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的名称:所多玛和蛾摩拉
马塞尔·普鲁斯特大胆地进行所多玛和蛾摩拉之旅,并在《追忆似水年华》的中心部分加以叙述。所多玛和蛾摩拉之旅如同小马德莱娜蛋糕的滋味,是他灵感的源泉。在盖尔芒特那边度过很长时间之后,《所多玛和蛾摩拉(一)》的开篇和男子同性恋的发现如同序曲,其实却是小说收尾的开端。
“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个标题,以及副标题“阴阳人首次出现,他们是未被天火毁灭的所多玛居民的后裔”,源于《旧约·创世记》,普鲁斯特因此成为创世的艺术家。在对所多玛和蛾摩拉进行历史回顾和科学分析的序曲中,他告诉我们,性欲倒错的本能在人的性别区分之前就有,而盖尔芒特公馆的院子及其从异国引进的植物,在某种程度上如同新的伊甸园。
普鲁斯特在寻找失去的时间之前,早已涉及同性恋的题材。1893年,他撰文叙述一个女人在临死前忏悔自己的同性恋嗜好。这篇虚构文章题为《天黑前》(“Avant la nuit”),发表在同年12月的《白皮杂志》上,跟《所多玛和蛾摩拉》的某些段落有相似之处。《所多玛和蛾摩拉(一)》对同性单恋者有如下描述:
他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前往附近的海滨浴场,向一位铁路职员打听消息。但铁路职员得到晋升,被派到法国另一端去工作;单恋者无法再去向他打听火车的时刻和一等车厢的票价,在回到自己的塔楼像格丽雪达那样遐想之前,在海滩上久久滞留[……]如不育的水母,在沙滩上慢慢死去【869】。
而在《天黑前》,那女人正是通过跟水母比较来解释自己的同性恋:
另外,你又会说,如果能使肉体享乐具有艺术性,如同男人和女人的身体都可能同样漂亮,那么,一个真正有艺术鉴赏力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爱上一个女人?对于真正有艺术鉴赏力的人来说,对肉体的喜爱或厌恶会因对美的欣赏而改变。大多数人都会厌恶地避开水母,但米什莱觉得它们颜色好看,乐意把它们捡起。
《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前文本,还可在普鲁斯特《驳圣伯夫》的随笔中看到。如在他题为“被诅咒的族类”这一章中,下面的文字清楚地预示《所多玛和蛾摩拉(一)》的开端,以及叙述者对同性恋的发现:
每天午饭之后,总有一位高大肥胖的先生,蓄着染色的胡子,上衣翻领饰孔上总是插着一朵花,摇摇晃晃地来到这里,那是凯尔西侯爵。他穿过院子,去看望他那盖尔芒特家的姐姐。[……]他来的时候我往往待在窗前,窗上有百叶窗,他看不到我,另外,他也从不抬头观看【870】。
不过,虽说两者的描述十分相似,发现同性恋的方式却并不相同。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中,叙述者得知夏吕斯是同性恋,是看到他在院子里引诱裁缝朱皮安,而在《驳圣伯夫》中,他看到凯尔西蒙眬睡去的模样,觉得他像女人,知道他属于那种被诅咒的族类。
同样,在《驳圣伯夫》中,普鲁斯特把被诅咒的族类跟犹太人进行比较,而对同性恋的这种看法,他后来置于《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开头部分:
被诅咒的族类,像以色列人那样受到迫害,在不应有的屈辱中被打上共同的标记,最终具有共同的特点和同一族类的面貌,均有某些体貌上的特点,这些特点往往令人厌恶,但有时也不乏美感【871】。
普鲁斯特十分清楚,他对同性恋的描写从道德上看不无风险,因此在小说出版之前就对出版商强调,《所多玛和蛾摩拉》是他小说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他在小说出版之后,觉得必须对评论家强调,所多玛和蛾摩拉的题材在他的小说中占据中央的位置。因此,《时代》杂志的评论家保罗·苏代在批评《在斯万家这边》中对蒙茹万女子同性恋场景的描写有失体面之后,他就解释说,这个场景是整部小说的基础:
我的构思模糊不清,很难一眼看出,因为它要到很长时间之后才显示出来……但为了看出它极其严密,我只好提出您的一篇评论,您抨击《在斯万家这边》中某些模糊而又无用的场景,依我看这种评论缺乏根据。在您的思想中,这是两个姑娘的一个场景[……],这场景在第一卷中确实无用。但对这场景的回忆,却是第四卷和第五卷的支柱(因它引起的嫉妒,等等)。删除这一场景,第一卷不会有很大变化,但我会因各卷的相互关系而失去整整两卷,因为这场景是这两卷在读者头脑里的基石【872】。
确实,《所多玛和蛾摩拉》是《追忆似水年华》的中央部分,但从《在斯万家这边》开始,已在准备和宣布故事的叙述,然后转入《盖尔芒特那边》,并在《重现的时光》中真正结束。其实,《所多玛和蛾摩拉》在普鲁斯特的眼里十分重要,据说他在有个时候曾想把它用作小说的总标题【873】。
在开始所多玛和蛾摩拉之旅时,需要寻找能叙述这种旅行的语言。《在斯万家这边》中,主人公还不知道《圣经》中这两座城市的名称,因此,鲁森维尔就描写成被诅咒的城市,其命运跟所多玛相同:
我们前面的遥远地方,就是鲁森维尔,不管是乐土还是凶土,我可从未进入其内,有时,我们这里的雨已经不下,鲁森维尔却像《圣经》中的一个村庄,继续受到惩罚,听任暴雨的鞭挞,暴雨从斜向鞭打它居民的房屋。
同样,斯万未作同样的旅行,不知道表示这种嗜好的词语,但要求奥黛特发誓“从未跟任何女人干过这种事情”。
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之后,对《圣经》中这个地区的“语言地理”进行了研究,普鲁斯特才能说出东方国家的这些地名。这时,巴黎在战争中遭到轰炸,叙述者发现朱皮安的打炮屋就像《圣经》中被天火摧毁的所多玛:
我想到朱皮安的打炮屋,现在也许已化为灰烬,因为一颗炸弹在离我不远处落下,而我刚从那屋子里出来,德·夏吕斯先生原可以像先知那样在这屋子上写下“所多玛”三个字。
普鲁斯特对这如此遥远的地区进行探索,并想使其合法化,就援引其他文学作品。他在书中提到叙述者爱读的《一千零一夜》的两个法译本,并将其看作他写作计划的隐喻:《追忆似水年华》的这一卷,不像去除大胆露骨描写的加朗译本,而像更为完整的马德吕斯译本,其中“有些故事的主题违背道德,描写粗俗、露骨”,可能会使有些读者反感。普鲁斯特想要表明,他并非是走得如此之远的第一位法国作家,十九世纪的某些作家,如巴尔扎克、波德莱尔和维尼,已在他之前走过这条道路,他在书中引述的语录和暗示就是明证。
普鲁斯特在寻找表示叙述者发现的那种嗜好(男子同性恋、女子同性恋、同性恋)的词语时,特别想借用巴尔扎克的用语,并在谈论巴尔扎克的手稿中解释他为何使用“姑妈”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特别适用于他的作品,因为他作品中的同性恋几乎都是年老的社交界人士:
姑妈!光是这个词就能看出他们的庄重和打扮;光是这个穿裙子的词,就能看到他们在社交界聚会上戴有羽饰,发出鸟儿鸣啭般的声音,属于一种不同的类型。“但是,法国读者希望得到尊重”,我不是巴尔扎克,就只好满足于“性欲倒错者”这个词【874】。
但普鲁斯特在为自己的作品选择标题时,却转向波德莱尔和维尼。他在评论《恶之花》的文章中指出,波德莱尔起初想把他的诗集取名为《莱斯沃斯的女人》,说明他对诗集中的蛾摩拉部分十分重视。他写信给雅克·里维埃尔,是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一)》发表之时,他在信中引述维尼《参孙的愤怒》的诗句,并确认女子同性恋和男子同性恋是死对头:
不久之后,躲到丑恶的王国,
女人自有蛾摩拉,男人则有所多玛,
相互间远远地投以恼怒的目光,
这两种性别都将分别消亡。
这些诗句,普鲁斯特多次在书中引述,以便像维尼那样,把男子同性恋和女子同性恋区分开来。在他小说的地理中,它们都有自己的一“边”。
院子这边—舞台左侧
《所多玛和蛾摩拉(一)》的舞台,是盖尔芒特公馆的院子,主人公先走到楼上一个小房间,选了一个很好的观察点。但他不久后离开那里,下楼来到楼梯上,通过微微关上的百叶窗即幕布朝外面观察,在行动开始之前,好奇地观看背景即院子里的植物。他像昆虫学家那样,窥视着可能会飞来授粉的昆虫。同时,他仿佛在想象的包厢里,听到朱皮安准备出去,即将登场。
在《追忆似水年华》的开头部分,普鲁斯特就已在构想这一戏剧场面。在“贡布雷”搭起了第一块台板:主人公的外婆来到朱皮安及其女儿的铺子,要他们替她织补钩破的裙子。在《盖尔芒特那边(二)》,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举办的晚宴上,普鲁斯特继续对这背景进行加工:在讨论院子里的花卉时,女主人说:
这种植物雌雄异株。我就像只有一条母狗。我需要为我的花找一个丈夫。否则的话,我就不会有孩子![……]有些昆虫可以做媒,就像为君主做媒那样,是通过第三方促成,未婚夫和未婚妻在婚前从未见过面。因此,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吩咐仆人把我的植物尽量放在窗口,有时朝着院子,有时朝着花园,希望这不可或缺的昆虫媒人能够飞来。但这要有鸿运高照。
“院子这边—舞台左侧,花园那边—舞台右侧”,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确定了所多玛第一场的舞台空间。普鲁斯特在这个谈话中设置了隐喻,将用来描写夏吕斯和朱皮安的首次相遇。同样,普鲁斯特也在《盖尔芒特那边》中为这一场准备了布景,告诉我们木匠的工场跟朱皮安的铺子只有一板之隔,木匠因干活的声音太响已被解除租约,工场从此空闲。而主人公正是通过这隔板才听到夏吕斯和朱皮安做爱发出的声音。
虽说舞台准备就绪,叙述者仍希望推迟演出:
然而,在楼梯上等待的结果,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它使我看到的并非是一幅透纳的风景画,而是一种道德景观,十分重要,因此,此事还是等片刻之后再来叙说为好,现在先来说说我得知盖尔芒特夫妇回来之后对他们拜访的情况。
这幕布到《所多玛和蛾摩拉》才拉开。只见夏吕斯男爵上场,在台上慢慢走着,“他大腹便便,头发花白,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苍老”。明亮的光线使他局促不安: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舞台指示说他“眨着眼睛”。这时,他的目光和朱皮安的目光相遇,朱皮安仿佛在回答另一个演员的一个动作,立刻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并跟对方“完全相称”:
[朱皮安]抬起脑袋,显出自负的仪态,放肆而又奇特地把手叉在腰上,并翘起屁股,摆出卖弄风情的样子,活像兰花在引诱凑巧飞来的熊蜂。
这次相遇以粗俗的手势和面部表情以及眉来眼去开始,是一种哑剧[……]这哑剧“仿佛是经过长时间的排练”。
这场所多玛的戏创造了一个新的剧种。这两个性欲倒错者有时演喜剧,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的两个姑娘乔装打扮成美少年,有时演悲剧,如同罗密欧和朱丽叶相爱,就得克服两个家族的仇恨,克服种种社会上和道德上的障碍。这新的剧种使主人公感到既奇特又自然,觉得它具有一种无法否定的美感。然而,它却是叙述者应该解开的一种谜。这相遇开始时,他甚至无法想起这东方城市的名称,这城市的天空在夏吕斯和朱皮安的眼睛里显示出来。但他在一瞬间想起,曾在多年前偶然看到樊特伊小姐及其女友寻求蛾摩拉的乐趣,知道他当时跟现在一样,都在扮演窥视者的角色。然而,他当时看到的只是远处的模糊景象,而现在看到的景象,则跟他回忆中蒙茹万的景象叠合在一起。
同性恋做爱的场景,吸引了主人公的注意力,而在情人做爱的同时,熊蜂飞到了兰花上。一面是朱皮安和夏吕斯偶然相遇,一面是熊蜂奇迹般地飞来给兰花授粉,这两种景象同时描绘,是普鲁斯特使用的隐喻,用来描写同性恋的引诱。“斯万之恋”中“摆正卡特利兰花”,成了斯万和奥黛特做爱的隐喻,而对朱皮安和夏吕斯来说,则是“摆弄兰花”,他们以后的约会都是下午在朱皮安的铺子里,明亮的阳光和院子里的花卉,则如同舞台上的灯光照明和布景。
主人公开始理解花卉隐喻的间接言语,并因此能解读男爵和朱皮安的目光。首次解读时,他还兴致勃勃地为这哑剧想象出对话,为夏吕斯的手势增添话语,只见夏吕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朱皮安看,就像要说:“恕我冒昧,但您背上拖着一根长长的白线”,或者要说:“我不会看错,您想必也是苏黎世人,我觉得常常在古玩店里看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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