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章奏完后,我冒昧地要求演奏弗朗克的乐曲,这显然使德·康布勒梅夫人十分难受,我就没有坚持己见。“您不会喜欢这个。”她对我说。她要求演奏德彪西的《节日》【592】,第一个音符刚奏出,大家就齐声叫好:“啊!真妙!”但莫雷尔想到他只会演奏前几个节拍,就来个恶作剧,但丝毫没有故弄玄虚,就转而演奏梅耶贝尔【593】的一首进行曲。可惜他转得很快,又没有明说,大家以为他还在演奏德彪西的乐曲,就继续叫好:“真妙!”莫雷尔就说出乐曲的作者不是《佩利亚斯》的作者,而是《恶魔罗勃》的作者,这才使大家稍稍冷静下来。德·康布勒梅夫人几乎来不及产生这种感受,因为她刚看到斯卡拉蒂【594】的一个本子,就像歇斯底里那样冲动地扑上去观看。“噢!演奏这个,拿着这个,真是神奇。”她叫道。然而,这位作曲家长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名扬天下,而她在兴奋之中迫不及待地选中的曲子,恰恰是一段受人诅咒的曲子,这种曲子往往使你睡不着觉,一位毫无怜悯之心的女学生会在跟你相邻的楼层里没完没了地弹奏这段曲子。但莫雷尔不想再演奏乐曲,他坚持要打牌,德·夏吕斯先生也想参加,想打惠斯特。“他刚才对老板说他是亲王,”茨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但这不是真的,他是普通的资产者,出身小建筑师家庭。”——“我想知道您刚才谈到梅塞纳斯时说了些什么。我觉得这很有趣,嘿!”维尔迪兰夫人又对布里肖说,语气亲热,使对方感到陶醉。因此,他为了在老板娘面前炫耀,也许为了对我炫耀,就说道:“但老实说,夫人,梅塞纳斯使我感到兴趣,主要是因为他是中国神祇的一级使徒,这中国神祇今天在法国的信徒,要超过梵天【595】,也超过基督本人,是威力强大的我行我素【596】之神。”在这种情况下,维尔迪兰夫人不再用手托着自己的脑袋。她像被称为蜉蝣的昆虫,出其不意地朝舍尔巴托夫王妃扑倒过去;如果王妃离她很近,老板娘就抓住王妃的胳肢窝,用指甲掐住,把脑袋在里面藏一会儿,就像孩子在捉迷藏。她藏在这保护屏后面,别人以为她笑出了眼泪,而她却可以一无所思,就像有些人,做祈祷的时间稍长,就聪明而又谨慎地用双手把脸捂住。维尔迪兰夫人在听贝多芬的四重奏时仿效这些祈祷者,既表明她把四重奏看作祈祷,又不让别人看出她在睡觉。“我说的千真万确,夫人。”布里肖说。“我觉得今天这种人太多,他们整天看着自己的肚脐眼儿,以为这就是世界的中心。作为正确的学说,我对不知是怎样的涅槃【597】毫无异议,涅槃会使我们消灭在大千世界(这世界如同慕尼黑和牛津,比阿尼耶尔【598】或树林哥隆布【599】离巴黎要近得多),但这种人不是法国良民,甚至不是欧洲良民,这时,日本人也许已到达我们拜占廷【600】的城门口,而一些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反军国主义者,正在一本正经地讨论自由诗的主要优点。”维尔迪兰夫人觉得可以放开被她抓伤的王妃的肩膀,就重新把脸露了出来,同时装模作样地擦干眼睛,还喘了两三口气。但布里肖想让我也品尝这美餐般的滋味,就确定了他所主持的与众不同的论文答辩的题目,那就是我们恭维青年,只是对他们训斥,使他们知道自己的价值,让他们把我们看作反动派:“我可不想亵渎青春的神祇。”他说时偷偷看了我一眼,这就像演说者说出听众中一个人的名字,并朝此人偷偷看一眼。“我可不想在马拉美的小教堂里被打成异端分子而永世不得翻身,在那座教堂里,我们的新朋友跟他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得做秘传的弥撒,至少得像侍童那样做,并表明自己是颓废派或蔷薇十字会【601】会员。确实,这种用大写A来崇拜art(艺术)的知识分子,我们见到的实在太多了,他们把左拉的东西当酒喝得烂醉还嫌不够,就用魏尔伦的东西来给自己注射。他们崇拜波德莱尔成了乙醚瘾君子,当祖国有朝一日要他们作出男子汉的努力,他们就不会再有这种能力,因为他们已经因严重的文学性神经官能症而麻木不仁,处于暖洋洋的氛围中,这氛围使人软弱无力,因恶臭而沉闷,象征主义的氛围如同鸦片烟馆。”对布里肖的这段大杂烩般的荒谬言论,我丝毫也无法装出欣赏的样子,就朝茨基转过身去,并对他肯定地说,对德·夏吕斯先生所属的家族,他完全弄错了;他对我回答说,他可以肯定他说的是事实,并说我甚至对他说过,他真实的姓是冈丹,勒冈丹。“我曾对您说过,”我对他回答道,“德·康布勒梅夫人有个当工程师的弟弟,名叫勒格朗丹先生。我从未对您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从出身来看,他和德·康布勒梅夫人的关系,就像大孔代【602】和拉辛那样毫无关系。”——“啊,我是这样看的。”茨基轻轻地说,没有对自己的错误表示道歉,就像在几小时前,他差点让我们【603】误了火车,也并未表示歉意。“您是否打算在海滨多待几天?”维尔迪兰夫人问德·夏吕斯先生。她预感到他会成为信徒,看到他要过早回巴黎,不禁担心起来。“天哪,这谁也说不清。”德·夏吕斯先生用带鼻音的声音慢吞吞地回答道。“我想要一直待到九月底。”——“您这样好,”维尔迪兰夫人说,“那可是美妙的暴风雨来临的季节。”——“其实,这不是我作出决定的原因。一段时间以来,我过于怠慢我的主保圣人圣米迦勒大天使【604】,我想对他作出补偿,在圣米歇尔山修道院【605】一直待到他的纪念日九月二十九日。”——“您对这些事很感兴趣?”维尔迪兰夫人问。如果不是担心这长途漫游会使小提琴手和男爵在四十八小时里把她“甩掉”,她也许会让她那受到伤害的反教权主义感情保持沉默。“您可能有间歇性耳聋的毛病。”德·夏吕斯先生傲慢地回答道。“我刚才对您说,圣米迦勒是我的一个享天福的主保圣人。”然后,他露出着迷而又善意的微笑,两眼注视远处,兴奋得提高嗓门,我觉得他的兴奋不仅因审美观引起,而且出自宗教信仰,他说:“奉献祭品礼真美,这时,米迦勒站在祭台旁边,身着白袍,摇晃着金香炉,香味浓郁,直上天主身边!”——“大家可以结伴而行。”维尔迪兰夫人提出建议,虽说她讨厌教士。“这时,从奉献祭品礼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接着说道,他从不回答别人打断他的话,虽说有其他原因,却跟议会中优秀的演说家采取的方法相同,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看到我们年轻的朋友具有帕莱斯特里那【606】的风格,甚至演奏一段巴赫的咏叹调,那真是令人陶醉。善良的修道院院长也会高兴得无法自制,这是我对我的主保圣人能表示的最大敬意,至少是公开表示的最大敬意。这对信徒们是多大的感化!我们待会儿要对安吉利科画中的年轻音乐家谈论此事,他是战士,就像圣米迦勒。”
萨尼埃特被叫来当明家,但他说不会打惠斯特。科塔尔看到离火车开车已时间不多,就立刻跟莫雷尔玩一盘两人玩的埃卡泰牌戏。维尔迪兰先生气呼呼地朝萨尼埃特走去,样子吓人。“您什么也不会玩。”他大声叫道,既因失去打惠斯特的机会而生气,又因找到机会辱骂老档案保管员而高兴。萨尼埃特因害怕而显出诙谐的神色。“不,我会玩钢琴。”他说。科塔尔和莫雷尔面对面坐着。“您先请。”科塔尔说。“我们到牌桌旁去看。”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康布勒梅先生说,他看到小提琴手跟科塔尔在一起感到不安。“这就像党派的标记问题一样有意思,在我们的时代,这些标记已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只剩下国王,至少在法国如此,那就是扑克牌上的K,我感到大量来到年轻的演奏高手手上。”他很快又说了一句。他因欣赏莫雷尔而欣赏他打牌的手法,这也是吹捧,最后是为了对他俯身靠在小提琴手肩上作出解释。“咦,切牌。”科塔尔模仿外国阔佬的腔调说,孩子们听到会哈哈大笑,就像他那些学生和主治医生那样,因为他们看到这位名教授即使在重病人床边,也会像癫痫患者那样显得面无表情,却要开他常开的一个玩笑。“我不大知道该怎么打牌。”莫雷尔请教德·康布勒梅先生时说。“您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管怎么打,您都会输,这样打还是那样打,结果都一样。”——“加利马里埃【607】?”大夫说时朝德·康布勒梅先生溜了一眼,既讨好又友好。“这是我们所说的真正著名的歌唱家,这像梦幻般美妙,是个后无来者的卡门。这是扮演这个角色最好的女人。我也想听到昂加利—马里埃(已婚)【608】。”这时,侯爵站起身来,显出出身高贵的人蔑视别人的俗气,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侮辱主人,因为他们显得犹豫不决,不知道他们是否能跟主人请来的这些客人经常来往,因此就以英国的习惯表示歉意,但用语傲慢:“打牌的这位先生是谁?他干的是哪一行?卖的是什么货色?我很想知道是跟什么人待在一起,因为我不想随便跟人结交。不过,您刚才把我介绍给他,我没有听清他的大名。”如果维尔迪兰先生对后面这句话信以为真,真的把德·康布勒梅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客人,德·康布勒梅先生就会觉得这样做错误。但他知道这种事并未发生,觉得最好装出随和、谦虚的样子,就不会有风险。自从科塔尔大夫成了名教授之后,维尔迪兰先生因跟大夫关系亲密而感到自豪,而且这种自豪感与日俱增。但自豪感不再表现得像过去那样幼稚。当时,科塔尔刚刚有点名气,如有人对维尔迪兰先生谈起他妻子的面神经痛,他就会说出这样的话,说时像有些人那样带有幼稚的自尊心,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都有名气,认为大家都知道他们女儿的声乐老师的名字。他说:“真是毫无办法。如果她看的是二流医生,可以去找另一种疗法,但如果这个医生名叫科塔尔(他说出这个姓,仿佛就是布夏尔【609】或夏尔科【610】),那就找不到更好的医生了。”维尔迪兰先生知道,德·康布勒梅先生肯定听到别人说起过科塔尔这位名教授,就采用相反的办法,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他是我们的家庭医生,是个好心人,我们十分喜欢,他愿意为我们粉身碎骨;这不是医生,而是朋友,我猜想您不认识他,他的姓也不会使您感到兴趣,但不管怎样,对我们来说,他是个大好人,是亲爱的朋友,姓科塔尔。”这个姓,他低声说出,说时样子谦虚,使德·康布勒梅先生不禁听错,以为是另一个人。“科塔尔?您是否在说科塔尔教授?”这时大家正好听到这位教授的声音,只见他一时感到尴尬,就拿着纸牌说:“雅典人在此受到伤害。”——“啊!不错,他正是教授。”维尔迪兰先生说。“什么!科塔尔教授!您没弄错吧!您确信就是此人。就是住在渡船街的那位!”——“是的,他住在渡船街四十三号。您知道他?”——“科塔尔教授,大家都知道嘛。这是个权威!这就像您问我是否知道布夫·德·圣布莱斯或库图瓦—叙菲【611】。我听他说话,就清楚地看出他非同寻常,因此我才冒昧问您。”——“喂,该出什么牌?王牌?”科塔尔问道。突然间,科塔尔表现粗俗,即使在英勇战斗时,这种粗俗也令人厌烦,就像士兵用粗话表示视死如归,而在打牌消遣、毫无危险之时,这种粗俗就显得更加愚蠢,科塔尔决定打出王牌,就脸色阴沉,“头脑发热”,暗示要赴汤蹈火,把牌打出如同把命豁出,并大声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不在乎!”他不该出这牌,但却感到安慰。在客厅中央,科塔尔夫人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晚饭后感到无法克制的困倦,几次想提起精神都白费力气,就放任自流,堕入梦乡,但睡得不熟。她有时想直起身子笑笑,是为了嘲笑自己,或是怕有人对她说了客气话却不见回答,但笑不出来,就重又陷入无法避免的甜蜜梦乡。但她在片刻中被吵醒,不是被嘈杂声吵醒,而是被目光唤醒(她含情脉脉,即使闭上双眼也能预见到这目光,因为同样的场面会在每天晚上出现,并萦绕于她的梦中,就像你必须起床时那样),教授用这种目光向在场的人们表示,他的妻子睡着了。他一开始只是看着她微笑,因为作为医生,他对晚饭后马上睡觉会加以指责(至少他会先讲科学道理,到最后再生气,但他吃不准这道理是否确信无疑,因为他对此看法不同),但作为丈夫,他既能干又喜欢捉弄人,就乐于嘲笑自己的妻子,先把她稍稍弄醒,使她能再次睡着,然后又重新把她弄醒,并以此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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