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右边窗子望去,大海依稀可见。但从左边窗子观看,却能看到山谷沐浴在月光之中,如同被白雪覆盖。不时能听到莫雷尔和科塔尔的说话声。“您有王牌?”——“Yes。”——“啊!您开玩笑真棒。”德·康布勒梅先生在回答莫雷尔的问题时说,因为他看到大夫的牌已胜券在握。“这是方块Q。”大夫说。“是王牌,您知道吗?耶,用王牌压,耶,吃进……但索邦大学已不存在,”大夫对德·康布勒梅先生说,“现在只有巴黎大学【621】。”德·康布勒梅先生承认,他不知道大夫为何对他说出这种看法。“我以为您在说索邦大学。”大夫接着说。“我刚才听到您说:你给我们说了索——邦:有趣故事。”他眨着眼睛补充道,以表明这是文字游戏。“等一下,”他指着对手说,“我要给他个特拉法尔加的一击【622】。”这一击对大夫是求之不得,只见他高兴得笑容满面,肉麻地晃动双肩,这动作是家里的习惯动作,具有科塔尔的“风格”,几乎跟动物发泄兽欲后的满足相同。在上一代,跟这个动作一起做的是搓手,如同擦肥皂洗手。科塔尔最初同时模仿这两个动作,但后来有一天,不知是受到哪种影响,也许是妻子的影响,是蛮横的干涉,搓手的动作销声匿迹。大夫即使在玩骨牌戏时,迫使对手“摸到”并拿了双六,即他最开心的事情,他也只是晃动双肩。而当他极其难得地到家乡去住上几天,看到他堂弟还保持着搓手的习惯,回来后就对科塔尔夫人说:“我感到可怜的勒内十分粗俗。”“您是否有小东西?”他转向莫雷尔问道。“没有?那么,我出这个老大卫【623】。”——“那么,您得了五分,您赢了!”——“Si Signor(是的,先生)。”——“漂亮的胜利,大夫。”侯爵说。“皮洛士的胜利【624】。”科塔尔转向侯爵时说,并从单片眼镜上方看着对方,以判断他的话产生的效果。“要是我们还有时间,”他对莫雷尔说,“我给您报仇的机会。该我来洗牌发牌了。【625】啊!不,马车来了,等星期五再玩吧,到时候我给您看一种别出心裁的玩法。”维尔迪兰夫妇把我们送到门外。老板娘对萨尼埃特特别亲热,以确保他第二天会来。“我看您好像穿得不多,孩子。”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他觉得他年纪这样大,可以像父亲那样来叫我。“天气好像变了。”这话使我十分高兴,仿佛表明大自然中深邃的生活,以及突然出现的各种因素的组合,会预告其他变化,也就是我生活中发生的变化,并使其中出现新的可能性。临走前只需打开通向花园的门,就能感到另一种“天气”已在片刻之前占据舞台;一阵阵清凉的风,在夏天是一种享受,在冷杉林里出现(以前,德·康布勒梅夫人在林子里对肖邦遐想联翩),几乎无法感到,如同蜿蜒曲折的流水轻轻掠过,又像起伏不定的涡流,开始轻轻奏起它们的夜曲。我不要盖毯子,而在以后几天晚上,阿尔贝蒂娜跟我在一起,我就会同意盖上,不如说是为了保守欢娱的秘密,而不是因为怕着凉。大家去找挪威哲学家,但没有找到。他是否会腹泻?他不是曾担心误了火车?难道有飞机来接他?他是否在圣母升天时被带走?总之,他像神祇那样消失了,而大家却没能发现。“您这样不对,”德·康布勒梅先生对我说,“天冷得像鸭子。”——“为什么像鸭子?”大夫问。“当心呼吸困难。”侯爵接着说。“我妹妹晚上从不出门。另外,她现在身体很差。不管怎样,您别这样光着脑袋,快把帽子戴上。”——“这呼吸困难可不是a frigore(冷出来的)。”科塔尔用教训的口吻说。“啊!啊!”德·康布勒梅先生躬身说道,“既然是您的看法……”——“告读者的看法!”大夫说时目光离开单片眼镜微微一笑。德·康布勒梅先生笑了,但仍相信自己没错,并坚持己见。“然而,”他说,“我妹妹每次晚上出门,都要发病一次。”——“没必要吹毛求疵。”大夫回答道,并未意识到自己失礼。“另外,我不是来海边行医的,除非被人叫去出诊。我是来度假的。”不过,他在这里干的事,也许比他想干的更多。德·康布勒梅先生跟他一起上车时对他说:“我们运气好,能在离我们这样近的地方(不是您这边的海湾,而是在另一边,但在那个地方,海湾十分狭窄)有另一位名医杜·布尔邦大夫。”科塔尔通常出于职业道德,尽量避免批评同行,但这时不禁叫了起来,就像我跟他去小游乐场的那个不祥的日子他在我面前说的那样:“但他不是医生。他搞的是文人医学,那是古怪的疗法,是江湖骗术。不过,我们关系不错。如果我不是非要离开这里,我就会乘船去看他一次。”但是,从科塔尔对德·康布勒梅先生谈论杜·布尔邦时的神色来看,我感到他想要去看杜·布尔邦时所乘的船,很像一艘船,萨莱诺的那些医生租用这艘船去毁坏另一位文人医生维吉尔发现的温泉(他也抢走了他们的病人),但在渡海时沉船遇难【626】。“再见了,亲爱的萨尼埃特,明天请一定来,您知道我丈夫很喜欢您。他喜欢您的风趣、您的聪明;但是,您十分清楚,他即使喜欢显出粗暴的样子,也不能见不到您。他每次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萨尼埃特来了吗?我非常想见到他!’”——“这话我从来没有说过。”维尔迪兰先生对萨尼埃特说时装出坦率的样子,这种态度似乎跟老板娘说的话完全吻合,而老板娘在说这话时的态度又跟他对待萨尼埃特的态度不谋而合。然后,他看了看表,显然不想在潮湿的晚上延长告别的时间,就吩咐马车夫们不要行驶过慢,但在下坡时要小心谨慎,他保证我们会在火车开到前到达车站。火车会把信徒们一个个送到各自的车站,我将最后到达,其他人下车的地点都没有巴尔贝克那样远,而最早下车的是康布勒梅夫妇。他们不想让自己的马匹在黑夜中上山去拉斯珀利埃尔,就跟我们一起乘火车乘到杜维尔—菲泰尔纳。这其实不是离他们家最近的车站,这车站离他们村子有点远,离城堡就更远,离他们家最近的是索涅车站。到达杜维尔—菲泰尔纳车站后,德·康布勒梅先生非要把弗朗索瓦丝所说的“钱币”赠给维尔迪兰家的车夫(就是那个想法忧郁、客气而又敏感的车夫),因为德·康布勒梅先生慷慨大方,这种优点主要从“他妈妈这里”遗传。但是,也许“他爸爸那里”在此进行干涉,他在给钱时因犯了个错误而迟疑不决,也许是他出了错,没看清楚,把一个苏当作一个法郎给了出去,也许是对方出了错,没有看出侯爵给他的钱币的价值。因此,侯爵就提醒对方。“我给您的是一个法郎,对吗?”他对车夫说时,把硬币在光线下晃动使其闪闪发光,让信徒们可以把这事说给维尔迪兰夫人听。“对吗?是二十个苏,而马车只是行驶了短短一段路。”他和德·康布勒梅夫人在索涅站离开了我们。“我会告诉我妹妹,”他再次对我说,“您有呼吸困难的毛病,我觉得她肯定会感兴趣。”我知道他是想说:她会感到高兴。至于他的妻子,在跟我告别时用了两个省略句,这两个省略句要是在信里写出,虽说大家已对此习以为常,我也会觉得不舒服,但从嘴里说出,我即使在今天也觉得,它们因故意草率,是借来的亲热,所以仍然有难以忍受的学究味:“高兴跟您共度夜晚,”她对我说,“见到圣卢,代为问好。”对我说这句话时,德·康布勒梅夫人把圣卢说成圣卢普。我始终无法知道,是谁曾在她面前这样发音,或是使她认为应该这样发音。然而,在好几个星期里,她一直说圣卢普,有个男士对她十分欣赏,对她是亦步亦趋,就照此办理。如果其他人说圣卢,他们就用足力气强调说出圣卢普,是为了间接教训其他人,或是为了跟其他人区分开来。但是,也许有些比德·康布勒梅夫人更出色的女士曾对她说过,或转弯抹角地让她知道,这个姓不能这样发音,她以为是别具一格的发音其实是一种错误,会使别人认为她对世上的事知之甚少,因为在不久之后,德·康布勒梅夫人又说圣卢,欣赏她的男士也完全停止对这种发音的抵制,也许是因为她责备过他,也许是因为他发现她已不再发出最后的辅音,并且在心里想,这女人有这样的身价、精力和雄心壮志,竟然也作了让步,因此他不能胡来。在她的欣赏者中,最差的莫过于她的丈夫。德·康布勒梅夫人喜欢戏弄别人,而且往往出言不逊。她一旦这样进行攻击,对我或对别人攻击,德·康布勒梅先生就开始笑眯眯地看着受害者。由于侯爵患斜视症,就像傻瓜开心时想要显得风趣,这样一笑,瞳孔就稍稍移近眼白,眼白随之出现缺口。这就像天气暂时晴朗时,白云密布的天空中会露出些许蓝色。另外,单片眼镜如同玻璃保护一幅珍贵绘画,保护着这一微妙的表情。至于笑的意图,你弄不清楚是否想让人开心。【627】“啊!坏蛋!您可以说您令人羡慕。您受到一个女人的青睐,这女人想法厉害”,或是想讽刺挖苦:“那么,先生,我希望有人把您揍一顿,您就会忍气吞声”,或是想热心助人:“您知道,我在这儿,对这事我一笑了之,因为这纯粹是开玩笑,但我不能让您受到粗暴对待”,或是残忍地充当同谋:“我不需要再往伤口上撒盐,但是您看到,她每次侮辱您,我都会捧腹大笑。我开心得像弯腰曲背,这说明我这个丈夫是赞同的。因此,您要是心血来潮想反抗,您得看看对手是谁,亲爱的先生。我首先会打您两记耳光,出手很重,然后我们到尚特皮森林去拔剑决斗。”
虽说丈夫用这些不同的话来表达自己开心的心情,妻子的一时冲动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德·康布勒梅先生收敛笑容,暂时移动的瞳孔随之复原,而由于几分钟来已不再翻白眼,这位平时脸色红润的诺曼底人就既像缺血又像出神,仿佛侯爵刚动过手术,或是戴着单片眼镜,乞求老天施予殉道者的棕榈枝。【628】
第三节
德·夏吕斯先生的悲伤。他杜撰的决斗。“大西洋火车”的车站。我对阿尔贝蒂娜感到厌倦,想跟她分手。
我困得要命。我乘电梯来到我住的那层楼,但开电梯的不是那个电梯司机,而是患斜视症的穿制服服务员,他跟我说话,告诉我说,他姐姐一直跟那个很有钱的先生在一起,有一次,她不想过那种拘谨的生话,想要回娘家,她的先生就来找斜眼服务员的母亲,以及其他几个运气更好的孩子,他母亲立即把不理智的女儿送回她男友家里。“您要知道,先生,我姐姐是贵夫人。她会弹钢琴,会说西班牙语。您可能不会相信,给您开电梯的普通职员的姐姐会有这样的本事,她要什么就去买来;夫人有她自己的贴身女仆,她要是哪天有了自己的车,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她很漂亮,您要是见到她,她有点过于高傲,当然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非常聪明。在离开旅馆之前,总会乐意在衣橱里或五斗橱里给来打扫的女仆留一件小小的纪念品。有时候,她甚至在马车里也这样,付了车费之后,仍躲在角落里不出来,看着要洗车的车夫急得发牢骚,以逗人发笑。我父亲也出过笑话,把他以前认识的印度王子看成我哥哥。当然啰,这是另一种情况。但地位是优越的。如果不去旅行,那就梦想。至今只有我仍然没有成功。但以后的事又有谁会知道?运气在我家里,谁知道我有朝一日是否会当上共和国总统?但我让您说得太多了。(我其实一句话也没说,听他说话我快要睡着了。)晚安,先生。哦!谢谢,先生。要是所有的人都像您这样心肠好,世上就不会有受苦的人了。但是,正如我姐姐所说,我现在有钱了,总得有这种人,我才能把他们当出气筒。请原谅我说话粗俗。晚安,先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