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已上楼回到房间,在思考塞维尼夫人的一句话:“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愿意陪我解闷,让我不想起您;他们都在话里暗示我不要想您,这使我心里不舒服【282】”,是因为法院首席院长对她说她应该解解闷。他低声告诉我:“这是帕尔马公主。”我看到法官指给我看的女士跟公主殿下毫无相像之处,就不再感到害怕。但因公主订了房间,准备从德·卢森堡夫人【283】那里回来后在此过夜,所以得知这消息之后,许多人都觉得每个新来的女士就是帕尔马公主,而我听到这一消息,赶紧乘电梯来到顶楼的房间闭门不出。【284】
我不想独自一人待在屋里。时间刚到四点。我叫弗朗索瓦丝去找阿尔贝蒂娜,请她来跟我共度傍晚的时间。
我觉得这样说是在撒谎,那就是阿尔贝蒂娜已开始使我产生痛苦而又持久的不信任,尤其是因为这种不信任具有特殊性,是跟蛾摩拉有关。当然啰,从那天起——但这不是第一天——我等待时有点焦虑不安。弗朗索瓦丝走了,她出去的时间太长,我开始感到绝望。我没有开灯。天色已不再明亮。风吹得娱乐场的旗子哗哗作响。大海在沙滩上涨潮,沙滩上静悄悄,停在旅馆前的一架手摇风琴在演奏维也纳圆舞曲,乐曲声在寂静中显得更加有气无力,仿佛有声音在表现和增加这不安和虚假的时刻令人难受的模糊感觉。弗朗索瓦丝终于回来了,但只有她一人。“我尽快赶了回来,但她还不想来,因为她觉得梳妆得还不够好。如果她不是用一个钟头来涂脂抹粉,她不用待五分钟就能来了。这儿可真的要变成香料厂了。她就要来了,她落在后面,是要照着镜子打扮。我觉得她当时是这样。”又等了很长时间,阿尔贝蒂娜才来。但这次她显得愉快而又亲热,我的悲伤随之消失。她告诉我(跟她有一天说的完全相反),她整个季节都将留在这儿,并问我,我们是否能像第一年那样天天见面。我对她说,我现在过于悲伤,不能天天见面,但跟在巴黎时一样,我会不时派人在最后一刻去叫她来。“如果您感到难受,或者心里想见我,那就不要犹豫,”她对我说,“派人来找我,我一定迅速赶到,要是您不怕旅馆里会议论纷纷,您要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弗朗索瓦丝带她来时,显出高兴的样子,她每次为我做了事让我高兴都会这样。但阿尔贝蒂娜却跟这种高兴毫不相干,到了第二天,弗朗索瓦丝会立刻对我说出这种语重心长的话:“先生不应该见那位小姐。她那种脾气,我看得一清二楚,她一定会使您伤心。”我送阿尔贝蒂娜出去时,看到帕尔马公主在灯光明亮的餐厅里。我只是看了她一眼,设法不让她看到。但我承认,我发现王家礼节中有某种高贵之处,而在盖尔芒特府,这种礼节却让我忍俊不禁。一个原则是君主们在任何地方都如同在自己家中,而礼仪却把这一原则变成死气沉沉、毫无价值的习俗,如有一项礼仪规定,主人在自己家里要手拿礼帽,表示他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君主的宫中做客。然而,这种想法,帕尔马公主也许并未表达出来,但在她思想里却根深蒂固,因此她根据当时的情况自发地做出的一举一动,都反映出这种想法。她用餐后站起身来,把一笔丰厚的小费赐给埃梅,仿佛埃梅是专门侍候她的奴仆,如同她在离开一座城堡时赏赐派来侍候她的膳食总管。另外,她不仅给小费,还面带优雅的微笑,对埃梅说几句客气的恭维话,这话是她母亲教给她的。要是再多说几句,她也许会对他说,旅馆生意兴隆,诺曼底就会繁荣,并说在世界各国中,她最喜欢法国。另一块硬币不由从公主手中滑落,这次是赐给她派人叫来的酒务总管,并对他表示她十分满意,如同刚检阅完部队的一位将军。这时,电梯司机正好过来给她回话,他也得到了称赞、微笑和小费,还有鼓励和谦卑的话,以便向他们表明,她跟他们中的人全都一样。埃梅、酒务总管、电梯司机和其他人都认为,看到一个人对他们微笑,如果他们不是笑容满面,那就是失礼的行为,因此,她很快就被一群仆人团团围住,她跟他们亲切交谈,由于这种举止在豪华大旅馆并不常见,广场上的过路人虽然不知道她的姓名,却都认为他们看到的是巴尔贝克的一位常客,这位女客因出身低贱,或是为在职业上谋利(她也许是香槟酒推销员的妻子),才跟仆人们不分你我,而不是像真正高雅的顾客那样。但我想到帕尔马的宫殿,想到这位跟百姓一起参加活动的公主曾接受过既是宗教性又是政治性的种种忠告【285】,仿佛她必须得到百姓的支持,以便有朝一日登上王位。她要是女王,就更应该如此。
我重又回到楼上的房间,但我在里面并不孤单。我听到有人在用优美的音调弹奏舒曼的乐曲。当然啰,即使是我们最喜爱的那些人,有时也会充满来自我们的悲伤或烦恼。但有一样东西却具备人决不会有的能力,可以使情绪激化,那就是钢琴。
阿尔贝蒂娜让我记下她不在住处而是到女友家小住几天的日期,并且也记下她那些女友的住址,这样,我哪天晚上想见她就能找到她,因为她的女友们都住得不远。因此,要找到她,从一个少女找到另一个少女,就自然而然在她周围把这些花卉串连在一起。我现在敢承认,她的许多女友,在我还不喜欢她的时候,曾在某个海滩使我度过愉悦的时刻。我当时觉得这些好心的女伴数目不多。但最近我又想起了她们,她们的名字也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数了一下,仅仅在那个季节,就有十二位轻易委身于我。后来又想起一个名字,这样就是十三位。我当时像孩子那样,想到这个数字就感到害怕。哎,我想到忘了第一个女伴,那就是阿尔贝蒂娜,她不再是第一个,而是第十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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