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许多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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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在矿洞内与人火拼,乡亲们以为他死了。说他死掉的人,是他的哥们儿金一股。金一股说许多被仇人用土枪抵住胸口,坑道内灯光幽幽,顶壁渗水顺着他的脸流。许多哭了,跪在泥水里求饶。仇人不肯饶恕他,沉闷的枪声响后,许多的胸脯被炸开一个窟窿。仇人们逃得无影无踪。金一股跪下来,翻他的口袋,没有钱,一枚钢镚都没有。这怎么打发他上路呀?金一股脱下硌脚的靴子,抖擞出一些金沙,捏进许多的口袋里,趁他还有温乎气,把他拖上矿井,找个阴坡埋了。

    许多说,这全是胡扯!许多挖的坑道,吨矿石含金量才六克,属贫矿。他们在地下越过开采线,与国营矿道打通,那边矿富,吨矿含金量三百克。他们与国营矿工狭路相逢。对方人多,他们人少,人少就不要命。许多举起土枪,“咣”地搂响一家伙,那些人顾不上为国家卖命,顺着黑咕隆咚的坑道跑了。

    这儿匪气瘴瘴混乱不堪的情况,被一名女记者写成内参。许多见过她。她化了妆,像个年轻的农妇。许多以为她是婊子,给她烟抽。她翘起兰花指,用红嘴唇吸烟的小样儿,刺激得许多嘴溅白沫,滔滔不绝,也不知跟她胡诌了些啥。就是她的小报告,惊动国务院高层领导,批示下来,武警出动,小矿一座座被炸毁。急得许多抄起土枪,满山疯窜,胡乱开枪……

    许多被抓进看守所,身后铁门“咣当”一声,在耳边轰响。许多眨巴眨巴眼睛,是间大号,囚禁着十二名人犯。囚室里的鸟,分杆头、杆棍、杆屁。许多初来乍到,沦为杆屁。杆头是死刑犯,全都敬畏他。按规矩,杆屁孝敬杆头。许多每顿饭,必须把自己的俩窝头,分一个给杆头。杆头盘腿端坐,双手撑住波棱盖,杆头吃饭不用手,得杆屁喂他。许多在杆棍们的团团监视下,将手里的窝头掰碎,一小块一小块送到杆头嘴里。杆头是条汉子,没有上诉,还能吃他几个窝头。可许多是大肚子,剩下一个小窝头,不够堵嗓子眼,怪不得老辈人管窝头叫黄金塔。许多捧着窝头,哆哆嗦嗦,像筛金沙。杆头说:“是个淘金的。”

    许多点点头,眼睛打闪冒金花,眼珠瞪得比窝头大。许多张皇四顾,看见蟑螂在墙上爬,扑跌过去,捏住蟑螂,塞窝头眼里,又捏住一只蟑螂,塞窝头眼里,填满了,用窝头裹住吃。吃得嗓子、食道、肚子簌簌痒,吱吱叫。后来,蟑螂被他吃光,没有“肉”,吃食也得硬呀,许多从墙根抠出水泥渣,手指头抠出血,用窝头裹住粉渣吃。杆棍们蹲了十年八年,从没见过这号吃法,挪开眼睛,不敢瞅他。只有杆头无动于衷,盘腿端坐,目光空空。

    放风了,一扇扇铁门打开,囚徒们一溜儿小跑出去。院落不大,四周高墙电网禁锢。囚犯们一个紧跟一个排好队,不准左顾右盼,不准交头接耳,一律发疟疾似的小踏步前进,到了院心水龙头前,“噗哧噗哧”,抹两把脸,一分钟内必须洗完。许多一只手抓住井把上下压,天旱水浅,半边身子要飞起来;侧身腾出另一只手,掬水洗脸。顾这头扔了那头,井把儿一歇,水就“咕咚”吞回去了。时间到,后面的人叫起来,许多没能洗上脸,赶紧跑回囚室。第二天早晨,铁门打开后,许多光着脚,像一支原始人射出的利箭,第一个冲到院心,双手捞起井把儿,吭哧吭哧压,水咕涌咕涌冲出来。许多把两只脚,轮换着伸进水头下,打几百米深处蹿出的水,冰凉,咬人,腿肚红了,脚丫红了,脑袋往水龙头底下一掠,痛快!他根本没洗脸,来不及洗脸,扭身往回跑。早餐还是:俩窝头一块咸菜一勺稀粥。许多摸一下自己的脸,快没了,瘦得眼珠子比窝头大。杆头瞟他一眼,抢过一个窝头,用食指往窝头眼里一插,撂下;又抓起另一个窝头,食指向眼儿里探去,递给许多,说:“这个眼小,给你。”

    许多怔住,喉结涌动,盯着杆头,眼睛红了。

    杆头临走前夜,立下遗嘱:许多为杆头。牢头狱霸,不全是打出来的。许多由杆屁一下子升为杆头,杆棍们心不忿,却不敢支棱毛,反倒为他“设宴”庆贺。许多吩咐新杆屁喂他。许多一顿就吃了九个窝头,眼睫毛没眨,把混账们吓坏了,全服!

    许多蹲了两年,出狱了。许多找到金一股。金一股是火工厂押运员。许多出事后,金一股停薪留职,在监狱附近的新生街,开个食杂客栈,另起炉灶过日子了。这儿前店后铺,前店供嘴,后铺躺人。后铺大得不像话,长长一趟房,原来是乡小学校,被上级定为危房后,小崽子们撤出去,金一股乘虚而入,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这里离金矿近,来买货的都是过路人,骑马,步行,赶着毛驴车,驾驶没有牌照的销赃摩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许多趴在柜台外面,金一股站在柜台里面。他们俩把胳膊肘拄在柜台上,出的气喷在对方脸上,息息相通。金一股眨巴眼睫毛,说:“兄弟,你见老了。”

    许多翻眼白,瞅房笆,房梁糟朽,房顶隐约透亮,木头上长出烂蘑菇。满屋霉味。许多“哈哧”打个喷嚏,用舌头舔一圈嘴唇。

    金一股说:“渴了?”头都没回,反手从货架上拎下一瓶白酒,蹾在柜台上,反手拎下一听驴肉罐头,蹾在柜台上,反手从屁股后摘下一嘟噜刀叉,启开酒,撬开罐头。他们俩脑门抵脑门,像两只狗互相嗅嗅鼻子,吃喝起来,驴肉挺香。许多说:“金一股。”

    “兄弟你说。”金一股说。

    “你就这样过日子?”

    金一股垂下眼睛。

    许多用手指笃笃敲柜台,说:“咱们不是精明的回回,善做买卖;不是朝鲜族人,有水田栽稻子;不是蒙古汉子,骑马围猎被禁后,摇身一变成了护林员。咱们凭力气,凭胆儿,凭运气找食儿。咱们从兜里掏出小金矿疙瘩,‘夸嚓’一扔,拿吃拿喝,多牛!”

    金一股缩脖拱肩,黄眼睛躲躲闪闪,说:“兄弟,咱要做一个公民,不能跟国家对着干了。”

    许多撒目一下,说:“你这地儿好大。”

    金一股来了精神,说:“是不小。你记得不,咱俩小时候,在乡下看演出,钻到后台去。那些戏子化好妆,吃几口,垫巴垫巴肚子,趁大幕没拉开,赶紧走台,好知道草台子大小,心里有个分寸,翻跟斗时别栽下去。我刚来时,每天都在院里走走,神气透了。”

    许多朝后院一努嘴,问:“客人多吗?”

    金一股摇头,说:“换常一个人都没有,就像住在墓地。半夜三更,我自个儿喝酒,听见鬼咳嗽,说:‘来一口,来一口。咳咳!’”

    许多笑了。“咣当”,俩人撞杯,把酒走了。

    窗外马嘶,来客了。木板门“咿呀”叫,响起脚步声,许多没有回头。金一股闷头喝酒。来客走到柜台前,瓮声道:“整一条烟,两瓶酒。”

    金一股说:“知道了。”却没动。

    来客斗鸡似的抻长脖子:“你不侍候我?”

    金一股说:“我没喝完酒呢。”

    喝酒是正经事。来客个头高,伸出猿人似的长臂,隔着柜台,从货架上拎出一条烟,两瓶酒,插进囊袋内,噔噔噔出去了。

    门外马嘶,蹄声渐远。

    “去金矿的。”金一股说。

    许多说:“不收钱?”

    “挂账。”

    “不记账?”

    “他记着呢。”

    “你瞅都没瞅,他拿的啥牌子烟,啥牌子酒?”

    “他知道。”

    “差不了?”

    “我觉得差不了就差不了。”

    这个拧种!许多笑了:“我住下。”

    “你不去镇里?”

    许多摇摇头。

    金一股惊愕地说:“你娘想你呀!”

    “我也想她。”许多说。

    “你娘上这儿来过。”

    “她来做啥?”

    “买茶,买酒,给你爸,老爷子有口福。”

    许多问:“她欠你的吗?”

    “不欠,不欠。”金一股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你娘一把一利索。”

    “来,把这盅干喽。”

    俩人撞了。许多娘早死了,老爸把他拉扯大。金一股知道许多是孝子,胡扯他娘还活着。明白了吧,为啥许多恋金一股,就像狗皮膏药,贴在伤痛处才好受。

    金一股把头朝后一摆,说:“后院,屋有的是,自个儿找去。”

    许多说:“就跟你滚一铺炕。”

    许多掀开柜台活板,穿过货架,从店后门出去。后面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荫凉,地是灰岩石,一趟青石房戳在山坡上,坚硬荒凉。

    许多走进去,天黑后,躺下来,翻一阵烧饼后,睡着了,好像又没睡着。许多悄悄走出去,天黑咕隆咚,街上,一些矿工头戴安全帽,面挤笑容走过来。许多一惊,他们是被井下瓦斯熏死的。瓦斯中毒的矿工,如果哭了,哭得越伤心,越有希望抢救过来;如果笑,必死无疑。路边叫花子,拄着拐棍,端着要钱钵傻笑。他们是冻死的。人冻僵,如果哭,能缓过来;如果笑,准死。叫花子还摆着冻死时讨钱的架势。许多心里发毛!朝前走。迎面过来一支车队,一律独轮架子车,篷布将货盖死。推车的好像是金矿伙计。他们停住车,抓住许多的手,问他咋来了?那边行市咋样?咋净打听这些,许多有些恼火,说:“鬼才知道!”这些人听了,却很乐,好像在恭维他们。

    许多摆脱路上的纠缠,朝北走,前面有个小摊,案板上堆着馒头,大碗白酒,像祭奠的供品。有个人背对他,蹲在地上吃喝。许多肚子咕咕叫,凑过去,伸手抓馒头。那人跳起来,劈胸揪住许多:“我到死,也没人敢跟我抢食!”

    许多惊呆了,是杆头。

    “你咋在这儿?”许多说。

    杆头也认出许多,放开他,说:“我不到这儿,能上哪儿。我有家不能回了。”

    许多哀叹:“都落到这份上了!”

    杆头摸摸后脑勺,说:“兄弟,你有家,回去吧。”扭身走了。

    许多看见杆头的后脑勺,有个窟窿,忽悠惊醒……

    金一股坐在炕上,瞅他嘿嘿笑。“梦见谁了?回家回家的。”

    许多坐起来,拍拍脑门。

    “走,找个酒店,醒醒。”金一股说:

    半夜了,酒店还开?许多疑惑。

    金一股说:“这功夫正热闹呢。”

    俩人来到新生街上,走进一家酒店,在方桌前坐下。店伙计颠颠过来,摘下肩膀上的毛巾,“啪啪”甩响,抹一圈桌子,双手撑住桌沿,问:“二位,要甚酒菜?”

    金一股点了四个炒菜,一斤酒。

    “啥牌子酒?”伙计问。

    “啥他妈都中,只要不是猫尿。”许多说。40度以下的酒是猫尿,虽说彬彬有礼,性体绵软,会服侍人。但躲躲闪闪,滑头,让人不痛快。

    金一股说:“城坊老白干。”老白干气性大,不怕惹是生非,刺激。

    “要散的。”许多叮一句,跟伙计走到柜台前,上面坐着酒坛,坛肚上贴着“城坊老白干”几个白字。伙计拿碗,在酒表面一撇,盛出一小口,叫许多尝。许多笑了,说:“贼小子,我懂你们这门道。酒轻水重,上面飘的酒浓,下面的酒淡。上面酒里有点水,下面水里有点酒。来了熟客打酒,拿酒提溜舀上面的酒;来了生客,酒提溜就沉底喽。”

    伙计吃惊地张大嘴。

    “你让我先尝口上面的,再‘咕咚’一勺抄底。”许多讥讽道。

    伙计拎着酒提溜,猫腰拱肩,问:“咦,我咋没见过你?”

    许多冷笑道:“甭啰嗦!上酒。”

    上来一个菜,两人就开喝。到这时,许多还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问:“你在这儿过得惯?”

    “喝!”金一股说。

    “喝!”许多说,从号子出来,吃喝凶狠。

    许多将半盅酒扔进嘴,脸溅血,叹口气:“我离开庄园镇,出来闯荡,下金矿,家里不同意。没成想,落个这下场。”

    半晌,金一股说:“该回家了。”

    “回家?”许多忽然觉得奇饿,埋头吃喝,杯盘狼藉,桌子晃动起来,屋地晃动起来。

    “我这客栈,乡政府来几次了,要收回。”金一股说。

    “拉完屎往回坐?”

    “乡政府说,火工厂捐款了,让重新维修学校。”金一股扔嘴一盅酒,“依我的性子,就操刀了。”

    许多说:“咱有种,不跟小崽子们争。”

    “就是,关门走人。我在这儿,等你呢。我不能自个儿回家。”金一股盯住许多,“火工厂正在招人。”

    “干啥?”

    “押运员。我跟厂子说了,我还回去。”

    许多将酒盅一撂:“我也去!”

    俩人来神了,稀里哗啦站起来,提提裤腰,红头涨脸,吃吃笑,像赶往地狱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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