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镇的人说:“是。”
汉子摘下黄单帽,露出毛糟糟平头,毕恭毕敬地说:“我寻李丑花。”
庄园镇的人,对外来女人大多叫不出名。“她是你啥人?”
汉子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我媳妇。”
庄园镇的人,立马警惕起来:“谁,李丑花?没听说过呀。”
汉子朝街里走。经过文化站时,门开着,见庙就烧香,汉子硬着头皮闯进去。他想,有文化的人,兴许知道李丑花。经过灶房时,看见水缸,汉子扑过去,抓住水瓢,狠狠一舀,把脸遮住了,咕嘟咕嘟灌凉水。葫芦瓢漂回水缸后,汉子抬腿进屋。他颧骨支楞,瘦得像鬼,胡茬沾满水点,喉结涌动,肚子骨碌碌响。这个人,在饥渴的路上,遭老罪了!
文化站站长躺在炕上,活动室也是站长的家。站长好喝,醉后大方,谁要啥,满口应承。你心里藏着,不好意思说,他上赶替你掏出来,应许你。感动得酒伴儿跟他抱头痛哭!眼泪、鼻涕蹭得一塌糊涂。酒醒后,提起这桩事,站长摸摸脑袋:“嘻嘻!我说过这话吗?”一笑拉倒。虽说站长揣一堆热乎辣肠子,不过,外来汉子点低,正赶上站长腰疼,自己给自己拔火罐。站长疼得龇牙咧嘴,皱起眉头:“你是从上游下来的,找媳妇,李丑花?”
庄园镇被边水拥抱,隔河,北望内蒙古,西邻河北省。内蒙草滩汹涌,河北峰峦如潮,但都百里无人烟。辽西汉子在哪儿都能活,秋季,将洪水卷下的邻省女人捞上来,兴冲冲扛上肩,回家去。第二年晚夏,青石房里便响起呱呱的啼声。站长心里明白,女人是好多年前洪水裹下来的,被他和许旺灶合伙捞上来,认站长做了干爹,人归了许旺灶,已经给许家养了个小子。小子叫许多,名儿还是站长给起的。站长是个有趣的人,平时,让小许多拎只白灰浆桶,跟他在街上转悠。爷俩儿蹿达到幼儿园,站长拔出别在后腰的排笔,在正门告示板刷写下标语:
望子未必成龙
照猫可以画虎
——文化站题
这就对仗了。站长转身,笑眯眯来到信用社。女职员早警惕了,隔着柜台,脖子伸老长,耳环颤悠悠,说:“俺这儿有啥整的?”
站长写下:
抢劫银行是违法的——文化站题
来存款、取款的老乡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
信用社女职员杏眼竖起,尖声叫嚷:“这是暗示,诱导犯罪!”
储户们呱啦呱啦笑!俺们吃错药,脑袋被驴踢叫猪啃了,也不会上当!
小许多恼羞成怒,“咣当”一脚,将白灰浆桶踢翻。谁都知道,小许多不是个省油的灯。
站长把头摇成拨浪鼓,说:“李丑花,没这个人。”
汉子“扑通”跪下:“站长,坟头总留一个吧,让我烧刀纸。”
站长勃然变色:“你有毛病吧?”从兜里摸出几张票子,攮过去,“走吧,顺边河往下梢找找。”
汉子泪眼巴巴地走了。没想到,汉子落脚镇大车店,第二天找到了许家。
后来,许旺灶问站长:“他咋知道的?几千户人家。”
“八成是谁可怜那汉子,抖露出去的。”
许旺灶露出怀疑的神色。
站长说:“你信不着我?丑花是我干闺女。我能让许多没有娘?”
汉子是李丑花的男人。七年前,秋雨如注,他在南坡地上憋水坝,丑花在北坡家里做活。汉子眼瞅突如其来的山洪,将整幢房屋冲下河道,玩具似的打个滚,没影儿了。汉子哭爹喊娘地找过,洪水滔滔,早就绝望了。年前,一位行脚僧钻进南坡窝棚里,将两条腿伸给他,汉子跪下,替出家人脱下布鞋,惊得他倒抽凉气:双足肿烂,皮肉粘连,腥臭冲鼻子。汉子给僧人烧开水,敷草药,跟僧人搭一条破被子,睡了四宿。僧人临走时说:“后会有期。”见汉子愣了愣,僧人叹口气,点破道:“你顺河流往下去,左为凶右为吉。左岸是不毛之地,右岸草木丰茂;左岸冷冷清冷,右岸街市兴旺。山环水抱必有气,你在河右侧最大的庄子,能寻到媳妇。”
汉子睁圆眼睛:“啊,丑花活着?”
僧人闭上眼睛,说:“你去见她吧。”
汉子蓦地想起,当房屋翻滚进河里时,丑花从窗口惊慌地向他瞥了一眼。汉子一下昏过去!
汉子清醒过来后,从窝棚往外望,行脚僧翻上汉子再也不愿意去的北坡,唱着“大道之行行天下”,消失在山梁那边了。
汉子沿边水河找去,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左衰右盛。前方右岸,庄园镇炊烟袅袅,鳞瓦起伏汹涌,气象非凡。汉子心一下敞亮了。
汉子在剃头铺刮净胡子,借大车店木盆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去供销社买两包点心,来到许家。
许旺灶把汉子堵在门口,说:“走差门了吧。”
汉子咧开厚嘴唇,憨笑,将点心捧给许旺灶。许旺灶一摆头,吆喝道:“许多!”
小许多走出屋,盯着汉子,没接点心,咬住嫩嘴唇。许旺灶说:“俺儿子。”
汉子怔了怔,花开花落,七年了,恍如隔世!
李丑花透过窗户,认出先前的男人,号啕大哭!“你咋才寻思来呀?呜呜呜呜!”
“我哪知道呀?啊啊啊啊!”汉子跺脚哭。
小许多跑进屋,往娘怀里钻,一双软嫩的手搂住娘:“娘,娘!”
丑花惨厉地哭叫:“晚了!她死了!”
汉子像倏地遭了灭顶雷击,瘫堆下去。许旺灶严严实实挡在门口,他是主人。
这以后,汉子天天来,但一步也没有迈进许家门槛,蹲在墙根下。许旺灶靠墙站着。俩人相安无事,渐渐心平气和,许旺灶也蹲下来。闲腻了,问:“上游日子咋样?”
“好活了。”
“这么多年,没找个女人到屋里弄弄?”
汉子没答。静会儿,说:“你救了丑花,你是她的恩人。”
“我用不着谁感激!”许旺灶警惕起来。
“她能活,重新投胎了。我和她,是这世那世的人了。”汉子说。
“你挺明白,前世的缘分,断了。”
李丑花在灶房里,颤声说:“都进屋来吧。”
“蹲院儿,日头爷晒着舒坦。”许旺灶不含糊。
小许多蹲在灶坑前,忽哒忽哒拽风匣,火光跳跃,映在他忧郁的小脸上。娘抱一大簸箕谷子走出去,碾盘是夫妻磨,死沉。丑花将珍珠似的谷粒喂进碾心,簸箕搁碾盘上,双手抓住杠子。汉子见许旺灶眯缝眼,靠墙根不起来,忍不住说:“我不在这儿吃。”
许旺灶不动弹。
丑花乳房拱得老高,涨红脸,使劲推,碾盘缓缓挪动,喘起来。
汉子站起身,晃荡一下,扑过去,膀挨膀,帮助丑花推,一圈、两圈……许旺灶垂下眼睛,白汤汤谷浆从磨盘缝里溢出,一碾盘的谷香。
晌午,丑花揭开锅,汉子扭身便走。丑花端着一盖帘黄灿灿窝头,脸色惨白,目光越过站在院门口的许旺灶,追撵汉子的背影。她哭不出声,说不出话,嘴巴张开,嘴角渗出血丝,浑身颤抖!
庄园镇许多人家,把汉子拽家吃饭。汉子就去吃,没话。汉子仍旧天天来,不进屋,蹲墙根下,吧哒吧哒抽旱烟。许旺灶寸土不让,寸步不离地陪着他。
一晃,半个月,又是半个月。
李丑花在后屋吊死了!
许旺灶办完丑花的丧事,像变了个人,整天躺在火炕上。家里事,竟由小许多一个人张罗了。
汉子僵尸般躺在大车店炕上,只剩下悠悠一脉气。站长打发小许多,把郎中请来。郎中瞧过汉子后,走到院里,轮圈幌银光锃亮,红布“车”字唰唰响。郎中吩咐:“准备后事。”
大车店掌柜愁得牙疼:“让我给他发送后事?”
站长叹口气,说:“他要是听我的话,往下梢去,就活了。”
第二天,街上传来“大道之行行天下”的嚎唱,汉子像回光返照,一个鱼挺儿,溜下炕,双脚插进鞋里,撵出去。百多年前,这里是驿站。行脚僧站在废弃的驿站马车前,铁轮陷入地里,辐条老锈斑驳,车棚只剩下骨架,车夫和乘坐过马车的人,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行脚僧抓住前辕木,竟把历经百多年岁月,陷进地里半个轮子的驿站马车拱动了,吱呀响。“好,活了。咱们走。”行脚僧说。
许旺灶被行脚僧的嚎唱惊醒,和小许多赶来,为汉子送行。汉子跟随行脚僧,永远告别了庄园镇。这时,鹅毛大雪搅得天地混混沌沌,冰川像一条裹尸布,庄园镇仿佛披上了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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