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译后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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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园那边—舞台右侧

    蛾摩拉的戏跟所多玛的戏不同,观众不再消极观看,而是积极参与:

    它如同一座剧院,演员众多,十分热闹,连柱的勒脚处也是如此。顾客虽说只是一种观众,却随时会参加演出,但不是像某些剧院那样,演员在剧场里演一场戏,而是观众的生活仿佛展现在舞台上的豪华场景之中。

    主人公到达巴尔贝克之后,不再是冷漠的窥视者,只是企图解读他在舞台上看到的表演。蛾摩拉那边其实不是封闭的舞台,而是边界并未确定的地方。主人公第二次在巴尔贝克逗留,要研究一个新的地方,叙述者称之为蛾摩拉的terra incognita(陌生之地),那里有忧郁和痛苦,令人不安和犹豫不决。

    在花季少女之地的旅行故事,在《所多玛和蛾摩拉》的下半部分讲述,也可题名为《心灵的间歇》。在海边度过的第二个夏天的故事,确实包括“心灵的间歇”的两个体验,在这两个烦躁的时刻,主人公回想起往事,感到痛苦和悲伤。第一个体验在刚到巴尔贝克时产生,主人公俯身脱鞋时,感到外婆死而复生;第二个体验是在巴尔贝克度过的最后一夜产生,是因阿尔贝蒂娜说出樊特伊小姐的名字引起。后一个体验是故事的结尾,使阿尔贝蒂娜和主人公一起返回巴黎。有趣的是,第一个体验引起的痛苦,跟主人公对阿尔贝蒂娜变化不定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而这种“有节奏的摇摆不定”,即在失去外婆的悲伤和对阿尔贝蒂娜的同性恋嗜好的怀疑之间摇摆,在来到大旅馆的第一天晚上就已开始,并贯穿整个蛾摩拉部分。所多玛部分是以发现性欲倒错者的嗜好为开端,同样,“心灵的间歇”的第一个体验则是蛾摩拉部分的起点。普鲁斯特曾在1912年把《心灵的间歇》用作整部小说的书名,说明他对这部分的重视。心灵的间歇的这两个体验,也确实是普鲁斯特美学的核心部分,并插入普鲁斯特谈论无意识回忆、写作和死亡的话语之中。在小马德莱娜蛋糕的体验中,即在一杯茶水中重现整个贡布雷的体验中,普鲁斯特这样写道:

    事实上,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已经消亡。

    永远消亡?有这种可能。

    而在贝戈特去世时,如同听到这些话的回音:

    他死了。永远死了?谁又会这样说呢?

    同样,在《重现的时光》中,主人公到达盖尔芒特王妃府后接连出现一系列无意识记忆,这时叙述者写道:

    我现在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致我刚才脑子里三次出现过去的一个真实的时刻。

    只是过去的一个时刻?也许远远不止。

    而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中想到外婆时:

    我于是得知我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

    重复“永远失去了”,是对E教授的诊断的回音,他在《盖尔芒特那边》中对主人公说:“您外婆没治了”,而他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晚会上问主人公:“您外婆大人已经去世,是吗?”

    因此,如同无意识回忆的体验是写作灵感的源泉,心灵间隙的体验即对外婆去世的意识,启动了巴尔贝克的故事并使其成形。这种体验和写作有特殊关系,是因为主人公在梦中把他外婆和写书的计划联系在一起。在这梦中,他父亲向他转述跟他已故外婆的谈话:

    她有时问起你的情况。我们连你要写书的事也对她说了。她显得开心,抹去一滴泪水。

    外婆死而复生因其照片而具体化,这照片使她再次出现在主人公的房间里。这个细节十分有趣地再现了主人公见到的第一个蛾摩拉场景中的两个因素:死亡和照片。确实,他在观察蒙茹万的场景时,樊特伊因父亲刚去世而戴重孝,她的女友想对音乐家的照片吐唾沫。照片似乎能使死者复活,樊特伊小姐因此做了件亵渎的事。

    主人公在心灵间隙的第一次体验之后,乘火车在巴尔贝克地区旅游。小火车仿佛把外婆去世引起的悲伤跟对阿尔贝蒂娜的嫉妒联系在一起,因为在旅途中,蛾摩拉部分的这两种感情相互呼应。在乘火车的一次旅游中,可看到从一种感情转到另一种感情的一个例子(因为“即使在十分忧伤之时,肉欲也会重新产生”)。主人公想要克制自己的悲伤,就去找阿尔贝蒂娜,但他放下车窗的蓝色窗帘时,却有了无意识记忆的惊人体验,因为他看到外婆坐在他面前。他感到十分难受,就放弃了要去找阿尔贝蒂娜的计划,立刻下车。

    巴尔贝克的一个海滩,是两条有轨电车(即小火车)线路的交叉点,一条称为“巴尔贝克”,终点站为杜维尔-菲泰尔纳,另一条称为“巴-昂-格”,即从巴尔贝克经过昂热维尔到达格拉勒瓦斯特。我们可以说,一条线路通往所多玛,途中有东锡埃尔和曼恩维尔车站,另一条通向蛾摩拉,其中有安卡维尔和帕维尔车站。确实,所多玛恋人夏吕斯和莫雷尔的爱情故事,跟阿尔贝蒂娜和女友们的故事以及主人公的嫉妒同时叙述,使这两个题材交织在一起。因此,这两条线路相交,巴尔贝克海滩就成为所多玛这边和蛾摩拉那边的换车地点,而普鲁斯特却在评论波德莱尔的文章中宣称这两个边无法联系在一起,认为只有在阿尔贝蒂娜失踪之后,主人公才知道莫雷尔对这两个边所起的中介作用。

    蛾摩拉的戏首次演出是在安卡维尔车站。在这个车站,电气火车出了故障,主人公在站台上遇到科塔尔大夫。他们一起进入娱乐场,看到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跳舞时乳房贴在一起。这时,科塔尔用医生的目光来诊断这蛾摩拉的场景,并对主人公说,女人主要通过乳房来感受这种乐趣,主人公听了十分难受,并开始怀疑阿尔贝蒂娜有同性恋倾向。

    东锡埃尔车站则是所多玛的一场戏演出的地点,因为夏吕斯在那里跟莫雷尔初次相遇。这场戏是所多玛第一场戏的重演,只是布景不再是盖尔芒特公馆的院子,其中一个人物朱皮安被莫雷尔替代。

    所多玛最精彩的一场戏是在曼恩维尔火车站对面的豪华妓院演出。夏吕斯对莫雷尔产生怀疑,就跟朱皮安一起到这家妓院去监视莫雷尔。这时,夏吕斯下了台成为观众,从门缝和镜子里观看演出。死亡的题材又出现在这场戏里,因为男爵看到莫雷尔的“幽灵”有一种“致命的恐惧”:

    这正是莫雷尔,就在他眼前,但仿佛异教的奥秘和魔法依然存在,这不如说是莫雷尔的影子,是用防腐香料保存的莫雷尔,甚至不是像拉撒路那样死而复生的莫雷尔,而是莫雷尔的幻影,莫雷尔的幽灵,莫雷尔的幽灵回来或被召到这个房间里。

    这时,夏吕斯是在镜子里看到莫雷尔的映象。而在第二天,莫雷尔来到盖尔芒特亲王居住的别墅,也是在镜子里看到夏吕斯的照片,夏吕斯仿佛在用奇特的目光盯着他看,他以为是男爵设下的圈套,吓得拔腿就跑。

    曼恩维尔妓院的这场戏,可说是在为第七卷《重现的时光》中朱皮安打炮屋的戏做准备。在那场戏里,夏吕斯和朱皮安再次登场,主人公将从“小圆窗”看到他们在重现《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故事,即“一个女人变成了母狗,自愿让别人打她,以便恢复原形”。曼恩维尔的这场戏也带有东方色彩,因为夏吕斯和朱皮安要在“波斯厅”等待,一个身穿“波斯晨衣”的小姐被派来服侍他们。

    心灵间隙的第二次体验出现在巴尔贝克逗留的结尾部分,当时火车即将进入帕维尔火车站。阿尔贝蒂娜说出樊特伊小姐的名字,使主人公想起他在蒙茹万看到的蛾摩拉的种种形象,这名字也是芝麻开门的咒语,使阿尔贝蒂娜进入他的心的深处。这时,科塔尔在安卡维尔的娱乐场说的话,对他来说已不再有疑问。

    心灵间隙的这两次体验,在这里又交汇在一起,因为主人公确信他要对外婆之死负责,并认为阿尔贝蒂娜使他感到痛苦是因为他内疚。他外婆要报复,就回来惩罚让她死去的外孙,使他跟阿尔贝蒂娜一起过着备受折磨的生活。

    主人公在盖尔芒特公馆的院子里窥视时,学到了许多植物学和昆虫学的知识,同样,他在樊特伊小姐的花园里躲在灌木丛后面偷看时,也有过新的发现:

    ……像我这样只是观赏或者以为是在观赏奇特而又有趣的场景的人,唉!很久以前在蒙茹万的那个傍晚,我躲在灌木丛后面(就像我兴致勃勃地在听斯万的爱情故事时那样),冒着风险让这条注定是痛苦而且有害的认识之路在我心中变得宽敞。

    不过,蒙茹万的图像只是模糊的回忆,用作夏吕斯和朱皮安相遇这场戏的远景,也是女子同性恋在安卡维尔的娱乐场贴胸跳舞的布景,但此刻在叙述者的眼里,则是巴尔贝克的景色中的主要背景:

    在[……]巴尔贝克海滩、大海和东升旭日后面,我[……]看到了蒙茹万的房间,只见阿尔贝蒂娜脸色粉红,像肥猫般蜷缩,鼻子显得淘气,坐在樊特伊小姐的女友坐过的地方[……]。这个场景我是在另一场景后面看到,那个场景在窗子里展现,只是这个场景上面的一块暗淡罩布,像映象般重叠其上。

    在巴尔贝克的这场蛾摩拉的戏,只是在主人公为消除痛苦而决定带阿尔贝蒂娜离开这被诅咒之地后才结束。他错误地认为,离开这个地方就将最终离开蛾摩拉的平原:

    其实,离开巴尔贝克时,我还以为带着阿尔贝蒂娜就离开了蛾摩拉,唉!蛾摩拉是在世界各地都有。

    主人公说出“我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为妻”之后,幕布立刻落下,直至《女囚》中的第一句话:

    清晨,我脸还对着墙壁,尚未看到大窗帘顶上那条光线的亮度,就知道那天的天气。

    但幕布再次开启,使蛾摩拉的戏能继续演下去,到那时,主人公和阿尔贝蒂娜首先将在《女囚》中扮演亚哈随鲁和以斯帖,然后在《阿尔贝蒂娜失踪》中扮演希波吕托斯和淮德拉,并结束他们的故事。

    主人公亲眼目睹的同性恋景象,使他增长了知识,对世界有了新的看法。《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个标题,不仅是指男子和女子同性恋,而且还指普鲁斯特想描绘的某种社交圈子。这一卷除了研究同性恋之外,还谴责被称为“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社交圈子。因此,男爵的真正本性被发现之后,立刻描绘夏吕斯在社交界的肖像,他不仅是阴阳人,而且也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他身上,所多玛这边跟盖尔芒特那边连在一起。主人公在盖尔芒特公馆的院子里窥视他时,发现他年老后显出盖尔芒特家族的特征。但片刻之后,他显出了性格的另一面:“活像是一个女人。”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中,夏吕斯不断转换角色。他首次进入拉斯珀利埃尔城堡的客厅时,走路的样子“像贵妇人”,他用尖嗓子对女主人说他喜欢小草莓汁,主人公听到后说:“瞧,他喜欢男性。”但他又像盖尔芒特家族成员那样行事,用强制的手势迫使德·康布勒梅先生不要站起来,后又打断维尔迪兰先生的话,说他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塔吉骑士侍从,以及奥莱龙、卡朗西、维亚雷焦和迪纳的亲王”,并立刻看出这家主人还不习惯接待他这样高贵的客人。但在有的时候,普鲁斯特认为必须向读者指出夏吕斯扮演的确切角色。男爵抚摸科塔尔大夫的手,以感谢大夫前来为他决斗当证人时,普鲁斯特指出,他这样做“像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而不像性欲倒错者”。

    在巴尔贝克的周围地区,巴黎生活场景像外省生活场景那样展现出来。演员还是那些,但他们因布景的改变而发生变化:

    遇到某个社交界人士,在巴黎不会使我感到任何乐趣,而在拉斯珀利埃尔,他途经菲泰尔纳或尚特皮森林远道而来,相遇的性质和重要性随之改变,成为愉快的意外事件。有时是我非常熟悉的一个人,我不用走一步就能在斯万家里见到他。但在这悬崖之上,他的名字却十分好听,如同在一座剧院经常听到的一位演员的名字,这名字用另一种颜色印在一次非同寻常的盛大演出的海报上,知名度因出人意料的情况而突然倍增。

    拉斯珀利埃尔城堡从一边看是森林,从另一边看是大海,但它也是两个表面上对立的社会阶层的相遇之处。在维尔迪兰夫妇的这个住所,斯万家这边即斯万和奥黛特初恋的社会阶层,令人惊讶地跟盖尔芒特那边连在一起,因为夏吕斯男爵成了维尔迪兰夫妇的信徒。这两个社会阶层的交合又用汽车来表示:汽车有时被夏吕斯和莫雷尔租用,有时被主人公和阿尔贝蒂娜租用,而汽车行驶的路线也出人意外,从梅塞格利兹驶向盖尔芒特,后来吉尔贝特在《阿尔贝蒂娜失踪》中也提议这样走。主人公感到意外的是,这两个地方竟能这样连在一起,普鲁斯特手稿中的一段文字表达了这种感觉:

    我如在贡布雷而不是在巴尔贝克乘汽车出去兜风,也许就会发现,盖尔芒特那边和梅塞格利兹这边并非相互对立,无法轻易相连,而我在整个童年时代认为,这就像化圆为方问题那样是自相矛盾和难以实现的计划:可以从梅塞格利兹前往盖尔芒特。

    表示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社交圈子的词语“是自己人”,也表示男子同性恋和女子同性恋,因此有时会产生误解。夏吕斯听到维尔迪兰先生说他“是自己人”,感到十分惊慌,但后来理解是指他们的信徒,这才放下心来。同样,维尔迪兰夫人问夏吕斯是否“是这样的人”,也使男爵感到尴尬,其实她是问他第二天是否跟他们一起去阿朗布维尔郊游。圣卢认为维尔迪兰夫妇的小宗派是一种令人难受的教权主义的圈子,“问题不是像对哈姆雷特那样,是生存还是毁灭,而在于是自己人还是不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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