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关在此处,
这些人在忙些什么?”
他也可能会说:
“我看到这仪式的豪华场面,
这里有我的贡献【270】。”
有时,一个年轻的群众演员朝某个更重要的人物走去,然后这漂亮的小伙子回到合唱队里,他们如不是在沉思休息的时刻,就全都每天在毕恭毕敬地进行毫无用处却具有装饰性的队形变换。除了他们“外出的日子”之外,他们“远离高雅的圈子【271】”,从不跨越前面的广场,像《亚他利雅》中的利未人【272】那样过着教士般的生活,我前面是“这群忠实的年轻人【273】”,在铺有华丽地毯的台阶下演出,我看到时心里就想,我进入的是巴尔贝克大旅馆还是所罗门的圣殿。
我上楼直接回到房间。我通常想到的是我外婆患病的最后几天,是我重新感到的痛苦,我在痛苦中增加了一种成分,比其他人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这种成分是因我们过多怜悯而加在痛苦之中;我们以为只是重现一位亲人的痛苦,我们的怜悯却已把痛苦夸大;但是,这怜悯也许确实可靠,比感到这种痛苦的人们对痛苦的意识更为可靠,但这些人无法看出他们的生活这样悲伤,而怜悯却能看到,并因此绝望。尽管如此,我的怜悯会在重新冲动时超越我外婆的痛苦,只要我当时知道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不知道的事情,知道我外婆在去世前夕神志清楚的时候,确信我不在她房间里,就握住我妈妈的手,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上面,并对她说:“永别了,我的女儿,永远永别了。”我母亲此后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的可能也是这件往事。然后,种种温馨的往事浮现在我眼前。她是我外婆,我是她外孙。她脸上的表情似乎用一种专门对我使用的语言写出;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其他人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跟她有关,只是因为她会对我说出她对他们的评价;不,我们的关系过于短暂,因此只能是偶然的关系。她不再认识我,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我们并非只是为对方而创造出来,这是个陌生女人。这个陌生女人,我正在看圣卢给她拍的照片。我妈妈遇到了阿尔贝蒂娜,非要我去看她,因为她对我妈妈说的有关我外婆和我的话十分动听。我跟她约定见面的时间。我事先告诉经理,让她来后在大厅等候。经理对我说,他早已认识她,认识她和她那些女友,那时她们远未到达“贞洁的年龄”,但他还因她们当时对旅馆的议论而耿耿于怀。她们应该不是“心明眼亮”才会这样说。除非她们被人恶意中伤。我不难理解,他说的“贞洁”是指“青春期”。我等待跟阿尔贝蒂娜见面的时刻到来,同时凝视着圣卢拍的那张照片,就像一直在看一幅画,看到后来竟看不到眼前有画,正在这时,我突然再次想到:“这是外婆,我是她外孙”,犹如健忘症患者想起自己的名字,又如同病人改变了性格。弗朗索瓦丝进来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已经来了,她看到照片后说:“可怜的太太,正是她,脸上也有美人痣;那天侯爵给她拍了照,她病得很厉害,两次觉得疼痛。她对我说:‘弗朗索瓦丝,别让我外孙知道。’她瞒着大家,跟大家在一起时总是乐呵呵的。只有我一个人发现,她有时好像脑子有点迟钝。但很快就好了。另外,她对我这样说:‘我万一出了什么事,得给他留一张我的像。我还从未有过一张像呢。’于是,她派我去跟侯爵先生说,能否给她拍一张照片,并请他别告诉先生是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我回来后跟她说没问题,她却不愿意拍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气色难看。她对我说:‘这比完全没有照片更糟。’她这个人不笨,最后打扮得很好看,戴了一顶垂边大帽子,如果不是在太阳底下,她是不戴帽子的。她对这张照片非常满意,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能从巴尔贝克活着回去。我对她说:‘太太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喜欢听到太太说这种话。’但说了也没用,她就是这样想的。天哪,有好几天,她连饭也吃不进。正因为这样,她才叫先生跟侯爵先生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吃饭。她那时不去吃饭,而是装着在看书,但等侯爵的马车开走后,她马上到楼上去睡觉。有几天,她想通知太太来看她。但她怕惊动太太,就什么也没说。‘她最好还是跟她丈夫待在一起,您说对吗,弗朗索瓦丝?’”弗朗索瓦丝看着我,突然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对她说没有;她又说:“您把我拴在这儿跟您说话。来看您的人也许已经到了。我得到楼下去。这个人不会老待在这儿。她来得这样快,也许已经走了。她不喜欢久等。啊!现在,阿尔贝蒂娜小姐可是个人物。”——“您弄错了,弗朗索瓦丝,她很好,好得不配待在这儿。您去告诉她,就说我今天不能见她。”
如果弗朗索瓦丝看到我在哭,她准会说出怜悯的话来。我精心掩饰。否则我会得到她的同情!但我把自己的同情给了她。我们对这些可怜的女仆的心地了解不够,她们不忍心看到我们哭,仿佛哭会使我们受到伤害;或者说这也许会使她们受到伤害,弗朗索瓦丝在我小时候对我说:“您别这样哭,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哭。”我们不喜欢夸夸其谈,不喜欢旁征博引,我们错了,我们这样关闭自己的心扉,把哀婉动人的乡情排除在外,不去听可怜的女仆的传说故事,她因偷窃而被解雇,也许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只见她脸色苍白,突然变得十分谦卑,仿佛受到指责也是犯罪,她诉说她父亲为人诚实,她母亲恪守妇道,祖母教后辈好好做人。当然啰,这些仆人虽说不忍心看到我们落泪,却会无所顾忌地让我们得肺炎,因为楼下的女仆喜欢穿堂风,认为把风堵住是失礼的行为。因为弗朗索瓦丝这样的仆人有理,要是他们也会出错,那正义女神就会变成荒谬女神。女仆们的娱乐即使微不足道,也会使主人对其拒绝或嘲笑。因为这种娱乐总是不值一提,但含有愚昧的感情色彩,对身心健康有害。因此,她们可能会说:“我一年里就提这点要求,他们竟然不同意。”然而,主人们同意的要求会多得多,只要要求并不愚蠢,对她们——或对他们——没有害处。当然啰,如果可怜的女仆低声下气,浑身颤抖,准备承认她并未做过的错事,并说“如果非要我走,我今晚就走”,看到她这副样子,你就无法痛下决心。但是,你也要做到头脑清醒,即使她说的话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说她娘家有遗产,在乡下受人尊敬,即使你面对的是年老厨娘,本人和直系亲属都过着体面的生活,她手握扫把如执权杖,认为自己作用巨大,哭着要甩手不干,直起身子时却威风凛凛。那一天我回忆起或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并全都说给我们年老的女仆听,从此之后,虽说她对阿尔贝蒂娜百般刁难,我仍然喜欢弗朗索瓦丝,当然这种喜欢有间歇性,但却爱得十分强烈,其基础则是怜悯。
当然啰,我一直看着外婆的照片,整天感到难受。照片在折磨着我。不过没有经理晚上来看我时受到的折磨厉害。我跟他谈起我外婆,他就再次对我表示慰问,我听到他对我说(他喜欢使用他发音不准的词):“您外婆大人晕缺(厥)那天,我本想告诉您,但因为那些客人,是不是,这样会使旅馆受损。最好让她当天晚上就走。但她求我什么也别说,并向我保证她不会再晕缺(厥),如果再这样,她马上就走。不过,那个楼层的领班向我报告,说她又晕了一次。但是,当然啰,你们是老顾客,要让你们满意,既然谁也没有抱怨……”我外婆常常晕厥,却瞒着我。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对她的态度最差,她虽然有病痛,却只好尽量显得心情愉快,免得使我生气,并显出身体健康的样子,以免被赶出旅馆。“晕厥”竟被说成“晕缺”【274】,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如果是其他词读错,我也许会觉得滑稽可笑,但这个词读得声音奇特,如同别具一格的不协和音,久久地唤起我心中最痛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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