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译后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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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夏吕斯被对方理解之后,他的话就变得十分奇特:

    “我再次谈到有轨电车司机的事,”德·夏吕斯先生固执地接着说道,“是因为不管这样,在回家时都会有点用处。我有时确实像打扮成普通商人的哈里发那样走遍巴格达,屈尊俯就地跟随一个模样讨人喜欢的的美人。”

    对于所多玛的语言,主人公只理解一点,那就是同性恋感到需要“把他们词汇中的许多形容词从阳性变为阴性”。因此,夏吕斯在谈到他跟踪的年轻男子时,用阴性名词une jeune personne,但又强调只是“按语法规则行事”,并举了Son Altesse(殿下)这个阴性名词的例子。

    然而,夏吕斯说出的这番话十分重要,不仅是因为主人公因此得知同性恋使用的词汇,而且得知他们的语音,因为夏吕斯的声音,以及他说出这些话的方式,显示了他的同性恋倾向:

    一位临床医生不需要被观察的病人把衬衫撩起,也不需要听诊他的呼吸,只要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已足够。此后,我在沙龙里多次因听到一个人的语调或笑声而感到惊讶,此人虽说确切地模仿其职业语言或他那个圈子里的举止,装出庄重高雅或粗俗随便的样子,但我的耳朵练达,如同调音师对音域无所不知,只要听到他用走调的声音说话,就知道“这是夏吕斯式的人物”。

    主人公听到这种特殊的语音,就马上知道男爵的真实面貌,并立刻用“夏吕斯主义”来表示男子同性恋,而夏吕斯这个姓则成为性欲倒错者的同义词。其后,普鲁斯特对被诅咒的族类从理论上进行阐述,把这类人统称为“夏吕斯式的先生们”,并把其中一位称为“头发花白的胖子夏吕斯”。在下文中,他把这种代称法用得更加复杂,创造了一个跟男爵同姓的勒布卢瓦·德·夏吕斯,此人也有相同的嗜好。应该指出的是,一些同性恋者的姓或名都带有Charl,如男爵Charlus(夏吕斯)爱上Charlie Morel(夏利·莫雷尔),他们的约会地点为Charmes(夏尔默),男爵想把莫雷尔改名为Charmel(夏梅尔)。而在《女囚》中,普鲁斯特索性把专有名词当作普通名词来用:“一个不是男爵的夏吕斯……”

    主人公在观察盖尔芒特公馆的院子时,得知夏吕斯有两个面具,可以扮演男人的角色,也可扮演女人的角色。罗朗·巴特提议把倒错称为“这种画面,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置于同一个物体之中,把一种表象变成其对立物【875】”。他认为,性欲倒错是这种倒错现象的典范,“因为它使人在同一个身体里看到男人和女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叠合在一起”。

    普鲁斯特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一)》中对同性恋者进行理论分析,把性欲倒错现象加以扩展,把男子同性恋者跟犹太人进行比较。他把犹太人描写成男子同性恋者的难兄难弟,因为他们都担心受到迫害,并有可能被放逐。普鲁斯特把这种共同之处置于德雷福斯案件的历史背景。对德雷福斯采取何种态度,对同性恋的嗜好也会发表何种看法。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晚会上,谈到德雷福斯案件,可以听到这样的话:“说到德雷福斯派,听说冯亲王也是这一派。”在谈到同性恋者时说的话也类似:“说到夏吕斯,听说他也是这一类。”在这次晚会上,盖尔芒特亲王向斯万承认,他同情德雷福斯,而在这次密谈之后不久,他的同性恋嗜好被揭示出来。同样,圣卢声称他后悔跟德雷福斯派站在一起,并说:“我是当兵的,当然首先要拥护军队。”但他采取这种新的立场,也许是精心考虑的结果,是为了使别人不会怀疑他的同性恋嗜好,这种嗜好要到很久之后才揭示出来。

    维尔迪兰的沙龙跟盖尔芒特王妃的沙龙完全不同,是德雷福斯派的沙龙,公开容忍同性恋。在海边的一次逗留期间,盖尔芒特亲王既背离自己的政治倾向,又背离自己的性欲倾向,他没有约好就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但她不在住所),并试图暗中引诱莫雷尔,但没有成功,因为夏吕斯男爵在监视莫雷尔。

    把同性恋、犹太民族和德雷福斯派联系在一起,就有可能看错一个人的身份。科塔尔夫人知道夏吕斯性欲倒错,就认为他应该是犹太人,因此,她在火车里跟男爵谈话时,避免说出跟犹太人有关的词:

    “我十分高兴地得知,您最终选择这个国家搭起tabern…”她想要说tabernacle(帐篷),但她觉得这是希伯来语词,跟犹太人说话时用会得罪对方,会被对方看成一种暗示。

    同样,德·康布勒梅先生知道男爵的嗜好,认为他是彻头彻尾的德雷福斯派,就是间接指他是同性恋。

    我们还将看到,夏吕斯本人也在使用这种手法来掩盖他真正的嗜好。他在火车上遇到布洛克之后,发表了一通表面上看反犹的言论,以掩盖这犹太青年在他心中唤起的同性恋欲望。他装出看不起布洛克的样子,但他的话有双重意思:这番“反犹太人或亲希伯来人的言论——可从其字面意思或内含的意图中看出——……”因此,这些话显示夏吕斯采取的双重态度:他装出反犹主义者的模样,但与此同时,也显示了他那性欲倒错者的真正欲望。

    所多玛的第二场戏在当天晚上演出,但背景不同,是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晚会上,地点是她的公馆及其花园。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晚宴之后,夏吕斯男爵对主人公描绘了盖尔芒特王妃的客厅,为这场戏做了准备。他解释说,王妃的公馆像阿拉丁的宫殿那样无法进入,只有他才有“芝麻开门”的秘诀。他说时用了晦涩难懂的感叹句:“只要看看以斯帖的花园!”

    在《所多玛和蛾摩拉》的手稿中,有三次提到以斯帖的花园。男爵在那次晚会上遇到主人公时说:

    您似乎并不知道,您是在世上最美的地方。您自以为喜欢拉辛,却没有像以利丝那样惊呼:“什么!这就是以斯帖的美妙花园【876】。”可惜的是,您没能见到最奇妙的花园,就是以斯帖姑妈本人。我们无法为了您而让她死而复生。

    在稍后的手稿中,则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的话:

    巴登亲王的姐姐、于贝尔的母亲住在这里时,她被称为以斯帖,斯万每次来都要说:“那么,这就是以斯帖的美妙花园。”我感谢公爵夫人对我提起这个悲剧,它使我有了很大的提高。

    不久之后,普鲁斯特在手稿中再次引述这个诗句:

    然而,[……]德·夏吕斯先生跨过门槛,进入这古老宫殿,据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是她表姐的公馆,俯瞰着“以斯帖的美妙花园”,这时,以斯帖看到以利丝后走出花园,跟以前的朋友德·沃古贝尔迎面相遇,不禁惊呼起来。

    这三段引述《以斯帖》诗句的文字,在定稿本中均被删除,存留的只有《盖尔芒特那边》中夏吕斯神秘莫测的感叹。尽管如此,这个悲剧的诗句仍在小说中回响,而手稿中的文字则成为所多玛第二场戏的背景。拉辛的圣经题材的悲剧环境,特别适合于性欲倒错者的戏,是因为这种环境指出,男子同性恋族类和犹太民族有相似之处,都源于《圣经·旧约》。如同樊特伊的小乐句是奥黛特和斯万的爱情的国歌,《以斯帖》和《亚他利雅》这两出悲剧,则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同性恋的爱情的国歌。

    在所多玛的第二场戏中,主人公仍是观众,但他已不再需要为演员撰写对话,因为拉辛的戏给他提供了诗句,可以用来解释性欲倒错者的目光。他在下午用话语来解释朱皮安和夏吕斯的目光,同样,他在晚会上也照此办理,用来解释出使狄奥多西国王的大使注视刚到巴黎的年轻使馆秘书的目光:

    这个使馆的年轻人都来跟德·夏吕斯先生握手,德·沃古贝尔先生见到之后,显出赞赏的神色,如同《以斯帖》中的以利丝大声说道:

    天哪!冰清玉洁的佳丽如此众多,

    从四面八方蜂拥到我眼前。

    而可爱的脸蛋上又是羞色尽现!

    然后,主人公用同样的方式来解读这位大使的眼睛里显出的欲望:

    德·沃古贝尔先生一声不吭,我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我从童年时代起就能用古典作品的语言来表达哪怕是无声的表情和动作,这时就让德·沃古贝尔先生的眼睛说出诗句,那是以斯帖对以利丝说,末底改对信仰的宗教虔诚,非要把信仰跟他相同的侍女安排在王后身边。

    但因他对我们民族热爱,

    这宫殿里就来了许多锡永姑娘,

    她们是娇柔的鲜花,在命运之风中东倒西歪,

    像我一样被吹到异国他乡。

    在见不到门外汉的地方,

    他(出色的大使)用自己的学识和关心对她们培养。

    沃古贝尔和夏吕斯不再用目光说话之后,大使对男爵解释说,他丝毫不想让狄奥多西国王知道他的嗜好。这时,主人公仍然用《以斯帖》的语录来结束他们“时而无声时而有声”的谈话:

    “啊!天哪,他只要有一点怀疑,那将是多么可怕!但我在这方面并不害怕。”我听到了这些话,因为我离他们不远,我不禁默默背诵:

    国王至今仍不知我是何人,

    这秘密一直让我守口如瓶。

    这三条拉辛的引语,可以说明普鲁斯特想让它们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中所起的作用。我们可以看出,普鲁斯特不断把拉辛的诗句变成话语,用来说明两个心照不宣的同性恋者交换目光的含义。在手稿中,普鲁斯特让德·沃古贝尔先生来诵读“国王至今仍不知……”,而在定稿中则是主人公在默诵。另外,拉辛的话最初几乎只让夏吕斯说出,其实是指所有夏吕斯之流的人。如“他对我们民族热爱……”,最初由夏吕斯说出,但后来让主人公默诵,用来解读沃古贝尔的目光。

    在手稿中,拉辛的诗句用来指使馆的年轻秘书和餐厅里穿制服的年轻服务员。“天哪!冰清玉洁的佳丽如此众多……”由夏吕斯在走进巴尔贝克的餐厅时说出,而在定稿中,普鲁斯特把这些诗句放到前面,由主人公默诵,用来解读沃古贝尔的目光。因有关巴尔贝克的文字中出现了空白,普鲁斯特就在打字稿中用手写加上一段,以说明大旅馆的场景,这是盖尔芒特王妃晚会上的所多玛场景在新的背景下的一种重复:

    楼下则是男人的天下,由于服务员都极其年轻又无所事事,使这座旅馆活像一种业已定型并不断上演的犹太基督教悲剧。因此,我看到他们,就不禁默诵拉辛的诗句,当然不是在盖尔芒特王妃府想到的诗句,即德·沃古贝尔先生看着使馆的一些年轻秘书对德·夏吕斯先生致意时想到的诗句,而是拉辛的其他诗句,这次不是《以斯帖》的诗句,而是《亚他利雅》的诗句。

    因此,在这第三场中,所多玛的戏改换了布景,由巴黎移到巴尔贝克。以斯帖的花园变成亚他利雅的殿堂。其实,这场景的准备工作,普鲁斯特早已在做。在《在花季少女倩影下》中,主人公第一次逗留巴尔贝克期间,穿制服的年轻服务员开始站在台上排练:

    但到下午,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就像合唱队队员,即使无事可干也要站在台上,以充当龙套。[……]至少[……]他们填补了情节上的空白,如同曼特农夫人的那些女学生,身穿以色列少女的服装,每当以斯帖或耶何耶大下场时就演出幕间短剧。

    普鲁斯特在《所多玛和蛾摩拉》的打字稿和校样上所做的修改表明,性欲倒错者演的戏,正是《以斯帖》和《亚他利雅》的戏。普鲁斯特在打字稿上有关巴尔贝克的段落中删除了对《淮德拉》和《巴雅泽》引用的诗句,同时增加了《亚他利雅》的众多语录。

    确实,在一张纸片上的手写稿上,普鲁斯特描写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在大旅馆吃午饭的情景,特别强调这场戏的布景:

    尼西姆先生多次上场,偷偷下场,以及在密谋策划和情节曲折时,夜里喜欢东方的氛围。如果说巴尔贝克旅馆的底楼在公开演出《以斯帖》或《亚他利雅》,那么,在底楼的条条走廊里,特别在其他层楼,似乎是用于《巴雅泽》的布景。

    而在定稿中作了模糊的处理,他是这样写的:

    他有东方人的祖传习惯,喜欢后宫,他晚上外出时,有人看到他对旅馆外转弯抹角的地方悄悄地进行探察。

    在拉辛的这出戏里,侍应部主任埃梅既是舞台监督又是导演,而尼西姆·贝尔纳每天都去吃午饭,对被他包养的“伙计”扮演自己的角色。午饭时,他的以色列青年即合唱队成员,用《亚他利雅》的诗句跟他对话。大旅馆的这个布景,也用于夏吕斯男爵的一场戏,只见他朗诵《以斯帖》的诗句,跟康布勒梅家的表妹德·谢弗里尼夫人的跟班一起来吃午饭。

    这两场所多玛的戏,地点都是巴尔贝克旅馆的餐厅,热拉尔·热奈特会把尼西姆·贝尔纳的午餐称为“多次性”午餐,把德·夏吕斯先生的晚餐称为“一次性”晚餐,两场戏都是作者后来写在纸片上贴在手稿上,是叙述的统一体。在初稿中,叙述以夏吕斯跟德·谢弗里尼夫人的跟班共进晚餐开始,但接着写尼西姆·贝尔纳每天的午餐。普鲁斯特后来决定把巴尔贝克的这两个所多玛场景分开,尼西姆·贝尔纳的段落被置于一百多页之前,这样一来,这个题材就贯穿《追忆似水年华》的整个中央部分。

    这两个场景之后,男演员下场,随之登场的是布洛克小姐及其当演员的女友,这两个女子同性恋来演一场蛾摩拉的戏。樊特伊小姐的女友曾说:“被别人看到,那不是更好?” 布洛克小姐及其女友也是如此:“她们觉得,让大家看到会使她们的乐趣增添一种反常的感觉,于是,她们就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她们危险的色情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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