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日阴 上午一时半，过黄河铁桥，二时二十分抵郑州，计行一千二百七十二里。与淮君握别车中，相视无言，殆《随园》诗云“无言便是别时泪”也欤。下车，寓第一宾馆。八时早膳毕，赴汴洛车站候车。汴洛铁道，为陇海线中之一段，系比公司借款筑成者。十一时半，开车西往洛阳。二等车价二元九角，三等一元五角。三十里铁炉，三十里荥阳，四十里汜水。铁道左右，上古穴居，时触眼帘。中原昔号文明，今犹有此，足见社会进化之非易也。汜水之西为虎牢，又西为成皋，中经硖道，即古鸿沟，楚汉于兹分界，为历史形胜必争之地。四十里巩县，汉阳兵工分厂，在站西北约十里，有枝轨达之。建筑规模甚宏大，能制步枪与各种弹药，现正准备开工。当洪宪阴谋帝制之时，深恐沪汉兵工厂，易为反对党人所有，特于丰沛故里，惨淡营兹，潜图抵制。未睹成工，已遭天殛。一世奸雄，又安在哉？四十五里，洛河铁桥。桥工坚壮，河广而浅，帆船如织。凭窗遥望，宛有南方内河风景。过桥即黑石关，以在洛河黑石渡西故名。其地宽坦，可驻大军。四十里偃师，城在道南，福中总公司，位城之西，河南最大煤公司也。四十里义井铺，首阳山在焉。迤西分金沟，有管鲍分金台遗址。又西金墉城故址，铁路穿城基而过。四十里洛阳，计行四百三十五里。时已下午五时五十分，车灯皆燃煤油，通过山洞，暗黑无光，颇令人闷。天候已寒，又无汽管放热温室，乘客多惧冷气逼人，此皆设备上之缺点也。沿线地势，自汜水迤东即有土阜，叠为起伏，故铁道工事，遂多凿山通道。汜水至黑石关，中间穿洞计十有一，其他劈山行车，两岸壁立如削之处，更仆难数。下车，寓东关第一宾馆，简陋不堪，直同黔桂伙铺。
十二月八日晴 住洛阳。洛阳为周汉帝都所在，史书古迹极多。早膳毕，偕烈夫驰赴各地游览，藉征书传。至洛阳桥，桥去东门甚近，额曰“巩固藩垣”，满列摊商，行人拥挤，土人称为最繁盛地。旋折入城，街道污秽，店铺矮小，商务无一可观。道经宫城旧址，午门三楹，半就倾圮。出西门，败瓦颓垣，荒凉满目，穴居民族，到处有之。据土人云，居其中冬暖而夏凉，较之瓦房，殊适气候，故居民沿居不改。洛阳城因宋址，周九里，为隋城之东南隅。书载古迹，多未寓目，询之耆旧，亦多未辨所在。城东扎马营，城南关帝林两名胜，均以道远，未往瞻览。乘兴而来，竟败兴而返。日间头痛，较昨少愈，惟耳鸣如蝉。傍晚仆人陈顺来说，潼关以西多匪警，西安来客皆苦之，匪与兵通，故不惧捕。余漫听之，仍准备明晨前进。河南田赋，均沿清制，大别其弊，约有四端：（甲）经界紊乱，地亩不明。豫省田地，向有大地小地之别，造报则用大地以合户册，征税则用小地以取利便。大地一亩，究由若干小地折合而成，漫无稽考。历年报垦停豁，为数复多。现在全省地亩，实共若干，究不能知。（乙）册籍纷繁，报据无由。豫省田地，本有鱼鳞清册，屡经兵燹，荡然无存。今所用者，全恃粮册。是项粮册，系由习惯而成，其间或地多粮少，或粮少地多，甚至有粮无地，有地无粮，飞洒影射，比比皆然。（丙）税率悬殊，负担不均。豫省田赋，虽以亩计，然轻重不等。至多有每亩税银二钱一分余者（例如滑县民地），至少有税银仅止一厘者（例如内黄之马场地）。实则税重者，地未必皆肥，税轻者，地未必尽瘠。（丁）银钱并征，亏耗至巨。豫省丁漕，向分银庄、钱庄（征钱十六处，征银八处）。又有或银或钱，或大粮完银，小粮完钱。而省会附近与交通便利之区，大都纳钱。近受纸币影响，银价陡涨，公家受亏，已不下百数十万元云。
十二月九日阴，下午晴 上午五时半起，早膳毕，赴洛潼车站，购赴观音堂车票。二等车价二元二角，三等一元一角。七时十五分开车，西行三十五里，磁镇，东有汉丞相朱买臣神道碑，神字以下没入土中。三十五里，新安县，城倚山建，铁道沿涧水北岸，径城之南门。城东半里即汉函谷关，昔为形胜之区，今余颓垣数楹而已。关后数十武，突起小山，颇据形势。上绕石垣，望若城堡，中建亭台，土人称为鸡鸣望气台故址。火车甫停，新安知事某来乘车，赴铁门办案，坐四舆，拥护卫，二檐红伞，旖旎前导，腐败情状，无殊清也。铁道过此，沿渑水北岸行，三十里，铁门。东南有棋盘山，相传为王乔烂柯处。四十里石河，三十里渑池县。城西数十武，有石碑，上刻“秦赵会盟处”。二十五里英豪。二十里观音堂，为海兰铁道已成者最西之终点。下车，寓第一宾馆，计行二百一十五里。洛潼亦借比公司款筑成，现为海兰一段。沿线地势，平坦居多，仅函谷关西有山洞一，观音堂东有铁桥一，枕木有以铁棍为之，取坚织与，抑木少与，尚未询悉。车中设备之缺点，车行速度之迟缓，同于汴洛。自郑州西至观音堂，业旅馆者多鄂籍，站站有人接送，几与清时宁波人独占信局，山西人独占汇庄，后先争美，亦殊观也。
十二月十日晴 上午七时，乘轿车发观音堂，向西行。触目坡坨，鲜见田野。十五里，驾车岭。十里，硖石。唐于此置硖石县，其东硖石岭，即南北二崤余支，悬崖绝壁，升降极艰，车甚颠播。晋败秦师于崤，其道在南。曹操始开北道，即今渑池、陕县间驿路。五里，庙沟。二十里，张茅，午尖（北人呼中膳曰午尖）。市民百余家，附近居民六七百户，有邮政分局暨巡防队，宛然大镇市也。十里，卫店岭，北通三门村，禹庙在焉。三门者，黄河中间，有磊石，截水为三流，《水志》称为人门、鬼门、神门是也。十里磁钟镇，其东峡道数里，两岸高达八九丈，车行其中，不见夕阳；市民数十家，有邮寄代办所，驻防军一连。住。是日行七十里，沿途巨石林立，山势雄峻，车行艰阻，无可为喻。闻诸耆旧，清道光十八年，光绪九年，皆曾削顽石，辟新路，无如重车动逾千斤，砰磅訇磕，移时又磊砢矣。有地方之责者，幸时筹修以惠行人。
十二月十一日晴 上午六时，发磁钟镇，向西行，山道崎岖。十五里，横渠集。十五里，陕县。途遇青海王公入觐年班，大队塞途。陕县为周召二公分治之所，春秋虢国地也。城中甚荒凉，商务皆在城南二里南关。有关门二重，横亘大道。出关行峡路，两岸壁立，类磁钟迤东。二十二里，桥头沟，尖。八里，温塘，有二土堡，林木颇多，近山有温泉可浴，泉水出山即冷。十五里，大营村，亦有土堡。入东门，出北门，高原平阔，北临黄河，渡河即山西辖境。二十里，曲沃铺。二十里，灵宝县。住。是日行九十五里。灵宝汉宏农郡宏农县地，今城门犹以古宏农为额语，城中颇有商务，土产以枣为有名，旅店概在南关。
十二月十二日晴，午后阴 上午五时，发灵宝，皓月当空，光耀如昼。二里，渡恒农河，即唐水。朱温逼昭宗东迁，过此水时，仅余小黄门十余人相随。河西即古函谷关，关上有老子骑青牛塑像，关前有关龙逄墓碑，月下未睹详细。入关门，行峡道中，两岸危峰高耸，有达数十丈或百丈者，盘曲如羊肠，险要视新安函关道百倍，真绝塞也。二十里，抵沙河，始见平野。渡沙河，即稠桑，虢公败戎于桑田处也。过此仍行峡道，两岸虽高不及前，而仰视天空，仍宽不及丈。二十里，达子营，尖，飞尘障天，目为之闭。过此以西，道渐平坦。二十里，阌乡县，地势展开，成小平原。征人至此，如出重险，心神为之一快。城中亦寂寥，城西有关，商贾杂居之。逾关，又行峡道。二十里，盘头镇，宿。是日行八十二里，远则相当百里云。余旅行河南，遍东西南北，视察所及，有最可研究者二事，即河南政治现状，带特殊色彩，河南人民，立于军政之下是也。其一滥用军法。各县知事，皆加军法课员头衔，骤睹之，不解所谓。询之当地政绅，则云此袁氏之流毒，取便杀人。夫军法较普通刑法加严，专用以治军人犯法与普通人犯军法者。豫民果凶顽强悍，非武健严酷不足胜任愉快，有惩治盗匪法，尽可适用，何必军法为。战时或可说也，方今秩序回复久矣。国人通病，又好滥用职权，今假知事以特种权威，是奖励之以草菅人命也。而去军民分治之高调，益背道而驰，更无论矣。其二警政不修。各县城邑与大小市镇，皆驻军队，稽查行旅，严密如戒严时。苟无中央或该省高级官厅护照，而又对答不称旨者，则倾箱倒箧，一一检查，且乘便携贵重物品以去。夫保护安宁，稽查行旅，皆警察所有事，纯属民政范围，除戒严区域外，军队无须过问。今河南皆代以军队，殊不可解，以财政困难莫能办警察与，养此多数军队，独不需款耶？余不识豫省军民长官，是何用意，而驱此无数荷枪佩剑之怒目金刚以威吓一般小民也！
十二月十三日晴 以欲睹华阴庙古迹，上午四时，即发盘头镇。月明星稀，寒风拂面，鸡声悠悠，远从四野而来，与车声相酬答。车夫复时发口号，彼此策应。余乃正襟危坐，莫敢假寐，举目四望，以备宵小，此月夜旅行情状也。车行峡道，路尚平坦。十里，十里铺，有涧河，即郦注之全鸠水。水东有戾太子塚，夹岸有田野。过此又入峡道。十里，阌底镇，古阌乡县治也。稍见田野，复行峡道。十五里，金陡关，入陕西境。出关，行下阪峡道中。狭而盘曲，势甚险阻。五里，潼关关前，始稍平阔。关后枕秦岭，前阻黄河，历史上著名形胜地也。河广而浅，车可涉渡，河中有风后陵，今失所在，惟余风陵渡名。北岸即风陵司，清时由陕西设风陵渡巡检，主船政，今裁废。汉杨震墓亦在关前。自观音堂至此，道途险峻，岭壑相间，铁道工事，甚形困难，闻峡石、张茅四十里间，工费已估一百万元云。城中商业繁盛，所制酱菜，尤为北方有名。官厅有潼关常关监督署、镇守使署、潼关县署。尖于第一楼，烹食黄河鲤鱼一尾，味同南产，昔人所传，殆虚语耶。城中东隅麒麟山，形势高耸，园亭丛建，名胜地也。出西门，道路平坦，惟多飞尘，旁有小渠，流声潺潺可听。左文襄西征时，所植柳树，时见道左，惟多凋残不堪。五里，满城铺。五里，杨桥铺。三十里，华阴庙。住。是日行七十五里，其远实当九十里。华阴庙为历代祀华岳神处，庙基广三百余亩，绕以石垣，庙内古木千章，扶蔬竞秀，雅有可观。正殿东北隅，有古柏一，标名秦柏。前院西偏，有青牛树，相传老子携尹喜出关时，拴青牛于其上。二树班文古秀，颇足娱目。碑碣林立，惟皆宋元后物。闻有汉西岳华山庙碑，遍觅未见，度早断烂耳。正殿之后，高大建筑，推万寿阁，计三层，栋梁皆数抱木材，同于正殿，非现代所易觏者。阁正对华岳，凭栏遥望，残雪满山，乱峰入云，悬崖欲堕，如在日本箱根之望富士岳。后临平原，一望无既，槐柿柳柏，纵横陇畔，若作阡陌，不啻一幅天然图画。视河南地势之干燥粗鄙，顽恶恼人，大有文野之别矣。庙前皆食物小卖商，甚嚣而秽。庙中建筑，复多颓败，不无令人败兴之处。庙去华山极顶，尚有五十里云。
附 陶保廉《华岳游记》
客有言太华之雄奇者，余羡焉，偕友往游。以三月十三晚至岳麓云台观，为周明堂地，宋陈希夷隐此。西有顾亭林所建朱子祠。朱子曾奉主管云台之命，故祠焉。登阁视西峰，半出云表，瀑布如匹练。次日乘筍舆至玉泉院，观希夷洞。洞外镌三大字，曰“山荪亭”。入张超谷，经王猛台、桃林坪、娑罗坪，曲折巉石间，飞泉怒号，奇峰骇目。望见大上方水帘洞希夷峡，皆前明登山孔道，今则陵谷变迁，不复取道于兹矣。循十八盘而上，舍舆徒步，周厔崎嵚，愈曲愈峻。距平地二十里，豁然开朗，为青柯坪。坪当山半，山之胜至此得十之三四。其上益险，游人率止此。顾不逾奇险，不得奇景，余心未慊也。日已瞑，宿东道院。涧水争，松涛四起，奔腾彻夜，如泛沧溟。望日之卯，短衣窄袖，鼓勇猱升，舆人前导，指示崖上“回心石”三字，气颇馁。不数武，瞥见“英雄进步”四大字，气遂一振，无何。陡壁阻人，中裂一罅，铁索下垂，缒而上者可千尺，曰“千尺幢”。出险，得平地丈余。复入壁罅，缒而上者百尺，曰“百尺峡”。盖《水经注》所谓天井也。从峡口度二仙桥，过媪神洞，至犁沟，危崖右削，刓石受足，倏高倏下，亘数十丈，下望如壁上蜗涎。余面壁侧足，屏息曳踵，沟尽，达云台峰，即北峰也。诣真武祠，道人具蔬食。凭槛纵眺，翠峰罗列，白云油然，须臾千变。午后至苍龙岭，则一线羊肠，横岭巅数里如龙脊，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两旁剑削而下，不知其几千仞。导者告余曰：“韩昌黎至此，痛哭不能下”，戒毋旁观。余潜睨左右，云雾不起，风来体战，遂蛇行而过。又逾数险，至五云峰，当华岳中央，众峰环拱，突起突落，重叠如莲萼，此华之所由名欤。旋登鸡冠石，磴道迂回，盘旋空际，一步一曲，饶有逸致。入金锁关，跻玉女峰，正对东峰仙掌，乃岩石崩堕，肌理呈露，文列如掌，好事者指为巨灵擘山之迹，不足辨也。循马槽谷下降十余丈，出谷底松林，掬雪和松枝嚼之，殊沁心脾。至东峰下，升降略惫，从者舁余上观青龙池，秦昭王博台。下峰，入南天门，登聚仙坪，观九节橡，铁杙插壁，缀以狭版。其下群石剑立，人迹不到，俯视石壁，镌“华山文约”四字，大逾寻丈。曩固有径可通。出天门，过玉柱峰，入于穴，石覆如厦，自隙上出，即避诏崖，陡壁怖人，石溜浸履。《华岳志》载“避诏崖”三字，希夷手书。夫希夷既遁，肯自表之乎？华山古迹志多附会，余惟赏山势之奇而已。傍晚登南峰，宿岳庙，据华岳之极，高于平地四十里，带黄河而砺群山。昨在山麓望西峰插天，至是则抑然自下，有弗敢争高者。须臾月出，天无片云，俯视蒲阪冯翊诸郡邑，都归烟雾，群峰露半，若沉若浮。夜分甚寒，披裘就枕。次日登落雁峰，观仰天池、黑龙潭，循省身崖，至西峰。巨石裂而未堕，有类斧劈。诣莲花峰，高卧片时，松风拂衣而醒。折北经二十八宿潭，复至五云峰。午后下山，晚宿北峰。次日还云台观，当陟险探幽时，兢兢业业，无或颠踬，至平地而舆人仆，仆于所忽也。青柯坪以上，小险小奇，大险大奇，奇云、奇石、奇松，殊形诡观，不可以物拟，向非鼓勇直上，则交臂失之矣。甚矣！天下事之不可畏难也，爰泐石绝顶仰天池之旁，大书曰：“光绪庚寅三月望，商邱席裕驷、秀水陶保廉、吴江陈世昌同登”。
十二月十四日晴 上午四时，发华阴庙，月下过华阴县城，未及入观。三十五里，渡敷水，即敷水镇，人烟繁盛。二十里柳子，尖。二十里华县城，西关外有碑峙道左，文曰“宋寇莱公故里”。闻郭汾阳故宅在少华门内。三十里赤水镇，住。是日行百有五里。镇西即赤水，有石桥九空，土人云，系周处斩蛟处。周江南人，足迹未至秦中，其讹耶。沿途平原广阔，槐柳挺秀，麦地铺青，景致可人。横道无数沟渠，皆引华山之水，灌溉田地，助尽地力。左侯柳亦夹植道旁，连续不断，远望如峡道然。其整齐处，视日本向岛之樱堤，犹饶趣味。自观音堂以来，由甘、陕运输皮张羊毛之商队，无日不络绎于途，惜皆洋商，无华商。洋商以生货去，以熟货来，转移间获我巨利。利权外溢，可胜慨哉。
十二月十五日晴 上午三时，发赤水镇。二十二里，渭南县，天犹未曙。城西南七里，有灰塠，周百步，高三丈，传为秦始皇焚书处。四十里零口，尖。十五里渡戏河，有蔺相如墓。十里，新丰城，汉高五年筑以娱太公，今已非其故址，半为麦地，甚形荒凉。惟西关外颇有商务，经过时值市期，行人塞途。城东南五里许，有鸿门堡，楚项羽宴汉帝处也。十二里，骊山，即蓝田北干，其麓秦始皇墓在焉。墓形下方上圆，如陵如阜。一里，临潼县，住。是日行一百里。南门外有华清旅馆，即唐华清宫故址，为临潼官有财产，修葺于民国三年夏间，正屋一楹及廊房，皆宿旅客。温泉则在左傍别院，泉初出为一大池，水如沸汤，池上神像，土人香火颇盛。继为一小池，温和清洁，余与烈夫浴焉。复右行为小池二，宛如鸳鸯并列，一温一凉，土人指为唐贵妃春寒赐浴处。拳匪之乱，銮舆西播，西太后浴于凉池，光绪帝浴于温池。浴室布置较清洁，初入时未及见也。有女浴池，在院左隅。别院后倚骊山，前望临潼，正中为正屋一楹，左傍有三小间，形同书房，俯临水池。池中建二阁，架木桥通之。池外环以小溪，溪前架楼为游廊，可通花窔、飞虹桥，及其他亭阁。太湖假山，布置尽善，足供游览。相传唐温泉宫、长生殿、集灵台，皆在其地，今莫辨其方位矣。壁间刻金人词，有云“鼙鼓数声，打通蜀道。霓裳一曲，舞破潼关”，盖雅而纪实之作也。馆外左傍，有大池一，为贫苦土人群浴之所。附近商店数家，日常用品皆粗备。陇海铁道大通而后，邦人必多来此访古，藉以浴身，当日趋于繁盛矣。
十二月十六日晴 上午六时，发临潼。十五里斜口。二十里灞桥，桥长三百步，计七十二空，皆石为之。相传系唐尉迟恭监修，两端有牌坊，西曰“西通关陇”。楚汉相争，楚军灞上，即此。十里浐桥，长不及灞桥，亦石砌，西端牌坊曰“长乐要津”。灞浐合流，下入于渭。过长乐坡，八里，西安东郭门。三里，长乐门。时甫傍午，近郊平野中展，土厚水深，秦中自古帝王州，真不诬也。城基广大，略等北京。入长乐门，即东大街，前为满城，辛亥之役，陕人毁之。建筑市街以赁商民，整齐宽敞类租界。三里，住关中旅馆，是日行五十八里。自潼关西至西安，道皆广坦，铁路工事，颇属易易。道旁土堡，广大而多，皆前清回变时，居民筑以自卫者。自观音堂至此，计程五百八十里。饭后，偕烈夫往访警察厅长南岳峻右嵩，未晤返寓。傍晚，南君来访，谈至十时始去。经年阔别，乱后相逢，盖欢聚也。
十二月十七日晴 住西安。上午八时，南君以轿车来迓余与烈夫，去署早膳，作竟日谈。早膳后，往访陈柏生督军，晤于签押房，其状短小和平，颇知书法，时适为人书寿屏。言论丰采，似非治世之良才。旋赴文庙，览碑林。有碑四百余种，老而佳者，惟多宝塔、玄秘塔、圣教序、坐位稿诸碑，余皆宋元后物或翻板耳（景教流行中国碑，老而不佳）。汉碑十三种，皆在褒城石崖上。魏碑新出土二种，闻书家言，尚为佳本，亦在林外。某处适有拓本，因购汉、魏、隋、唐碑十八种而归。次游皇城，城方形，广约四百亩，为有明秦藩所筑，非古代物，现存太湖石一，余皆草地，一天然跑马场也。返警署，就南君午宴，同席为烈夫、陈百澜、景涵九、瞿芗衡、姚绿枝、刘定五、桂汉臣、卢蔼吾诸君，颇称盛会。宴后，右嵩之弟岳岑，导余与烈夫、芗衡，赴易俗社观剧。盖秦中自辛亥以来，旧同盟会人，群知欲致国家强盛，必先改良社会，遂致力于社会教育。此项剧园，即其经营之成绩卓著者。以故各家剧园，恒称某某学社，演员皆属青年学生。剧本皆取材爱国觉民，与有益社会之事实，描写尽致，唱作俱工，较上海民鸣社所演，有过之无不及。视其他文明新剧，专以诲淫为事者，则霄壤矣。社会教育之善者，无过于此，他省当仿而行之。惟白调字句太文，非一般人所能晓解，演时全用旧剧形式，则又急宜力图改良也。
十二月十八日晴 住西安。傍午，同学王集中、张西江、华俨三君，邀赴曲江春酒叙。同席客座仅孙念先，亦法政同学。饮毕，至同学韩璠处看新娘，不甚佳丽。下午，陈百澜招饮，以倦极未去。陕省财政，目前虽属困难，而市面金融，尚形活泼。富秦蔚丰两银行与中国分行，皆有现兑，纸币亦未滥发。据财政当局云，刻有现款百万，便可立致裕如，以较吾湘财政状况，优出倍蓰矣。延长石油，为三秦第一富源，质佳光亮，胜于美孚。将来铁道大通，运销全国，必获大利，勿谓秦无财也。陕西军队，今年独立之初，数达十旅，寻经两度改编，尚存五旅。老兵只陕北及汉中二旅，余皆新编者。省城名胜，除碑林皇城外，尚有大雁塔、小雁塔、八仙巷、牛头寺、城隍庙等处，可供游览。
十二月十九日晴 住西安。上午，取阅前晚易俗社所演《苦乐记》剧本消遣，编列结构，都属谨严，惜多时调，未谙词曲之学，此或囿于三秦习惯也耶。傍午，张庭芝偕韩璠来访。下午赴各处辞行，以明日西发赴甘故也。西安古雍州域，周王畿，秦内史，汉为京兆尹，晋西魏宇文周隋唐，相继都之。五代梁改大安府永平军，宋为京兆府永兴军，元曰安西路，改奉元路，明改西安府，清仍之，置长安、咸宁二县。民国裁府并咸宁，留长安县。汉惠帝筑长安城，东西十三里，周六十五里，为斗形。隋初迁都龙首川，营大兴城。唐因隋旧，屡加修筑，宫城东西四里，南北二里（半在今城北关外金銮坡等地）。南即皇城，东西五里，南北三里（今城西南二面，依唐皇城）。又南为京城，东西十八里，南北十五里（今南关外及城东城西诸村）。昭宗东迁，长安遂墟。天祐初，韩建去宫城及郭城，重修皇城，拓其东垣，如今城之形。宋以来皆因而修之。
十二月二十日阴 上午八时，陈督军派马队来护送赴甘。九时，南右嵩、吴光照（长安县知事）先后来送别。十一时发西安。七里，出西郭门。五里，金胜寺，唐波斯胡寺也。清乾隆时，陕抚毕秋帆，改题崇圣寺，宏壮为西安诸寺冠，寺前平坦，龙首原西址也。寺东北二里，为唐休祥坊。寺东北半里，为唐京城开远门故址。十五里，三桥镇，镇西南十里，为秦阿房宫故地。镇东北二里，燕雀门村，为汉京城西南隅之章城门。东北五里，为未央宫故地。镇东有镐水，古镐池、镐京，皆在其地。二十二里，丰桥，桥长百余步，覆土于木，形似吾湘小河之板桥。三里，河南街，以在渭河之南故名。出堡北门，至渭滨，俗传文王造舟为梁处。秦都渭北，咸阳宫在渭南，作长乐桥，通二宫之间。今则冬春架木桥以济行人，夏秋水盛，则系舟为浮桥以渡，犹有造舟为梁之遗风。二里，登岸，进咸阳南门。出西门，住。是日行五十四里。城中颇有商务。城北十五里，有周代文武成康诸陵，周公太公鲁公诸墓即在近旁，盖陪葬也。咸阳在兵家为□冲地：西经凤翔汉中，为入蜀孔道；东出潼关，即晋豫之交；西北逾陇坂，通甘肃新疆，亦四通八达之区也。西北风俗，凡服公务者，经行远道，必以白布小旗大书官衔，高树车左，关津睹此，不加留难。是殆官尊民卑恶习未改也与。
十二月二十一日晴 上午六时，发咸阳。四望古塚累累，亘数里。行箧无书，何代陵寝，何姓祖塋，皆莫能详。十五里，上照塘。二十五里，店张驿，尖。兴平县城，在驿南三十里。二十里，雒村铺。十里，醴泉县北关，住。是日行七十里。城东北五十里，有九儍山，唐太宗昭陵在其上，陪葬功臣一百余塚。东北十八里，为武将山，有唐肃宗建陵，陪葬仅郭汾阳一墓。城中荒凉不堪。有皖人戴某，骑行赴甘肃军署公干，驻醴兵士，见其马肥而佳，强欲以病马易之，卫兵从而排解，始获免。陕省军队之无纪律至此，可为一叹。寄语陈柏生，曷以反对李印泉之时间，而一整饬其军政也。
十二月二十二日晴 上午三时，发醴泉。仅有星光，车行冥冥，莫辨东西。八里东堡，折取商路，由杨家庄入山，经陆陌镇、铁佛寺、新店子诸地。七十二里永寿监军镇，尖，至此始合驿道（驿道经杨洪庙、乾县、阳峪镇、安家营）。路较便捷，清同治初，回叛往来，官兵进剿，皆出此途，不经乾县。乾县城北梁山，有唐高宗乾陵，武后附葬焉。十里，永寿驿。十里蒿店。二十里，永寿城外，住。是日行一百二十里。山城斗大，居民百家，落落可数。沿途山道多，平地少，窑居多，村落少，飞尘多，洁地少。益以陕北历年灾旱，居民老少男女，类皆形容憔悴，游兴索然，所见飞禽，多雁与鸦。
十二月二十三日晴 上午七时，发永寿，入南门，出北门，入山。二十里，徐家车圈，回环曲折，有似车轮。十里，底窖沟，沟中水石参半，车甚颠播。十里，泰峪镇，尖。是地列阜如屏，民皆凿壁以居。尖后升坡，下望似山，上实平原。十里，泰峪胡同，入土沟，内陡而窄，如由金陡关至潼关一途。二十里，邠州，住。是日行七十里。城南枕豳山，为商豳国地。唐明皇以豳幽同形，诏改为邠，后从之。城中大部分皆空地，居民虽视永寿略多，然满目荒凉，地瘠民贫则一。沿途终日行山峡谷涧中，即世所谓陇阪道也。摩悬崖时，则莫敢俯窥；走沟道中，则恒凛堕崖。山皆濯濯，民多穴居。行路之难，景色之枯，较河南峡石张茅一带，有过之无不及。窑洞怪象，远望如蜂房排衙，富者于穴外筑有墙垣门户，贫者则否。诗称陶复陶穴，殆即此也。秦陇本多此类家屋，邠境特甚。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 上午六时，发邠县，出西门，道左有范文正公旧治碑。范公苏产，其先世为邠人，己身复获治邠，亦佳话也。十二里，水帘洞，居民于石崖上，倚洞为邻，壁窍玲珑，雅有可观。有枣林长十余里，纵横交错，宛如画图。十里，大佛寺，即唐尉迟敬德监修之庆寿寺。寺依明岨山崖洞为之，佛像亦就石刻成，居中者高八丈余，左右二像较低，外覆楼阁四层，建筑甚新。梯登绝顶，极目远眺，泾水前绕如带，远山层耸若屏，烟雨迷离，景致绝佳。连日山行，至此耳目一新。两旁洞穴数十，皆住僧寮，或悬梯以上，或垂练以登，自远望之，如猿猴之攀崖觅食。唐宋元明，代有闻人摩崖题笔于此，特惜字迹皆为劣僧作灶置枢所毁坏耳。二十里，黑水。渡河，尖于停口镇，尖后即行。飞尘蔽天，如在浓雾。二十五里，冉店塘，西有深坑，宽二十余丈，绕以短垣，联以土桥。十五里，长武县城，住。是日行八十三里。城东北有隋牛宏故里。宏为后周大将军，降隋为尚书，史称宏为大雅君子，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城中居民稀少，地多荒芜。唐设昭仁寺，超度阵亡将士，李华为文吊古战场，皆在是地。盖长武为秦陇间高原，攻守要地，伊古以来，大战场也。晚间，护送兵士来请名刺销差，予之而副以赏号，渠等申谢如礼。此对余辈则然，其于商民，则行同强盗。沿途强以病马易民间良马计五六次，恃威劫人，民莫敢辩。以堂堂军署卫队，公然为盗匪行为，军纪风纪，荡然无存。省外军队当更蛮横而无忌惮。秦中将领治军能力之薄弱，可想见矣。闻诸道路，陕省军纪，以西路为最坏。西路统将郭坚所部，类皆来自绿林（俗呼刀客），陈柏生资之以获督军，恃拥戴功，因恣肆甚。陈不特无整饬之力，且恒存一相倚之念，以是愈出愈奇，愈演愈坏，殴警士，拘巡长，占民财物，悍然不顾。当局惧祸，亦熟视若无睹。余行西路，得安抵陇界，不能不感陈督派兵护送之功，而沿途闻见军队殃民，又不能不责陈督治军优容之过。
十二月二十五日晴，寒甚 上午五时半，发长武。星斗无光，寒风刮面，重裘不暖，嘘气成冰。车行高原，道颇平坦。二十五里，白杨坡，入甘肃境。五里，窑店。自此以西，驿路两旁，白杨成行，大可拱围，高枝参天，夏日行人，多荷凉荫，景致之佳，有逾陕省西路。此皆左文襄督陕甘时，令防营所植者也。三十里，高家凹，有土堡，北门上书“高公故城”。尖。三十五里，十里墩，下坡，长武高原，亘百余里，至此始尽。二里，凤翔口（驻有兵队）。坡益峻，盘曲硖路，涧深壁陡，只容一车，地极险要。八里，泾川县东关。宿。是日行百里。城中居民颇多，并有商务。城西北紧临泾汭两河，泾河黄浊，过于渭水。若非邠州以下泾流深缓渐清，则泾渭之辩，亦无有也。城北五里有兼山，下有共池，密康公曾从周共王游于其地。陕人反对李印泉为省长，以余考察，有三原因。其一陈柏生自知才疏，恐李来难固于位；其二军署秘书长何某，欲作省长，因极力怂恿陈为反对；其三中央某系，日谋箝制民党势力，曾密电陈如是如是。方今秦省庶政，所亟宜兴举者，约略言之，殆有数端：陕北荒地甚多，急宜招集流寓，从事垦殖。就其土性所宜，广种小麦棉花，以备升科裕国而厚民生。延长石油，乾州马匹，皆三秦有名特产，急宜扩充矿场，改良马种，以广燃料而足军需。童山濯濯，雨水以稀，急宜熟察土性，栽植柳柿枣杨之属，使成森林，而润地脉。煤铁诸矿，所在而有，急宜筹集资本，设立公司，依照新法从事采掘，以备铁路大通，多量煤铁之需要。此皆落落大端，举办而最有利益于秦省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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