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艮连忙说:“太好了,快领我们去见见。”
柞树村不大,东西不过一里,隔着老黄家没几家就是老李家。进了老李家的三间草房,见房主李德才和他的哥哥李广才正在吃饭。听了窦艮的来意,李德才指着李广才说:“我叫李德才,他叫李广才。我是中国人,他是日本人,是我哥哥。”
“啊?”窦艮有些吃惊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德才说:“我这个哥哥刚从日本回来,再也不回去了!”
李广才含笑着说:“我老弟说得对,这回不走了。”
窦艮立刻就感觉到,这哥儿俩之间一定有故事,就对李德才说:“你怎么会有一个日本的哥哥?”
李德才哈哈地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公安特别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是吧?告诉你也行,不过,你得坐下来陪我们哥儿俩喝几盅,我们哥儿俩喝高兴了,备不住一股脑儿全跟你说了。”
窦艮高兴地说:“没问题,不就是喝酒吗?”说着就上炕盘腿坐下。没等他开口,李广才笑模滋儿地说:“从打昨天你们去老黄家,我就知道你们来这儿的意思了。虽说我还没弄明白这山里到底有啥秘密,可我知道的事情兴许对你们也会有所帮助。”
金站长一听,忙说道:“李大哥,你别客气,我们正在搜集这方面的历史材料,你知道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太宝贵了。”
李广才举杯对窦艮说:“说起来咱俩还算老乡,该喝一杯。”
窦艮感到有点儿奇怪:“这话怎么说?”
李广才说:“你小时候的家是不是离原部落不远?”
窦艮说:“是呀。”
李广才说:“我那时就在那儿。你说得不对,原部落不是日本开拓团的驻地,是日本开拓团占了附近中国农民的耕地,逼他们离开原来的村子,搬进日本人给搭建的住地,把那些个地方叫作部落,在松花江一带,这样的部落就有上百个。日本开拓团占了中国人的村子,改叫本部。”
窦艮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叫我弄岔皮了。”
李广才说:“你们不怕我磨叨,我就详细跟你们说说。”
李广才把日本开拓团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所谓的日本开拓团,实际上就是日本迁往中国的移民。日本为什么要向中国东北移民?简单说,就是两个字:侵略。一个是看中了这里是块肥肉,想要侵占和掠夺这里丰富的资源;二是转移国内过剩的人口,缓解人口、土地、资源、环境等方面的矛盾;三是利用侨民定居的手段,把占领和吞并东北造成事实,进而利用东北作为跳板,侵占整个中国,建立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用东北来对抗苏联。
李广才说到这里,金站长气愤地开了口:“我原来以为日本开拓团的移民来东北只是种地,没想到其实质是一种变相的侵占,真是阴险恶毒,罪行不可饶恕!
李德才接过话说:“生气了吧?还有更生气的在后头呢!”
李广才看金站长瞪大了惊异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李德才说:“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痛快地说吧!”
李广才说:“你知道,这一阵子日本国内掀起一股邪风,当权的领导人更是满嘴胡说,不光把当年的侵略行为辩解为帮助中国人共同繁荣,还倒打一耙,胡说中国有野心。这是恩将仇报!日本宣布投降后,开拓团里的男人都跑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这些人也想回国,可是日本军人要把他们当作累赘杀掉。妇人搂着孩子围成一圈,日本兵从远处向圈里扔手榴弹,没炸死的孩子,还要用刺刀刺死。我们那个团的团长叫大森本,是个在战场上被打残的法西斯分子,听说日本投降了,他挥舞战刀歇斯底里地嚎叫。听说有一批木兰、巴彦、东兴三个县的劳工在下江为日本人修建军事设施,被苏联红军解救以后,回家路过南屯,他就让开拓团里能够拿起枪的,不论男女,都跟他去抓那些人出气。三天里,他们抓了一百多个劳工,用铁丝捆住双手,弄到北山里,先用歪把子机枪扫射,没死的就用刺刀挑死。这个家伙后来把妻子儿女都残忍地枪杀后,自己剖腹自杀了。那年我才五岁,随着逃跑的日本人过江到了方正,想从那里去佳木斯回国。道路不通,一万多人被困在那里。走不了了,大人们能跑的都跑了,谁的孩子也不顾,光方正就扔下一千多个孤儿。当地的老百姓没有把仇恨撒在这些孩子身上,反而都收留下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养护长大。当时德才弟弟的老爸在路上看见我饿得要死,就把我领回了家。老李家很穷,孩子又多,但是,没让我缺着穿也没少着吃。到上学的时候,家里供不起,德才弟弟小学没念完,就下地干活了,却供我上了中学。后来又给我娶了媳妇,我也当上了乡里的教师。中国人多宽宏大量啊!没让日本赔偿战争的损失,前些年又和日本和好,还帮助遗留在这里的日本孤儿回国,我也回了日本。可是,这两年,日本的领导人不但去给那些日本战犯烧香上供,还把中国当成敌人,处处跟中国作对。他们还在学生的课本里明目张胆地篡改历史,灌输军国主义思想。凡是有点良心的人都会看不下眼去。我回来就是想把那段历史整理出来,要让日本的孩子们知道中国是一个热爱和平的国家。中日两国应该成为互相友爱的国家,只有这样,两国的人民才会和谐幸福。”
李广才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用手擦起了眼角。李德才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高声笑着说:“说得对,要不咱们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怎能成为亲哥儿俩呢!”
窦艮看着这一对异国兄弟的亲热劲儿,不知怎地眼角竟有些发热,差点儿流出眼泪。李广才却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地说:“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养儿须知父母恩。我觉得,我有义务为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相处做点事情。我要把那段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让更多日本人知道真相,知道感恩,知道侵略战争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窦艮和金站长从老李家出来,太阳已经升到了正南,这是冬天里一个难得的晴天,没有一丝风,敞着衣襟都不冷。
窦艮知道,今天这个意外的收获让他感到心里特别温暖。
大谷洞禁猎已经一年多了,全县所有人手中的猎枪也都收缴上去了。私藏枪支和偷猎者都属于违法,还敢进山打猎的人胆子一定不小,也一定做得很诡秘。县公安局在大谷洞周围调查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窦艮每天都进山里转悠,他觉得破案的关键就是找到那个偷猎者和那支二十号砂枪。他知道,那个打死人的偷猎者轻易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但是,如果能碰到别的偷猎者,也许能够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另外,他还想找到那头黑瞎子的踪迹,那头黑瞎子肯定还会回到它被惊动出来的老巢,说不定那个老巢附近就隐藏着什么秘密。
莲花的精神已经缓过来了,她要跟着窦艮进山。窦艮说:“你不能去,花脖还没好,你得好好照看它,咱们还指望它抓住凶手呢。”
莲花恨恨地说:“等抓住那个凶手,我非得让花脖咬他!”
窦艮又问她:“英夫临出事前,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莲花摇摇头说:“没有。”
“他交代过什么事没有?”
莲花想了想说:“打从日本回来,我就看他有心事。我问他,你不是说要挣了大钱才回来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说,他要回来干一件大事。我说他当个导猎员能干啥大事?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出事的前几天,他还跟我说,他虽然是个日本人,却是中国人养大的,他不能干对不起中国的事儿。他还说,金植亨在日本找过他,跟他说了外国人要在这儿建猎场的事。英夫的爸爸告诉他:大谷洞里藏着日本关东军的一个大秘密,啥秘密他没跟我说,反正就为这个,他才回来的。”
窦艮肯定地说:“我猜想,大谷洞里一定有一个日本人不可告人的密洞!”
莲花说:“就是有那么个密洞,也就是藏些打仗的东西,早没用了,还值得搞得这么神秘?”
窦艮轻轻地摇摇头说:“看来,这事儿真像我们局长说的,没那么简单!”
这天晚上,窦艮从山里回来,还没进家门,就被场长截住了,非要到他家去喝酒。好大的面子,拗不过,窦艮只好去了。到场长家一看,酒桌已经摆上,屋里还有林场的一个副场长和两个外国人。
窦艮心里打了一个转儿,他知道,这桌酒即使不是鸿门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白吃白喝。
场长姓王,四十岁不到,窝瓜脸红得直冒光,一看就知道是个酒囊。副场长姓白,三十岁上下,白净脸,小眼睛直劲儿眨咕,好像很有道道儿。那两个外国人大鼻子、蓝眼睛、黄头发,搭眼一瞅就知道是西方人。
林场喝酒是有名的,向来都用“搬克”(就是塑料桶)装酒,用大海碗喝,一动筷,一人就先得走一个。没酒量的人一瞅那架势不用喝就得吓趴下。窦艮心里有数,他的酒量拼不过两个场长,可对付两个喝惯色酒的外国佬,还是不在话下的。所以,酒碗一端,他就声明:外国人喝多少他喝多少。
酒过三巡,没多少心眼儿的王场长借着酒兴就把话直说了:“今儿个找你来,就是没把你当外人,有话明说了,外国朋友已经说了,要聘你为猎场的副总,负责安保工作。”
窦艮忙说:“那不行,我有工作。”
白场长接过话茬说:“知道你有工作,聘你为副总,并不影响你的工作,你只要想着维护猎场的利益就行。”
王场长拿出一个纸包,在窦艮眼前晃了晃,拍打着说:“这是给你的工资,一个月四千元,够你挣半年的了。外国老板还有话,表现好了,还额外有奖金!”
其中一个外国人口齿不清地说:“做我们的朋友,不会亏待你的!”
窦艮笑了,把酒碗端起来,一口喝了一半,大声说:“冲你们这个热心劲儿,我就不推辞了,我知道该怎么干!”
“哈哈哈……”在一片笑声中,几个人把碗里的酒都喝个精光。
第二天一早,窦艮赶到县里,把那四千元钱交给了项局长。项局长告诉他,上边已经查明,来猎场的几个外国人都跟他们国家的情报部门有联系。
窦艮心里一沉,突然觉得肩上增加了重量,让他不由得挺了一下腰杆儿……
窦艮终于找到了黑瞎子的足迹。
找到这头黑瞎子实在不容易,窦艮足足跟了两天,黑瞎子绕来绕去,最后拐进大谷洞里老林环抱的山蓊。从这家伙的脚踪来看,它的坨不小,少说也有千八百斤。它大概精力太充沛,净挑山高石陡的地方走,一忽儿爬上树,一忽儿钻进跳石塘。窦艮得始终加着小心,防止它突然从哪个地方蹿出来。
黑瞎子钻进一片小树丛里,窦艮不敢贸然地跟进去。小树丛长得都是棵挨棵的架条、片连片的苕条、墩挤墩的榛柴棵子,又稠又密,眼前三五米的地方藏着什么根本看不清。黑瞎子猫在里面,很容易撞到眼皮子底下,连开枪都来不及,实在太危险。
窦艮离开小树丛,登上旁边地势较高的山腰,瞟着小树丛往前走。走了一段,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问号:在这片树木高大、茂盛的深山老林里,怎么会出现一片宽不过两个车道的小树丛,它绕着山脚,像一条小路往里伸延。那些大树起码得上百年才能长成那样,而那一片小树丛明显都是后长起来的。那么,没有小树之前这是一条路吗?
窦艮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感到振奋,但他却没敢再往前走。昨晚他是在一个野猪窝里蹲了一宿,带来的干粮都吃光了。现在已是饥肠辘辘。眼看日头已经西斜,再不往回走,半夜也到不了家。
窦艮快步往回走。他怕自己记不住道儿,每过一个山岗和一个沟塘,都用树枝做上记号。
走着走着,窦艮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是什么东西拨动树叶子的声音。他以为黑瞎子跟上来了,急忙掏出了枪。
“窦艮哥,别怕,是我!”
窦艮回头一看,是金植亨从后面跟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
金植亨笑嘻嘻地说:“你能来这儿,我怎么不能来这儿?”
窦艮问他:“这些天你跑到哪儿去了?”
金植亨说:“我一直跟着你呀!”
窦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一直跟着我?”金植亨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实话跟你说吧,现在咱俩谁都不是外人,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咱俩都在找一样东西。”
窦艮绷着脸说:“找什么东西?”
“别装了!”金植亨咧嘴一笑,说,“找啥?找小鬼子修的山洞呗!”
窦艮装作不在意地说:“找那个山洞有啥用?”“有啥用?”金植亨把脸凑过来,拉着长声说:“你是我哥哥,我也不用背着你,你知道我到日本干啥去了?”窦艮轻轻一笑说:“我哪知道你干啥去了?”
金植亨把枪往雪地里一戳,掏出烟,一边点火一边贴着窦艮的耳根说:“我在韩国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日本鬼子在大谷洞里修了一个密洞,里边藏着特别重要的东西,小鬼子跑时没来得及整走,现在想来吧又太露眼。我到日本去核实了一下,打听到我领来的那几个外国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跟日本鬼子达成了一个交易,让外国人来这儿找密洞,把那里面的东西卖给日本。这才想了一个招儿:以建猎场的名义做幌子,找到洞里的东西。”
窦艮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了莲花的父亲临死前说的没弄明白的那件事,也证实了项局长对大谷洞里藏着重大秘密的猜测。他故作不在意地说:“你知道那洞里藏的是什么吗?”
金植亨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从他们下那么大的本钱来看,这里边的东西一定比金子银子还要值钱!”
金植亨背起枪,头前走了。窦艮注意到,他的那支枪正是二十号的砂枪,心里不由得掠过一片阴云。
这工夫,金植亨回过头,边走边说:“豆根哥,要是找到那个密洞,那可发大财了,外国人不会少给奖金的。咱哥儿俩不做交易,但先说好了,不管谁找到密洞,得了钱都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窦艮说:“我听说你在日本就找过英夫,你没跟他说?”
金植亨说:“怎么没跟他说呢?他脑瓜犯傻,说什么那么贵重的东西,找到了也要交给中国政府。我说,你是日本人。他说日本做了对不起中国人的事,他又是在中国长大的,更不能做对不起中国的事。他回来做导猎员,我还……”
金植亨突然不说了。
离家不远了。窦艮说:“你总也没去看看莲花,跟我去吧!”
金植亨支吾地说:“我到场部有事儿,等哪天的吧。”
临分手,金植亨又对窦艮认真地说:“你可别像英夫那样傻,都是土埋多半截的人了,上哪儿找这捞大钱的机会?睡不着的时候,你好好想想吧!”
瞅着金植亨走进夜色的背影,窦艮咬着嘴唇,心里像被鞭子抽了似的,一阵阵地疼痛。一个日本人,一个朝鲜族人和他这个汉族人,曾经共同生活在一个家庭,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走到今天,无论是值得留恋的,还是应该唾弃的,能不让人心灵震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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