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本与白桃桃两口子勤扒苦做,节衣缩食,就连吃一盒盒饭也要拣最便宜的买。因此,上官的干爹不能白当,漂亮服装,高档玩具,全是干爹花钱买给干儿子的。范文本白桃桃两口子对上官学迅理所当然是感激不尽,有求必应。
范文本一家三口住的是廉价出租屋,老石库门,一楼,一间阴暗潮湿的小房子。这里像是一座被大海包围的孤苦伶仃的小岛,无依无靠。因为周围都开发了,一处处新住宅小区,还有新商业大厦,高楼林立,富丽堂皇。但是这里不仅房租便宜,地理位置也好,离附近的几个居民小区都近,其中还有两个小区是高档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家。这样的小区,有利于夫妇二人的收废品事业。别的且不说,就只说报纸吧,高档小区的住户几乎是家家都订有报纸,比如《新民晚报》,比如《文汇报》、《新闻晨报》,光是回收各家各户的旧报纸,生意也够天天忙碌,长流水不断线了。
范文本不在家。白桃桃说:文本他今天没收废品,到一家美发店当临时清洁工去了。
白桃桃正蹲在地上忙碌,将夹在旧报纸里的碎纸壳及一些乱七八糟的废纸分拣出来。边分拣,她边对上海人进行无情批判:“别看他们住高楼穿金戴银,可是小气起来连俺农村人都不如。看看这些废纸烂壳子,都被他们秘密塞进报纸卖给俺,这叫不叫卖假货?”没等上官学迅搭腔,她又自问自答:“你肯定要问俺,既然你知道夹有假货,你为啥还要收?又为啥不当着他们的面把假货剔出来?俺可不能那样笨。上海人死爱面子,俺可不能当面戳人家脸皮。俺假装不知道夹有假货,俺又把秤杆子压得低低的,叫他们以为俺多给他们称了分量。城里人都是秤盲,不会认俺这种杆子秤,俺随随便便就把损失给补回来了,这就叫堤外损失堤内补。”
一听说上官学迅要带范骄骄去应聘当小影星,白桃桃急忙停了手中的活路。她先把自己的双手洗得个干干净净,再给儿子收拾打扮。儿子本来就长得洋气,一打扮,就更像一个小皇帝。上官将小皇帝上下左右审视一番,心里甚感满意。
“小童星传媒文化有限公司”位于南京西路与南京东路交接处,离电视台大楼不远。这又是甘桥这小子的精明之处,把公司写字楼选在电视台附近,无形之中引起客户们的联想,误以为“小童星”公司与电视台关系亲密,说不定是电视台的直属单位呢。
在这样的黄金码头租用写字楼,价格不菲,但是花这笔钱是值得的。不得不承认甘桥此举算得上是聪明。
一幢漂亮的商务大楼出现在眼前,大厅内外的保安人员们服装华丽,戴高帽,佩肩章,挂绶带,一个个神气活现,活像北洋军阀。
“小童星”公司在23层楼。
会不会在楼上遇见甘桥这小子?或者,会不会突然碰上金若石这个女人?上官学迅转转脑子,立即否定了这两种可能性。甘桥的德性,上官太了解了,他是决不会同职员们一起站柜台的,如今当上了老板,人五人六的,还能不把大架子摆得足足的?要么在他的经理办公室里跷着二郎腿发号施令,要么就是躲在哪个角落里泡妞去了。至于金若石,如今肯定已是甘桥的心腹重臣,掌握着财政大权,也用不着抛头露面接待顾客了。
果不出所料,上了23层楼,所有的楼面屋,都不见“甘经理”的鬼影子,而上官学迅昔日的“情妹妹”金若石也没露面。各部门接待顾客的职员全是陌生面孔,全都是化了浓妆、努力表现出影视界人物风采的女士、小姐。门口的迎宾小姐首先点头致意,问道:“先生,您预约过吗?不好意思,如果没预约过不好接待。”上官学迅立即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双手递上花盈的名片。花盈对上官交代过,她的名片就是预约凭证,交了这凭证,公司才会接待你。上官心里当然明白这套忽悠的鬼把戏的个中奥妙,但现在他只能装傻卖乖。手中握的这张业务员散发的名片确实是一张凭证,不过并非是什么“预约”凭证,而是拿奖金吃回扣的凭证。顾客交回了某某营业员发放的名片,就证明这个顾客是某某拉来的冤大头,赚来的钱,就得按比例给某某提成。
下一步的忽悠步骤,上官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得有一个人为顾客作登记,先登记你的姓名、住址、邮编、联系电话,再在最后一栏写上“预约责任人”的编号及姓名。这样,“责任人”就与顾客联系在一起了,顾客从现在起,无论在本公司砸进多少冤枉钱,就有据可查了,“责任人”(对现在的上官来说,此“责任人”便是美色夺人的花盈小姐)能分几杯羹,就得靠这本登记簿来一笔笔算清账目。
接下来的程序果然如此。迎宾小姐对上官说:“请跟我来。请您记住,下次再带您小孩来,仍然到西03号接待室找伍主任,她今后负责与您联系。”
伍主任大约二十五岁上下,一身职业女装,不苟言笑,公事公办。她微微点头,算是给上官打了招呼,又迅速把范骄骄扫了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这小孩还算可以,马马虎虎。
伍主任对上官进行了一番问话,做完登记,发给上官一张纸牌,叮嘱道:“拿上这牌子到走廊上排队,等候导演目测。走廊上有坐椅,喊你们进目测室时再进去。请注意安静,不要在走廊上喧哗。”
好家伙,气氛被制造得更加严肃了,顾客的心情也更加迫切了,尤其是小顾客们,小心紧跟着自己的家长,寸步不敢离开。
终于等到被传唤。又是一位礼仪小姐,将上官学迅和范骄骄领进东05号房间。导演是一位女导演,年纪大约四十岁,身穿运动服,显得很潇洒很干练。她对上官学迅不屑一顾,只注意观察范骄骄,提出一些问题让范骄骄回答。还好,问题并不复杂,无外乎是叫什么名字呀,几岁呀,家住哪里呀,想不想当小演员呀,等等。因此范骄骄不紧张了,一一做了回答。导演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拍一拍骄骄的脑袋,自言自语说道:“嗯,条件不错。”接着抬头问道,“家长在哪里?你是家长啊?去,把你小孩带到隔壁摄影棚,让摄影师给你小孩试试镜头。”
走进摄影棚,这里边的猫腻上官学迅就看得更明白了。摄影师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蓄着两撇小胡子,上衣口袋里斜插一个大烟斗,一副大艺术家的派头。
大艺术家板起面孔向上官学迅摆摆手,示意他“到此止步”,不许进摄影室,只准在门外隔着窗玻璃参观。范骄骄被领进了影棚,艺术家将他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教他在摄影机前摆出各种姿势,正面的,背面的,侧面的,为他录像。接着又叫范骄骄对着话筒按要求说几句话,给他录音。普通话、上海话还有英语各说一句,内容相同:“我是一个小童星。”上官学迅心里在臭骂:狗杂种们,鼻孔里插大葱,装得还他娘的一本正经。唬得了别人唬不了老子,老子上官学迅是干什么吃的?怎不知道你那摄影机、录音机全是聋子的耳朵?
把范骄骄送出“摄影棚”兼“录音室”,艺术家继续忽悠,对上官说道:“你是这孩子的家长吧?你这儿子,我个人认为条件不错,但是不保证他能入选。因为应征的小孩太多了,比你小孩优秀的为数更不少。”
上官立即装出无比迫切、无限虔诚的样子,向艺术家求情:“老师,您帮帮忙,替我们推荐推荐。我这儿子太想上电视了,当不了小影星,当一回普通演员也行。比如上东方电视台的少儿节目‘欢乐蹦蹦跳’,叫我儿子只在镜头前拍拍手。”说着话,上官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包,东张西望。艺术家严肃地摆摆手批评道:“先生,你把你的信封快装起来,我这里是正规国营单位,不来这一套。”上官忙装出尴尬模样:“对不起,我这也是为了宝贝儿子。”艺术家回答:“我可以把你儿子当重点推荐,但是能不能入选不敢保证。你回家等我们的电话通知吧,如果一个月内没接到通知,那就是落选了,你也没必要来这里询问。”
上官牵着范骄骄的小手下了楼。刚要出大厅,他突然止了步。他看见一辆“宝马”刚在大厅外停稳,司机拉开车门,正伺候一男一女两个车主下车,那男车主不是别人,正是甘桥!而那女人呢,挽着甘桥的胳膊,亲热得叫人肉麻,她就是金若石!上官急转身,拉着骄骄,拐一个弯,进了一楼的咖啡屋。
上官更加断定,“小童星”公司的老板就是甘桥无疑。这小子出息了,也学会了使用欲擒故纵的战术了。什么他妈的“能不能入选不敢保证”,哄鬼去吧!百分之百全能入选,不入选,你们到哪儿骗钱?放心吧,不出一周时间,上官就会接到“经过我们竭力推荐,你儿子已入选”的报喜电话。到那时,真正的重头戏才算忽忽悠悠开锣演出了。
不过再次登“小童星”的大门就用不着上官亲自出马了,无论换一个什么人带着骄骄去都行,只要你身上把钞票装得足足的。
一周的时间还没过完,到了第五天下午,上官学迅果然就接到了报喜电话。电话里通知:明天带着你家小孩来我公司正式录像并且签合同。
这一次,带着骄骄前往的,是他的妈妈白桃桃。
白桃桃把手提包护在胸前,提包里装了整整一万元钞票。
白桃桃接受了上官的吩咐,不坐公汽,打的前往。这样做,为的是一万元人民币的安全。
白桃桃带着儿子走后,上官便请范文本陪他喝酒。上官说:“文本,你今天也歇一天,牺牲一天收废品的收入。我俩在酒馆里死泡,耐心等你老婆回来,听她讲精彩故事。”
直到正午时分,白桃桃才满面春风归来。上官决定转移阵地,离开小酒吧,转入一家大酒店,并且要了一间包房,边吃边谈。
范文本本性难移,还是一身邋邋遢遢的穿着打扮,粗布衣裤,解放鞋,一看就是个农民工。白桃桃今天可不一般,稍许打扮一下,穿了一身干净时装,就光鲜得令人眼睛一亮。上官想起范文本的一番话。范文本曾夸过他老婆,说白桃桃像一片树叶,一片柿子树的树叶,叶片厚,结实,不怕风吹雨打,给一丁点阳光就灿烂辉煌。
服务员们都看走了眼,以为白桃桃是上官的夫人,以为这两口子是在这里招待乡下来的穷亲戚。范文本也不在乎,并且迎合着服务员,由着他们笑眯眯地向上官、白桃桃“两口子”献殷勤,自己只顾又吃又喝,埋头苦干。
酒足饭饱之后,白桃桃才兴致勃勃,把上午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我家骄骄被选上了!合同书也签了!”这是白桃桃的开场白。其实这句话她已说过无数遍了,上官想要听到的是详细情况。
详细情况听完,也无甚新鲜之处,几乎与上官预料的情况不差分毫。范骄骄又一次被领进摄影棚,摄影棚内不仅有摄影师,还有导演。摄影师是个男人,导演是个女人。白桃桃说,男人女人都打扮得漂亮又排场,男的像“东方少儿”节目中的眼镜哥哥,女的像月亮姐姐。月亮姐姐指导骄骄摆出各种姿势,眼镜哥哥给骄骄照相,一共照了将近二十张。照完相,母子二人就被领到一间办公室签合同。母子二人是合同的甲方,小童星公司是乙方。甲方自愿加盟小童星团队,乙方负责与各家电视台、广告公司业务合作,向他们推荐小演员。一旦甲方小孩被电视台、广告公司选为演员,乙方负责及时通知甲方,并无偿为甲方提供交通、服装、化妆、辅导等各项服务。合同期为一年,若一年之内甲方小孩入选过小演员,合同可续签。若一年之内甲方小孩没被选入演员,合同到期自动作废,乙方拒绝续签。
乙方如此热心为甲方服务,甲方当然不能叫乙方从头到尾全部贴钱白服务。甲方向乙方提供四千五百元服务费,签合同之时一次性用现金交清。乙方为甲方的小孩无偿摄制一套影像宣传册,提供给电视台、广告公司。甲方若需保存宣传册,可向乙方购买,限购两册,每册价格一千五百元。
白桃桃的手提包里装了一万元,全是上官学迅提供的。上官向白桃桃反复交代过:这钱你一定要舍得花出去,他们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并且要朝最高上线上撒出去,千万不要替我节约。于是白桃桃就没节约,就尝了一回大把花钱的快乐滋味。还好,一万元没撒完,尚余二千五百元。上官说:这两千五,够咱们付这一餐饭钱了。
白桃桃把两张收据交给上官,一张是四千五百元的合同费收据,另一张是购宣传册的三千元收据。当然都不是正式发票,合同收据盖了个公章,宣传册收据干脆就是一张白条。凭此白条,两周之外去公司领取宣传册。
这一回范骄骄进摄影棚,“眼镜哥哥”确实给他照相了。照相为的是制作宣传册。如果甲方不掏钱购买宣传册,照片就根本无须冲印。两本宣传册的成本,往高处估,顶破天也不会高于五百元,仅这一笔就赚二千五百元。至于四千五百元合同费,甲方更是打了水漂,一年之内不会有任何一家甲方会收到小孩被什么电视台录用的通知的。
狗日的甘桥,心也太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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