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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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晚上,我们在睡觉时也许都得忍受一种风险,体验种种痛苦,我们认为这些痛苦并不存在,因为痛苦是我们睡觉时感到,而我们认为睡觉时是无意识的。确实,这些天晚上,我从拉斯珀利埃尔回来时很晚,十分困倦。但只要天气变冷,我就不能立刻睡着,因为炉火照亮,如同点灯一般。旺火十分短暂,就像一盏灯,或像夜幕降临时的日光,过于耀眼的火光很快就变得暗淡,我于是进入梦乡,这梦乡如同我们另一个套间,我们离开自己的套间,到这个套间去睡觉。这套间里也有铃声,我们有时突然被铃声吵醒,我们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但没有人摇过铃【629】。套间里也有仆人,还有特殊的客人,他们来找我们,叫我们出去,而我们准备起来时,就几乎立刻回到原来的套间,即昨晚睡觉的套间,并发现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人来过。住在套间里的人跟原始人一样,是两性畸形人。过一会儿,一个男人在屋里出现,长着女人的模样。里面的事物会变成男人,而男人会变成朋友和敌人。对睡眠者来说,在这样睡着时流逝的时间,跟人醒来后在生活中度过的时间截然不同【630】。有时,时间的流逝要快得多,一刻钟仿佛就是一天,而有时时间则长得多,你以为只打了个盹,其实却睡了整整一天。于是,坐在睡眠车上,你降落到深渊之中,在那里,往事不会在睡眠中出现,在那里,思想无法通过,就只好折回。睡眠车如同太阳车,被步伐均匀的马匹拉着前进,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得要有一块我们不知道的小小陨石(被天上一位不知名的神祇扔出?),扔到我们平常的梦中(否则的话它就没有任何理由停下来,就会继续以这样的速度行进,行进到千百年之后),然后突然转弯,回到现实之中,不断前进,穿越跟生活毗邻的区域,睡眠者很快就会在那里听到生活中的嘈杂声,声音还几乎模糊不清,但能够听到,虽说已经走样,而陨石则突然在醒来时落地。于是,你从沉睡中醒来,是在曙光初现之时,你不知道自己是何人,你什么人也不是,却是焕然一新,准备接受一切事物,脑子里把过去的事即此前的生活完全清除。也许这样更加美好,那是在苏醒突然落地之时,这时,我们睡眠时的种种想法,被遗忘的长袍遮盖,在睡眠结束之前,还来不及渐渐恢复。于是,我们感到黑色风暴已经穿越(但我们甚至不说是我们),我们走出这风暴时躺着,没有思想,是没有内涵的“我们”。在那里的人或物,是被什么锤子击打,才弄得一无所知、目瞪口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记忆赶到,使其恢复意识或个性。在这两种情况下醒来,根据习惯的法则,不能睡着,甚至不能酣睡。因为习惯会监视它网罗的东西,因此必须摆脱它,并认为你是在做别的事情时而不是在睡觉时睡觉,总之是睡觉,但不处于预见的监护之下,也并非伴随着思考,即使是隐蔽的伴随。我刚才描绘的两种睡醒,大多是我睡醒时的情况,即我在拉斯珀利埃尔吃晚饭后第二天睡醒时的情况,至少在这两种睡醒时,一切仿佛就是这样,对此,我这个怪人可以作证,我正期待死神前来解救,看到百叶窗全都关上,对世界一无所知,像猫头鹰那样纹丝不动,也像猫头鹰那样在黑暗中才隐约看到。一切似乎就是这样,但也许只是隔了一层下脚麻,睡眠者才无法听到往事中的对话和睡眠中唠唠叨叨的话。这是因为(这也可以在更广阔、更神秘、更具占星术色彩的重要系统中得到解释)在睡醒时,睡眠者听到内部有声音对他说:“今晚您来吃这顿晚饭吗,亲爱的朋友?这将会多么愉快!”并且在想:“是的,这将会多么愉快,我一定去!”然后,他越来越清醒,就突然想起:“我外婆只能活几个星期了,大夫肯定地说。”他就摇铃,就哭了,因为想到他外婆不会像过去那样了,他外婆快要死了,这时,一个满不在乎的贴身男仆听到铃声来到他的跟前。另外,睡眠使他远离回忆和思想所在的世界,使他越过只有他一人的太空,他孤苦伶仃,甚至不能顾影自怜,处于时间之外,跟计时毫不相干。这时,贴身男仆已经进来,但他不敢问此刻的时间,因为他不知道他是否睡着过,不知道他睡了几个小时。(他心里在想,是否睡了几天,因为他回到这套间时身体疲惫不堪,但精神振作,心里怀旧,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旅行归来,花了很长的时间。)当然啰,我们可以认为只有一种时间,理由十分简单,我们看着座钟才知道,我们以为过了一天,其实只过了一刻钟时间。但是,我们得知此事时,恰恰是睡醒的人,沉浸在睡醒的人们的时间之中,我们已逃离另一种时间。也许不止是另一种时间,而是另一种生活。我们在睡觉时感到的愉悦,不会被我们看成生活中真正体验到的愉悦。就说最平常的肉体愉悦吧,在醒来时,我们之中又有谁没有因睡觉时感到一种愉悦而觉得有点不快?但这种愉悦,如果我们不想过于疲劳,是不能在醒来后那天再三品尝到的。这就像是失去的财产。我们在另一种生活中感到的愉悦,并不是属于我们的愉悦。梦中的痛苦和愉悦(通常在醒来后迅速消失),即使我们将其列入预算中,也不在我们日常生活的预算之中。

    我说过有两种时间,也许只有一种,这不是因为醒来的人的时间适用于睡眠者,但也许是因为另一种生活,即睡着的人在沉睡时的生活,从属于时间的范畴。我这样想,是因为在拉斯珀利埃尔吃晚饭后的第二天,我都睡得很熟。原因是这样的。我在醒来时开始感到绝望,因为我摇了十次铃,贴身男仆还没有进来。摇了第十一次铃他才进来。但这只是第一次摇铃。前面十次只是在尚未结束的睡眠中想到要摇铃。我那僵硬的双手连动也没动。然而,在那几天早晨(正因为如此,我才说睡眠也许不知道时间的规律),我想要醒来的努力,主要是想让我刚才体验的睡眠的那种不确定的黑暗整体进入时间的范围。这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睡眠不知道我们睡了两小时还是两天,不能给我们提供任何基准点。如我们不能在外面找到基准点,不能回到时间之中,我们就再次睡着,睡了五分钟,但我们觉得睡了三个小时。

    我总是这样说,是凭经验在说,最有效的安眠药是困倦。酣睡了两个小时,跟众多巨人进行了搏斗,结交了许多终身好友,却很难醒过来,比服用好几克巴比妥之后醒来要难得多。因此,我对这两种睡眠进行思考时,惊讶地从挪威哲学家那里得知,他的看法出自布特鲁先生【631】,就是“他卓越的同事——对不起,是他的同人”——我得知柏格森先生【632】认为,服用安眠药会使记忆明显衰退。“当然啰,”柏格森先生也许会这样对布特鲁先生说,如果挪威哲学家的话可信,“如果有时服用安眠药,而且剂量不多,我们日常生活的牢固记忆就不会受到影响,因为这种记忆在我们脑子里根深蒂固。但是,还有另一些记忆,更为高级,也更不稳定。我的一位同事教古代史。他曾对我说,如果他前一天晚上吃了一片安眠药睡觉,他在课堂上就很难想起他需要引用的希腊语录。而给他开这些药片的大夫却肯定地对他说,药片对记忆没有影响。”——“这也许是因为您不需要引用希腊语录。”历史学家回答说,语气中不乏自豪和揶揄。

    我不知道柏格森先生和布特鲁先生之间是否有过这次谈话。挪威哲学家虽说思想深刻,表达清楚,全神贯注而又十分热情,但也可能理解有误。我个人的经验使我得出相反的结论。服用某些麻醉药之后第二天出现的遗忘,跟不服药而夜里沉睡的遗忘只有部分相似,但这种相似使人困惑。然而,我在这两种情况下遗忘的东西,不是“像扬琴一样”使我听得厌烦的波德莱尔的某个诗句【633】,不是这里引述的一位哲学家的某个概念,而是我睡着时身边普通事物的实际状况,但我对这些事物并未感知,因此就成了疯子;如果我醒来后脱离人为的睡眠状态,我能像另一天那样出色地谈论的就不是波菲利【634】或普罗提诺【635】的体系,而是我答应的对一次邀请的答复,但对那次邀请的记忆已是一片空白。高雅的观念仍在原处;因服用安眠药而失效的是对小事的影响能力,无法影响一种事情,这种事需要进行活动才能及时控制和抓住日常生活中的某件往事。虽说我们在脑子毁坏之后还能对幸存的问题说出种种看法,但我仍然发现,脑力的每次损坏都说明人身的部分死亡。我们拥有我们所有的往事【636】,即使我们没有回想起这些往事的能力——这是伟大的挪威哲学家在转述柏格森先生的话,但我为了不放慢速度,就没有模仿他的言辞。即使没有想起这些往事的能力。但什么是我们不能想起的往事?或者我们说得更远一点。我们不能想起最近三十年的往事,但这些往事使我们完全沉浸其中,那为什么又局限于三十年呢?为什么不延伸到出生以前的生活呢?我记不起我一大部分往事,这些往事我已无法看到,也没有能力把它们想起,这时,有谁会对我说,在我不知道的这个整体里,有些往事是我出生以前的事?如果我脑中和我周围会有这么多我想不起来的往事,那么,这遗忘(至少是事实上的遗忘,因为我没有能力看到任何事情)就可能涉及我在另一个人身上体验到的一种生活,甚至是另一个星球上的生活。同一种遗忘会使一切消失殆尽。但在这种情况下,挪威哲学家肯定确有其事的灵魂不灭又意味着什么?我死后的这种存在,没有理由会想起我出生后的这个人,而我出生后的这个人,也不会想起我出生前的那个人【637】。

    贴身男仆进来了。我没有对他说我摇了好几次铃,因为我这时知道,我此前只是在梦中摇铃。但我仍然害怕地想到,这梦就像亲眼目睹那样清晰。亲眼目睹时,难道也会有梦中不真实的感觉?

    但是,我问男仆,谁在夜里摇了这么多次铃。他对我说,没有人摇过,而且可以肯定,因为摇过铃,“表”上会有记录。然而,我听到反复响起的铃声,声音近于愤怒,现在还在我耳边回响,在好几天时间里我还会听到。然而,睡眠像这样把回忆抛到醒来后的生活之中,回忆并未跟睡眠一起消失,这种情况实为罕见。这样的陨石屈指可数。即使这是睡眠造就的一种想法,它也会很快分解成无法找回的碎片。但是,这时睡眠产生的是声音。这种声音更加具体也更为简单,因此持续的时间更长【638】。男仆把当时的时间告诉我,我因时间还早而感到惊讶。但我还是得到了休息。这是浅睡,持续时间长,因为这是醒来和睡眠之间的中间状态,对醒来的概念有点模糊,但始终存在,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使我们得到休息,而沉睡却可以时间短暂。我感到十分舒服,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们只要想起自己累了,就会觉得疲惫不堪,而想到“我休息过了”,就会心里平静。然而,我梦见德·夏吕斯先生已有一百一十岁,打了他母亲两记耳光;我梦见维尔迪兰夫人买了一束紫罗兰竟花费五十亿;我于是确信自己曾经酣睡,做的梦跟我醒来时的看法截然不同,跟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情况完全相反,这足以使我感到已得到充分休息。【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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