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七日晴 上午二时，发四十里铺。向西行，四十里，平凉县城，钟才七下，尖。平凉清为府治，现陇东道尹及陇东镇守使皆驻此。城内商务甚盛，为西安以来第一。最可怪者，鸦片商店，时触眼帘，几疑身在上海租界。报纸宣传，甘省长官明卖罂粟，似非无据。时人多谓两广为烟国，余春间旅行其地，未见明卖烟膏。今平凉城，高悬商帜，曰零土分剪，曰公膏出售。沿途市镇，又复烟馆林立，吸者往来拥挤不堪，万目睽睽，无所饰讳，称以烟国，名实符矣。政府关于鸦片，曾与列国立约，限期禁绝。目前期已届满，甘省犹复如是，洋药入口，又何能禁，中央当亟严令甘省长官，尅期实行禁种禁售，以间执外人之口，而竟烟禁一篑之功。城东曰东关，皆回回居之。据土人云，汉人不准回回入城，果尔，则汉回感情，行将弄坏，妨害大局，良非浅鲜。关西有清平桥，为邵阳魏午庄备兵陇东时所建。城北五里天坛山，即唐珲瑊与吐蕃会盟被劫处。饭后，进东门，出西门，就泾水滩行，小石碍车。二十五里，页河塘。迤西众山络绎，左右屏列，皆石戴土。车行山峡，时触小石。南山缺处，望见崆峒东峰。十五里，安国镇，历见诸山细砂流注，老黄黝绿，两色相间，下藏何矿，未及细察。二十五里，蒿店，住。是日行百有五里。自邠县以来，沿途南北诸山，以辟麦地过多，恒现平正阶级状。平凉迤西，是状渐鲜，可知此地居民之惰于耕作也。
十二月二十八日雪 上午七时，冒雪发蒿店。下坡，即瓦亭峡，古弹筝峡也，唐德宗时，与吐蕃于此分界。绕行涧底，两岸皆山。五里，三关口，一名金佛峡。高峰夹水，宽仅二丈，擅一夫当关之胜，为自来战守要隘。有董少保故里碑，立于道左。有关帝庙，兼供杨延昭像，土人因呼六郎庙。过庙，迎面石壁高耸，上勒“峭壁奔波”“山水清音”“山容水韵”等字。昔时驿道沿山脊行，旅行多苦之。清光绪初，邵阳魏午庄驻兵平凉，督师四万，役夫八千，以数月之力，砌石山麓，自三关口迄瓦亭驿，二十里始庆安途。吴县吴大澂记其事于碑，立关帝庙前。二十里，瓦亭驿。城堞高耸，望若县治，为渡陇咽喉之区，汉隗嚣闻洛阳陷，即使牛邯扼守此处，可以见形势矣。北距固原九十里，亦古要隘。渡陇水，亦泾源，十五里，和尚铺，宋使吴玠守和尚原即此。尖。自此登六盘山，回环峻坂，驹喘且蹶。山半，庙儿坪，有关帝庙，可资休憩。计历十有八盘，始得横依山脊，斜达山巅。由麓至此，计十五里。登高遥览，峻崿百重，绝壁万仞，众峰环抱，如卷蕉叶，烟云满岫，如在天空。瓦亭直等球盘弹丸，陇溪宛似空中游丝，隆德固原，由此分界。有旧泛房，不见戍卒。下坡西行，云起车下，风号丛谷，满目阴森，令人心悸。曲折盘纡，行一时半，始抵山麓，地名杨家店。自巅至此，计行十里，时已黄昏。《元史》屡称元主避暑六盘山，当时森林，心甚丛蔚，今则童山濯濯，不堪游憩矣。眉月当中，又十五里，隆德，宿于城中。是日行八十里。自泾川至隆德，通常行四日，余以三日得达，亦不畏难之旅行家也。城中地脊民贫，荒凉满目，为所经县城所未有。道旁左柳，惟和尚铺东数里，与隆德县东十里，尚能成行，余皆残败，三三两两，若断若续，仅足表示驿路所在而已。
十二月二十九日雪寒 上午五时半，戴雪出隆德西门。严寒袭人，齿颤作声，雪花横飞，路树皆白。唐人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迎面雪柳成行，确有此种风景。凝盼出神，体温为增。四十五里，神林堡，尖。三十二里，东峡口，路在山麓，极其弯曲，时有小石触车。十八里，静宁县，即清静宁州治，住。是日行九十三里。城市虽不繁盛，而居民颇多，食物亦易购买。自西安以西，至此始食米饭南菜。城东五里，有东山，宋吴璘命其子杰，于此筑堡抗金人，故县城亦攻守要地也。饭后，散步经阅报处前，突见报载粤督陆荣廷病殂，甘省议会去电吊唁，并休会一日志哀悼云云，不胜警骇。克强、松坡、干卿三公，皆拥护共和中心人物，今竟后先病殂，国难谁定，万机谁理，思之惨然。
十二月三十日晴寒 上午七时发静宁，积雪满山，寒风刺面。渡苦水，浅而窄。逾祁家大山，上下二十里余，高峻虽逊六盘，而萦纡过之。上陟峻坂，下临绝涧，盘曲山腰，历久犹是目前，几若溯长江上三峡，“朝宿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四十里，高家堡，尖。十五里，界石铺，入会宁县境。循山麓行，车颇颠簸。三十八里，青家驿，住。是日行九十五里。驿为古寒林关，其东五里倒回沟，有利济桥，长十二丈。其西六里尚家湾，有履顺桥，长十六丈，左文襄公刻碑记其事，碑在全楚会馆旧址西。今日驿路，多傍山麓，曲折山峡，方峻崖在前，忽深涧在侧，征人至此，时有戒心。土厚无石，年久为雨水冲刷，磋硪破碎，峭削畸零，无奇不有。
十二月三十一日雪，寒甚 上午六时，发青家驿。出堡门，车马雪积，人作寒噤。十里，大山川。入山峡，右循山麓，左临深沟，峻坂陡坡，迭为升降，道路窄狭，回环曲折，车行巅播，缺口繁多，时虞倾陷。中途有车自西来，遇缺口而覆，车马俱伤。三十五里，翟家所，尖。午后仍行山麓，渡土桥三，均名平政，升坂降坡，不减午前，惟不常临千仞深沟，令人心悸耳。二十四里，张成堡，入会宁沟。沟长十五里，俗名“七十二道脚不干”，平沙浅水，纵横交错，夏季多雨，山洪奔注，恒不可行，须改道山腰。近年张督军曾将该路修治，闻颇好行，惟多迂曲。相传沟中土壤皆赤色，今日积雪，莫能审视。而两岸离地丈许，确多赤砂，沟口左岸，土壤剥落，亦色红如染，是皆可供土壤学家之研究者。二十三里，会宁县南关，住。是日行九十三里。城东道傍有碑，大书“麒麟塚”，明天启时立。叔季之世，好言祥瑞，古今一辙，可胜慨哉。沿途饮水，味皆苦咸，土人多窖藏冰雪雨水以供饮料。民国纪元，今已五祀，余度岁亦五易其处。元年在湖南国民党交通部，二年在日本箱根，三年在日本东京，四年在上湘山寺，今年在甘肃道中。世事茫茫，未识明年又在何处。
一月一日晴，寒甚 上午六时，发会宁。残雪在山，晨星三五，渡祖厉河。二十里，鸡儿嘴，下坡，入新道沟。沟长二十五里，宽十丈余，两岸皆高山，凸凹不平，车甚巅播。二十里，新道沟湾，入定西县界，尖。饼面都无买处，仅食油条充饥。尖后即行，五里出沟。十五里西巩驿，过此行山间。十里渡永定桥，上青岚山，陡峻纡回，不减六盘。车稍重者，必解二车骡马，并曳一车，始得上坡。二十里，达山顶，俗呼清凉山。住。是日行九十里。四围皆山，重叠如鳞，登高俯视，群山皆小。自山麓至宿处，盘曲上坡者十里（周家凹），随山脊升降者十里，共二十里，车夫则谓三十里，实远亦如其言。宿处为一窑洞，形如城瓮，污秽视房间稍减，店伙燃马粪于坑下，温度过高，至不能睡，如受炮烙之刑。西北酷寒，自理论上言，土人耐寒程度，当较南人为高。验之暖坑，似不尽然。
一月二日晴 上午六时，发青岚山顶。缘山脊行，曲折下降，俯视左右群山，残雪半消，麦地阡陌毕现，灰白相错成文，雅有逸趣。行二十里，盘三十余曲，始至平地。下坡时，车颇颠播，是山高峻，虽不及六盘，而道远倍之。又十里，定西县（即旧安定）东关，未入城，惟遥见新城环旧城之南而已。城北三里，有明徐达、常遇春等与元将王保保相持旧垒遗址，基地广大。十八里，十八里铺，尖。铺店整齐，可以下宿。过此迤西，驿路多在山间，幸颇平坦。二十二里，巉口镇，民居六七十家，有二小河，截民居为三部。夹河对峙，有二旧垒。十六里，秤钩驿，土人以其坡斜形似秤钩故名。住。是日行八十八里。
一月三日晴 上午八时半，发秤钩驿。下坡，过丰桥，上车道岭。明将徐达大破元寇王保保于车道，即此。岭长四十余里，只有一路可通，余皆绝壁悬崖，深沟窄涧，洵用寡务险之要地也。随山脊行，数为升降，方抵山麓。四十五里，甘草店，尖。商务颇盛，可埒泾川。土人性绝惰，与之以钱，犹卧坑上，不起烧卖茶水。尖后即行。二十里，清水镇，俗名屯军镇，相传赵充国曾屯田于此。镇西南三十里，即金县治城，其西北有兴隆山，森林丛蔚，高薄云表，大者十数围，广袤数十里。陇海铁路一通，此又大利所在矣。车行平原，坦途捷便，二十六里，夏官营，宿。是日行九十六里，远则相当百有十里云。甘草店以西，道路宽展不带山行气味，午晚皆食锅块，甚难下咽。饮水仍有苦味。自静宁来，左侯道树，皆瘠薄拳曲，能成行如东路者极鲜，甚至数里或十余里不见一树，莫识驿路之所之，岂迤西土性气候，不宜植树与？抑地方官吏与自治团体，未能保护培植也？
一月四日晴 以欲早达兰州，上午五时半即行。下坡，依河滩行，数里，渡河，循右山麓行。二十里，金家崖，有商店六七十家。道柳参天，民居相望，村树扶疏，沟渠畅达。潼关以西，水利以此处为第一，水磨、淤田二者，皆有成绩卓著。水磨者，引水转磨以制面灰，上筑板屋数间，以为屯积工作之所。据土人言，每磨一盘，一昼夜可制面灰千斤。沿河上下，计有水磨二三十盘。淤田之法，于河滩筑方围，下方留缺口，承以石块，自上方引水入中，清流浊淤，积久即成水田。依法淤之，可得良田无数，变石田为膏腴，此为良法。各省河流洼地，皆可仿行，以尽地力而厚民生。过金家崖，复行河滩，随河曲折。二十里，登岸，即响水河，尖。十里，桑园子，即明肃藩种桑处。崖右下临黄河，水为山束，深不可知。过此行乱山中，险仄如张茅、硖石，车行维艰。十里，东岗镇，入平地。十里，空心墩，道右有新式营房，广约一里，张督由京带来禁卫军驻焉。十八里，东关门，经南大街，至侯府街。七里，悦来宾馆，住。是日行八十里。自西安至此，共程一千三百五十七里。今日驿道，皆在山间涧底，小石嶙嶒，颠播殊甚，乘车之苦，难以言状。宾馆居停系皖籍，有电话达军署，故谋差者群居其间，室为之满。入夜七时，甘肃调查员陈子遴来，余询以陆荣廷凶信，何时到甘，渠云陆并未死，系电局误译“奥皇”二字为“粤督”，致滋讹传。张督曾撤电局领班，以儆不慎云。
一月五日晴 住兰州。移寓浙江会馆。陈、朱元鸿、赵先后来会。陇省财政，眉睫异常紊乱，印花税票，仅分派于各征收局，使之违法搭贴，而应贴者转不过问，商民至不知印花税为何物。田赋亦未遵章征收，银一两收至一两六七钱，补平火耗，公然牌示加征。粮一石，除一六五耗而外，更益以陋规三斗，合计半倍额征。官产卖出，实获十三万余，仅以二万余元报部。监税年额可二百万元，册报亦只六十万金。产盐池井，仅云花马池、定边二处（盐务总局称花定盐务总局），而漳县、盐关、惠安堡、擦汉布鲁克、白墩子、青海、雅布赖、昭化诺尔、布土鲁、红沟、哈家嘴等处，概不言及。民间积存鸦片甚多，个中人云，可供甘省人民二十年吸食，当局于各县遍设土药罚款局，名为惩罚烟民，实则官膏专卖，三年以来，收入达二百数十万金，未经明白报销。刻若提出此项罚款，与盐税盈余，复令各项陋规，涓滴归公，不仅甘省财政基础可以确立，且能接济中央巨款。惜无公正廉明财政当局，破除情面，积极以整理之耳。
一月六日晴 住兰州。早膳后，拜会张勋帛督军，及财政厅长雷祝三。自河南观音堂西至兰州，以余经验所得，为旅行所应注意者，条纪于下：其一，宜戒车夫昼寝。沿途旅店，鲜有车夫卧处，恒卧车中，又须数起喂马，多失睡眠，故一开车，终日跨辕作梦，情本可怜；而经行之路，除潼关至醴泉一段，道展而坦，余皆崎岖难行，不附高山，即临深涧，不摸悬崖，即走沟底，峰回路转之处，辄有缺口，稍一不慎，立致堕陷，车马同伤，人亦危险。遇此等处，当令车夫拉车傍里，曲折缓行。而张茅、硖石、陇坂、六盘、祁家山、青家驿迤西与青岚山诸处，道路益险，缺口更多，尤当特别留心，勿令车夫瞌睡。其二，宜携北洋银币。中国纸币，逾省不行，旅行长途，必带现金，尽人知之。而西北土人，特喜袁头洋钱与北洋造之龙洋，此外银币，概须贴水数分，有时并不收用。其三，行李服饰，皆宜朴素。驰驱山谷，车多颠播，日间飞尘蔽天，夜则宿处污秽，行李服饰，容易伤坏，若为上品，损失尤多，故以极朴素者为最佳。其四，宜用北地仆人。沿途言语习惯，皆与南方各别，若用南仆，每多捍格，甚至饮食居处，欲求稍当意者，而亦不能。若用北仆，此弊即鲜。此外，酱菜、风镜、洋烛、仁丹、如意油以及日用必需之品，轻便可携带者，皆宜购备，惟勿令车过重，重又容易颠覆矣。
一月七日晴 住兰州。上午发部信数缄，下午，雷厅长、张督军，相继来答拜，且招饮。入夜，偕烈夫至澡堂洗澡，污秽不堪，臭气袭人，此间又只此一处，乃掩鼻入浴。甘肃山多田少，其田分川原山三种：山，高田也；原，平田也；川，水田也。凡河渠沟涧有水之处，皆于上游引至河岸，以灌下游之田。甘凉以西，以雪山融化之水，开渠灌田，故天愈晴亢，水源愈旺，天寒水涸，争水而械斗矣。附近省城各属，多引沟涧水灌田，天旱水缺，讼案繁兴。惟渭川道属，水多田少，不虞缺乏。陇东田高，水利较少。宁夏各属，田多砂碛，土脉松浮，得黄河泥沙灌溉，苗始勃兴，谚所谓“天下黄河富宁夏”是也。又有所谓砂田。砂田者，以河流小石，满铺田中，厚三四寸。盖甘地高燥，石气凉润，能御亢阳，不虞干旱，利可及五六十年，再久则砂润渐减，须除旧铺新。甘肃本禹贡雍州之地，厥田上上，农业应极发达，而今则否，虽由俗惰业荒，地味以瘠，交通不便，谷无销路，而浅耕实其大弊所在。农民所用犁铧，尖小而入地不深，浮土仅二三寸，下皆坚硬阴寒，气脉不融，不惟不耐旱，并不耐潦，耕深则反是。牧民者当以此意日执农民而教之。
一月八日晴 住兰州。上午，策马出南门，游五泉山，即皋兰山。古树扶疏，佛宇林立，纡折而上，经大悲殿、武侯祠、文崇阁诸处。至混元阁，为山中佛宇最高尽处。凭栏远眺，会城在望：东山麓青塚累累，为各省侨寓墓地；西山麓官林万株，枝柯交错，绵亘数里；正北一面，王保保城遗址宛在，白塔山佛宇罗列，金城关砖墙矗立，九州元昊诸台，环峙若障屏；黄河带流，冰冻如白练，竞胜争奇，各呈逸致，大好一幅天然图画。扶级而下，浏览五泉，曰甘露，曰掬月，曰摩子，曰蒙，曰惠。土人则括呼为东龙口西龙口。东口水旺，其流西行，横穿山半佛寺，合西口涧泉，折东流出山麓，以灌田园。而泉泻流山涧间，皆结冰冻，洁白如银蛇汩汩，自山麓遥望，仿佛立庐山下观香炉瀑布也。归途便道参观织呢总局，以久停工，无甚可观。是局创自左文襄公，有中、东、西三厂，由德购置机器，招聘技师，制造毡呢。甫有端倪，文襄离甘，即行停止。未几并将东西两厂，改造学堂，机器遂多锈坏。洎光绪三十二年，奏准重行开办，乃扩中厂为前后二厂，日可织呢五十丈，织毡若干条。入民国以来，以制品囤积滞销，物料资金难筹，又复停办，是亦因噎废食之政策也。正午，就浙馆公宴后，赴张督夜饮。席设军署后花园，门悬左文襄书联曰“闭门种菜，开阁延宾”。园南有肃藩顾颜赵三烈妃祠，而墓即在其西，立有碑碣。台阁亭榭，鱼池假山，布置十分停妥，景致幽然可爱。园后依城垣，即秦筑长城遗址。望河楼在其上，高出云表，下临黄河，额联皆左文襄公笔迹，额曰“大河前横”，联曰“积石导流归大海，崆峒倚剑上重霄”。甘肃鲜产棉花，民亦不知纺绩，衣被所需布疋，类皆来自湖北、河南、陕西，厘金运脚，本重价昂，中人之家，都难购买。余自泾川至兰州，沿途所见贫家儿女，严寒犹未着裤，齿颤成声，皮肤红肿，煞是可怜。地方官熟视无睹，是诚何心！秦陇犬牙相错，土性量无不同，秦既盛产棉花，陇地当能种植。农民又素性服从，种棉农业，若经官府提倡，自能风行各地。一面督民使习纺织，十年之后，陇民犹有衣不蔽体如今日之甚者，吾不信也！
一月九日晴 住兰州。上午派人购备途中所需各件。此地百物昂贵，洋货尤甚，视北京几高二倍。下午四时，陈子遴设宴，同席有徐某者，研甫族弟也，历办阿尔泰军务，及新疆军署秘书长，以道尹分发，随张来甘，寻改高台知事。眉睫交卸晋省，心抱不平，故于此间吏治之黑暗，贿赂之公行，皆能言之凿凿，嬉笑怒骂，终席不休。陇省有异产二，甚耐博物学者之研究：其一，鸽子鱼。鸽子入水，即变为鱼，皮鳞似吾乡班鱼，惟头较扁而尾肥大，此地酒席，引为珍品。有见其未变成者，爪毛犹判然可辨。其二，冰梨。土人呼软儿梨，状愈腐烂不堪者，愈可食。洗以凉水肉则软，洗以热水肉转硬，故食时须以凉水洗之。消解炭毒，功效神速，土人嗜之，如北京人之于生萝卜然。
一月十日晴 住兰州。本定今日出发西进，以雷厅长邀饮，轿车亦未雇妥，故未成行。下午四时，就雷君宴，有陆军部委员常维楷君，新自京来，道北京政局近状颇详，月余不阅京报，聆之如获新闻。甘肃人民，于财政上享有两大特别利益，用披露之，以飨读者。甘肃面积之广，除新疆外，行省殆无比伦。以安西、玉门、敦煌三县，即埒贵州全省，其广可知。回乱以前，每年额粮，即仅四十八万余石。洎经回乱，户口逃亡，左文襄以实征为额征，复减十四万余石，迄今有田无税者，所在而有。如某甲有地，长阔皆四十余里，仅以百亩纳粮，此其一也。昔人云，南省苦于赋，北省苦于徭。甘省历无差徭，有军务公差过境，供应皆自省库开支，不向民间征发，此其二也。乘此机会，苟能厉行烟禁，尅期绝吸，教民耕牧，惰者必罚，行之数年，人民纳税力必日加大，每年收入额，必日加多。因势而利导之，甘省财政，可望大发达矣。
一月十一日晴 住兰州。白兰州赴新疆，须在肃州换车。而此地车幕车帘，又皆乘客自备，车行虽可代办，价昂而物不适用。今日以准备此项，仍未成行。晚就徐遂初夜宴于其家。西宁道属循化县拉卜楞寺，西宁县隆务寺、塔儿寺，各有活佛。蒙番迷信甚深，恒以每日所得十之七八，舍之该寺，以表虔敬，如日本各寺之自由献金者然。惟彼数少而此数多，彼多铜币此皆生银，彼恒取出应用，流通社会，此则积而不散，同于窖藏。据官斯土者言，该寺建立甚久，所积生银，数约千万余两，果非齐东野人之谈。斯亦甘省富源所在，苟派深通佛典，而与活佛感情较好之人，前往各寺，多方游说，晓以世界大势，国家思想，金融流通之大利，使出窖藏，办银行，筑铁道，或开矿西宁，或垦荒青海，政府从而特加保护，士绅群相予以助力，经营所及，五年小效，十年大效。盖甘省地广而腴，矿藏甚富，实一未辟之天府。政府财政困难，莫能大举开源，能得于万余两现金，兴办一切，又复办理得人，无论如何，总有几分良好成绩也。
一月十二日晴 住兰州。车幕车帘未成，仍未成行。由此至肃，三套大车载重八百斤，官价银四十两零四厘，每百里二两七钱四分，民价则须五六十两。下午，张督来送行，并赠羊裘一袭。兰州至宁夏，由黄河水程，帆船须九日，若行轮船，二日而足。前清兰州道某，曾自德购轮船二艘，开通兰宁航路。厥后试航，以吃水过深，莫能通航而止。眉睫张督拟行浅水小轮，以利交通，正在筹议一切。余询之舟子，则谓中卫以上，水深流急，下则水浅流缓。本有舟楫之利，惟老两口儿、九姊妹、旋涡、铁照壁四处（皆在皋兰、靖远两县辖境），滩石嵯峨，水量稍浅，辄碍舟行，且虞破舟。然则欲驶浅水小轮，亦须开凿诸处，方能通行尽利，未识张督军亦筹议及此否耶。
一月十三日晴 住兰州。上午，至张督军、雷厅长处辞行，傍晚，赴陈材香宴。此地应酬，多沿旧俗，请客恒用全红手本，赴宴时，须璧还，一揖道谢，否则失敬。入席之初，主人必于首二席一一敬陈杯箸，客亦须如仪还敬主人。兰州商务，在西北各省，颇称繁盛，以较东南省会，则又自桧以下。第一原因，虽在需要者少；而第二原因，则为资金难筹，交通梗阻，运输为艰。故经营商业，首须宽筹资本，如门面欲做五千金生意，必须三倍其资，方足周转，盖途中、存储、出售三项商品，各须五千元也。西北风俗，迥与南方不同。清无名氏有《七笔勾》一首，描写尽致，兹附录之，以备邦人卧游：
万里遨游，百二关河天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声似吼；四月柳条抽，百花无锦绣；一阵狂风，不辨昏和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堪笑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黉门口，文字辄丢手，扁额挂门楼，荣华已尽够；坐吃馒头，不向长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可惜女流，两鬓蓬松灰满头，黑漆刚刀手，膻腥狰狞口；腿裤不遮羞，驴蹄宽且厚；云雨巫山，那见秋波溜，因此上把红粉佳人一笔勾。没面羊裘，四季常穿不肯丢；冬帽尖而瘦，棉裤宽且厚，纱葛不须求，袷衫且耐久；毡片遮身，被褥何曾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客到忙留，乳子煎茶敬一瓯，面饼葱椒醋，锅块和盐韭；牛蹄与羊蹄，带毛随入口，风卷残云，食尽方丢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未雨绸缪，窑洞低洼尽土修，夏日晒难透，阴雨偏肯漏；土坑砌墙头，灯油壁上溜，马粪牛溲，腌臜且腥臭，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塞漠沙邱，土鞑番回畜类稠，性情似猪狗，形容如禽兽；见了茗与茶，呵呵连拍手，国法森严，此地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一月十四日晴 住兰州。以装车过久，不能赶到驿站，遂改明日起程。兰州可游地方甚多，城西庄严寺，旧称“三绝”：题榜书绝、佛像塑绝、画绝也。西城外金天观，建于有明肃藩，后代继续增筑，有阿文成祠、雷坛等处，松柏甚多。城东北隅山子石，即明肃藩凝熙围故址，累石为山，上建亭阁，下有二地道，一由府邸通金天观，一通五泉山，今皆梗塞矣。旧藩署中有鸣鹤园，以崆峒玄鹤翔集得名，今改若己有园，古木参天，较节园（即军署后花园）为胜。五泉山南有灵岩寺，其地涧壑幽深，夜恒多雨，亦名夜雨岩。南城外，曹家花园，园主为陈苏生君，梨花甚繁。西南城外魏家花园，牡丹百余本，干粗如臂。城西小西湖，离城五里许，北临黄河，又名莲花池，实无莲也。城西南梨花馆，背依四墩坪，梨树万株，一入春令，花开甚盛。此外黄河北岸金山寺、北山寺，城东水洞楼，与城南左侯祠，皆足以供游览，此均古迹或名胜也。新建筑中，则张督新辟城西之机器局，规模完大，亦有可观。
一月十五日晴 上午十时，发兰州。出西门，折北，渡黄河铁桥，名镇远桥，计五空，长三十丈，宽二丈三尺，除石础板棚外，大类上海外摆渡桥，巨工也。初，有明于此建浮桥，清因之，迄宣统元年，始改建铁桥，费金三十余万，两端有坊，东曰“三边利济”，西曰“九曲安澜”。夏秋黄河冰解，恒有皮筏自西宁装载粮食浮河而下，一称浑脱，以牛羊皮为囊，鼓以气，联四五具或七八具，浮水若筏，惟不能沂流而上耳。现值冬令河皆封冻，弥望白光，幽洁可赏。三里，金城关，隋唐皆设关于此，今存砖墙一道。八里，十里店，自此迄西，明代边墙，断续入望，土人则讹呼为秦长城。有枣林，盛虽不若邠州，亦西北所不多觏。十二里，石家湾，桃树满野，春时桃花盛开，不必南走武陵寻桃源也。八里，沙沟，宽仅二三丈，两岸乱峰高耸，路曲而平，夏秋山洪奔注，动虞漂溺，旅行者最宜留意。中有一山，顶如屋脊，麓若墙壁，方圆光濯，各极其致，远望疑为西式亭榭，土壤现红砂迹，饶有别趣。十里，朱家井，住。是日行四十一里，远当五十余里云。
一月十六日晴 上午六时，发朱家井。行两山间，路尚平坦。三里，越一陡坡，即俞家湾，土屋六七十家。三里，小涝池，尖。四里，原山庙，入平番境。四里，琵琶台，升降高坡。十里，哈家寨，山盐满地，旋循镇羌河滩行。弥望羊群，毛细而长，类宁夏滩羊，奸商有以此作滩皮膺鼎者。二十里，咸水河铺，宿。是日行七十一里。昨今饮水，味皆苦咸。今日沿途，荒芜不堪，草木皆无，户口亦稀，惟两山间，多红土壤，状若朱砂，崖岩崩坍，恍似洋房楼阁，颇足娱目。夜间，土人争鸣鞭炮，声隆隆然，询之护送马弁，始知明日为旧历小除夕，土人欢送灶神也。
一月十七日阴 上午七时，发咸水河铺。西北行，间有树木村落，接于眼帘，不似昨日一行二三十里，杳无人烟。二十七里，徐家店，一名徐家水磨，村落相望，道树成行，土人引镇羌河水灌田，流声潺潺可听。五里，红城驿，尖。有土堡，周约三里，商民近二百家，平番第一市镇也，土产以铁炉著名。十里，郑家墩。有寺曰龙泉，建筑宏伟，兰州以来所仅见。十里，青市堡，住。是日行五十二里。沿途道柳参天，林泉在望，所见水利村落，下午尤多。山麓羊群，宛如雪片。
一月十八日晴寒 上午七时，发青市堡。十八里，南大通驿，有土城，周约里余，铺店六七十家，可尖宿。二十八里，庄浪满城，清末城守尉驻焉。城周四里，筑于清乾隆四年，回变焚毁，寻复重修，堞垣尚整齐完好，内居旗丁数百，生计维艰。城北里许有高阁，计四层。城西三里香炉山顶，有玉皇殿，竣宇雕墙，上插云霄。五里，平番县西关，以前进无相当宿站，遂宿于此。是日行五十一里。沿途野平路阔，道柳成行，沟渠纵横，水磨相望，陇树成林，村堡连结，平番上腴地也。店坑清洁，为西来第一。城垣颓败，商务无多，居民亦鲜殷富状。城西三里仁寿山巅，有无量寺，每年演剧酬神，士女往观甚众。县境多番民，牧马为生，恒以马来易茶，清设庄浪茶马同知，专理汉番茶马贸易，清末已有名无实。今犹有茶马委员，坐食干糈云。
一月十九日晴寒 上午五时半，发平番，西北行。眉月在天，星辰三五，寒风刮面，嘘气成冰。十里，马厂沟，天始大明。十五里，下汉属郎坡，循镇羌河滩行（庄浪河俗称），砂砾满目，车行颇困。十五里，武胜驿，尖。驿西雷庙山麓，砂石遍呈硫化铁色，其下似有矿床。四十里，岔口驿，住。是日行八十里。沿途官柳，存者甚鲜，边墙断续入眼，道多小石，车颇颠播。村堡寥落，森林杳无，废渠极多。田野荒莱，似昔辟治而今荒芜者。迎面远峰，即为祁连，积雪满谷，麓巅皆白。其地产马甚佳，岁有春秋赛马大会，远近赴赛者，马恒数千匹云。
一月二十日晴 上午四时二十分，发岔口驿，向北行。浮云蔽天，星月光微，乱峰万叠，边墙断续，皆见其影而已。二十里，折腰沟，东方始白。二十五里，镇羌驿，尖。驿南祁连远山在望，怪石磋硪，奇峰嶙峥，如戈矛，如旗帜，无奇不备。大类广西桂林诸山，彼犹无此终年雪景，土人呼为老虎山，上产鹿麝及各种药材，附近镇羌诸山，多产金砂。惟皆断崖雪岭，机器粮食，均难运致，采矿者率多亏蚀，作辍无恒，莫兴大利。尖后渡镇羌河，登乌松岭。白兰州至此，皆在两山间行，乱山当道，此为首见。上岭盘纡而平坦，岭巅有韩湘子庙，土人祈祷甚虔。下岭即古浪境，路颇陡峻。是山上下，约十余里。山间恒有怪风雪，旅人过之易受感冒。三十五里，安远堡，满目颓墙塌院，居民甚鲜。十五里，龙沟堡，住。是日行九十五里。沿途人烟极稀，道树皆为莠民剪去，惟安远堡至龙沟堡间，尚稍有存者。堡店皆以柴薪作燃料，为入甘以来所仅见。堡前有龙沟河，即古浪河上游，过此无南流之水矣。
一月二十一日晴 上午六时，发龙沟堡，向北行。十五里，黑松驿，败壁废垣，长约二里。土人云，此地前本市镇，清同治初，毁于回变。升坡入古浪峡，长约二十里，松林山在其南，上产杉树，铁柜山在其北，巅有佛宇。两山逼束古浪河，宽不数丈。形势险要，大似河南函谷。道循松林山麓，峻坂顽石，相望于途，征人至此，多下车徒行。道旁有大白石矗立，相传其石粉末，力能催生，过客每敲剥少许以去，故四面班痕甚多。逮出峻口，河身更窄，巨石林立，水湍有声，道南有石壁如门。二十三里，金家湾，车陷入冰，牵挽半时，始获脱险。车行涧上，巉石奔流，间见水磨，推磨有声。七里，古浪县，尖。城周二里许，颇有商务。时近旧历年节，春联辉煌夺目。四郊高原平阔，沟渠洞开，南引祁连雪水灌溉田畴，闻夏秋间，到处流声潺潺。尖后，行未十里，迎面人来，皆云前途有番子行劫，当饬卫送马兵，戒严前进。二十八里，双搭堡，入武威界。十里，有土阜当道，中裂大罅，仅通一车。五里，大墩，住。是日行九十里。沿途颇有道柳与陇树。下午多行沟中。
一月二十二日晴 以欲早达凉州，上午四时，发大墩。十七里，靖边驿，堡内皆颓垣。二十三里，河东堡，堡已废，仅土屋十余户。过此走入沙滩，车行甚艰。十七里，大河驿，尖。尖后道南时见祁连山脉，层峰积雪，景致幽然可爱。三十里，凉州东关。钟已四下，住。是日行八十五里。沿途堡市，多被回患蹂躏，元气未复，到处呈荒凉之象。明日为旧历元旦，此处官厅仍循旧习拜年，余即往访道尹镇台，为免明日无谓酬应也。道尹马麟翼振吾，接谈尽欢。镇台马麟，因公在省。入夜，武威知事康敷镕来。请去县署度岁，辞未行。夜间鞭炮声响，震动耳鼓，是则商民欢喜心之大集合也。
一月二十三日晴 住凉州。上午康敷镕复来邀饮，马绍先（护理镇印）、马振吾二君，先后来报谒。傍午，策马游大云寺，左有钟楼，建筑颇大，上悬巨钟，重数千斤，声音宏永，其酸化剥落处，色若赤金，未载铸造年号，读其碑记，则谓为前凉王张氏物，五金皆备。右为庆云寺，寺后浮屠高十余级，夕阳西照，其影为倒，故俗又呼倒影塔，与大云寺后者，若双岑并峙，甚为可观。继出北门，至雷台，有陨石二，圆径皆二三寸，长者二尺余，短者约长者三之二。凉州城周十二里，商务虽未甚形发达，而四郊皆广大平野，陇树繁密，颇征富庶，亦陇右一都会。南北朝时，前后南北西五凉，相继割据河西，均以凉州为根据地，其重要可知矣。城内福音堂，即昔两广总督牛鉴住宅所改，宅后花园墙壁，皆大理石镶成，门窗以紫檀木为之，糜费数十万金。厥后门祚衰落，为某学使以三千金购去。牛继林文忠后，丧权辱国，毫无心肝，其亡也忽，殆亦上天降罚也欤。又有西夏古碑，皆西夏文字，鲜有辨者，近人颇宝重之，余以行期迫促，未及访拓，甚为悒然。城东北三里，有满城，居旗丁千余，生计艰窘，同于庄浪。满洲入主北京，旗人皆予优待，不事生产，且习骄惰。民国代兴，筹画八旗生计，遂成重大问题。傍晚就康陶然夜宴，所食皆川味，醉饱而反。
一月二十四日晴 上午九时半，发凉州。道旁青塚累累，亘八九里，义塚欤抑战骨欤，莫之或知。十四里，郭家铺，砂碛广大，顽石触轮，车甚颠播。二十八里，四十里铺，即永怀渠，时已下午三时，以赶宿站不及，遂宿于此，是日行四十一里，沿途村落，皆家自为垒，高建门楼，以备瞭望守御，大类秦豫之寨堡。询之土人，则谓明代蒙古，寇边劫掠，岁无虚日，居民筑此，互为守望，贼至闭门升楼射击，以资抵御，群庄犄角，贼无所得，恒自退去，迄今相沿未改。案此法颇良，具有坚壁清野遗意，盗匪纵横之区，皆可师以行之。宿处铺店二十余家，半皆崩塌，土人围地赌博，兴致勃然。小孩腰挂铜钱，互相炫耀，此皆旧历新禧应时之点缀品也。
一月二十五日晴 上午七时，发四十里铺。行砂碛中，石如拳卵，车甚迟滞。十里，怀安驿，迤西小水无数，水皆冰合，甚滑马蹄。十里，隆昌堡，车轴脱闩，乃易骑行。十里，丰乐堡，尖。堡已废，仅居民数十家。尖后，仍骑行，石子塞途，如午前。二十里，柔远驿，入永昌界。十里，八坝堡，住。是日行六十里。铺店三十余家，半皆颓塌。堡东有阁当道，曰火祖楼，塑像皆作瞽形，不知何故，岂鬼神祸福无凭，而故以是诮之耶？
一月二十六日晴 上午七时，发八坝，西北行。三十里，三十里铺，一名通津堡，易骑行。二十里，东岗，即十里铺，有田畦村庄。十里，永昌东关，车后二时始到。以前进须六十里方有驿站，因宿于此。是日行六十里。沿途市堡皆塌，渺无居人，无有尖处，惟路视昨日所经，较少石子，且有道柳。饭后策马游城北金川寺及海子。金川寺建于唐代，俗称油神宫，依岗为屋，拾级登览，横梁照面二山，远峙恍若南屏。东偏水云观，有亭可以坐玩，后院观河楼，面山环渠。渠岸红柳成林，广长里许。西面紧临海子，游鳞可数，山水清音，足称幽绝。寺前有泉曰马家，其流与药葫芦诸泉，合流经寺西，潴为海子，实池也。水上蒲藻苹繁之属，约十余种。中有观音韦陀二阁，通之以桥。池周杨榆，蔚然深秀，夏秋清爽宜人，可以避暑。池东有龙王三教二宫，游廊飞阁，依岗而建，布置咸宜，足供游览。池西岗陀起伏，坛庙罗列，关帝庙后，浮屠高耸，与在金川寺者，若双岑对峙。池水向北溢流，屈曲由石罅湍激而下，合北山诸泉，为金川水，经金川峡东南流七十里，溉宁远堡田数百顷，为永昌沃壤。沿河上下，水磨复以十数，水利亦云溥矣。金川北有武当山，以巅有真武庙得名，去金川寺才数里，自下而上，佛宇鳞次相接，亦足登游。归途便访永昌知事阎权，接待尽欢。傍晚阎携县志来寓，谈一时始去。志为清嘉庆时邑人南济汉所纂，朽腐不堪。永昌城周七里有奇，满目荒凉。全县人口，在回变前有二十余万，现仅三万余人。乱后五十余年，元气犹未恢复，历任邑宰，其能辞劳徕安辑之咎耶？
一月二十七日晴 上午六时半，发永昌。出西门西行，冰块塞途，横道而北，此皆夏秋南山雪融，居民引水灌田之沟渠也。十里，十里铺，迄西道柳，多能成行，为兰州以来所仅见。十里，水磨关，明代焉支山番民互市处也。昔颇繁盛，自经回变，塌房废院，十居七八。下坡，渡水磨河，即金川上流。十五里，大河口，有店铺数家。西北行数里，入长阔荒碛，升降沙岗无数，遍地黄色衰草，土人呼曰芨芨，刈作绳席。山石深黑，上覆琉色，似为铁矿已现苗者。十里，空心墩，道左有明代将军张臣纪功碑。十五里，水泉驿，宿。是日行六十二里，沿途顽石当道，土路甚稀，远当七八十里云。堡内居民约五六十家，空地甚多，有回回马某，与余护送回兵友善，延余至家，飨以牛羊肉，并贻一羊羔作路菜，状甚礼敬。甘凉乡间自治区域，恒称某渠某坝，如永怀渠八坝之类，亦犹吾湘之称某团，山东之称某庄，江浙之称某圩，日本称某町村耳。
一月二十八日晴 上午二时半，发水泉驿，西行。寒风透幕，重裘无温。二十里，古城洼，汉日勒县故墟也。天犹未曙，自是以西，即山丹县境。十里，定羌庙，天始大明，有废堡，依边墙，南北两山，渐相近接。车行峡中，南望焉支山，层峰积雪，蜿蜒若画。山中产药材三十余种，大黄最佳，故亦称大黄山，实祁连北支也。袤延百余里，山麓四面，草场洞开，最宜游牧，西南傍祁连方面，水草尤美。汉武遣将攻取祁连、焉支二山，置张掖郡县，以断匈奴右臂，匈奴为之歌云：“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可见伊古以来，二山皆要地也。五里，山丹峡。乱山环抱，顽石峥蝾，车甚颠播，盘旋曲折，约数十里，形势险要，比于函谷。南下西宁，东取凉州，西出玉关，此皆必经之途。前清屡次回乱，匪皆先据此地，抢硝掠马，备图大举。守口将士，亦恒立营山巅，南北夹峙，防匪占领，凭高击下。五里，出峡，即峡口驿，尖。有城，内外居民八九十家。城中掘井十余丈无水，皆赖城东石井水为饮料，若在战时，甚危险也。城长方形，周约三里，北垣属于边墙。饭后骑行，草滩高平，四望无际。十五里，丰城铺，有店铺十余家。十里，王城铺，其南有土堡，无居人，迤西渐有岗阜，道尚宽平。十五里，新河驿，宿。是日行九十里。自定羌庙以西，沿途皆有边墙入眼，其完整者，高约二丈，宽数尺，无垛口。新河驿有土堡，周约三里，店铺四五十家，稍有商务。西门外且多新屋，刻值旧历新正，人民着满清冠服拜年者，往来街市不绝。市中关帝庙，有二碑屹立：一《义勇武安王庙建立碑记》，明弘治七年立，字迹剥蚀不可读。一《山丹北山汉夷分界碑记》，清道光九年立，谓边外六十里内，仍准汉民采牧，以外为蒙古住牧云。晚食米饭，米视永昌所食者为佳，酷似台湾所产之上米。
一月二十九日晴 上午六时，发新河驿。西北行，经三十里铺，二十里铺，十里铺，皆有村堡。二十里铺店铺尤多，可供尖宿。道平如砥，地味亦腴。三十五里，折行山丹河滩中，有石触轮，车行颇困。五里，山丹县东关，尖。城周七里，城北长山，东起峡口，西至肃州，绵亘三百余里，隋地异名，皆合黎也。禹贡导弱水至于合黎即此。城内渠水畅流，商民沿渠列市，颇形殷富。街道亦宽，惜渠水四溢，遍地结冰，有碍马行。午后骑行，渡山丹河，即弱水东源，下流经东乐城北，会洪水，至甘州，会西源张掖河，水势始大。十里，大佛寺。寺依狮山东麓，建于明代太监，规模宏敞，大佛高十丈，覆屋七层，登最上层（共百五十余级），始见佛首，视直隶正定、陕西邠州两大佛更大矣。山丹河屈经其东北而西流，合黎长山，远拱若屏，左近山嘴，亭榭多处，景致颇佳，征夫过此，多登览焉。山麓泻卤满地，雨后经日，色白如盐。三里，渡河。二里，十五里铺。五里，二十里铺。均有店铺，树木沟渠，相望于道，风景近似南方，西来仅见者也。六里，大桥寨。过桥，入东乐界，中经砂碛。十五里，东乐，住。是日行八十二里。城周仅二里半，所经县城之小，此为第一。清为张掖分县，治以县丞。民国三年，始升为县。居民稀少，满目荒凉，不及南方之一小市镇。辖境南百里，北十里，东西各十五里云。
一月三十日晴 上午六时，发东乐。初行土沟，继走沙滩。十里，山阳铺，入张掖界。十里，夹字墩，有店铺二三十家。又数里，渡一河，车陷于冰，几经牵挽始出。七里，古城子，尖。汉屋兰县，清仁寿驿也。街市百余家，繁盛胜于东乐。十里，碱滩堡，入大沙滩，长广约十里，四周陇树成林，若缭垣然，涉一大水。十二里，二十里铺，附近盛产沙枣。自是迄于甘州东关，四望村落不断，树木扶疏，田园肥美，饶有南方景象。二十二里，甘州南关，住。是日行七十一里。昨今两日所经，道北皆有边墙，断续相望。甘州城周十二里，城中树木茂密，远望恍若森林，商务繁盛，可比兰州。皮毛、毡毯、药材、大米，皆出口大宗。地当羌夷要津，河西孔道，故清驻甘肃提督于此，今犹甘省四大繁缺（天水、皋兰、武威、张掖）之一。自凉州西抵肃州，南镜山脉，皆为祁连，冰雪深积，终年不消，每岁春夏稍渐融化，万壑成溪，聚流为河。居民分引多渠。灌溉田亩，为利甚溥。北史崔浩，谓雪液裁能敛尘，何得通渠灌溉，是真一孔之见，不知天下水源，资雪者恒十六七，吾楚昔人诗云：“巴蜀雪消西水来”，可谓能纪实矣。
一月三十一日晴 上午十时，谒提督上元焦大聚，字凯泉，系左文襄部将，矍铄和蔼，诚笃人也。甘省西路武职，概沿清制提、镇、协、参、游击、管带、守府诸名目，当局不为厘正，是亦内政污点，或谓西北民性愚鲁，忸于积习，非此不足以资震慑，此殆曲为解说耳。绕道至宏仁寺，俗呼大佛寺，创建于西夏，重修于有明。正殿偃卧大佛，长约十丈，首高丈余，山丹而后，又一大佛也。寺后有塔，内列同形小塔无数，各藏偶像，排列整齐，颇有可观。寺前有小寺，土人呼玲珑寺。其西数十武，为木塔寺，实无塔，亦一巨寺，中有铜佛，古色烂然。继至甘泉寺，寺枕城垣，建于泉上，前有大圆井一，缭以雕栏，中架飞杠，水清摄影，游鱼可数。圆井之前，小方井二，居民于兹汲取饮水。方井之前，有龙王庙，庙后有大涝池，宽广数亩，甘泉尾闾在焉，刻已冰合，白光可鉴。井右即甘泉书院，院左有五云楼，高踞城垣，全城在望，风景极佳。复出西门，至西王母宫，建筑亦壮丽。西王母本唐虞时番夷部落之名，犹唐之东女西女，元之八百媳妇，今塑为美女，被以后代后妃服饰，创斯举者，亦太不学矣。下午一时启行，绕城至西门，西北行。道路平坦，渠村树木，连绵不断。十五里谢家湾，折北，循黑水东岸沙滩行，河不甚宽，即弱水西源，又名张掖河，非禹贡所谓黑水也。渡木桥一，长五尺，宽丈余。每岁春夏祁连雪消，山洪奔注，河水泛滥，桥辄冲毁，故至秋末，重须修整以济行人，此在甘凉皆然，不仅此桥已也。过此向西曲折行沙滩，即黑河故道，广二三十里，长半之，中涉小沟无数，皆黑水分流。踏冰而过，车行颇困。十里，崖子堡，俗称二十里铺，人家八九，时已黄昏，住。是日行二十五里。
二月一日晴 上午五时，发崖子堡。过河，西行沙地，车无辚辚之声，辐起沙泻，如磨吐粉，广长均十余里，四周有远树。二十七里，沙井驿，入抚彝界，铺店二三十家，可尖宿。自是而西北，村堡陇树，时入眼帘。二十里，涉沙河，即响山河，下流入弱水。车又陷冰，以十余人牵挽抬杠，始得出险，登岸即沙河堡，尖。附近村落稠密，尤多梨枣。尖后经大碱滩，弥望皆白，如落重霜，长约二十里，广三之一。道北远望，村舍树木，断续不绝。二十里，广屯堡，俗呼小屯。十里，古寨堡，过此入沙山，土人呼沙窝子，马蹄无声，飞沙蔽目。十里，抚彝县，宿。是日行八十七里。未出玉门，已经两度流沙，流沙岂仅沙州有也？城周一里四分，视东乐更小，荒凉亦如之。清为厅治，驻通判，民国改为县，城内外居民二百余户，辖地闻颇肥沃云。
二月二日晴 上午五时半，发抚彝西北行，沿途斥卤弥望。十五里，双泉堡。五里，鲁湾墩，入高台界。其地有大草滩，夏日附近村民，群牧于此。五里，渠口堡，村落渐密。十五里，高台县，尖。高台城周五里半，白杨满城，繁秀参天，居民稠密，颇有商务。今日值迎春期，近郭乡民，均来观览，街衢巷口，拥挤不堪。城西三里，有月牙湖，弥望沮洳，筑堤架桥，夏日游观，饶有清趣。饭后西行。十五里，台子寺，为西凉李嵩台址，后人建寺其上，地势颇高，县名本此。过宣化、乐善、安定三堡，至羊达子堡，皆有村市。自渠口堡以来，村落连结，陇树纵横，沟渠夹道，熟田满原，盛产稻米，比于甘州。城西更人烟稠密，随在可以尖宿，亦河西繁盛地也。十七里，摆浪河，即羊达子河。道左为大荒野，道右远处，有村堡树林。十八里，黑泉驿，宿。是日行九十里。堡周三里三分，居民二三十家。堡南有三泉涌出，水色深绿，驿名所由起也。
二月三日晴 上午六时，发黑泉驿，西北行。道左为广大荒原，道右有远村陇树。二十里，入大沙岗，荒沙连积，如垣如阜。四里，花墙堡，居民四五十户，地甚沮洳，有草结实如球，中产蚊蚋，夏秋旅人经此，不堪其苦。十二里，红寺坡，寺在高阜，墙垩红土，沙厚涩轮，车行维艰，盘曲上坡，如登六盘。升至高处，北望弱水，尽成坚冰，白光一道，环绕合黎，幽逸可爱。十里，山嘴墩，下坡入沟。十五里，深沟驿，尖。店铺八九，食物草料，皆自远处运来，价值特昂。尖后行碱滩，四望无既，路尚宽平，间有水草。三十里，盐池堡，住。是日行八十六里。民居七八十家，盐池在堡北里许山下，东西长八九里，南北宽约里许。夏秋池水蒸发，结晶成盐，土人取之，运销各处。
二月四日晴，寒甚 上午四时，发盐池堡。西行荒原，道平而坦，两旁碱厚如霜，土松没胫。四十里，双井驿，尖。居民十余家，灰面麸料，皆来自肃州，本地一无所产。饭后仍行荒原碱滩。十五里，营儿堡，土屋三四。五里，界牌墩，入酒泉界。二十里，黄泥堡，始见人烟树木。连日荒烟蔓草，极目萧条，心闷欲死，骤睹此境，精神为之一快。二十里，临水驿，宿。是日行一百里。沿途地平多草，南阻祁连，北至土山，广达数十百里。莽莽平原，似经先民开辟，而岁久荒芜者。有贤邑宰，招民教耕，广开沟渠，南引雪水以资灌溉，熟田万顷，当不难得。驿中民居八九十户，附近村落亦密，颇有商务，各项征税局卡皆具，酒泉东方一市镇也。临水即红水，下流合讨来河，北入弱水，驿名本之。
二月五日晴 上午七时半，发临水驿。涉三土桥，皆跨临水，树木繁秀，村落稠密，沟渠熟田，连绵不断。十里，双桥墩，多废屋。二十九里，永固桥，桥临讨来支流。二里，入酒泉东郭。一里，城内，住。是日行四十二里。自兰州至此，共程一千四百六十里，城周七里三分，中建鼓楼，高入云表，四向有额，曰“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商务亦颇发达，比于凉州。明日为旧历元宵，街衢密树木坊，饰以颜色雕刻，甚为美观，上题“火树银花”、“玉街驰马”、“金钱买夜”、“春明富贵”诸语。商店民家，又皆张灯结彩，燃放鞭炮。复有高脚戏队（扮演生旦丑净，缚木于足以代步），游跳飞舞，布紫长龙，滚地高蹈，鼓乐声、曲调声，相间而作，红男绿女，观者填巷。表面观之，遍呈歌舞升平之象，南方闹年，未能望其肩背。祁韵士《万里行程记》，极言肃州繁华，其殆专指新年也欤？饭后，乘马访潘道尹龄皋，张镇台和逊，迎送皆升炮奏乐，全然满清旧习，使清代逸臣睹此，定兴故宫禾黍之感。继访酒泉知事王炳，并晤禁烟委员刘某。
二月六日晴 住肃州。上午，张谦斋、潘龄皋、王炳三君，相继来报谒。午正，出游街市，乡民闹灯，更盛昨日。屋顶街沿，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肩摩踵接，笑语喧哗，令人头晕。乡间妇女，多乘牛车来观，村装野俏，斗媚争妍。迄于深夜，犹未少休。甘肃土人，男多结辫，虱积如蚁，污秽不堪。女皆缠足，膝行操作……执政者不闻晓谕绅民，教民剪辫，令女放足，听其自生自灭，……又奚贵有此牧民者耶！而贫家儿女，多未着裤，囚首垢面，望之作呕，陇西更甚于陇东，官绅亦视若无睹。至佛宇神庙，则极其壮丽宏大，金碧辉煌，万金一掷，毫不之吝，即在东南富省，亦非多觏。是虽边民迷信过深，自甘窘窭，作此无益，苟上等社会，不为提倡，醵钱于民，亦未必肯如兹浪费也。自生计上言，与其集此巨金，献媚偶像，愈苦吾民，孰若以之广开工场，多造需要之品，以利民用，积久成俗，未始无庶富之希望。余自西来，每睹民居之陋秽，神庙之宏伟，辄怜平民之愚鲁，而痛官绅之不学。幸望甘省当局力矫旧习，出而救济之也。
二月七日晴 住肃州。甘肃西南两路，皆有土司杂处，部落甚多。其著称者，惟临潭（旧洮州）杨土司、与平番鲁土司。杨土司世居卓泥堡。清同治时，有杨元者，以助剿回患有功，政府奖以头品顶戴，其子作霖，亦以军功得职如父，代增势力，日益强大。四近土司皆弱小，鲜不举土归附，以故洮南、西宁之间，与夫四川松潘所属土司，皆归管辖，封疆千余里，俨然牧伯。其于所辖士民，阻遏读书，鱼肉备至，地僻官远，控诉无从。官以旧章优待土司，控亦莫申冤屈，土民长困水火，甚为可怜。平番鲁土司，居县城西百四十里之连城。明清两朝，代有达官，颇知文学。所辖土司，南至皋兰张家湾、导河思家台、碾北之川口等处，北至镇羌喜鹊岭，西至西宁冰沟口，地广亦数百里；又上马尔等番民八族（青海迁来），与纳粮番民华藏上托等十一族，及贡马番民罗家等八族，亦归兼辖约束。其于土民，鲜闻虐待，此盖贵而知书，残忍刻薄之习潜移默化，有以致之也。惟兹土司，无论何部，风俗习惯，多与汉民悬殊。前清徒事羁縻，益与国家主义，背道而驰，几致不可收拾，眉睫若能改土归流，固为上策。否则亦须采取干涉主义，制限其权力，损益其政俗，代兴其教育，使之渐就范围，隐归同化，决不可漫存优待，任其自由，长为化外顽民。下午，乘轿车出南门，游陈家花园。园分桃李杏三圃，基址宏敞，杂植群卉，花径草蹊，区划整然。惜皆落叶植物，枯枝老干，无可观赏。若在夏时，必饶趣味。入门，左有厅事，额题“可园”，足供坐玩。前进十数武，为一览亭，全园在望，颇极幽雅。其东即凝香斋，已倾圮，园中墙垣多颓，花畦芜莱，是宜亟加修葺者也。游毕，入城，瞻览左公祠、金公祠。左祠旁南门城墙，败瓦颓垣，不堪入目，正殿鸟粪满地，甚形荒凉。文襄建功西陲，肃州为其大本营所在，驻扎颇久，身亡未几，庙败如斯，本地士民崇拜英雄之心，无乃太薄弱乎？金祠祀忠介公顺，清伊犁将军也，栋宇辉煌，庙貌犹新。入夜就张和逊、潘锡九、王笏卿三君公宴。
二月八日晴 住肃州。甘肃西南，地邻青海，甘凉肃三属南境，与西宁府辖边县，类皆杂居番族。而循化、贵德两属，番族几十之七八（贵德番族，强半为循化所辖）。族依所居水山，别其名号，各尊一人为酋，称曰洪布（汉语官长），多世及。其经报部承袭与载于官书者，即为土司。洪布大者曰昂锁，或称浪借，群若干族戴一招提（汉语曰寺），以司兵刑钱谷。寺有呼图克图（汉语活佛），执行政务。活佛冠盖服舆，悉黄如帝者，其贵贱强弱，视所统番族多寡而差，位不世袭，强执番童，谓之转世，冠以旧名，历世不改。权利所在，人争趋之。转世佛童，所在出现，构讼行贿，百弊丛生，及其结果，转世之佛，总在昂锁有财力者之门。执政喇嘛，利立幼佛，稍长，蠹以声色，智者幸存，愚者不活。呜呼，佛亦苦矣！活佛之牟利也，假金番民农商，倍重其息。而农商每岁所获，又以金额三分之二，献于活佛，受戴哈达，归夸侪辈，群相仿效。青海、漠北各蒙古，亦不惮跋涉远来贡献。拉布楞、隆务二寺之藏，拟于金穴，有由然已。番俗乐为喇嘛，民十而僧五，问其部族，数寺以对，询其户口，数僧以对。循化南番各寺，拉布楞最大，有僧五千。其次曰黑错，曰卡家，曰阿木棳，曰合隆哇，曰沙沟，曰上火力藏，曰下火力藏，曰白石崖，僧三四百，或六七百。西番各寺，隆务最大，有僧二千。其次曰朶楞，曰边堵，僧三五百。其他小寺无算，僧数十或一二百。贵德番族各寺，工巴最著，其次曰白佛，曰国巴，曰思得六，曰恩古鲁，曰迭缠，凡二十余所。番族俗事畜牧畋猎，耕者不及十一。山多地寒，谷只青稞粟麦，茶布仰给内地，交易以尺布或钱二十五文为一陌。性多愚朴，间有黠者，苟抉其诈，即惊为佛，赧颜不辩，此犹胜于汉人也。下午，以明日启行出关，至镇、道、县三署辞行。绕道登北门城楼，全城在望：前有祁连，层峰屏峙；后有讨来，曲折萦绕；西瞻峪关，要塞天然；东望驿路，蜿蜒一线；凭栏极目，境界颇宽。曩左侯西征，曾留攻城炮三，镇此北门，现为镇署移去，列之大堂。下楼，出北门，循讨来支渠，绕城而东，长杨成行，流声悠悠。至酒泉官厅，入门，即清励楼，左文昌阁，右奎星楼。皆有雕栏飞桥相通，棚板颓缺，步履心危。进二门，有大字横额，题“古酒泉”三字。内即澄清堂，额曰“大地醍醐”，联曰“甘或如醴，淡或如水；无即学佛，有即学仙”，皆左文襄手笔。后院酒泉在焉，古称泉味如酒，今饮其水，不甚甘冽。泉为方形，水甚清洁，北流入池，池北有亭，曰撷芳。亭后复有大池，广约二亩，圩堤外绕，芦苇内殖，层冰映白，景色极佳。院中亭榭就颓，院周墙垣多圮，无人修葺，滋可惜耳。联语甚多，佳构不鲜，其中“权作醉翁亭，一塌清风留小酌；何须醒酒石，百年几日引流觞”与“中圣人之清，有如此水；取醉翁之意，以名吾亭”二联，尤余所爱。东偏有小花园，花木无多，楼曰“酒醒”，亦属破屋。西距数十武，有五塔列峙，皆曰白骨，其下则回患时，攻取肃州阵亡将士忠骸之丛塚也。
二月九日阴 住肃州。大风飞沙，黄尘弥望，以车未齐，莫能成行。甘肃全省，汉回错处，回居十分之四（河州、宁夏，则十之七八），婚姻不通，教育各殊，尔虞我诈，仇怨相寻，睚眦小故，动酿大变，积隙甚深，融洽匪易。前清甘省回变，间世一发，愈出愈烈，殊堪浩叹……
二月十日晴 上午十时，发肃州。出北门，过税关。中俄条约开嘉峪关为商埠，而贸易实在肃州。据税员云，上年税收之锐减，一因俄国军兴，工厂停工，无货输出；一因贩卖鸦片，利息较巨，普通商货，鲜人运贾。五里，过讨来川，依河滩行，碎石布地，车颇颠播。二十一里，丁家坝，有土屋数家，自是迄嘉峪关前，一望戈壁，石如拳卵，车行其上，颠播不堪。三十四里，嘉峪关城，住。是日行六十里，东南距兰州一千五百二十里。关北平冈，有嘉峪山，即关名所由起。关有内外二城，内城甚小，仅容衙署，外城较大，周二百二十二丈。居民三十余家，近郊共百余户。城居山坡，南据红山祁连，北依黑山牌楼，关适居中。绕以边墙，形势险要，足资扼守。清于此设游击，驻兵四百余名，屡经裁撤，今余三十余人，且皆疲卒，近调扎肃州巡防营，兵额亦仅两哨。兵单如斯，一遇寇惊，恐难为守。况新疆孤悬西陲，逼处英俄两大之间，是关又其后路第一冲地，不有重兵长驻，不足壮天山南北之声援……尚望军政当局，及早一注意焉。傍晚，以车中昼寝，伤风，寒热交作，不能晚膳，拥被入寝。闵游击、周管带来谒，亦未起与酬酢。
二月十一日晴，大风 出关以西，有宿站，无尖站，车多夜行。上午七时，周炳南请去营部早宴，以病辞。八时，发嘉峪关。出西门，道右有碑，题“天下雄关”四字。迄西碛阜累累，忽起忽伏，高逾数尺，车疲升降。四十里，双井堡，旧有土城甚大，居民六十余家，淘金过活。今则塌房废院，满目荒野，所仅存者，土屋二三，有老兵一人，治茶以售过客。七里，入玉门界。四十三里，惠回驿，住。是日行九十里，实不足八十里云。沿途戈壁辽廓，渺无村树，北负长岭黑山，南望大小红山，皆属童山荒峤。又复风打车篷，窸窸有声，冷气逼人，不敢启帘。盖戈壁四望平阔，障蔽无物，风来迅烈，较内地为利害也。驿中居民二十余家，白杨河经其东，水清而甘，老杨数十株，成行而秀。黄草白沙中，忽然睹此，心神亦快。驿东半里，即惠回军塘，土屋十余，皆谪戍及营勇流寓于此（清制，军塘属标营节制，驿站由府县管辖）。驿西土堡，亦有居民十余家。回变以前，堡中皆回民，今绝种矣。清同治回变，其攻破嘉峪关者，即此堡回民与南山猎回所为。
二月十二日晴 上午六时，发惠回驿。仍行戈壁，培起伏，盘旋登降，御者呼为“九沟十八坡”。满地皆黑色碎石，盖太古火山喷焰所致也。十七里，骟马城，即晋骍马县故墟。十三里，火烧沟军塘，民居十一家，有新开尖店，白杨河经其左，水流颇大，可引渠溉田。十五里，膝膊盖子卡，过此草滩宽平，广数十里，最宜游牧，并可耕种。二十三里，赤金湖，土屋八九，甚形贫瘠。车夫、护从于此烧茶小憩。自此南行，八日程，大红沟、小红沟，盛产赤金。清光宣时，土人岁裹粮往采者，达千余人，今犹年有数百。茶后，西北行，二十里，道南四五里间，村树丛蔚，询即赤金堡，唐玉门县也，居民数十家。其东南数里有石油河，产石油甚丰，德人曾携往上海化验，纯油有百分之五十。惜在穷荒大漠，交通梗塞，坐睹大利遗弃耳。十七里，赤金河，源出祁连山中，西北流，经鸦儿河口、上赤金、红山寺、赤金堡、赤金峡、潴为花海子。河左村树衔结亘数里。五里，赤金峡，宿。是日行百有十里。沿途间有土路、草滩与白杨、土屋，不似昨日一望戈壁。峡地险要，明代戍边将士，常据此御贼。居民二三十家，白杨成林，河水绕流，塞外有此，亦称佳地。
二月十三日晴 上午七时，发赤金峡。行戈壁，东西宽八十里，南北长倍之，碎石整砂，车声嚓嚓。四十里，高见滩，有石碣，字迹剥落，不可辨。二十里，三十里井子，有井深十丈，驰目四望，恍若海洋，不见边际。回顾赤金峡，则入地平，仅在隐约中矣。二十里，渡巩昌河、苏赖河之汊也，稍见村树。五里，大东渠军塘。五里，玉门县南门，宿。是日行九十里。玉门城周三里三分，只南北二门。城中人烟颇密，老杨极多，古干数抱，皆数百年前物，出关以来所仅见。同治回变，此城幸全，所以有此。西北各地商店，货柜横塞店房，出入皆跃而过，商货多冠南字，如南纸、南糖、南酒、南式点心之类（陕境尤多）。而兰州以西，计算帐项，更有满钱虚钱之分，满为十足，虚则九折，此类商业习惯，又南方所无有也。
二月十四日晴 上午八时，发玉门县。出北门，西北行，渠水村树，犹形丰美。四里，过城河桥（即苏赖支渠），复行戈壁，长五十里，宽约三十里，坚砂卵石，铺地成青。右顾远树成行，左眺辽廓无边，冷风扑面，寒气逼人。二十六里，西井子，屋颓井湮，西往者呼三十里店子，东来者呼二十里腰站。道北遥见村树，询系头道沟庄。二十里，渡二道沟河，入安西县境，即三道沟街，宿。是日行五十里。在回变前，街市及附近居民，四五百家，今仅百家左右。商务可比玉门县城，杨榆满野，古树在市，安西东方大市集也。市西有堡，清设都司，今犹未裁，有疲兵十余人，皆住市内。傍晚大风怒号，如万马奔腾，听之可怖。
二月十五日晴 上午七时半，发三道沟。道旁树木茂密，熟田颇多，间有古树，近似关内气象。渡三道沟河，下坡，行四道沟沙滩。二十里，柳沟驿，汉渊泉县旧址，堡空无人。稍东即二十里铺，亦仅颓垣一片。十一里，六道沟，有关帝庙及土屋二三，可以茶尖。七里，七道沟腰站，古杨数株，土屋一家，车夫护从，在此烧茶食饼。四十七里，布隆吉城，宿。是日行八十五里。自二十里铺以西，草地平阔，南北达百余里，土厚而沃，又有沟流，最便开垦。而由七道沟迄布隆吉城，地尤沮洳，水富草丰，可辟水田数万顷。布隆吉城，周六里三分，清雍乾时，曾屯田养兵于此。回变前，居民八百余户，甚形繁富，今仅七八十家，瘠贫不堪。城内四分之三为空地，惟古杨数十株合抱参天，颇有可观。城外四望皆草地，草深殁马，色黄若云，登高遥览，仿佛江南秋季观稻畦也。
二月十六日晴 上午二时，发布隆吉城。西行草滩。五里，过布隆吉水。十八里月牙湖墩，南有草湖，为野马沟所潴。十四里，过窟窿河，即古胡卢水，唐玉门关地也。西岸为双塔堡，即唐瓜州晋昌县故址，堡仅一门，内外土屋二三十家。附近白杨成林，车夫护从，就店吃辣面小憩。八里，南北两山，对峙如门，南山双塔矗立，北山一墩高耸，自远望之，若边门大启。过此入乱山子，山低路平，四无草木，砂砾皆灰白色。十五里，渠口军塘，迤西数里，田畴树木，夹道相望。十三里，小湾堡，尖。内外居民二三十家，古杨径围，耕户散处，牛羊成群。是堡东门，其小如窦，不通车马。自布隆吉至此，八十六里，本为宿站，以安西至哈密，沿途草料，必在安西购备，须耽延一日，乃再趱程西进。十里，杨家庄，红柳成林，沟渠交错，地质肥美，甘草丛生。十四里，黄渠桥，水宽丈余，渠流四出，平原敞阔，皆可恳种。十五里，北甘沟，村树茂密，野平山远，西走砂碛长十余里。二十五里，安西城，宿。是日行百有五十里。城周六里七分，城内五分之四为空地，满目瘠贫之状。四郊杨柳成林，可比凉州。唐诗云：“羌笛无声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证以目历，殆非信史。
二月十七日晴 住安西。上午策马访知事杨昌禄，路经鼓楼，有泉当道，土人呼为神泉，古渊泉也。口径尺许，四周皆石砌，深二丈余，上绕栏杆，中有一柱，上通楼底。有二水龙，张口蜿蜒，绕柱而下，似欲入井吸水然者。吸泉煮茗，味甚清冽。午正杨昌禄来报谒。西安在回变前，有二千四百余户，颇形富庶。今仅九百左右，故入境以来，甚觉地广人稀。学堂惟城内一高等小学，学生十余人，犹经知事几度劝谕强迫，始达此数（甘省全省大小学校，共只百余所）。清嘉道时，县境产金甚旺，四乡金厂林立，城内有金铺数家。嗣经停采，而金店亦歇闭矣。药材则产甘草、锁阳二种。甘草大盈握，土人刈其枝为薪，而留其根，即为甘草。锁阳形似南方小红萝葡，味甜，壮阳之圣药也。境内天候特别，终岁多风少雨，甚至露滴也无。田亩灌溉，皆恃各地泉水，疏赖河水，及南山雪水，而雪水之利尤溥。故土人恒以冬季降雪之多寡，以卜明年丰歉。去年关内人民，携带家眷，经此往新开垦者，数逾万人，籍甘肃河州者居其半，余则天津、河南、山、陕诸地之人。似此新疆旷野广原，万里沃壤，犹有开辟之希望，闻之欣然。城西南二里，有清乾隆时筑之废城，白沙飞壅，高与城齐，十余里外，即望见之。下午偕烈夫散步，绕城一周，入夜大风狂发，声如山崩河泻。
附 汉玉门阳关古道路程
《元和志》：玉门故关，在寿昌县西北一百十七里（按寿昌故城，在今敦煌西南一百四十里，巴彦布喇泛），谓之北道。阳关在县西六里，以居玉门关之南，故曰阳关，谓之南道。汉以二关为西域门户，自敦煌至盐泽（按即罗布淖尔），往往起亭。唐宋以后，沦入流沙。今赴新疆，必道哈密，不能迳达于阗，于交通上阻碍实多。前清新抚刘毅斋、魏午庄，先后遣人裹粮探南北道，各有图说，惜皆艰涩不可读，兹分记其程途，并集诸说，加以疏证，以备留心西域路政者之参考云。
（甲）玉门北道 出敦煌西门，渡党河，西北行戈壁中。七十里碱泉。五十里大方盘城，废垣无人，汉玉门关故址也。四十里小方盘城，长四五十丈，亦无居民。三十里西湖，一名后坑，有边墙遗址，及烽墩数十。七十里清水沟（以上六站有水草，惜多卤）。折西北，七十里，芦草沟，西望大漠，杳无居人，汉之白龙堆沙也。西行，六十里，五颗树，有胡桐五，掘地得泉，砌堆立杆，上书地名。西南行，六十里，新开泉。西行，七十里，甜水泉。六十里沙沟，掘井得咸水，南望沙漠无际。北百里外，有小山如弦月，长数百里，过此为新疆界。西南行，八十里星字山，皆碱滩，土阜数十，远望若星辰罗列，有柴草，无水。八十里，土山台，皆潮碱戈壁。途中兽迹纵横，有土堆如颓废城郭，汉楼兰国东境也，有柴草，无水，掘井水咸。西北行，七十里野牲泉，多沙碱，有红柳芦草，泉味苦，野牲多饮于此。西行，九十里咸水泉，途中有土墩，形如墙，高数尺或一丈，均生碱沙，坡下有咸泉，坡旁可挖窑洞。九十里，蛇山，有咸水、红柳、柴草。九十里，土梁子，沙碛碱滩相间，有柴草，水味咸。七十里沙堆。八十里黑泥海子，罗布淖尔东南隅也，水畔沮洳，人马难近，水咸，有芦苇。四十里，芦花海子。沿途碱块如坚石，驼蹄流血（以上二十站，无人，皆堆石立杆题字）。九十里，阿不旦，有回民十余户，以捕鱼游牧为生。自敦煌至此，共千四百里，道路平坦，可以通车。由此正北行，三日程，有古城，疑是楼兰故都扦泥城址。《水经注》云：“龙城，故姜赖之虚，蒲昌海溢，荡覆其国。”再折西北行，四次渡塔里木河下流，六站，共五百十五里，都纳里，唐西州蒲昌县境也，各站皆有回户。东北行，九十里浣溪河，即开都河，自博斯腾淖尔溢出之下流。又七站，共五百七十里，阿节克，沿途皆戈壁无人。九十里鲁克沁。西北行，一百里，吐鲁番，汉车师前庭也。自安西出玉门至吐鲁番，共三千有三十五里。由此随北山波河西行，即与今驿路合。
（乙）阳关南道 自敦煌西南行，七十里石卧卜。七十里南湖，即阳关，一名龙头山，四周皆沙阜，无高山，路西北有泉，农民约五十家，尚多可垦之地。其西曰古铜滩。又北一里红山口，为阳关废城，有于此掘汉砖者。路南有唐寿昌城故址，清于此处设巴彦布喇汛。西行戈壁，七十里，推莫兔，有荒村。七十里，胡卢斯台，废屋无人，有泉水，荒田数顷，北有通大方盘城路。七十里毛坝或曰冰沟，途多石子，难行，有水草，青海蒙番，间来游牧。三十里，安南坝，沿途有土山泉水草滩，一名下营盘，亦称庙湾，有古垒，周三里，北有河水，颇清，多红柳。东南数里，又有上营盘古垒，皆清康熙中建以防准夷者，均无居民。西行，八十里，野马泉，皆沙泥平地，多野马，有水草，可屯田。西北行，一百里白山泉，一百二十里深沟，沿途有水有山，有平原，有甘泉，有胡桐十余株，有猎者所筑藏身之石圈。四十里龙尾沟，即沙泉，无水泉，高坡壁立，过此即新疆界。一百二十里，聚水沟，即石头涝坝，南倚高山，有甘泉，路多在山峡中，其窄处须施斧斤，驼乃得过。九十六里，一碗泉，水味甘，沿途黄沙、山沟相间。七十里，双泉子，北山下有二泉，回说曰伊格布拉克，华言双泉也，中经石子沟（长三十里）与长坡（长二十里）。六十里，野马沟，无水草，经大石山，双峰插云，路甚险峻。六十里红柳沟卡，山下有泉，味咸，山上有古卡，周二十余丈，镌字于壁，曰“东至敦煌，南赴西藏”。卡东南二百十五里，噶斯池，为赴青海要道，以上所经，道北皆汉楼兰国地，道南皆汉婼羌国境。八十里红柳沟口，路东有水，由东而西，约二百里，时伏时见。六十五里，双石墩，无水草，途多土阜干沟（以上皆堆石刻字）。七十五里大土墩，土名乾站（按婼羌知事廖振鸿于民国六年四月，在此新开一井，水量可饮百驴），其东泉水性毒，不可饮。沿途皆以黑石作磊数十为记，间有红柳。自敦煌至此，共一千三百一十六里，间有崎岖，须加开辟，方能行车。又西行，一百二十里密阮，沿途皆碱滩戈壁。有古城，周三里，附近水草丰美，居民八十余家，近驻泛兵，北距罗布淖尔一百里，疑即汉鄯善国之伊循城，与唐之七屯城。西行，一百里，卡克里克，有古城周十五里，《新唐书·地理志》：“七屯城西八十里石城镇，汉楼兰国，亦名鄯善。”辩机《西域记》，折摩驮那国，即沮末城。东北千余里，至纳缚波国，即楼兰也，唐以后沦入沙漠。近百年来，始渐开辟，今置婼羌县治。一百里，甜水泉。一百里，凹石峡，有古城，周三里，唐之弩支城也。八十里，茄绊卡的。二十里，沁克里克，入且末县境。六十里，布古里克，渡卡墙河，即《水经注》之且末河，源出于阗东南托古兹达坂，东北流千余里，入罗布淖尔。沿河西南行，八十里抵敏托海，一名店里多海。七十里，英苏，一名雅沙。八十里，塔得朗，有回民庄。六十里卡墙，即且末县城，有回民八九百户，旧名策尔满。西北有古城，周十余里，汉且末国故都，唐之播仙镇也。由卡墙西至和田，有二路，偏南者傍山多险，偏北者在碛砂中较平。五站四百一十里安多罗，或作安得悦，疑为汉之戎卢国境。又西行戈壁，四站三百四十里，尼雅，即古尼壤城旧址。又西三站二百六十里，克里雅庄，即于阗县城，汉扞弥国也。其西南为汉渠勒国地。而自卡墙以西，取道偏南一路，五站四百里，卡拔小金厂。又五站五百一十里艾野，其南山为大金厂。又三站二百三十里，于阗县，与北路合。再由于阗西行，五站四百五十里，和田县城，汉于阗国故城，在县西南十余里。自安西出阳关至和田，共三千七百七十六里。今驿路由安西绕道哈密至和田，共六千八百余里，迂远过半。盖新疆精华，多在南路，苟能复辟阳关古道，缩短与关内交通之程途，商民便利勿论已，即有事征调，亦甚快捷。以谓戈壁难行，而缠回恒由此入关，且诩时短费省。以谓开路需费，而仿军塘旧制，所需亦只此数。余甚愿掌交通者，极力筹而辟之。
二月十八日阴大风 住安西。狂风怒号，如海潮汹涌，终日阴霾，如在浓雾。午正，杨受百招宴署中。同席七人，皆本地各行政官吏，有邹某者，蜀人而受百之戚，谈辛亥四川革命事甚悉。甘肃入民国来，有二秕政，足陷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内务方面，则凡前之粮厅分州分县，一律升改为县，如洮沙、红水、漳县、西固、庄浪、盐池（花马池分州）、东乐、抚彝、金塔（王子庄分州）、毛目之类是也，按之政象实际，多为失当。此十县中，有田赋所入，用供本县政费而不足者，有教育司法各机关，皆无基础而须新设者。今概升置为县，不徒无益于民，而且重民担负，某知事语我云，毛目一县，城内居民仅二十余家，全县人口只百余户，比之南方，特一小市集耳，亦设县治，不亦颠乎！或谓候补知事太多，特辟此途以资除授。吁！国家行政区域如何重要，而可如此儿戏也耶？财政方面，则头会箕敛，竭泽而渔，征收机关，名多于鲫，土药罚款也、皮毛公卖也、百货厘捐也、烟酒公卖也、驼捐车厘也、夷税（番子贸易税）集税（市场税）也，自县城以迄乡镇，无地不备，无物不征，无税不苛。又有所谓筹款局者，机关独立，不归财厅管辖，亦一括搜民财之所，蚩蚩编氓，其何堪此。或谓甘省乃清受协省份，改革以还，不第协饷告绝，且须接济中央每年专款七十万元（公债除外），一出入间，收支悬绝，非如此税，经费无着。虽然，亦当于归并赋目，培养税源二者加之意耳。
二月十九日晴 上午八时，发安西。出北门，六里，苏赖河，即汉《地志》之藉端水，嘉峪关外大河也。杨知事遣向导二人，导车踏冰而过。此处河底皆浮沙，车一陷入，多被淹殁，每年封冻解冻之初，冰薄不能载车，最易失事，旅行视为畏途，恒倩土人识途者，领至安全地方以渡。河源出肃州祁连山南平地，西流，经五个山南，及乌苏达坂南，又折而西北，经鱼儿浑及九个达坂之西，至大坝，会昌马尔河，过坝北，歧为二：东北流者曰巩昌河，经上东渠、下东渠、塔儿湾，潴为草湖，入于沙。西北流者即正流，经大坝西北，为四道沟，巩昌河之支渠曰城河，自东来会；又折西流，五道、六道至十道诸沟，以次入之；又西，至布隆吉城，受布隆吉水；又西经双塔堡，受窟窿河；又西，至安西城东渠口塘，引为多渠，以溉县南诸村堡；又西，至敦煌北境，党河自南来会；又西北潴为哈喇淖尔。是河每年夏秋，以沿河居民，遏流溉田，恒无滴水，冬春有水，又皆冻合，而水声淙淙者，仅一二急流处耳。渡河，即得胜坡，前清敕建龙王庙在焉。过此，行大戈壁，小石如卵，铺地成青，平旷无垠，如泛洋海，车行嚓嚓有声。五十四里，石窑子，沙阜旁，有废土屋数间，车夫护从，于彼少憩。迄西沙阜纷起，车时升降，惟尚平垣。三十里，白墩子，宿。是日行九十里，其远可当百里云。车店三，居民四，驿北里许，有草滩，长数里，可耕牧，惟斥卤满地，收益或不丰耳。
二月二十日晴 上午七时半，发白墩子。西北行戈壁，道旁小山，环绕若屏，不能远望。途遇黄羊一群，唧唧穿道而南，皆野牲也。闻有野骡一种，亦生长沙漠中，尚未之见。四十里，独山子，有废屋古井，无居人，道旁见死马一，盖不能负重致远，为车夫虐待击毙而委弃者。迤北山势渐高，去道亦渐近，车曲折行其中，若在山峡。三十里，红柳园，实无柳也，宿。是日行七十里。沿途黑沙铺地，群山亦成黑色，不生草木。其高坡上恒有过客堆石如小塔，用以敬神而祈福禳灾，并谓心虔则历久不塌，有蒙俗鄂博之遗风焉。车店四，民居三，粮食草料，皆自安西，或敦煌运来。路北有关帝、老君二庙，过客省旅费者，多下榻其间，自炊自食。店坑脏甚，夜卧车上。驿东北五十里许，前山后山，西北六十里花牛山，皆产铅。西北三十里，土山子产金。均以交通不便，器具粮食转运艰难，人烟稀少，工价昂贵，莫能开采，弃利于地，滋可惜也。自安西至哈密，得程千里，无田畴树木，惟有水处设军塘驿站。以掘地不尽得水，故各站相距，远近亦殊。
二月二十一日晴 上午七时，发红柳园。西北行戈壁，两旁小山环拱，皆呈黑色，碎石当道，又多沙坡，车颇颠播。三十五里，道旁有土穴，洞外列石块数十，可供过客坐憩。十五里，小泉，废屋二三，前有泉水。过此山远野阔，间有碱滩，丛生旱芦、芨芨，及拳曲之短茨，远望芃芃，近视则数步一丛。地仍沙卤，不可耕植，盖戈壁中少水分，只生此三卉，若移他处之草植此，即不能活。二十里，大泉驿，宿。是日行七十里，车夫呼八十里云。车店四，民居二。关帝庙中，有邮政所，性质或同信柜，而不售邮票，住邮差二人，专递往来邮件，若清之驿卒然。询之土人，谓自安西至哈密，中间十站皆如此。
二月二十二日晴 上午七时二十分，发大泉。西北行，戈壁平坦。二十里，上坡走山间，路颇坎坷。二十里，道左有废屋基址一圈，青羊数头，觅食草地，护从枪击之，未命中。其体大于黄羊，毛亦较长，其皮可制褥毯，以生长石山，又名石羊，亦野羊之一种。十二里，道左有白石山，蜿蜒数十里，石子皆洁白透光，若似玉石。其东麓山坡，过客所堆祈禳石塔，以数十计。遥望路北，白光满野，若为湖川。询之护从，则云瘴气，行人触之，立致怪疾。戈壁中此气恒多，旅行者宜加注意。过此为大碱滩，宽广数十里，荒草丛生，牛羊成群，盛产锁阳，大者如藕。马兰草亦多，其叶似萱，夏开蓝花，土人讹呼为马莲草。八里，马莲井，宿。是日行六十里，车夫又云七十里。车店三，民居无，安西在此设土药罚款分卡。道北小堡内，有土屋数间，邮差居之。堡旁有关帝庙。自白墩子至此，前清各驻外委一，汛兵十，今则每站仅安西警备队兵一人。边塞交通要道，守望如此轻忽，是可伤也。宿店土墙，低仅及肩，垂头出入，屋顶黑烟灰尘，累累下挂，若满架藤花。西北旅店多污秽，此处尤甚。入夜大风。
二月二十三日晴大风 上午八时，发马莲井。西北行戈壁，逾石坎无数，车颇颠播。二十里，金窝子，小山环路，顽石更多。十里，咬牙沟，有废屋基，无居人，甘肃新疆交界处也。自肃州至此计程九百五十五里。自泾川白杨坡至此，共行甘肃境内三千四百三十里。过此，山环路曲，崎岖难行，星星峡口，山势益近，祈禳石堆，山坡为满。四十里，星星峡，宿。是日行七十里。峡中乱石错落，故名星星，长约三十余里，曲折如羊肠，两山皆砂石无土，实新疆之东门。用兵西域，此其争地。大店三，小店二，民居一，草料粮食，皆自沁城运来。道南有土堡，驻排长一，驻兵四。其东数十武，有关帝庙，香火颇盛。庙对面石崖，怪石穿空，凹凸崎，横亘数十步。下有回回盖氏坟，相传唐时回回教皇，遣盖偕挽葛无爱二人东来，报唐皇之聘，客死葬此。坟为一小室，门恒扃，阍者启视，骸骨中陈，上覆布帛，层积盈尺，五色趿沓，颇为美观。闻皆信徒所敬献，若吾湘神庙上之袍然。骸骨亦帛裹，土人谓尚未朽，亦一木乃伊也。坟前有礼拜亭，悬汉回文字布额甚多，题款皆称为西方先贤，不识何据。或曰唐大将某西征回纥，俘七人归，其一殁于途，葬此，后屡著灵异，好事者为醵金建屋覆其垄，至今回汉经过必拜之，有祈辄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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