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家馆子?”
“狗的样子。”
“那个女老板?”金一股说。
“嗯。山东娘们儿,你认识?”
金一股啐一口。
“咋?”许多道。
“可得加小心!”
“又不和她睡觉。”
“就你!”金一股滑稽地笑了。
“我咋不行!告诉你,她陪我吃了,喝了。”
金一股凑近嗅嗅,许多真有酒味。
金梦从停车场休息室走过来。
“臭嘴!别叫我妹子听见。”金一股低声道。
“订桌了吗?”金梦问。
“嗯,嗯。”许多含糊道,“我爸呢?”
“被一个老相好叫走了。”金一股说。
“谁?”许多狐疑道。
“一个老头,说去喝两盅。这旗里,你爸认识的人老鼻子了。”
金梦说:“咱们先去吧。”
三个年轻人,来到“狗的样子”餐馆。女老板走出柜台,满面春风地招呼:“嗨,金会计,金师傅!兄妹俩一堆儿出来了。谁开车?许师傅呢?”
许多没想到,押运组的人,女老板都熟络。三人捡张桌子坐下。金一股一指许多,朝女老板挤挤眼睛,说:“他是许师傅的儿子。许师傅有地儿去了。”
女老板笑笑,好像刚才没侍候过许多。她给三位沏茶水,一过省界,进入内蒙古,都喝红茶,茶水颜色似血,浓稠苦涩。内蒙古汉子,骑着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在原始森林出没,挎兜装满红茶沫。走出十里八里,一只手扯住缰绳,一只手伸进兜儿,抓一把红茶沫,搁嘴里嚼咕。红茶暖胃提神,马背上的汉子,抖擞缰绳,越走越精神。许多在家里,喝花茶。庄园镇人,口不重。许多喝一口红茶,哇,辣苦!红茶水浓得拉丝,舌头麻了。
女老板笑道:“把肚子杀空,好装荤腥。”
金梦说:“司机不来了,我们不要狗肉。”
“素的?”
“嗯。”
稀里哗啦吃完,女老板说:“房间预备好了。”
许多一怔:“在这儿住?”
女老板笑眯眯道:“金会计的单间,用秘香熏了。”
金梦说:“那香,我爱闻。”
许多脱口道:“后院是狗圈。”
金一股说:“前店后院,你在这儿吃,就得在这儿住。”金家兄妹知道要在这里下榻。
女老板眉毛一挑,说:“吃完喝完,就拍拍屁股走人?!”
许多一怔,揉揉鼻子,女老板的话,竟有威胁的味道。
天黑了,许多和金一股躺在火炕上,拽灭灯。金一股说,这北伦旗,是内蒙古面对辽宁的城堡,市民自治区意识强烈。也不奇怪,民族兄弟自卫意识天然强悍。这里和水会营子一样,公安局线人多。
“这馆子,也有线人?”许多惊讶。
金一股说:“前年,从北大坎来了一个中年人,说是三十七年前,他的父亲要出去,通过东北逃往苏修那边,住在‘狗的样子’餐馆,酒后失言,被一个当伙计的线人告发,父亲被枪决。儿子说父亲早已平反,他来祭奠父亲,在‘狗的样子’餐馆前,烧了小山似的纸钱,号啕大哭,昏死过去。”
“你听谁说的?”
“女老板。”
“这馆子,不能住了。”许多说。
金一股坐起来,从枕边摸出烟,点燃,吐出缕浊雾,说:“杀了公鸡,也阻止不了天亮。那是前辈们的恩怨了。我就是告诉你,别不知好歹。”
许多脖子一拧,问:“你啥意思?”
“我给你提个醒,别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
许多拍拍脑门,莫名其妙。
“她没跟你说啥吧?”金一股问。
“谁?”
“女老板,你不是跟她搭咯上了。”
“她说了,让我留下来。”许多一脸讥讽道。
金一股身子一挺:“我给你提门亲。”
“谁?”
“我妹子……”
转得真快!许多猝不及防:“你不是提过一回吗?”
“你不吃金家这口食?”
“出门在外,尽是事。回家说吧。咳咳!”
“你他妈七老八十了!咳嗽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许多把手伸向后脑勺,又停在半空,说,“我一挠后脑勺,嗓子眼就痒,不是有啥病吧?”
“甭怕!金家不要房子不要地,人来就行。”
“你要我倒插门?”
“我妹子家,搁不下你吗?!”
“不是,不是。我刚上班,得把钱攒足。”
“你以为我是人贩子?!”
窗外有人一晃,又没了。俩人没理会儿。
“那也不能白给。”许多说。
“明白话。”金一股说。
“得多少?”
“兔子开口,不过是一根胡萝卜。”
“话不能这么说。人参是人参的钱,萝卜是萝卜的价。”
“你掂兑吧。”
“五万?”
“你好意思!”
“五万五?”
金一股把头摇成拨浪鼓。
“六万?”许多又添半块砖。
叫外人听了,这不是买卖人口是什么!窗外月光辉映,许多抻长脖子,头发炸起,像掐架的公鸡。其实,许多心里明白,别说金梦的终身大事,就是她弯腰提鞋的勾当,金兄也不见得能凑上前。都是空手套白狼。金一股说了白说。许多兜里没钱,掌柜的是许旺灶。他们俩买空卖空,精神会餐。
窗外又有影子一闪,金一股“喀嚓”拉亮灯,在火炕上撅起屁股,扒窗户瞅:“好像是女老板?”
“鬼。”许多转念一想,金一股也许真跟金梦提过,说我想娶她。他胡扯八咧的事还少吗!
金一股见许多脸涨红,心里说:瞅把你美的!这事,你敢跟你爸提吗?要提,还得我提。我现在跟谁都不提。我妹子就是金枝玉叶,也是过了水的,还拖拽个瓦罐。我能给她找个童子,当然美。你们都用得着我,都有求于我!我是领队,操心哪!
第二天刚透亮,金一股拉着许多的手,笑眯眯走进隔壁茶馆。俩人在一张糙木桌前坐下。
跑堂伙计吆喝:“两位!”从锅灶上拎起一壶滚开的煮茶,从橱柜里拈出两只茶碗,颠颠过来,弓身问:“这就上,还是闷一会儿?”
金一股道:“咋,不认识我了?”
伙计含糊笑道:“先生是南边过来的。”
“我是押运队的,我叫金一股,在你这儿喝过茶。”
“啊呀,久仰,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伙计拱手,沏好茶,扭身去了。
许多“噗哧”乐了:“他认得你个屁!”
金一股感慨!老街,只剩这一家茶馆了。金一股把嘴凑近茶碗,抡圆腮帮,吹不起水纹,挺黏稠。金一股像喝粥一样,吸溜吸溜喝一口,满足地闭上眼睛,苦香味漾满全身。唉,早些年,茶馆遍布北伦旗城区。如今商店密集,柜台上摆满纯净水、冰红茶、非常可乐。街上,乘骆驼的没了,骑马的少了,马车、驴车不准赶进市中心。老板子们个个是大水包,大茶壶呀。他们不来,茶馆一家跟着一家倒闭。城里的老茶客们,仿佛前朝遗老,缩回家里,自斟自饮,撑持残局。茶馆黄铺,说书的,卖唱的,也丧失了地盘,流向更北、更偏远的异乡去了。
一个瞎子摸进来,抱着胡琴,拽过凳子,面对茶馆里唯一一桌茶客,说:“官人,听支曲子吧。”
许多一怔,好像见过瞎子,他也住在“狗的样子”。许多和金一股对视一眼,没吭声。
瞎子艺人把琴架在大腿上,拉起来,弓弦急剧颤抖,马蹄声奔腾而起。瞎子唱道:
盘龙大树顶破天,树根根抓住野河滩。滩上住着百家姓,土里埋着老祖先。老祖先当年好身板,背着犁铧去耕田,犁铧碰石碎成片,老绳绷直断了线。捡起犁片当鼓板,拴上老绳做琴弦,咚咚,先有的天,咚咚,后有的地。先有九曲黄河滩,后有荒腔和野调。日出日落是一天,从古到今没有变……
瞎子泪水满脸,琴弓一顿,琴头昂起,仿佛骑手猛收缰绳。瞎子艺人颤巍巍站起,扭身向外走去。
许多如痴如醉。这就是胡尔沁艺人!百姓人家认定,笔写下来的,斧头砍不断,要知朝中事,山里问野人。早年间,蒙古王公每三年进京值班一次,返回时,将在京城购得的汉书译成满文,敬奉给寺院。喇嘛们抄写译本,送给胡尔沁说书艺人。书里的伦理道德、风土人情、医药养生、传奇轶事,甚至时事新闻,由胡尔沁艺人传唱开。许多跳起来,撵出茶馆,一个双目失明的胡尔沁艺人,肯定能洞察天地!金一股紧跟上。他们俩内心震撼,不敢无功受禄,白听。在老街上,一左一右扯住瞎子,往他兜里塞钱。瞎子艺人没有推拒,对许多说:“给他买双鞋。媒人跑烂脚,男方买双鞋。”
许多一愣。
“老先生,你眼明。”金一股惊讶道。
“心不瞎。”瞎子艺人道。
金一股说:“在家里时,我提过这门亲事。鞋不鞋的,就不用了,我们俩不是外人。”
瞎子艺人跺跺脚:“你们在北伦旗老街上,就是外人,就得照这儿的规矩办。”
金一股问:“现在就办?”
瞎子艺人道:“你们在路上,要想逢凶化吉,立马就办。”
许多惊疑不定,说:“老先生,这事我没参透。”
瞎子艺人神秘地笑了,唱起来:
烛光闪,烛光亮,
红烛伴我做嫁娘。
风过树梢撒下种,
来日里有人顶大梁!
胡尔沁艺人点拨得再明白不过了。许多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心中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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