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顶上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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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老大今年六十有五,从国营的理发店退休颐养天年已经五度春秋。他人长得高高大大,说话精气神灌得足足的,就是咳一声嗽也有很宏重的回音。这5年的退休生活,他快活得像神仙一样,早晨天不亮就走出巷尾,到雨湖公园去遛腿,和一些老班子聊天;白天呢,打打扑克,搓搓麻将;晚上到茶馆去,喝一壶好茶,听听苍老得不能再苍老的湘潭评弹;然后,回去睡觉。

    他家住在古桑巷的10号,是一个独门小院。进门是一个天井,天井里搁着几盆生得很贱的花;穿过天井,是一个厅堂,左右两间房,一间是他和老伴的,另一间呢,是专为星期六星期天儿子、儿媳和孙伢子回来住的。

    儿子、儿媳在税务局工作,戴着大盖帽,神气得不得了,吃的是“皇粮”,还有奖金。老两口有退休钱,儿子、儿媳还要孝顺一份钱,孟老大还愁什么,整天脸上笑眯眯的。一条巷子的人都说孟老大福气好,这样下去,活个百把岁是没有什么阻碍的。

    孟老大突然发起愁来,愁的不是自家的事,而是别人家的事。到公园遛腿也好,在茶馆聊天也好,街头巷口碰个人寒暄几句也好,总听见“特困企业”几个字跳来蹦去。孟老大一向不探别人的闲事,听得多了,心里也就有了印象,什么停产、息工、下岗、破产……好多新名词像苍蝇一样围着他飞。再一细究,这条平政街,这条古桑巷,每月只拿点生活补助费的人家还不少,多的每月二三百元,少的呢,一二百元,这日子还怎么过?吃饭、穿衣、细伢子上学,这几个钱够几下子掰?有些人理个发都发愁了,理发店剃一个头就是四五元,好几斤米钱哟。孟老大想想别人,看看自己,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了愧意,他和老伴一月退休钱加起来有两千多块,儿子还要孝顺几百块钱,吃不完用不完。人家也是人,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个特困企业,唉。孟老大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一块脸也很难得见个笑星子,整天腻腻的,好像得了病。

    孟老大觉得应该要为街坊邻居做一点事,尽一份心,别的本领没有,理发总是可以的。置办个剃头担子,往巷口街头一放,写一个纸牌子“专为特困职工理发”,一个钱也不收。再一想,街坊邻居的秉性他清楚,若是一个钱不收,人家觉得领情太多,就不会来了。对,5角钱剃一个头,收点煤水费,手艺呢,白送!

    到了星期天,他把这个想法对全家人一说,大家都愣住了。

    孟老大一股气冲到了喉咙口,一拍桌子,说:“你们就当我是锻炼身体,要不,我会愁出一身病来的。做好事,这不丢人!”

    老伴忙说:“是怕你累坏了身子。”

    儿子、儿媳说:“我爹有这样高的思想境界,我们哪能反对。剃头担子的钱,由我们出,牌子由我们来写,爹,你说好不好?”

    孟老大嗬嗬地笑起来。

    择一个晴光吉日,孟老大挑着剃头担子出门,走出巷口,在平政街一家茶馆门口摆下担子,把纸牌子往墙边一靠,从口袋里掏出一挂鞭炮点燃了,乒乒乓乓地响得很热闹。

    要理发的人排成了队。

    孟老大对站在前头的一个小青年说:“满伢子,你走开些,你们那个厂不属特困,你到理发店去理。”

    四满伢子一脸通红地走开去。

    孟老大退休前是个高级理发师,剃、剪、修、刮、烫、洗样样都有绝活,还会美容,很多人都慕名而至。那时候,孟老大常自矜地说:“我这是顶上功夫!”头顶上操作,当然是“顶上功夫”,还可转义为“顶好的功夫”。他更有一手绝招,是旧社会跟师傅学的:端歪脖子。有些人睡觉睡歪了脖子,他有一整套方法正过来,可以说是立竿见影。先是双掌轻“砍”两肩,再用空心拳密捶背脊。前一招叫“梅花出枝”,后一招叫“金山击鼓”。再用双手端着脑袋,轻摇慢晃,叫“水荡轻舟”,接着在你不注意时,猛地向右一扭,骨节咔啦啦一片响,复而再向左一扭,骨节又是一片脆响。

    孟老大说:“行了。”

    歪了脖子的人,把个头左摇右转,不痛了,神!

    但在理发店时,这一招却不让用,领导说:“让他们上医院去,这里只理发。”

    孟老大怅怅然,只好停止使用,服从领导么。

    现在,他可以独立自主了,除了理发,他还为人端歪脖子,把个头剃得清清爽爽,这才叫手艺。

    理过发的人,递上5毛钱,说:“孟老大,不好意思,得罪得罪。”

    孟老大说:“说哪里话,我一是没有荒废手艺,二是和大家聊天逗乐子,我还要谢谢你们呢。”

    中午,老伴把饭送到街上来,孟老大坐在剃头担子上匆匆扒几口,又开始动刀动剪。一直到天黑下来了,他才挑起担子回家去。

    回到家里,孟老大才感到实在是累狠了,一身酸痛酸痛的,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好饭好菜,还有一瓶好酒。

    “婆婆子,你晓得我今天剃了好多个头?”

    “10个。”

    “不对。”

    “15个。”

    “错了。18个!想起年轻时,师傅教我的一副对联: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刀法如何!心里几多快活。”

    “不过,你莫累狠了。”

    “累什么?人家几多高兴,一个头5角钱,省下的钱可以买米买菜,你说是不是?”

    “那倒也是的。”

    吃过饭,孟老大没有去坐茶馆,他往床上一倒,很快就扯起鼾来。

    孟老大的剃头担子,名气越来越大了,别街别巷的人都到这里来理发,怕孟老大不相信,都特意带着市政府发的“特困职工证”。

    孟老大叹了口气:“这怎么得了,特困职工这样多,政府要想办法啊。”

    有一天午后,孟老大正好逮住一个空闲时间,忙坐下来,吸一根烟。

    忽然,有一个中年人走到面前来,穿着很朴素的夹克衫,笑容满面地问:“您是孟师傅吗?”

    “我就是。”

    “我想请你理个发,好么?”

    “好。请坐。”

    来的人孟老大不认识,也没有出示什么特困证,孟老大也没有问什么。

    孟老大把他的领子反卷进去,又给他扎上围布,操起推剪,认认真真地理起发来。

    “孟师傅,我虽然是第一次来理发,但早闻您的大名了。”

    “是吗?一个理发的,有什么大名啊。”

    “你这是为党分忧,为民解难。”

    “哪里哪里。大问题还要靠政府解决,您说是不是?也不晓得这些当官的,想没想这些问题?”

    “肯定在想,只是还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正在这时,一个端着照相机的青年人走过来,准备照相。背景是那块纸牌子,上有“专为特困职工理发”几个字。

    孟老大往镜头前一站,吼道:“照什么?照什么?这里又不是照相馆。凑什么热闹?!”

    青年人矜持地说:“你晓得坐在凳子上的是哪个?是新来的副市长,他来了解情况,关心老百姓的疾苦,这张照片明天要见报的。”

    孟老大突然来了火,说:“来理个发,就是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为的还不是照了这张相,好登在报纸上哄老百姓!”

    青年人说:“我不是记者,你不要乱说。”

    “乱说?你把我抓到牢里去?你们实事不做,光做表面文章,老百姓意见起了堆,你们晓得不?”

    孟老大转过身,解下副市长脖子上的那块围布,把领子重新复原,说:“市长,对不起,我这里只为特困职工理发。”

    副市长站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

    孟老大每天照样挑担子上街。

    有一天,一个交警走过来,说:“剃头的,这里不能随便设摊放担子,影响交通。”

    孟老大说:“我放在人行道的里边,影响什么交通?”

    “影响行人过来过去。走吧,不许摆!”

    孟老大一甩手,挑起担子就走。他想:那个副市长不应该这样鸡肠细肚,容不得一个老百姓讲几句话。或许市长压根儿不知道,那个年轻人说他不是记者,可能是秘书,他如果当了官,肯定是不会为老百姓想事的。

    孟老大的剃头担子,街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摆得下了,做好事都这样难,他娘的。老伴说:“你别急。你可以贴一个告示到街上去,说要剃头的请到古桑巷十号来,孟老大热诚迎候。”孟老大点点头,眼里却涌满了泪水。

    《山花》B版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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