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译后记(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海上光芒四射的太阳”被认为是无法模仿的完美诗句。这句诗在《在花季少女倩影下》概括了对海景的描写。主人公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一起乘车去兜风:“上车前,我已构想出我即将去寻找的大海图像,我希望图像中有‘光芒四射的太阳’,而在巴尔贝克,我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图像……”在本卷中,娘家姓勒格朗丹的德·康布勒梅夫人跟她婆婆一起来巴尔贝克大旅馆看望主人公。“这时太阳西斜,海鸥已呈现黄色……”主人公在对德·康布勒梅夫人说话时,模仿她弟弟爱用形容词和修饰语的言语。《在斯万家这边》中,矫揉造作的勒格朗丹“只能听到月光在寂静的笛子上吹出的乐曲”,还引述笔触清纯的水彩画家保罗·德雅尔丹的诗句:“树林已黑,天空尚蓝”,并说:“难道不是目前的确切写照?”在手稿上,主人公在跟勒格朗丹的姐姐谈论普桑的画作之后,指着大海上颤抖的金色阳光说:“我常常在想,这是否是波德莱尔想要说的‘光芒四射’,当时他说:‘对我来说没有比海上光芒四射的太阳更加珍贵。’【884】”这里可看出主人公和勒格朗丹不同的感觉:一个感觉纯真,另一个感觉麻木,一个陶醉于感觉之中,另一个受到智力的约束。

    在手稿上,主人公继续说道:“您知道,我在说诗歌《秋天的歌》。您也许知道福雷为这些诗句所写的美妙旋律。”但德·康布勒梅夫人并不知道《秋天的歌》,就引述福雷为絮利·普吕多姆的诗句写的旋律。在定稿中,这段文字只留下她谈海鸥时引述《信天翁》的一个诗句。勒格朗丹姐弟俩不知道波德莱尔,因为他们从未看出事物的真正诗意。他们崇拜词语,并因此对世界毫无感觉。

    布里肖的词源

    词源是《追忆似水年华》一个有趣的题材,但也是令人困惑的题材之一。许多读者觉得《所多玛和蛾摩拉》中布里肖对专名学的长篇论述毫无用处又枯燥无味,阅读时常常跳过不读。让·科克托把这种论述视为“踉跄而行”,并认为这是作家疲倦所致【885】。

    词源学特别是专名学,是研究地名和人名的起源和演变的科学,像《追忆似水年华》中谈到的其他科学一样,在十九世纪末十分时兴。但是,法语语文学的这两个学科,在1870年后想要显得比德国科学高明,因此在意识形态中就显出漫画式的形象,比达尔文主义或医学更加滑稽可笑。地名学在当时是一门年轻的学科,附属于历史地理学。

    《在斯万家这边》中,贡布雷的本堂神甫在拜访莱奥妮姑妈时解释了好几个地名,依据朱尔·基什拉(Jules Quicherat)的一本小书,名为《论法国古地名的形成》(De la Formation française des anciens noms de lieu)。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中,主人公第二次逗留巴尔贝克,对诺曼底的地名感到兴趣,就请布里肖作出解释。布里肖谈论词源主要有三段文字。第一段是主人公在维尔迪兰夫妇的信徒陪同下首次乘火车前往拉斯珀利埃尔的时候(第303—310页)。他得知德·康布勒梅夫人将参加晚会,很高兴有机会向她索取贡布雷本堂神甫的小册子。这一段都写在贴在练习簿上的一个纸片上【886】,在打字稿上则作了两个补充。布里肖第二次论述词源,是在维尔迪兰夫妇的住所吃晚饭的时候(第341—358页)。这一段完全出自第一次撰写的手稿【887】,只有对Pont-à-Couleuvre(蓬塔库勒弗尔/游蛇桥)的解释出自贴在练习簿上的纸片,普鲁斯特在打字稿上未作任何补充。另外,这一段论述的并非是诺曼底的地名。布里肖最后一次谈词源,也是手稿中就有,不过是写在纸片上贴在练习簿上【888】。那是在逗留巴尔贝克即将结束时,对往事的回忆跟小火车的那些车站联系在一起(第525—529页)。贡布雷本堂神甫不再提起,地名完全由布里肖作出解释。布里肖使小火车车站的名称跟古代贵族的姓氏联系起来,就不再具有诗意。这些名称失去了神秘感,使主人公不再遐想联翩。因此,词源学既能使人发现地方的真实情况,又使人感到失望。

    《所多玛和蛾摩拉》第三章的最后几页,在回忆巴尔贝克地区时十分怀旧,这个地区从主人公第一次来到后已失去光环:“因此,失去初时神秘的不仅是这个地区的一个个地名,而且是这些地方本身。这些地名已神秘减半,而神秘又被词源学用推理所取代,地名的神秘程度因此而降了一级。”叙述者回忆了神秘性消失的过程,但事情更加复杂,因为这些地方在主人公第一次逗留巴尔贝克时就已失去神秘感,而词源使它们跟诺曼底的征服联系起来,就有了些许魅力,但逗留时间一长,它们的魅力随之消失。夜里返回巴尔贝克时,一些影子走近车厢,“布里肖视力不佳,在夜里会看成埃里蒙德、维斯卡尔和埃兰巴尔德的幽灵”,但主人公知道这只是德·康布勒梅先生或度假时的另一位朋友:“因此,埃蒙维尔、阿朗布维尔、安卡维尔,再也不会使我想起诺曼人残暴而又伟大的征服,因为它们不想完全消除无法解释的忧伤,我过去曾在潮湿的傍晚看到它们沉浸在这种忧伤之中。”由此可见,普鲁斯特对词源在失望中所起的作用的解释并非完全合理,因为我们知道,对这个题材的发挥并非列入最初的计划。这个题材的起源证明,它在小说中打开了一个缺口,同时也是《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一卷对小说偏离中的一个偏离。

    因此,布里肖的词源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是对部分和整体必须相互包容的有机、协调和独立的作品最强烈的质疑。这些词源是清单和目录中的一项,跟情节及其展开无关,因此可以像普鲁斯特那样加上,但也可以无缘无故地舍弃。

    在《盖尔芒特那边》中,圣卢在布舍龙珠宝店为拉结订了一条项链,并对她说:“这条项链,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送给你的,因为我已在布舍龙珠宝店订好,老板已答应只卖给我一人。”拉结回答道:“正是这样,你是想要挟我,你预防措施是做得滴水不漏。正如大家所说,Marsantes(马桑特)就是闪米特人的母亲,有着那个种族的味道。”其实,Mater Semita(Marsantes的词源)表示“主要的羊肠小道”,而不是表示sémite(闪米特人)。民族主义者认为圣卢的母亲是闪米特人,是因为他是德雷福斯派,而他有这种观点是因为他那当演员的情妇。普鲁斯特说:说圣卢的母亲有犹太血统,社会人种志学者只发现她跟莱维-米勒普瓦家族即英国的德比家族有亲戚关系。这样,犹太血统的怀疑就落到圣卢的头上。但无风不起浪,至少在小说中如此:如果没有犹太血统,圣卢就将是性欲倒错者。

    上述分析,主要参考弗拉马里翁版第四卷的引言,由埃米莉·伊尔斯-奥热(Emily Eells-Ogée)撰写,同时参阅了法国七星丛书版中安托万·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ion)为该卷所写的出版说明(Notice)。法国学者的分析中多处涉及普鲁斯特的前文本,即《追忆似水年华》之前撰写的作品以及普鲁斯特的手稿、打字稿和校样上的修改,因此这样的分析是只看小说发表稿的译者无法独自写出的。但写完分析后,觉得这一卷中仍有问题无法解释。去年为译林社补译《蒙田随笔集》中卷的十几章之后,看了安托万·孔帕尼翁的《与蒙田共度夏日》(Un été avec Montaigne),觉得分析十分精辟,也知道他曾在法兰西公学做过关于普鲁斯特的系列讲座,就根据让·米伊的建议,首先阅读了他的《两个世纪间的普鲁斯特》(Proust entre deux siècles, Seuil, 1989),从中找到了这卷中一些问题的答案,就对上述分析作了补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