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说下去,我当时记下了她那些女友的姓名和地址,她不在安卡维尔时,我可以在她们家里找到她,但在那些日子,我曾想不如乘机前往维尔迪兰夫人家。再说,对不同的女人,我们的欲望并非总是同样强烈。有一天晚上,我们跟一个女人难分难舍,但在其后一两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女人却无法使我们魂不守舍。不过,轮换的种种原因,不属于这里研究的范围,但由于这种原因,我们的身体十分疲倦时,在我们暂时平静的状态下仍在我们脑中萦绕的女人,充其量我们只会去亲吻她的额头。至于阿尔贝蒂娜,我很少跟她见面,见面也只是在晚上,而且间隔时间很长,在那几天晚上,我跟她难分难舍。我一旦有了这种欲望,而她却在远离巴尔贝克的地方,弗朗索瓦丝无法去找她,我就请电梯司机早一点把工作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维尔【286】、索涅或圣弗里舒。他走进我的房间,仍让房门开着,因为他虽说干“活儿”认真,工作也十分繁重,要从凌晨五点干起,得清扫多次,就累得不想再花力气把门关上,如果对他指出门开着,他就往后走,看似用足力气,却只是把门轻轻一推。他具有民主自豪感,而多种职业的自由职业者,如律师、医生、作家,却没有这种自豪感,相互间以“我的同行”相称,但他却理所当然地使用像学院那样数量有限的团体中成员间的称呼,他在跟我谈起一个每隔一天当电梯司机的穿制服服务员时说:“我去看看,让我的同事来接替我。”他虽然有这种自豪感,但为了改善他所说的待遇,仍会接受跑腿所得的酬劳,弗朗索瓦丝因此对他十分厌恶:“是的,第一次见到他,就看出他是个伪君子,他不用忏悔,别人就会给他领圣体,但在有些日子,他客气得叫人讨厌。这种人都是财迷。”她以前常常把欧拉莉说成这种人,唉!有朝一日,她会把所有穷人都归于此类,现在她已把阿尔贝蒂娜列入这类人,因为她常常看到我为这个不大富裕的女友问妈妈要些小物件和小饰物,弗朗索瓦丝认为这种事不可饶恕,因为邦唐夫人只有一个什么事都得干的女仆。电梯司机脱掉我称为号衣、他却说是制服的上衣之后,很快就头戴草帽、拿着手杖来了,走路时注意自己的姿势,昂首挺胸,因为他母亲经常叮嘱他不要显出“工人”或“服务员”的样子。现在有书籍,工人下班后不再做工,也能学到科学知识,同样,现在有狭边草帽和手套,电梯司机晚上不再为顾客开电梯,也可以变得十分优雅,认为自己如同脱掉白大褂的年轻外科医生,或像不穿军装的中士圣卢,成了完美无缺的社交界人士。另外,他也并非毫无雄心壮志,也不是没有才干,却只能开他的电梯,而不能把您停在两个楼层之间。但是,他说的话有缺陷。我认为他有雄心壮志,因为他虽说受门房管束,在谈到门房时却说“我的门房”,那语气就像在巴黎拥有穿制服服务员称为“公馆”的富翁在谈自己的门房。说到电梯司机的言语,有趣的是,他每天会听到一位顾客说五十次“电梯”,自己却老是说“天梯”。这个电梯司机的有些事,真叫人极其恼火: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都会用“当然如此!”或“当然啰!”来打断我的话,他的插话似乎表示,我的看法显而易见,人人都会想到,或者是想把功劳归于他自己,仿佛是他使我关注这个问题。“当然如此!”或“当然啰!”说得铿锵有力,每隔两分钟从他嘴里说出一次,而我却在说他决不会想到的事情,这就使我十分恼火,我立刻说出相反的看法,向他表明他对此一窍不通。我的第二个看法虽说跟第一个看法毫不相干,他的回答却仍然是“当然如此!”或“当然啰!”,仿佛这话非说不可。他使用他这一行的某些词语,我很难原谅他,因为这些词语作本义用十分恰当,用作转义就具有揶揄的意味,显得傻乎乎的,譬如说动词“踩踏板【287】”。他骑自行车出去办事,从来不用这个词。但如走着去,他要准时到就得赶快走,为了表示走得快,就说:“您想想,我折腾得多快!”这个电梯司机五短身材,相貌丑陋。但每当有人跟他说起有个小伙子个子高大、身材苗条,他仍然会说:“啊,不错,我知道,是有个人长得跟我一样高。”有一天,我在等他的回话,听到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看到一个穿制服服务员,长得跟恩底弥翁【288】一样美,眉目十分清秀,他来为一位我不认识的女士服务。电梯司机回来后,我对他说,我是多么焦急地等待他的回话,并告诉他,我刚才以为上楼的是他,其实是诺曼底来的旅馆服务员。“噢!不错,我知道是哪个,”他对我说,“这里只有一个诺曼底人,那小伙子长得跟我一样高。他的脸也跟我十分相像,别人会把我们俩认错,他真像是我的兄弟。”总之,他想显出只要一秒钟就能完全听懂的样子,因此,如果有人叫他办什么事,他会马上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完全明白”,而且说得直截了当,那口气显示他理解力强,我有时因此会产生错觉;但这些人,你慢慢熟悉之后,就如同一块金属,掉到会使其他物体变质的混合物中,逐渐失去优点(有时也改变其缺点)。我在叫他办事之前,发现他让房门开着;我对他指出这点,是怕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他像恩施那样来满足我的愿望,把门稍稍关上后又转身过来。“这是为了让您高兴。在这一层楼,除了我们俩之外没有其他人。”但我立刻听到有人走动,是一个人,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也许冒失,我还是感到生气,主要是因为我看到他对此丝毫不感到惊讶,并认为有人走动是正常的事。“是的,是隔壁的女仆去拿她的衣物。哦!这事无关紧要,是‘酒务总管’在重新配钥匙。不,不,没关系,您说吧,是我的同事来当班。”虽说这些人走动都有原因,但我仍感到十分烦恼,觉得他们会听到我的话,我于是明确下令,他这才去关门,但不是把门完全关上,他这个骑自行车的人,想要一辆“摩托车”,显得没有力气把门关严,只是把门轻轻一推,稍稍关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完全放心了。”我们是完全放心,可正在这时,有个美国女人进来,一看不对又出去了,走时表示道歉,说是看错了房间。“您去把这个姑娘给我接来。”我对他说,说话前我用足力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声音引来另一个穿制服服务员,他来看看窗子是否都关上)。“您要记住,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小姐。另外,信封上也写着名字。您只要对她说是我叫您送来的。她一定会十分乐意来的。”我说这句话,是为了鼓励他,我自己又不会太失面子。“当然如此!”——“不对,恰恰相反,她乐意来,根本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从贝纳维尔到这儿很不方便。”——“我明白!”——“您让她跟您一起来。”——“好,好,好,好,我非常清楚。”他回答时语气明确而又机灵,但早已不再给我留下“良好印象”,因为我知道他几乎像机器人那样在说话,知道在这明确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许多模糊不清和愚蠢之处。“您几点钟能回来?”——“时间不会很长。”电梯司机说,他在使用贝丽兹规定的规则时走了极端,即在用pas时不用ne,以避免多一个否定词【289】,因此总是使用一个否定词。“我现在确实可以去那儿了。今天下午,刚好不准任何人外出,因为有个厅中午有二十个人用餐。下午本该轮到我外出。今天晚上出去一会儿,也是完全应该的。我骑自行车去。这样我就能很快把事情办好。”一小时后,他来对我说:“先生已经等了很久,但那位小姐没跟我一起上来,她在楼下。”——“啊!谢谢,门房不会生我的气吧?”——“保罗先生?他连我去了哪儿也不知道。管门的头儿甚至无话可说。”但有一次,我对他说:“您非要把她接来不可。”他面带微笑地对我说:“您知道我没有找到她。她不在那儿。我没能多待一会儿;我怕像我的同事那样被送出旅馆。”(因为电梯司机把第一次进去从事一种职业说成回去从事这种职业,他说“我很想回到岗位上去”,说到他自己,是作为一种精神补偿,或是为了把事情说得缓和一些,说到别人,那就是说得虚情假意并心怀恶意,说时去掉“又”字,说“我知道他被送走了【290】”。)他并非是心怀恶意才微笑,而是因为羞怯。他以为用自己的错误开开玩笑,错误就不严重了。同样,他对我说“您知道我没有找到她”,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我确实已经知道此事。相反,他并不怀疑我不知道这事,就特别害怕。因此,他说“您知道这事”,只是使他把这事告诉我时不会感到十分难受。有些人做错了事被我们发现,就开始傻笑,我们决不应该对他们发脾气。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他们在嘲笑,而是害怕我们会感到不满。那我们就行行好吧,对那些傻笑的人态度温和。电梯司机局促不安,如同疾病发作,使他不仅满脸通红,活像中风,而且说话变质,突然使用通俗语言。他最终对我解释说,阿尔贝蒂娜不在埃格勒维尔,要到九点钟才回去,并说有时(他想说“万一”)她回去得早,要是给她捎个口信,她不管怎样都能在凌晨一点之前赶到我这儿。
不过,在那天晚上,我那冷酷无情的多疑尚未产生。不,这事马上要说,虽说事情只是发生在几星期之后,这种多疑产生于科塔尔的一句话【291】。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想在那天叫我去安卡维尔的娱乐场,但我十分幸运,还是找到了她们(我当时想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她曾多次请我去她那里),因为电气火车出了故障,要修理一段时间,就在安卡维尔停留。我等待故障排除,在车站走来走去,突然看到科塔尔大夫迎面走来,他是来安卡维尔出诊的。我犹豫不决,几乎不想跟他打招呼,因为他对我的信都没有回复。不过,表示友好的方式,并非人人相同。科塔尔不像社交界人士那样,因所受的教育而被恒久不变的处世之道束缚,他心地十分善良,但在有机会表现出来之前,却不为人知,并遭到非议。他表示道歉,说我的来信均已收到,他已把我来此地的消息告诉维尔迪兰夫妇,他们很想跟我见面,他也建议我去他们家。他甚至想在当天晚上就带我去,因为他将乘当地经营的小火车去他们家吃晚饭。我犹豫不决,他乘的火车还要过一些时间才能开,排除故障大约要很长时间,我就请他一起去那个小型娱乐场,我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觉得这种娱乐场显得十分凄凉,而现在却充满姑娘们的喧闹声,由于缺少男舞伴,她们就结伴跳舞。安德蕾滑步前来邀我跳舞,但我打算过一会儿跟科塔尔一起去维尔迪兰家,就谢绝了她的邀请,而这时我产生强烈的愿望,想留下来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这是因为我刚才听到她的笑声。这笑声立刻使我想起粉红的肤色,芬芳的嘴巴,这笑声仿佛刚从嘴里发出,像老鹳草香味那样浓烈、性感而又具有启示作用,似乎带出几个微粒,这些神秘的微粒几乎可称出重量,并且有刺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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