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谈到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的话,我听了十分痛苦,但并未立即感到肠断魂消的痛苦,这如同中毒,要过一段的时间才会有反应。
那天晚上,电梯司机去找阿尔贝蒂娜,虽说他肯定她会来,可她仍然没来。当然啰,一个人的魅力在爱情上起的作用,比不上“不,今晚我没空”这样的话。如果跟朋友在一起,这话几乎不会引起注意;整个晚上大家都很开心,不会去在意某个形象;在那段时间里,这形象浸泡在不可或缺的混合液里;回家后,看到照片洗了出来,而且十分清楚。这时就会发现,生活已不再是你昨晚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离开的那种生活,因为你即使仍然不怕死亡,你也不敢再去想分离的事。
另外,不是从凌晨一点(电梯司机确定的时间)开始,而是从凌晨三点开始,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痛苦地感到我见到她的机会正在减少。我肯定她不会来了,心里就完全平静下来,并产生一种清新的感觉;这天夜晚只是跟其他许多夜晚相同的一个夜晚,也就是没有见到她的夜晚,有了这种想法,我也就想开了。于是,我要在第二天或其他日子见到她的想法,清楚地显现在这已被接受的虚无之上,变得十分温馨。在等待的那些晚上,有时焦虑因服了一种药而产生。然而,痛苦之人却作出错误的解释,认为自己焦虑是因为她没来。爱情在这种情况下产生,如同某些神经官能症疾病,是因错误解释一种难受的不适而产生。解释并不需要加以纠正,至少在涉及爱情时如此,因为感情(不管其原因如何)总是错误的。
第二天,阿尔贝蒂娜写信给我,说她刚回到埃格勒维尔【293】,因此没有及时收到我的信,只要我允许,她就会在晚上来看我,从她信中的字里行间来看,就像她有一次给我打电话时说的话那样有言外之意,我觉得存在着一种乐趣和一种人,她更喜欢的是这种乐趣和这种人,而不是我。我再次烦躁不安,痛苦地想要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因为始终存在着潜在的爱情,我一时间认为,爱情即将使我爱上了阿尔贝蒂娜,但爱情只是在原地躁动,其最后的喧哗随之消失,却并未前进一步。
我第一次在巴尔贝克逗留期间,错看了——也许看对了,安德蕾跟我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性格。我当时认为她轻浮,但并不知道我们再三恳求是否能把她留住,让她不去参加一次花园招待会、骑驴漫游或野餐会。第二次逗留巴尔贝克期间,我怀疑这种轻浮只是一种表象,花园招待会即使不是编造出来,也只是一种借口。下面那件事(我是指亲眼目睹的那件事,是在并不十分透明的玻璃窗后面看到的,因此我不知道玻璃窗另一边发生的事是否属实)以各种形式发生。阿尔贝蒂娜热情洋溢地对我说,她对我情意深长。她看着时间,因为她要去拜访一位女士,据说这位女士每天五点钟在安弗勒维尔接待客人。我受到怀疑的折磨,又感到身体不适,因此要阿尔贝蒂娜留在我身边,我是恳求她留在我身边的。这是不可能的(她甚至只能再待五分钟),因为这样一来那位女士就会生气,那位女士不大好客,容易生气,据阿尔贝蒂娜说,而且令人厌倦。“那就完全可以不去拜访。”——“那可不行,我姨妈告诉我首先要有礼貌。”——“可我常常看到您不讲礼貌。”——“这可不是一回事儿,那位女士会责怪我,还会让我跟姨妈弄得不愉快。我现在跟姨妈的关系已经不是很好。她非要我去看那位女士一次。”——“但她每天都接待客人。”这时,阿尔贝蒂娜感到自己“自相矛盾”,就改变要去的理由。“当然啰,她每天接待客人。不过今天我跟一些女友约好在她家见面。这样就不大会感到厌倦。”——“那么,阿尔贝蒂娜,既然您因为不希望这次拜访令人厌倦,就情愿把我这个伤心的病人独自留在这儿,那么,您喜欢的就不是我,而是那位女士和您的那些女友?”——“拜访会令人厌倦,我倒是无所谓。但这是因为我对她们忠心耿耿。我要用马车把她们送回来。否则她们就没有别的交通工具。”我对阿尔贝蒂娜指出,晚上十点前都有从安弗勒维尔开出的火车。“是这样,但您要知道,主人有可能留我们吃晚饭。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谢绝。”——“这样我又会使我姨妈生气。”——“另外,您可以吃晚饭,并乘坐十点钟的火车。”——“这样时间有点紧。”——“这么说,我就决不能去市里吃晚饭,并乘火车回来。对了,阿尔贝蒂娜,我们就去做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我感到新鲜空气会对我健康有益;既然您舍不得那位女士,我就陪您去安弗勒维尔。您别担心,我不会一直走到伊丽莎白塔楼(那位女士的别墅),我既不会看到那位女士,也不会见到您那些女友。”阿尔贝蒂就像被人猛击一掌。她说话断断续续。她说洗海水浴对她的身体没有疗效。“要是我陪您去,会使您感到厌烦?”——“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您十分清楚,跟您一起出去,是我最大的乐趣。”这时态度完全改变。“既然我们一起去散步,”她对我说,“我们干吗不到巴尔贝克的另一边去,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这样有多好。其实,那边的海岸要漂亮得多。我已开始对安弗勒维尔和其他事感到厌倦,那些都是小地方,一片墨绿色。”——“但是,您不去看您姨妈的女友,她会生气的。”——“她的气自然会消的。”——“那可不行,决不能惹人生气。”——“但她决不会发现我没去,她每天都要接待客人;我明天去,后天去,过一个星期去,过半个月去,全都一样。”——“您那些女友呢?”——“哦!她们经常把我甩掉。现在轮到我来甩了。”——“您建议我到那边去,但九点以后就没有火车了。”——“啊,好事一桩!九点钟,太好了。另外,决不要被回来的问题难住。到时候总会找到马车、自行车,没有车还有两条腿呢。”——“既然您去,阿尔贝蒂娜,总会找到!在安弗勒维尔那边,小树林疗养院一批接着一批,不错。但在那……一边,就不一样了。”——“即使在那一边,我也保证能把您安然无恙地送回来。”我感到阿尔贝蒂娜在为我放弃已安排好的一件事,但又不愿对我说是什么事,并感到有人会像我当时那样痛苦。她看到我想陪她去,她本想做的事已无法做到,就干脆放弃。她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她就像有些女人,在生活中有许多事要做,就具有一种永远压不垮的支撑点,那就是怀疑和嫉妒。当然啰,她并不想激起怀疑和嫉妒,恰恰相反。可恋人总是十分多疑,一眼就看出对方在撒谎。因此,阿尔贝蒂娜并不比其他女人好,她凭经验得知(却丝毫也没有猜出是嫉妒帮了她的忙),她肯定能找到约好一天晚上见面但被她甩掉的那些人。她为了我而甩掉的那个陌生人会感到痛苦,并因此而更加爱她(阿尔贝蒂娜并不知道是因为这事),而为了不再继续痛苦,那个人就会自己去找她,我碰到这种情况也会这样做。但是,我不想让别人难受,不希望让自己疲劳,也不想走上到处调查、用各种方法严加监视的可怕道路。“不,阿尔贝蒂娜,我不想让您扫兴,您就到安弗勒维尔那位女士家里去吧,或者到借用其名的那个人家里去,我都不会在乎。我不想跟您一起去的真正原因,是您不希望我去,是因为您跟我一起去散步,并不是您想做的事,证据是您说话自相矛盾已超过五次,自己却并未发现。”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害怕的是,她并未发现的自相矛盾的话可能比较严重。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撒了什么谎:“我很可能说话自相矛盾。海风使我的思路模糊不清。我总是张冠李戴。”这时(这向我表明,她现在已不需要说许多温存的话来使我相信她),我感到受伤般的痛苦,是因为听到了这种承认,而这只是我此前微不足道的猜想。“那么,一言为定,我走了。”她说时语调悲伤,但还是看了看时间,以弄清楚去看望那个人是否会迟到,而现在我已给她提供借口,可以不跟我共度良宵。“您实在太坏。我改变全部计划跟您共度良宵,您却不想这样,还要怪我撒谎。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您这样狠心的人。大海将是我的坟墓。我再也不会来看您了。(我听到这些话心怦怦直跳,虽说我可以肯定她明天会来,而且也确实来了。)我会淹死,会跳到海里。”——“跟萨福【294】一样。”——“还要侮辱我;您不仅怀疑我说的话,而且怀疑我做的事。”——“但是,亲爱的,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可以向您发誓,您知道萨福确实是跳到了海里。”——“您有,您有,您对我毫不信任。”她看到座钟上的时间离整点只差二十分钟,生怕误事,就选择了最简短的告别方法(她第二天来看我时,对此表示了道歉,也许这一天那个人没有空),叫了声“永别了”就快步走了,并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也许她真的感到难受。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表现比我出色,对自己更加严格也更为宽容,但她也许还是有点吃不准,觉得她这样离我而去,我会不愿意再见她。然而,我认为她依恋的是我,因此,另一个人比我还要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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