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让它自个儿缓过来。”许旺灶一指耳朵,“没冻透。要不,一碰就掉碴儿。”
金梦吓得直眨眼睛。
“妈的!这天邪了!”许旺灶问金梦,“难看吧?”
“好看,像卡通片上的大白兔。”
许旺灶嘴里咝咝呵呵,疼劲过去,大脑袋朝后一摆,说:“那俩货,不知死活,做啥梦呢。”
“走不了?”金梦问。
“得等着。起风后,冰化了,才能走。”
“到天黑,还不起风呢?”
“那就糟了!下晚黑,冻得更邪乎。”
金梦打个冷战,前不巴村,后不靠店,咋过夜?
许旺灶头朝后仰去,闭上眼睛。金梦提起两只脚,压在屁股底下,像蜷缩的花猫,闭上眼睛。空气稀薄,人犯困,俩人响起鼾声。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不算很老的男人,鼾声此起彼伏。若迷糊到深夜,气温再降,会冻僵,跟马蛇子一样,成为高原标本。
老天有眼!一辆马车沓沓沓赶过来。这辆由勒勒车改成的马车,漫圆形车厢,羊皮内壁,羊毛毡门帘。车把式戴狗皮帽,穿羊皮大氅,有六十岁,抄着袖,任马自行。马在卡车前站住,咴噜咴噜打响鼻,喷出热气。车把式跳下马车,踩住驾驶楼踏板,往里瞅,有俩东倒西歪的人。车把式是救助站职工。他的活计,就是将冻死、冻坏,病死、病坏,饿死、饿坏在荒原上的人,拉走,送往救助站。车把式仔细瞅,司机是个老头,副座女人很年轻。俩人脸色新鲜,是活的。
“砰砰”,车把式敲车窗。
许旺灶抬起眼皮,由于缺氧,反应慢,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才记起,他在等天气变暖。金梦醒了,看见车窗外毛绒绒的,吓一跳,一把抓住许旺灶的胳膊。
许旺灶贴住车窗,说:“师傅,你下去。”
车把式跳下踏板。
许旺灶戴上棉帽,推开车门,下去后,凑近车把式的脸,问:“师傅,你是跟前的吗?”
“嗯,不远。”
“啥村子?”
“救助站。”
“啥?”
“北方救助管理站。”
俩人的脸,被彼此哈气弄的,结一层霜,挂满白毛。车把式说:“去我们那儿过夜吧。”
“能走吗?”许旺灶怀疑。
车把式走到马车前,抽开一条沙漏板,“驾”,吆喝一声,“回站。”
马车向前走去,细沙从厢底筛下,增加路面摩擦。车把式没上马车,说:“沙子掺盐了。”
“你不赶车?”许旺灶问。
“用不着,它认识道。咱们一起走。”
许旺灶松口气,让金梦挪到后排,把副驾驶座让出来,老哥俩挨着。卡车小心翼翼地滑行。许旺灶看见,马车前辕插着三根鞭子,一根长鞭,一根中鞭,一根短鞭。“嗨,好排场。”许旺灶说。
车把式挺得意,告诉许旺灶,原先,这是七匹马拉的车,长鞭抽前边三匹马,中鞭抽中间三匹马。长鞭沉,得用双手攥住,甩起来后,手里的麻花杆力量陡增几十倍,牛皮鞭子狂舞啸叫,使不好,想揍前排左边那匹马,却打在前排中间马身上,还不怨声载道?马多了,气魄是气魄,可心眼也多,彼此藏奸。你紧拉时我懈怠,我铆劲时它松套。车把式再胡乱惩罚,那车还有个拉?当然,最顺手的是短鞭,用一只手攥住就成,专抽辕马。车把式说:“我从来不抽它。”辕马臀毛光秃,一耸一耸,在冰天雪地中苦行。如果是暖和天,辕马将尾巴拂到主人脸上,车把式会感到说不出的亲昵。如果七匹马都在,龙腾虎跃,势不可挡,像古代战车,车把式便是威风凛凛的战将。可是,这一匹马拉的车,像打扫战场。许旺灶手扶方向盘,跟着马车,说:“辕马老了。”
“都老了。我也老了。”车把式分外伤感,“那六匹马,病死,冻死,累死,老死,就剩下它了。别寻思它是畜生,其实,它啥都懂。比如,今天我有活儿,做了好事,它比我还快活!我靠这匹老马过日子,它也靠我过日子。我们俩,谁也离不开谁。我能被救助站聘用,凭的就是这挂车这匹马。我最难的时候,为给老伴治病,把一砖到顶的房子卖了,玉石嘴烟袋锅卖了,从大物到小件,把什么都卖了,就没卖这匹马。有时候,我自己挨饿,也要喂饱它。我自己挨冻,也不能让它冷着。它要是歪脑袋,我就知道它太累,不高兴了,我用肩膀扛东西,让它歇着。”
后座的金梦,听得眼泪巴巴,不知不觉,下颏抵在车把式肩膀上。车把式嗅到姑娘的气息,感觉到姑娘的泪水,颤抖一下,朝前一指,说:“看见灯笼杆了吗?那里就是救助站。”
“救助站也立灯笼杆?”许旺灶问。
“最早是驿站。下晚黑,点燃羊皮灯笼,指引遭雪灾迷路的人,投奔过来。解放后变成收容遣送站,帮助可怜人,也摁住过不少坏蛋。听说南方哪个站惹祸了,全国一个令,把收容遣送站改名叫救助管理站。”
“你的意思,换汤不换药?”许旺灶说。
“也不是。过去进站,都是被抓去,派出所转送去的。现在是自己去,自愿求助。除非是人事不知的‘路倒’,被我捡去。”
“老师傅,你这是积德呀。”金梦说。
“积阴德。”车把式说,“有个大冬天,天没亮,我就出来了。多行夜路总会遇见鬼,我听见前面有俩鬼说:‘咱俩出来得早,救助站那个老帮子,还没出车呢,别碰上它。’”
许旺灶咧嘴一乐,说:“老哥,你把这儿当成阴间地面了。”
金梦叫道:“许师傅!”
许旺灶闭住嘴巴。
车把式说:“你不信!鬼也在寻摸‘路倒’,往阎王那儿发,跟我抢活。”
马车走得太慢,许旺灶将车停住,等一会儿。车把式不去赶车,躲在驾驶楼里白话,你得听着,你现在是投奔人家。车把式说:“那天太冷,冻得鬼龇牙。我在一个‘路倒’身边等着,鬼也在旁边等着。人临终前,有一缕热气从脚心往上升,升到大腿,双脚死了;升到腹部,大腿死了;升到脖颈,心难受,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因为心血来潮,许多事都得从心上过一遍。若是件好事,心清静舒坦。如果是恶行,心就烦躁,像在油锅里翻腾,痛苦劲没法说。直到事儿滤完,热气才穿过喉咙,从头顶散发出去。魂离开躯壳后,鬼才能把‘路倒’拘走。”
许旺灶说:“你等着,不赶紧把‘路倒’拉走,不是见死不救?”
车把式说:“如果这个人善事做得多,能延长阳寿,热气散不尽,就有救。要是寿禄到了,我立马装上车,也得死。”
马车走远。许旺灶启动卡车,撵上去。前面的路分叉,一条向西,一条向北。叉口弯道内泊着一个大院落,屋脊起伏,青烟迷蒙。马车向大院走去。到地儿了,卡车跟在马车后面,停下。双扇院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条狗,走出来。狗跟马撒欢,马拉着车,径直进去了。车把式对许旺灶说:“你们别动。是警察,我下去告诉一声。”
许旺灶发现,那条狗是警犬。“警察穿便服?”
“平时,驻站警察穿便服,上面规定的,实行人性化管理。”车把式说。
警犬突然狂叫起来,向前猛蹿,拽得便衣警察站不住脚。警察吆喝一声,警犬毛发倒竖,显得分外紧张。便衣警察吼叫:“你把什么人带来了?”
车把式跳下车,说,“今天捡了个大活儿。都是好人,从东北过来的。”
救助站里的人,从各屋跑出来,乱哄哄一片。女接待员扎粉色头巾,穿粉色短衣粉色长裤;男接待员穿棉袄,外面套白大褂。被救助人员老的老,小的小,男男女女,穿着由社会捐献的衣裳,五颜六色,杂七杂八。从人群里踱出一位先生,四十多岁,头发焗得黑亮,梳得一丝不苟,黄白净脸,戴无边眼镜,嘴唇新鲜,穿蒜疙瘩纽扣白布褂,黑布裤。先生问车把式:“他们凭什么条件,要求国家救助?”
车把式张大嘴巴,“啊啊”两声,说:“站长,他们的车误住了,人冻迷糊。一辆辽宁车,几个东北人,在内蒙古的道路上抛锚,在内蒙古的疆域内遭灾遇难,咱们能不伸出兄弟般的援助之手吗!”
站长微微一笑,很欣赏车把式的申辩,说:“是的,是的。”
驻站警察问:“装的什么货?”
许旺灶把头探出车窗,说:“火药。”以为对方会吓一跳。
“运往矿区的?”没想到,对方不在乎,对这种情况很熟悉。
“是是。”许旺灶说。
便衣警察吩咐:“把车停在弯道内,由警犬替你们看车,人进来休息。”
许旺灶将车泊在叉口空场处,金梦跳下车,朝后面叫喊:“喂,下来。”
大棉被掀开,金一股和许多从箱堆间站起来。俩人睡了四五个小时。开始冷,各睡各的。后来搂在一起,越睡越香。他们一下子清醒,猛见眼前都是人,霍地跳下车,用身体分别掩护住司机和财务人员,厉声问:“到啥地方了?那是些啥人?”
“救助站。”许旺灶告诉他们。
站长一惊,后面还有俩。
许多碰了下金一股,说:“我咋瞅着像监狱。”
“我看像精神病医院。”金一股嘀咕。
金梦说:“没看见牌子吗?”
果然,门口挂着牌子《北方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站》。许多和金一股放心了,这是个吃、住免费的地方。见这么多人迎接他们,许多快步上前。站长扶一下眼镜,伸出手,握住许多,说:“欢迎你们加入临时大家庭。”
许多问:“贵姓?”
“免贵姓许。我是站长兼驻站心理医生。”
许多乐了:“我也姓许。”扭身向后一指,“他也姓许。”觉得不妥,“他是我爸。”
“生身之父?”站长兼心理医生问。
“嗯哪。”许多心想,这家伙有毛病吧?
站长转向金梦:“叫小姐,还是女士?”
“大姐。”金梦屁溜起来,也觉得这家伙怪怪的。
站长脸色愠怒,转向身后的职工和被救助群众:“回去,各就各位。”
人群乖乖地退进院内,散开,消失了。站长带领他们走进“登记室”。室内只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位老文员,五十余岁,留山羊胡,右胳膊戴着深蓝色套袖。文员掀开登记簿,用毛笔蘸饱墨汁,将笔尖在砚台上舔几下,问:“姓名?”
许多站在前面,说:“许多。”
文员用汉、蒙两种文字,竖写,从性别、年龄、职业、籍贯、原住址、从哪里来、往何方去、家庭成员、直系亲属、联系方式等等,一一写下去。文员花镜滑到鼻尖,山羊胡须颤抖,像一只老公羊在扒拉草。四个人登记完,腰站疼了。文员从抽屉里摸出四枚铜牌,都有编号,交给被救助者,说:“请去洗澡。”
许旺灶说:“先住下,太累了。”
文员道:“登记是第一项程序,洗澡是第二项程序。这里是政府机构,行政执法,讲究程序。”
许旺灶回头找站长,不见了。四个人走出登记室,三名魁梧的汉子,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白帽子,在等候他们:“跟我们去洗浴室。”
金梦站住,那意思:我也跟你们去?
白大褂说:“刚来的人,都不爱洗澡,想立马吃上粉条炖肉、白面大馒头。那不行,得先把自个儿的肉洗刷干净。”
金梦脸一红。早就听说,救助管理站的前身是收容遣送站,收容站的前身是看守所。金梦一跺脚,扭身便走。
“金会计,上哪儿去?”许多道,有意点出他们身份不一般。
“走!”金梦气呼呼说。
“哼,女人更得洗。”汉子说。
金一股质问:“你们是干啥的?说话咋这么臭!”
“我们是救助站护工。”对方道。
就在这时,从护工室走出两位穿粉色衣裤的女人,年纪不小,四十上下。她们俩疾步上前,左右一挟,绑架般拖住金梦,说:“我们侍候你,放心,男塘女塘分开。”
押运组一女三男,被救助站男女护工们,押送到生活区,这里有洗浴室、锅炉房、水泵房、储煤仓、干洗、水洗作坊,占一座院子。许多走在前面,推开浴室正门,掀开棉门帘,低头钻进去。前厅摆着长条椅,男塘在左,女塘在右。许多掀起男塘棉门帘,湿乎乎坠手。男人们走进去,没有屏风,没有更衣柜,只有一口大池塘。
“衣裳搁哪儿?”许旺灶问。
“椅子上。”男护工道。
“没有淋浴?”金一股问。
三位男护工,连口罩都不摘,说:“泡。”虎视眈眈地盯住他们仨。
许旺灶用手试水,热乎乎的,还干净。
金一股说:“先生们,请方便吧。我们自己会洗。”
三位护工不动,说:“脱。”
三人将衣裤堆在长椅上,脱光屁股,滑进塘子。许多嘟哝道:“还是家好啊!咱家那个桑拿房,多舒服!”
金一股说:“这儿也挺好,神道道的。”
都笑了。许旺灶闭住眼睛,觉得皮肉松颤,毛细孔渐渐张开,真解乏呀。
许多挨过来,说:“爸,我给你搓搓。”
许旺灶睁开眼睛,三位护工退出洗澡间。许旺灶趴在池台上,脸朝下,双手交握,手背爬满青筋。许多站在水里,老爸肤色暗黄,脊梁像一弯犁杖。许多做个手把儿:五指叉开,将毛巾卷在手上,扇面形毛巾软着陆似的奔向老爸。搓一气,许多将头朝后一仰,手一甩,毛巾翻飞开阖,啪啪啪脆响,将毛巾去掉皱褶,重新裹在手上后,熨帖适度,又做成一个漂亮的扇面。给老爸搓完后背,许多说:“爸,翻过来。”
在许多扶持下,许旺灶烙饼一样翻转身,四仰八叉躺好。许多用手把儿搓着,说:“爸,咱们出来后,头一回这么痛快地洗澡。”
许旺灶闭目合眼说:“走南闯北,多半辈子了,我还是第一次被收容。这地方,不赖。”
“是被救助。梁山好汉,还得投靠个山寨野店呢。”许多说,小心翼翼地给爸搓脖颈,从下颏蜿蜒而下,颈间血管、筋络是直的,不能横搓,要躲开喉结。搓胸脯时,用掌心护住乳头,旋转轻揉。再顺肋而下,到胯骨突起处,手把儿自然起伏。若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搓下去,碰到瘦子,会搓红破皮。到腹部,赶上个胖子,肉峰涌动,一把搓不到头,就要改变方向,小把小把横搓。在外人眼里,搓澡工前俯后仰,大起大落。其实,搓澡时刚柔相济,变化无穷,人体处处是关节,步步历险区呀。许多给爸搓完澡,将爸从池台上扶起,爷俩儿一齐坐进水里。许多抹一把脸,汗水糊住眼睛。
金一股凑过来,说:“给我搓搓。”
许多喘着,没理他。
“要不,我先给你搓?”金一股说。
“刚才送咱们进来的那三位,是不是搓澡工?”许多睁开眼睛,东张西望。
金一股笑道:“屠宰工。你让他们收拾我?”
话音未落,棉门帘挑起,三位武士般护工走进来,怀里抱着内衣内裤,罩衣罩裤,棉衣棉裤,袜子和鞋,颜色杂乱,一看就是社会捐助品,但都干净,消毒处理了。三位护工将衣物放在长椅上,抱起他们仨的衣裤。金一股问:“做啥?”
“换掉。”
“别别。兜里有钱。”金一股一急,光赤溜站起来。
护工们恼了:“撒谎!在登记处,你们就将物品全部上交,保存了。”
金一股说:“自己的衣裳自己洗。”
“有人冼。”三位护工抱着他们的衣裤,走出去。
金一股苦笑道:“毁了!咱们成圈里的绵羊,任收拾了。”
许多“啪啪”拍胸脯,说:“衣裳烂了扣子在,铜盆烂了分量在,船烂了还有三千钉在。有这身子,怕啥!”
……
金梦在女部。女护工给她拿来新衣裤,抱走她的衣裳。金梦看都没正眼看女护工一下,泡在水里,专心致志地洗自己,瘦了,乳房圆挺,小腹平坦,肚脐眼粉红。身上挺白的,脸晒黑了没有?她经晒。摁摁大腿内侧的肉,紧绷,有弹性,你没到三十岁呀。金梦抬起一条颀长的腿,脚指头探头探脑,露出水面。她抚摸自己,喘起来,他在那边洗呢。金梦脸潮红,站起来,弯下腰,长发拂在水面,拿起池台上的香皂,洗头,打身子,泡沫泛涌,漾出清香。她把自己洗够了,擦拭干净,穿上内衣内裤,毛衣毛裤,罩衣罩裤,仿军棉大衣,走出浴池。
他们出来了,坐在前厅椅子上等她。许多眼睛一亮,身体通电似的酥麻:过水的金梦,太新鲜、性感了!
四个人浑身清爽,走出浴房,护工们站在门外,吩咐:“去医务所。”
“做啥?”金一股问。
“体检。”
“我们没病。”
“有病没病,不由你说了算。”护工道,“这家伙格尿,咋总扑扑楞楞的。”
四个人跟随护工,走进医务所。一位女医生,有四十岁,头发稀薄,红光满面,大脸盘油腻腻,给他们听心脏,测血压,按脉搏,量体温,扒开眼皮看,掰开嘴,用压舌板摁住舌头,拿小电棒照嗓子眼。一一询问:“有传染病史吗?”
“没有。”四个人一一摇头。
“不要自欺欺人,治疗免费。”
金一股笑嘻嘻道:“大夫……”
“护士。”对方纠正他。
“一看就知道您是老看病的。”金一股说。
女护士说:“甭跟我套瓷!我以前是游牧兽医,这里缺人手,新分来的年轻护士跑了。站长硬把我弄来,赶鸭子上架,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四个人瞠目结舌。
缓过气后,金一股说:“可以走了吧?”
“一会儿心理医生来。”
“我们饿了。”金一股说。
“不行。”女护士说,“心理医生与你们正面接触,确诊后,再安排食宿。这是程序。”
站长兼心理医生走进来,撩一下白大褂,用左手扶一下眼镜,在诊桌前坐下。女护士站起来,四个人不由自主站起来。心理医生抬起左手,向下一按,说:“坐坐,坐下聊。”
四个人在长椅上坐下。许多笑了:“院长,物以类聚,我看见您就生出亲切感。”
院长疑惑地瞅他。
许多说:“我也是左撇子。”用左手拍拍胸脯,“我胃不好,饿了。”
“那是心脏。”心理医生说,“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别拘束,放开自己,有什么心里话,有什么隐秘的想法,通通跟我讲出来。”
肃静,都在捉摸对方。喘息几口后,金一股说:“我们没想法。”
心理医生头朝护士一歪,说:“是不是请她出去?”
“没关系,没关系。”四个人齐声道。
“她挺好的。”许多低声嘟哝,“男不男女不女的。”
金梦噗哧笑了。
“那好。”心理医生说,“你们四位是否留下一个,一个一个谈?”
“不用不用。”四人齐声道,“我们跟一个人似的,没啥避讳。”
“很好!这里不是基督徒的忏悔室,我也不是牧师。鄙人蔑视好为人师,夸夸其谈。”
“对对。舌头再硬穿不过腮帮。”许多连连点头,扭头瞅,金梦坐在他身后。
“老实点。”金梦低声道,声音里含笑。
心理医生说:“别以为我是老生常谈。‘见了猫赶快跑’,是老鼠的老生常谈。对于老鼠,是真理。所以别瞧不起老生常谈。”
金一股咽口唾沫,肚子咕噜咕噜响,真他妈啰嗦,蹭口饭吃太不容易了。
心理医生说:“你们带来自己的影子,却带不走自己的脚印。到了这里,就要端端正正走路,身正不怕影子歪。”
金一股傻笑道:“医生,我想问个不明白的事。”
“准。”
“我遇见过一个人,没有影子,也没有脚印。”
“啥时候?”
“天还没亮。”
“你起得早,遇见鬼了!”心理医生说。
金一股觉得反被耍了。
“哥,你少说话,听医生的。”金梦道。
“一吐为快,言者无罪。”心理医生说,“来到我这里,不要妄自菲薄。我这片林子里,啥鸟都有:乞丐,残疾人,流浪汉,骗子,泼皮无赖,精神病人,脑萎缩患者,形迹可疑的潜逃犯,性工作者,把自个儿走丢、找不到北的地理学家。有小孩,老人,小的抱在怀里,老的八十多岁。有女人,男人,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在我这里,你们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怀疑任何人。既来之,则安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高警惕,非诚勿扰。如果发现被救助者中,有施虐者,有暴力倾向者,有损坏公共财物,造谣生事,诽谤站领导者,你们必须举报,做好监视工作。我信任你们,和你们心心相印。怎么样?心情很好吧!”心理医生戛然而止。
许旺灶听晕了。
金一股鸡啄米似的点头。
金梦心里合计:这是啥货?满嘴俚语,驴唇不对马嘴。瞅都不瞅我这个女人,有病吧!
站长兼心理医生站起来,傲慢地俯视他们,说:“好,治疗结束,进餐。”
四个人跳起来,猛地感到,饿疯了!心理医生送他们走出医务所,一个戴高筒白帽、扎白围裙的厨师,站在门口,说:“报告政府,我来接人,等半天了。”
站长兼心理医生说:“好的,好的,领走。”
押运组一行人,跟随厨师走进食堂。许多问:“师傅,你咋说‘报告政府’,跟犯人似的?”
厨师骄傲地说:“我是老资格。这儿过去是收容遣送站,我被收容了,由于有一技之长,被站长破格留用。”
食堂很大,过了饭时,空空荡荡。厨师走进灶间。四个人捡张桌子坐下。
金梦问许多:“心情挺好吧?”
“瘆乎乎的。”许多说。
都笑了。
厨房叮当响。金一股说:“给咱们炒菜呢。有酒吗?”
金梦撇嘴道:“美得你!啥都免费,能有好果子吃?”
一会儿,厨师叫勺了,锅铲敲击马勺。许旺灶听出,厨师不寻常。用马勺炒菜,讲究掂勺,一只手握住勺把儿,将锅腾腾掂起,火舌忽长忽短,舔舐锅底,连空气都烫黄了,绿的菜红的肉潇洒翻飞,轻盈如燕。如果用马勺烤大虾,虾们在锅里啪啪翻转,一齐站起来,仿佛同时蹿出水面,周身沾满汁液,通红闪亮,须子一根没折,栩栩如生。只有大厨才敢叫勺。大厨叫勺,服务生得赶紧进厨房取菜。这里哪有服务生。许旺灶连忙起身。许多说:“爸,让他敲,太闹哄了,不把咱们当盘菜。”
许旺灶说:“你懂啥!”
许多按住老爸,去取饭菜,金一股也跟过去。灶台上摆着一盆高粱米饭,一盆白菜炒咸肉,海量,喂猪都够。许多瞅大师傅,就这玩艺,再没有啥了?厨师放个屁,转身收拾厨具。许多和金一股满脸滑稽,端起饭菜,向大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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