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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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在沙滩上看书,我就独自待在房间里。我想起外婆生命的最后时刻,以及跟这些时刻有关的种种事情,想起楼梯上的门,我陪她最后一次出去散步时看到,现在跟当时一样开着。跟这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世上的其他事物仿佛不像是真的,我的痛苦使这些事物全都像中毒一般。最后,我母亲要我出去走走。但每走一步,娱乐场的一种已忘却的景象,以及我第一天晚上在等外婆时一直走到迪盖—特鲁安【262】塑像前的那条街道的模样,如同不可抗拒的逆风,使我无法往前移动;我垂下眼睛,不想看到。我体力略有恢复之后,就往回朝旅馆走去,我知道我不管等待多久,也无法再在旅馆里找到外婆,而我以前在到达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在那里见到她的。由于我是第一次走出旅馆,我尚未见到的许多仆人都好奇地朝我观看。在旅馆门口,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服务员向我脱帽致意,然后迅速把帽子戴上。我想是埃梅有过吩咐,用他的话说是“下过命令”,要他对我尊重。但我在同一时刻看到,他在另一个人进来时再次脱帽致意。其实,这个年轻人在生活中只知道脱帽后再戴上,而且动作完美无缺。他知道自己别无所长,只会把这件事做好,就每天尽可能增加脱帽、戴帽的次数,因此博得了顾客们审慎而又普遍的好感,也使门房感到十分喜欢,门房有招收穿制服服务员的任务,在招到这位罕见人才之前,还没有找到一位能干上一个星期而不被解雇的人,这使埃梅感到十分惊讶,就说:“不过,干那个行当的,我们只要求他们有礼貌,不会这样难吧。”经理要求他们要有他所说的良好“在场”,意思是说他们得待在那里,或者不如说他没有记住“仪容”这个词。旅馆后面的那片草坪,现已改建成几个花坛,从那里移走的不仅有一丛异国的小灌木,而且还有那个穿制服服务员,他在第一年是门外的装饰,身体像一根柔软的茎,染色的头发十分有趣【263】。他跟着一位波兰伯爵夫人走了,被聘为她的秘书,他这样做是仿效他的两个哥哥和他那当打字员的姐姐,他的哥哥姐姐都被男女地方名流从旅馆里挖走,因为他们长得漂亮。只有他这个没人要的弟弟留了下来,因为他患斜视症。他十分高兴地看到,波兰伯爵夫人和他的两个哥哥的保护人都来巴尔贝克的旅馆小住一段时间。他虽说嫉妒他的哥哥,但也喜欢他们,这样就能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培养家庭的感情。丰特弗罗修道院女院长【264】,不就是因此而离开她那些修女,经常去分享路易十四的款待,即国王给莫特马尔家族的另一成员、他的情妇德·蒙泰斯庞夫人【265】的款待?这是他来巴尔贝克的第一年;他还不认识我,但已听到比他资历老的那些同事跟我说话时在我的姓氏后加上“先生”二字,他在第一次遇到我时就仿效他们,并显出满意的神色,这也许是为了向一位知名人士表示他有教养,也许是为了遵守一种习俗,这种习俗他在五分钟前还不知道,但现在却觉得不能违背。我非常清楚这家大旅馆会使某些人感到十分迷人。它如同一座剧院,演员众多,十分热闹,连柱的勒脚处【266】也是如此。顾客虽说只是一种观众,却随时会参加演出,但不是像某些剧院那样,演员在剧场里演一场戏,而是观众的生活仿佛展现在舞台上的豪华场景之中。打网球的人可以穿着白色法兰绒短上衣回旅馆,但门房却要穿上镶有银饰带的蓝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给他。打网球的人如不想走到楼上,就要混杂在演员之中,身边开电梯上升的司机同样衣着华丽。各个楼层的条条走廊似乎在掩护侍女和报信女仆逃跑,她们是海上美女,【267】喜欢美貌女仆的男子会巧妙地转来转去,一直找到她们的小房间里。楼下则是男人的天下,由于服务员都极其年轻又无所事事,使这座旅馆活像一种业已定型并不断上演的犹太基督教悲剧。因此,我看到他们,就不禁默诵拉辛的诗句,当然不是在盖尔芒特王妃府想到的诗句,即德·沃古贝尔先生看着使馆的一些年轻秘书对德·夏吕斯先生致意时想到的诗句,而是拉辛的其他诗句,这次不是《以斯帖》的诗句,而是《亚他利雅》的诗句:门厅在十七世纪时称为柱廊,从门厅开始,年轻的穿制服服务员如同“朝气蓬勃的子民【268】”站在那里,特别是在吃点心的时候,活像拉辛剧中合唱队里年轻的犹太人。但我觉得,他们中无人能作出哪怕像约阿施【269】这样的模糊回答,当时亚他利雅问这个年幼的王子:“您到底在做何事?”因为这些服务员无所事事。如有人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最多听到像老王后那样的话:

    “所有的人都关在此处,

    这些人在忙些什么?”

    他也可能会说:

    “我看到这仪式的豪华场面,

    这里有我的贡献【270】。”

    有时,一个年轻的群众演员朝某个更重要的人物走去,然后这漂亮的小伙子回到合唱队里,他们如不是在沉思休息的时刻,就全都每天在毕恭毕敬地进行毫无用处却具有装饰性的队形变换。除了他们“外出的日子”之外,他们“远离高雅的圈子【271】”,从不跨越前面的广场,像《亚他利雅》中的利未人【272】那样过着教士般的生活,我前面是“这群忠实的年轻人【273】”,在铺有华丽地毯的台阶下演出,我看到时心里就想,我进入的是巴尔贝克大旅馆还是所罗门的圣殿。

    我上楼直接回到房间。我通常想到的是我外婆患病的最后几天,是我重新感到的痛苦,我在痛苦中增加了一种成分,比其他人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这种成分是因我们过多怜悯而加在痛苦之中;我们以为只是重现一位亲人的痛苦,我们的怜悯却已把痛苦夸大;但是,这怜悯也许确实可靠,比感到这种痛苦的人们对痛苦的意识更为可靠,但这些人无法看出他们的生活这样悲伤,而怜悯却能看到,并因此绝望。尽管如此,我的怜悯会在重新冲动时超越我外婆的痛苦,只要我当时知道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不知道的事情,知道我外婆在去世前夕神志清楚的时候,确信我不在她房间里,就握住我妈妈的手,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上面,并对她说:“永别了,我的女儿,永远永别了。”我母亲此后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的可能也是这件往事。然后,种种温馨的往事浮现在我眼前。她是我外婆,我是她外孙。她脸上的表情似乎用一种专门对我使用的语言写出;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其他人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跟她有关,只是因为她会对我说出她对他们的评价;不,我们的关系过于短暂,因此只能是偶然的关系。她不再认识我,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我们并非只是为对方而创造出来,这是个陌生女人。这个陌生女人,我正在看圣卢给她拍的照片。我妈妈遇到了阿尔贝蒂娜,非要我去看她,因为她对我妈妈说的有关我外婆和我的话十分动听。我跟她约定见面的时间。我事先告诉经理,让她来后在大厅等候。经理对我说,他早已认识她,认识她和她那些女友,那时她们远未到达“贞洁的年龄”,但他还因她们当时对旅馆的议论而耿耿于怀。她们应该不是“心明眼亮”才会这样说。除非她们被人恶意中伤。我不难理解,他说的“贞洁”是指“青春期”。我等待跟阿尔贝蒂娜见面的时刻到来,同时凝视着圣卢拍的那张照片,就像一直在看一幅画,看到后来竟看不到眼前有画,正在这时,我突然再次想到:“这是外婆,我是她外孙”,犹如健忘症患者想起自己的名字,又如同病人改变了性格。弗朗索瓦丝进来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已经来了,她看到照片后说:“可怜的太太,正是她,脸上也有美人痣;那天侯爵给她拍了照,她病得很厉害,两次觉得疼痛。她对我说:‘弗朗索瓦丝,别让我外孙知道。’她瞒着大家,跟大家在一起时总是乐呵呵的。只有我一个人发现,她有时好像脑子有点迟钝。但很快就好了。另外,她对我这样说:‘我万一出了什么事,得给他留一张我的像。我还从未有过一张像呢。’于是,她派我去跟侯爵先生说,能否给她拍一张照片,并请他别告诉先生是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我回来后跟她说没问题,她却不愿意拍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气色难看。她对我说:‘这比完全没有照片更糟。’她这个人不笨,最后打扮得很好看,戴了一顶垂边大帽子,如果不是在太阳底下,她是不戴帽子的。她对这张照片非常满意,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能从巴尔贝克活着回去。我对她说:‘太太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喜欢听到太太说这种话。’但说了也没用,她就是这样想的。天哪,有好几天,她连饭也吃不进。正因为这样,她才叫先生跟侯爵先生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吃饭。她那时不去吃饭,而是装着在看书,但等侯爵的马车开走后,她马上到楼上去睡觉。有几天,她想通知太太来看她。但她怕惊动太太,就什么也没说。‘她最好还是跟她丈夫待在一起,您说对吗,弗朗索瓦丝?’”弗朗索瓦丝看着我,突然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对她说没有;她又说:“您把我拴在这儿跟您说话。来看您的人也许已经到了。我得到楼下去。这个人不会老待在这儿。她来得这样快,也许已经走了。她不喜欢久等。啊!现在,阿尔贝蒂娜小姐可是个人物。”——“您弄错了,弗朗索瓦丝,她很好,好得不配待在这儿。您去告诉她,就说我今天不能见她。”

    如果弗朗索瓦丝看到我在哭,她准会说出怜悯的话来。我精心掩饰。否则我会得到她的同情!但我把自己的同情给了她。我们对这些可怜的女仆的心地了解不够,她们不忍心看到我们哭,仿佛哭会使我们受到伤害;或者说这也许会使她们受到伤害,弗朗索瓦丝在我小时候对我说:“您别这样哭,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哭。”我们不喜欢夸夸其谈,不喜欢旁征博引,我们错了,我们这样关闭自己的心扉,把哀婉动人的乡情排除在外,不去听可怜的女仆的传说故事,她因偷窃而被解雇,也许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只见她脸色苍白,突然变得十分谦卑,仿佛受到指责也是犯罪,她诉说她父亲为人诚实,她母亲恪守妇道,祖母教后辈好好做人。当然啰,这些仆人虽说不忍心看到我们落泪,却会无所顾忌地让我们得肺炎,因为楼下的女仆喜欢穿堂风,认为把风堵住是失礼的行为。因为弗朗索瓦丝这样的仆人有理,要是他们也会出错,那正义女神就会变成荒谬女神。女仆们的娱乐即使微不足道,也会使主人对其拒绝或嘲笑。因为这种娱乐总是不值一提,但含有愚昧的感情色彩,对身心健康有害。因此,她们可能会说:“我一年里就提这点要求,他们竟然不同意。”然而,主人们同意的要求会多得多,只要要求并不愚蠢,对她们——或对他们——没有害处。当然啰,如果可怜的女仆低声下气,浑身颤抖,准备承认她并未做过的错事,并说“如果非要我走,我今晚就走”,看到她这副样子,你就无法痛下决心。但是,你也要做到头脑清醒,即使她说的话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说她娘家有遗产,在乡下受人尊敬,即使你面对的是年老厨娘,本人和直系亲属都过着体面的生活,她手握扫把如执权杖,认为自己作用巨大,哭着要甩手不干,直起身子时却威风凛凛。那一天我回忆起或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并全都说给我们年老的女仆听,从此之后,虽说她对阿尔贝蒂娜百般刁难,我仍然喜欢弗朗索瓦丝,当然这种喜欢有间歇性,但却爱得十分强烈,其基础则是怜悯。

    当然啰,我一直看着外婆的照片,整天感到难受。照片在折磨着我。不过没有经理晚上来看我时受到的折磨厉害。我跟他谈起我外婆,他就再次对我表示慰问,我听到他对我说(他喜欢使用他发音不准的词):“您外婆大人晕缺(厥)那天,我本想告诉您,但因为那些客人,是不是,这样会使旅馆受损。最好让她当天晚上就走。但她求我什么也别说,并向我保证她不会再晕缺(厥),如果再这样,她马上就走。不过,那个楼层的领班向我报告,说她又晕了一次。但是,当然啰,你们是老顾客,要让你们满意,既然谁也没有抱怨……”我外婆常常晕厥,却瞒着我。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对她的态度最差,她虽然有病痛,却只好尽量显得心情愉快,免得使我生气,并显出身体健康的样子,以免被赶出旅馆。“晕厥”竟被说成“晕缺”【274】,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如果是其他词读错,我也许会觉得滑稽可笑,但这个词读得声音奇特,如同别具一格的不协和音,久久地唤起我心中最痛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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