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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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经理满口答应,但没过多久,还是有人给我送来康布勒梅侯爵夫人的折角名片。这位老夫人前来看我,派人打听我是否已经到达,她得知我前一天晚上才到,而且身体不大舒服,就没有执意要见我,侯爵夫人(也许在药店或服饰用品店门口停过车,跟班跳下马车,进去结一笔账,或是买些东西)就乘坐她那辆套两匹马、装有八个弹簧的老式敞篷四轮马车返回菲泰尔纳。其实,在巴尔贝克的街道上,以及在巴尔贝克和菲泰尔纳之间的其他几个海滨小市镇的街道上,人们常常可以听到这辆马车行驶的声音,并欣赏马车的豪华。这辆马车出行的目的,并非是停在一家家商店门口,而是去参加一个乡绅或资产者在家中举行的下午茶会或花园招待会,这种人跟侯爵夫人的地位相差甚远。侯爵夫人虽然因其出身和财富而居高临下,地位远在周围小贵族之上,却十分善良和纯朴,生怕邀请她的人失望,连附近微不足道的社交聚会也会前往参加。当然啰,德·康布勒梅夫人不喜欢长途跋涉,到一个闷热的小客厅里去听通常没有才华的女歌手演唱,她是本地区的贵夫人,又是闻名的音乐家,听完后却还得夸大其辞地表示祝贺,她更喜欢出去散步,或是待在她在菲泰尔纳的花园里,花园下面是小海湾,缓慢的波涛流入那里的花丛后销声匿迹。但她知道,她可能会来的消息已被主人宣布,不管主人是贵族还是自由民,是在染坊曼恩维尔还是在傲慢的沙通古尔。然而,德·康布勒梅夫人如果那天出门,却并未去赴会,而某个来自小海滩的客人听到或看到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那么,她就无法借口说不能离开菲泰尔纳。另一方面,举办聚会的这些主人经常看到德·康布勒梅夫人参加一些人家里举办的音乐会,并认为那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侯爵夫人过于善良,这样做对她的地位有所损害,但要由他们来接待侯爵夫人时,有损地位的话就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时,他们激动地在想,她是否能来参加他们的小型下午茶会。他们会有好几天感到不安,但在主人的女儿或在此地度假的音乐爱好者唱完第一首歌之后,有个客人宣称(这是侯爵夫人即将来参加下午聚会的可靠迹象)曾看到驾着那辆著名马车的马匹停在钟表店或药店门口,这对他们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于是,德·康布勒梅夫人(她确实很快就进来了,后面跟着她的儿媳妇和当时住在她家的几位客人,她把他们带来,先征得主人的许可,而主人也欣然同意)在这些主人眼里又变得光彩夺目,在他们看来,希望她大驾光临并且能如愿以偿,也许是他们在一个月前作出这决定的不可明言的主要原因,那就是为举办一次下午聚会而自找麻烦、花费钱财。看到侯爵夫人光临他们的下午茶会,他们就不再想起她出于好意去参加一些地位不高的邻居举办的聚会,而是想起她古老的家族、豪华的城堡以及她那娘家姓勒格朗丹的儿媳妇没有礼貌,儿媳妇傲慢无礼,使婆婆有点乏味的和颜悦色显得更为高尚。他们觉得已在《高卢人报》的社交通讯栏上看到短文,就是他们把家里的门全都锁上后也会炮制出来的文章:“那是布列塔尼的一个小地方,大家在那里玩得非常开心,参加下午聚会的人都经过严格挑选,等到大家答应主人很快会再次相聚后才离去。”每天他们都在等报纸送来,因尚未看到报上刊登他们下午聚会的消息而焦虑不安,他们担心请到德·康布勒梅夫人的事只有他们的客人知道,而广大读者却一无所知。幸福的日子终于来临:“今年在巴尔贝克,这个季节格外引人注目。时兴的是下午举办小型音乐会,等等。”谢天谢地,德·康布勒梅夫人的名字正确无误地刊登出来,虽说“顺便提及”,但却首先提到。剩下的事就只有对各报的不知趣显出烦恼的样子,报纸的这种态度会使他们跟未被邀请的人无法和睦相处,另外,也只能当着德·康布勒梅夫人的面假惺惺地问,究竟是谁背信弃义,竟然散布这种消息,但这位贵夫人心地善良,听到后却说:“我知道这事会使您感到烦恼,但对我来说,大家知道我在您家做客,只会使我感到十分高兴。”

    在派人交给我的名片上,德·康布勒梅夫人字迹潦草地写了一句话,说她后天要举办下午聚会。当然啰,即使在两天以前,我虽说对社交生活十分厌倦,体验一下转移到这些花园里的社交生活,对我来说也会是一种真正的乐趣,因为菲泰尔纳光照充足,花园里长满无花果树、棕榈树和蔷薇花,在海边也是如此,海面往往平静,像地中海那样呈现蓝色,主人的小型游艇在聚会之前,会开到海湾另一边的海滩上去接最尊贵的客人,而在客人到齐之后,就撑开游艇上一个个遮阳顶篷,游艇充当吃点心的餐厅,到了傍晚再把接来的客人们送回去。豪华的排场确实迷人,但费用太大,为支付部分开支,德·康布勒梅夫人想方设法增加收入,特别是首次出租她拥有的一处跟菲泰尔纳住宅风格截然不同的花园住宅,即拉斯珀利埃尔城堡。不错,要是在两天前,这样一次下午聚会,有陌生的小贵族云集在一个新的环境之中,准会使我改变巴黎“高雅生活”的口味。【252】但现在,乐趣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可言。我于是给德·康布勒梅夫人写信谢绝,就像一小时之前,我让人把阿尔贝蒂娜打发走:忧伤已使我无法产生欲望,如同高烧使人食欲全无……【253】我母亲将于第二天到达。我感到生活在她身边已不像过去那样问心有愧,感到我更能对她理解,因为陌生的堕落生活,现已被重新涌现、令人心碎的回忆所取代,这种回忆使我的灵魂和我母亲的灵魂变得高尚,使其戴上荆冠【254】。我是这样看的;其实,真正的忧伤,就像我妈妈的忧伤,在你失去喜爱的人后,会使你长时期如同死去一般,有时会永远如此,而与此相去甚远的则是其他暂时的忧伤,我的忧伤想必如此,这种忧伤出现得晚,消失得快,在事件发生很久之后才能感到,因为要“理解”事件才能感到这种忧伤;这忧伤就像许多人感到的那样,也就是现在折磨着我的忧伤,其区别仅仅在于用无意识回忆的方式产生。

    至于我母亲那样的深切忧伤,我将会在有朝一日感到,大家会在下文中看到,但不是在现在,也不像我此刻想象的那样。然而,一个旁白的叙述者应该知道自己的角色,早就应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却在最后一刻才到,而且他要说的旁白只读过一遍,但轮到他说出尾白时,他相当机灵,善于掩饰,设法使别人无法看出他迟到了,同样,我刚刚感到的忧伤,在我母亲到达后跟她说话时,能使她觉得我一直如此忧伤。她只是觉得,看到我跟外婆一起待过的这个地方(其实并非如此),就唤起了这种忧伤。我的痛苦跟她的痛苦无法相比,但使我睁开了眼睛,我于是第一次惊恐万状地觉察到我母亲可能会有的痛苦。我第一次看出,她在我外婆去世后一直有那种凝视而又无泪的目光(弗朗索瓦丝因此很少向她抱怨),那是在定睛观察回忆和虚无的这种无法理解的矛盾。另外,虽说她一直戴着黑面纱,但在这新的地方,她越是这样穿戴,我就越是对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惊讶。她已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样说还嫌不够;她如同融化后铸成哀求的塑像,仿佛害怕因动作太猛、说话声音过响而冒犯跟她形影相随的伤心人。但特别是,我看到她身穿绉纱外套进来,就立刻发现——在巴黎时却并未想到——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外婆。这就像在王室里和公爵家里那样,一家之主去世之后,儿子因袭其位,于是,奥尔良公爵、塔兰托亲王和洛姆亲王,就成了法国国王【255】、拉特雷穆伊公爵【256】和盖尔芒特公爵,情况往往这样,通过另一种原因更为深刻的继承方式,死者的财产转为继承者所有,继承者则跟死者相同,并继续其中断的生活。像妈妈这样的女儿在母亲死后感到的巨大忧伤,也许只是提前破蛹,加快束缚在自身中的一个人的变化和出现,如果不是因出现这一危机而加快发展速度,一次跨越几个阶段,这个人出现的时间就会更晚。在悼念己故的亲人时,也许有一种启示,最终使我们原来就有的潜在相像出现在我们的容貌之中;尤其是我们纯属个人的活动就会停止(我母亲则是通情达理,以及她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揶揄取乐),只要我们喜爱的人还活在世上,这种活动即使对此人不利,我们也会毫不惧怕地进行,并会抵销我们只跟此人相近的性格。一旦她死了,我们要变得不同就会顾虑重重,我们欣赏的只是她过去这样的人,只是我们过去已经变成的那种掺杂着其他个性的人,只是我们今后将独一无二的那种人。在这种意义(而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极其含糊和虚假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死亡并非无益,死者会继续影响我们。死者的影响甚至大于生者,因为真正的现实只是通过思想得出,是一种思想活动的目的,因此,我们真正了解的,只是我们必须通过思想来重新创造的事物,只是日常生活对我们掩盖的事物……总之,在对我们死去的亲人悼念的祭礼中,我们崇拜他们喜爱的事物。我母亲总是带着我外婆的手提包,觉得这手提包比蓝宝石和钻石更加珍贵,她总是戴着我外婆的袖套,总是穿我外婆的那些衣服,因此她们俩在外貌上迅速相像,不仅如此,她也带着我外婆总是随身携带的塞维尼夫人的几本书,即使要跟《书简集》的手稿交换也不舍得。她过去常常取笑我外婆,说我外婆每次给她写信都要引述塞维尼夫人或博塞让夫人【257】的一句话。在妈妈来巴尔贝克之前给我写的三封信中,她都引述了塞维尼夫人的话,仿佛这三封信不是她写给我的,而是我外婆写给她的。她想要到下面的堤坝去看看沙滩,我外婆以前每天给她写信都要谈到沙滩。我在窗口看到她手拿她母亲的睛雨两用伞,身穿黑衣往前走,步履羞怯、虔诚,走在亲人的脚曾在她之前走过的沙滩上,像是在寻找即将被波浪冲回来的死去的亲人。我不想让她独自一人吃晚饭,就跟她一起下楼。法院首席院长和律师公会会长的遗孀被介绍跟她认识。她对跟我外婆有关的事都感兴趣,因此首席院长对她说的事,她总是牢记在心,并十分感激,与此相反,律师公会会长的遗孀却没有说任何话来怀念她已故的母亲,使她感到既难受又气愤。其实,法院首席院长并不比律师公会会长遗孀对她更加关心。前者说话激动,后者沉默寡言,虽说我母亲觉得他们俩区别巨大,实际上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即表达死者使我们感到毫不在乎的方式不同。但我觉得,我母亲主要在话语中感到温馨,我听了不由有点难受。我难受只会使我妈妈高兴(虽说她对我疼爱有加),只要能使我外婆存留在我们心中的事,她都高兴看到。其后几天,我母亲都走到下面的沙滩上坐下,做的事跟她母亲以前做的完全一样,那就是看我外婆喜欢的两本书:博塞让夫人《回忆录》和塞维尼夫人《书简集》。她跟我们这些人相同,都无法容忍别人把塞维尼夫人称为“风趣的侯爵夫人”,就像不允许把拉封丹称为“好好先生”【258】。但是,每当她在《书简集》中读到“我女儿”这三个字,她就觉得听到她母亲在跟她说话。

    在这样一次朝圣中,她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但她运气欠佳,在沙滩上遇到贡布雷的一位女士,身后跟着几个女儿。我觉得她是普桑夫人。但在我们之间称她为“有你好看的”,因为她总是用这句话来提醒她几个女儿别闯祸,譬如她看到一个女儿在揉眼睛就说:“等你眼睛发炎,有你好看的。”她在远处就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久久地跟我妈妈打招待,但不像表示慰问,而像在教训人。她生活在贡布雷一座巨大的花园住宅里,深居简出,觉得任何事物都不够温柔,连法语的词语和名称都要加以软化。她认为银餐具中用来舀糖浆的cuiller(匙子)说出来声音硬邦邦的,就读成cueiller;她怕把忒勒玛科斯的温柔作者称为费纳隆【259】——我本人因了解这方面情况,也是这样称呼,我最亲爱的朋友名叫贝特朗·德·费纳隆【260】,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最聪明,善良而又勇敢,令人十分难忘——显得粗鲁,因此总是说“费奈隆”,认为把“纳”改成“奈”增添了些许柔和。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没有那样温柔,他的名字我已忘记,他是贡布雷的一位公证人,拿走了银箱里的现金,特别使我姑父损失了一大笔钱。但是,贡布雷的大部分居民跟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的关系都很好,因此关系并未出现任何冷淡,大家只是对普桑夫人表示同情。她并不接待客人,但大家在她家栅栏门前走过时,都要驻足欣赏花园里绿树成荫的美景,但看不到其他东西。她在巴尔贝克并没有碍我们的事,我只遇到过她一次,当时她对正在咬指甲的女儿说:“等你生了瘭疽【261】,就有你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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