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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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听从我妈妈的要求,来到沙滩上躺了一会,或者不如说是躺在沙丘中间,沙丘起伏不平,人可以躲在里面,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和她那些女友无法找到我。我垂下眼皮,只让一道光线射进,光线呈玫瑰色,是眼睛内壁的亮光。然后,眼睛完全闭上。于是,我外婆出现在我眼前,只见她坐在扶手椅上,身体十分虚弱,仿佛活着的是另一个人。然而,我听到她的呼吸;有时有迹象表明,她能听懂我父亲和我的谈话。我去抱吻她也毫无用处,我无法使她眼睛里出现抚爱的目光,无法使她脸上显出些许红润。她对自己没有感觉,似乎不喜欢我,不认识我,也许并没有看到我。我无法猜出她冷淡、沮丧、沉默而又不满的秘密。我把父亲拉到一边。“你还是看到了,”我对他说,“不用说,她对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完全是对生命的幻觉。要是能把你的表兄请来就好了,他认为人死了就不会活着。她去世已有一年多了,但她却仍然活着。但是,她为何不愿意抱吻我?”——“你瞧,她又耷拉着可怜的脑袋。”——“但她想在下午去香榭丽舍大街。”——“真是疯了!”——“你真的认为这样不会使她发病,使她再死一次?她再也不会喜欢我了。我抱吻她也没用,她是否不会再对我笑了?”——“你要我怎么办呢?人死了就是死了。”

    几天后再看圣卢拍的那张照片,却使我感到温馨;照片没有使我回忆起弗朗索瓦丝对我说的事,因为那事不再离我而去,我已对此习以为常。但我想起她那天病得这样重,又这样难受,而照片却得益于她耍的花招,在我得知这些花招后仍然把我蒙骗,使我觉得她头戴帽子,把脸稍稍遮住,显得极其优雅标致、无忧无虑,使我觉得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痛苦,身体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差。然而,她脸上不由显出原来的表情,略带铅灰色和惊慌的神色,如同感到已被选中和指定要屠宰的牲畜的目光,她的样子就像被判了死刑,不由变得阴沉,无意中样子悲惨,虽然我没有看出,却使我妈妈从此不再观看这张照片,这照片在她看来不是她母亲的照片,而是显示她母亲的病痛,是病魔粗暴地打我外婆一记耳光以侮辱她。

    后来有一天,我决定派人告诉阿尔贝蒂娜,说我即将见她。那是炎热提前来到的一天上午,孩子们在玩耍,洗海水浴的人在开玩笑,还有报贩叫卖,都不断发出叫声,在我看来如同火光和交织的火星,而炽热的沙滩,接二连三地受到波浪的清凉冲刷;交响音乐会这时开始,交杂着海水的劈啪声响,而劈啪声中又有小提琴声回荡,犹如一群蜜蜂迷失在海面之上。我立刻产生欲望,想要再次听到阿尔贝蒂娜的笑声,看到她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楚地出现在波涛之上,在我的记忆中仍是跟巴尔贝克无法分离的魅力,也是巴尔贝克特有的花卉;我决定派弗朗索瓦丝去给阿尔贝蒂娜捎个信,约她下星期见面,而慢慢往上涌起的大海,每当波涛滚滚之时,都用倾泻晶莹的海水来完全盖住音乐的旋律,使乐句显得断断续续,如同意大利大教堂顶上制造诗琴的天使,在蓝色斑岩山脊和浪花般碧玉山脊之间冉冉升起。但是,阿尔贝蒂娜来的那天,天气重又变坏而且转凉,另外,我也没有听到她的笑声,她情绪十分低劣。“今年巴尔贝克叫人厌倦。”她对我说。“我尽量不要待得时间太长。您知道,我从复活节起就在这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一个熟人也没有。您是否觉得有趣?”虽然刚下过雨,天空随时都会变化,我还是把阿尔贝蒂娜一直送到埃普勒维尔【275】,用她的话来说,她是在这个小海滩和安卡维尔之间“往来如梭”,邦唐夫人的别墅在这个小海滩,安卡维尔则是她在罗斯蒙德父母家“寄宿”的地方,我离开时独自朝大路慢慢走去,当时我们跟外婆一起去兜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马车就行驶在这条大路上;路面上布满水洼,明亮的阳光并未把水晒干,路面就变得如同沼泽地,我想起了外婆,当时她没走两步就会溅上泥浆。但我走到大路上时,立刻觉得眼花缭乱。当时是八月份,我和外婆只看到树叶,像是种植了苹果树,而现在,只见苹果树一望无际,鲜花盛开,多得目不暇接,我双脚踩入污泥,身穿舞会盛装,顾不得小心谨慎,只求别弄坏这美妙无比的粉红花缎,这花缎从未见到过,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而那遥远的海面,成了苹果树的远景,如同日本铜版画上那样;我抬头仰望花卉之间的天空,就能见到静谧的蓝色显现,色彩近于强烈,而花卉仿佛向两边闪开,以展现这深邃的天堂。在这蓝天之下,和风吹拂,却又冷丝丝的,吹得粉红的花枝微微颤抖。蓝色的山雀飞到树枝上停下,在花卉间跳来跳去,而花卉则任其跳跃,仿佛有一位异国风光和色彩的爱好者,用人工方法创造出这生气勃勃的美丽景色。但这美景会使人感动得流泪,因为不管其艺术效果如何精致,你仍会感到这是自然天成,感到这些苹果树在乡间土生土长,如同农民走在法国的一条大路上。然后,阳光突然被雨线所取代,地平线上因此布满道道斑纹,一排苹果树笼罩在灰色的雨幕之中。但苹果树仍用粉红花卉显示自己的美貌,虽说寒风刺骨,大雨倾盆:那是春季的一天。【276】

    第二节

    阿尔贝蒂娜的秘密。她镜中看到的那些少女。陌生的女士。电梯司机。德·康布勒梅夫人。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乐趣。对莫雷尔奇特性格的初次描绘。德·夏吕斯先生在维尔迪兰家吃晚饭。

    我怕这次独自散步获得的乐趣,会使我对外婆的记忆变得淡薄,就竭力唤起这种回忆,设法想起外婆在精神上所忍受的巨大痛苦;在我的召唤之下,这一痛苦试图在我心中构建,在其中竖起一根根大柱;但我的心也许太小,无法将其容纳,我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它全部复原之时,我的注意力却避而远之,而它的拱顶在合拢前坍塌,如同波浪在形成完美弧形前便倒塌在海面之上。

    然而,我睡着时只要做梦就能得知,我因外婆去世而感到的忧伤在逐渐减少,因为我在梦中觉得她已不在人世,她就显得不是那么压抑。我看到她仍然有病,但正在康复,我觉得她身体已经好转。她如暗示感到难受,我就用亲吻堵住她的嘴,并让她相信,她现已彻底痊愈。我真想让怀疑论者看到,死亡确实是一种可以治愈的疾病。只是我看到外婆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说话。她的话只是一种虚弱、顺从的回答,几乎只是我说话的回声,最多只是我思想的反映。

    我仍然像以前那样,无法重新产生肉体的欲望,但阿尔贝蒂娜却重又使我产生幸福的欲望。有些梦两人情意绵绵,总是在我们脑中浮现,并因有类同之处,往往会跟我们曾喜欢相处的一个女子的回忆联系起来(条件是这回忆已变得有点模糊)。这种感觉使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面孔的一些模样,这些模样更加温柔,不是那么愉快,跟能使我产生肉欲的模样区别很大;但由于这种感觉跟肉欲一样并不迫切,我情愿等到冬天再让它产生,而不想在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前再见到她。但是,即使在十分忧伤之时,肉欲也会重新产生。家里的人每天都让我长时间卧床休息,我躺在床上,希望阿尔贝蒂娜像以前那样再来跟我戏耍。在孩子夭折的房间里,夫妻很快又搂抱在一起,以便给死去的孩子添个弟弟,这种事我们不是曾经见到?我想用这种欲望来解闷,就一直走到窗前,观看那天的大海。跟第一年来时一样,大海每天不同,很少有相同的时候。不过,大海的各种面貌,跟第一年来时也并不相同,这也许是因为现在是春天,常有暴风雨,也许是因为即使我跟第一次一样是在同月同日到达,但由于天气不同,变化更大,这个海边的大海就不会显得无精打采、雾气弥漫或变化多端,就像天气炎热的日子里看到的那样,那时我看到大海在沙滩上沉睡,蓝色胸脯在难以觉察地微微起伏,也许主要是因为我眼睛已接受埃尔斯蒂尔的教诲,看到的恰恰是我以前不想看的事物,长时间观赏我眼睛在第一年不会欣赏的景色。当时我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一起乘车在乡下兜风,而永恒的海洋在附近变幻莫测、无法接近,像在神话里那样,我感到这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而如今我不再有这种感觉。我现在觉得,大海在有些日子几乎跟乡下一样。这些日子相当罕见,确实风和日丽,海面上因炎热而开出一条布满灰尘的白色大道,如同田野上那样,一艘渔船细小的尖端在道路后面突出,如同村里的钟楼。一艘拖轮,其烟囱在远处冒烟,犹如一家偏僻的工厂,而唯一在地平线上的是个鼓起的白色四方体,也许由一艘帆船勾画出来,但仿佛是实心的,像石灰岩做的,使人想起一座孤独建筑物的向阳角,是医院或是学校。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如天上有云又有风,如果判断没有错误,至少第一眼看到的是幻觉,是视觉在想象中唤起的联想。因为色彩在空间的明显转换,如乡下因相邻的作物不同而呈现不同的色彩,高低不平的黄色,又如海面上泥泞的堤坝与斜坡,使我们无法看到一条小船,船上一队灵活的水手像在收割,而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这些事物使大海变化多端,变成结实、崎岖、拥挤的开化之地,就像能行驶马车的泥路,我过去乘车时经过,会很快去那里散步。有一次,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就不再躺下睡觉,而是穿好衣服,到安卡维尔去找阿尔贝蒂娜。我要请她陪我一直来到杜维尔【277】,再从那里去菲泰尔纳拜访德·康布勒梅夫人,并去拉斯珀利埃尔看望维尔迪兰夫人。阿尔贝蒂娜在我出访期间将在海滩上等我,我们到夜里再一起回来。我去乘当地经营的小火车,我以前从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那里得知小火车在这个地区的所有别名:有时称为弯弯车,因为行驶时弯道无数,有时称为老爷车,因为车速奇慢,仿佛不在往前开,有时称为大西洋火车,因为它要行人让开时鸣笛声吓人,有时称为狭轨车【278】或缆索车,虽说不是缆索车,而是因为火车要行驶在悬崖之上,也不是名副其实的狭轨车,而是因为它轨道为六十厘米宽,又称为巴—昂—格,因为火车从巴尔贝克开往格拉勒瓦斯特【279】,途经昂热维尔,也称电车和诺南电车,因为这条铁路是诺曼底南部的一条电车线路。我在一节车厢里坐下,里面只有我一人;烈日炎炎,感到气闷;我放下蓝色窗帘,只让一道阳光渗入。但我立刻看到外婆,跟她坐在火车里时一模一样,当时我们的火车从巴黎开往巴尔贝克,她看到我喝啤酒感到难受,就情愿不看,把眼睛闭上,装出睡觉的样子。以前我外公喝白兰地,我外婆见了难受,我看到她难受就无法忍受,而在火车里我使她难受,不仅是因为她看到我在别人的邀请下喝一种她认为对我有害的饮料,而且是我硬要她让我喝个痛快,她是因为怕我发脾气、呼吸困难的毛病发作才只好让步,我硬是要她叫我喝酒、劝我喝酒,只见她无可奈何,我在记忆中看到的正是这种沉默而又绝望的形象,她双目紧闭,不想看到【280】。这样的回忆,如同魔杖一般,又把我一段时间以来正在失去的灵魂归还给我:我的嘴唇只有一种绝望的欲望,想要抱吻死去的亲人,我又会怎样对待罗斯蒙德【281】?我的心跳得如此剧烈,是因为我心里随时会感到我外婆曾有过的痛苦,在这种时候,我又会对康布勒梅夫妇和维尔迪兰夫妇说些什么?我无法待在这车厢里。火车在染坊曼恩维尔停下后,我放弃了原来的计划,立刻下车。曼恩维尔近来变得极其重要,赢得特殊的名声,是因为一位经营许多娱乐场、人称福利商人的经理,在离那里不远的地方建造了一家场所,情趣低下,十分豪华,可与大旅馆媲美,我们在下文中自会讲述,坦率地说,这是法国海岸建造的第一家供雅士玩乐的妓院。当时独此一家。每个港口当然都有自己的妓院,但只能供海员和偶尔猎奇的人享用,令人感到有趣的是,妓院就在古老的教堂旁边,同样年老、脸上也像长满苔藓一样的鸨母,站在声名狼藉的门前,等待渔船归来。

    我离开了这座五彩缤纷的“欢乐”屋。虽说居民们纷纷向市长提出抗议,但毫无用处,这幢楼依然傲然耸立此处,我回到悬崖,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朝巴尔贝克的方向走去。我听到英国山楂花的呼唤,但并未回答。山楂花就在苹果花旁边,但开得没有如此繁多,觉得苹果花过于沉重,但也承认,用来大量酿制苹果酒的原料,其粉红色花瓣像少女的脸那样红润。山楂花知道,虽说花开得没有这样茂盛,却更加令人喜爱,知道只要在白色中布满皱褶,就足以取悦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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