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拉疏了天空。阳台上望出去，像天堂漏了光，奇异的光线穿透云层，灰色的城市明亮得犹如零散的幻觉。

    星期天，不用上学。

    姐姐一大早便在屋里放起了王菲的歌。女歌手的声音恍恍惚惚，带着某种磁性，静悄悄地飘向远方。其中间隔着姐姐轻轻的哼唱。

    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从床上爬起来，看一下闹钟。九点了。

    季悠走出阳台。姐姐正在晾晒衣服，那一件件鲜艳的裙子与上衣，挂在晾衣杆上。那是一些平面的，华丽的色彩。

    “遇……遇到什……什么好事了吗？”

    季悠伸了伸懒腰，问道。

    “没有呀。”

    姐姐笑着回答。季悠心想，姐姐肯定撒谎了。人的喜怒哀乐，不能无中生有。

    所以，她撒谎了吧。

    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心跳，全部诚实地流露出她心中的愉悦。

    这是一个堕入爱河的女孩。泛滥的河水淹没了她的脸。

    “是……是哪个男……男生呢？”

    姐姐愣了愣。眼睛眨了眨，嘴巴张了张。

    “咦？被你发现了？”

    “不发……发现才怪呢。你最近……回来得很晚。拍……拍拖了吧？”

    “嘻嘻。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别告诉爸妈哦。”

    “嗯。”

    是谁？哪个男生有本事，掳走季葵高傲的芳心？那个人应该也是同校的。季悠倒是很想知道，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姐姐看上的男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其实，那个人你也认识。”

    “是吗？”

    认识的男孩并不多。季悠把目标范围缩小，锁定在其中几个男生身上。那些男生都仰慕姐姐好久，在姐姐的生活中，他们时不时露一下脸。充当的，却似乎只是配角的角色。

    “啊。他来了。”

    姐姐忽然叫道，趴到栏杆外，大力朝楼下挥手。

    有个男生，站在下面，仰起坏坏的表情。

    阳光清晰照亮他的脸。线条分明的轮廓，干净的发际与脸庞有着明显的界限。

    他大声喊：

    “喂，季葵！快下来！一起去玩！”

    “就来了！”

    姐姐擦干手，跑回卧室。一会儿，她打扮秀丽地走出来。拉开房门，再关上。

    季悠从阳台上望下去。男生已经不再仰起头，而是站在路灯柱下，抽起香烟。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瞥，季悠还是记起来了，男生的身份。她在心里啊了一声。身体在温熙的阳光中竟发生轻微的颤栗。

    只和男生见过一面。但，忘不了他那又帅又坏的脸。更忘不了，他那个横行霸道的妹妹。男生叫什么来着？记性很差的季悠居然只用了几秒钟便迅速地从模糊的记忆中挖出一个宋诺的名字。

    可能因为对他一直没有好感吧。

    很早就听说过，宋诺在学校里劣迹斑斑。

    旷课，打架，违反校规。比季悠所知道的坏学生还要坏。不过，大多数情况只是道听途说。谣言抑或是真相，无法得到验证。

    唯有那次，季悠清楚记得那次，高一的时候，体育课后偶然经过高二的班级。有间教室闹哄哄。好奇的她往里面一看，发现讲台上的讲课老师既愤怒又畏惧，眼里的视线瞪着某一方向，形成一道射线。

    射线的另一端，终结在一个嚣张的男生身上。

    男生手里抄起凳子，怒目相视。

    “你以为你老师就了不起啊！再敢拽我他妈的找人干掉你！”

    老师和坏学生的战争，将近一触即发。

    那一刻，教室里一片死寂。停在走廊外的季悠，感觉到一波一波的黑暗气息，疯狂地涌出来。教室里的高年级学生，脸上有畏惧，嘴巴无语言。

    季悠并没有看到结尾。

    当时，她拼命地把僵硬的身体使劲地拔起来，像拔一棵盘根交错的植物那样，匆忙而凛冽。她没命地跑上楼，跑回教室，她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被汗水濡湿了。她捂着起伏的胸口，胸腔内狂乱的心好像失去了控制。她一度以为她失去了它。

    最终也没有发生打斗事件。

    后来的结果是听同学说的，中学生对这种事情十分八卦，流言的速度仅比光速差那么一点，稍即便传遍校园。刚过完一堂课，季悠就听见大家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

    学生威胁老师呢。想不轰动也不行。

    但听说没有打起架来。意外的，那个男生好像也没有受到处罚。

    恐怕，老师也得对校园暴力低头了。

    也就在那时，第一次听说了那男生的名字。叫宋诺。

    一直以来，大脑里的细胞对不好的事物存在排斥基因，于是宋诺的名字那时也在脑中稍纵即逝，比流星还要迅速地坠亡。现在，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涌出来，突破了她来不及构建的防线。

    根本想不明白。

    季葵为什么会和那种男生在一起？

    少女的心事，有时候，连本人也难以捉摸。

    季悠再次探头望向楼下。

    楼梯口走出姐姐的身影。阳光突然盛大起来，只见她拖着赤裸裸的影子，欢欣愉快地走向灯柱下的男生。

    宋诺张开了迎接的双手。

    目送着两人相拥远去，瞳仁里留下边缘越来越模糊的剪影。

    直到看不见了，季悠才发现风突然大起来，它们劲猛地钻进身体里，陡然搅乱了她的整个身体。一颗不安的心被吹得久久无法着陆。

    莫名，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跌眼镜。

    季葵和宋诺走在一起，令学校的所有人大跌眼镜。

    成绩优秀的校花和劣性难驯的坏学生，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多么奇怪的组合。

    有天课间，一向少管闲事的同桌也忍不住拉住她问：

    “听说你姐跟宋诺在一起？不会吧？”

    语气里都激荡着强烈的质疑。

    不能否认的。却也不愿意承认。

    季悠不说话，拿着笔装作拼命地抄写笔记。同桌却不依不饶，又说。

    “哎呀，怎么跟那种男生在一起呢？你姐明明条件很好呀。”

    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季悠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然哑了。失去了说话的欲望，身体里沉默得只剩下枯燥单调的心跳。

    很快抄完一页。密密麻麻的字体，叠满了视线。季悠刚想翻过另一页，忽然，她使劲将刚抄完的那一页撕了下来。清脆的撕裂声，她竟产生某种畸形的向往。

    “怎么了？”

    同桌又问。

    “没……没什么。”

    只是抄重复了，整整的一页。

    再次被老师抓去训话。

    又迟到了。

    老师变得奇怪。以前喜欢滔滔不绝地将姐姐作为典型教材来批评妹妹。现在，他只叹了一口气，想不出更多的话，竟放她一马。

    “以后不要再迟到了，你回去吧。”

    女生也奇怪。居然赖在办公室里，像勤奋好学的小学生，不耻上问。

    “哎，老师，你怎么不说我姐了？”

    季悠认识到，每次对她的批评，反过来就是对姐姐的赞扬。

    老师瞪大眼睛，看着女生，表情很复杂，嘴巴张了张，一团惋惜的空气叹出来。

    “唉，还能说你姐姐什么呢？听毕业班的老师说，她最近成绩下降得很厉害。一定是因为和坏学生混在一起的缘故吧。”

    从老师的眼睛里，季悠仿佛看到了一颗流星坠落的轨迹。

    姐姐不再是以前的姐姐了。

    虽然没有变成小太妹。但整天表情恍恍惚惚。像遗失了魂魄，灵魂缺掉一大块。

    “我无法集中精神。”

    姐姐对季悠说。她眼神涣散，脑袋像失去了脖颈的支撑，漫无目的地摇摇荡荡。季悠多么害怕，那颗了无生气的头颅会突然掉下来，在地上摔成一朵红莲。

    “我好像看见城堡。天空中有一座城堡，一道红色的地毯从天上铺下来。我听见人们对我的召唤。”

    姐姐伸出手，傻傻地笑，仿佛看见天空那些不存在的美好的事物。

    季悠很担心。她把姐姐从阳台上拉了回来，像哄小孩一样，安慰她睡下。姐姐睡着之后，房间便出奇的安静。

    又久又漫长的安静。城市却在窗外不停地喧嚣着。

    坐在床边，半拉的窗帘泻进来明亮的光，尘埃在空气中跳舞。凝视着姐姐平静的脸，鼻翼轻轻地起伏。她的脸看起来那么苍白，仿佛病了。

    如果没病，她为什么总是充满幻想呢？

    姐姐生活在充满想象力的世界里。季悠想到这一点，忽然妒忌起来，她也想看见姐姐想象中的天空之城。那肯定是座美丽的城市，悬浮在天空中，生活着愉快的人们。

    那个城市，应该不会冷漠，不会黑暗，也不会发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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