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腾笼换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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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走出食堂,站长和男女护工们守候在门外,许多脸上滑稽的表情还没有消失。站长劈头盖脸道:“救助站不是福利院,你们初来乍到,不适应。救助站对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人,实行开放式管理;对残疾人、老年人、未成年人,实行监护式管理。本院分男区、女区、少年区。没有夫妻间,不能过性生活。所以,你们必须分开。”

    妈的!谁想过性生活?站长鼻子“呼噜”一下。许多说:“伤风了,吃点药吧。”

    站长吩咐将押运组的人带到宿舍区。女区在中院,一排房子,二十多间宿舍。每室有八张铁床,上下铺。金梦的房间没有人。她一屁股坐在床上,路上连冻带饿,进站后,被一项一项程序折腾得要死。金梦对送她进来的女护工一瞪杏眼。女护工退出去。金梦双手一扬,仰倒在床上,眼皮撂闸,响起香甜的鼾声。

    后院男区,可就不消停了。男区领班将他们仨花插,分在三间宿舍内。许多说:“我们是一起的,住一堆儿,得劲。”

    领班身高一米八,嗓音重浊,像低音炮:“你们想抱团儿,不行!”

    “怕我们谋反?”许多说。

    领班闷声笑了,低头瞅人,眼睛却往上翻,显得全是眼白:“哪个敢支楞毛,我捏虮子一样抹没它!”

    “我住这儿。”许旺灶说,“躺在人家砧板上,还蹦跶啥!”

    金一股去邻屋。

    许多走进一〇七室,七张床上有人,都在放躺,没人搭理他。只有靠窗的上铺闲着。许多脱掉鞋,踩床头梯爬上去,草垫子,蓝格床单,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窗户小,安铁栅,是收容所的老格局。窗外是女区,有女人走动。金梦分到哪屋了?许多趴在上铺往外瞅,有人拽他的脚:“下来。”

    许多扭回身,是领班。

    “我给你介绍室友。”

    “不用了,我住一天就走。”

    “都说住一天就走,还有说给碗饭就走的,结果一住半年,死在老子这儿的都有。”

    许多蹙起眉头,这家伙嘴真厌恶。领班手上发力,许多感到自己往床边坠。“撒开,我下去。”许多话音未落,被领班一拖,抱到地上。许多脸通红,光脚,一屁股坐在下铺上。屋里人都下地了,垂手,站在自己床边。领班像个巨无霸,用手指点说:“他们仨,是准备去北大坎煤矿下井的;这俩儿,在矿区致残后,要回吉林老家;这位被人骗光钱财,精神不太好。”领班指向最后一个,“他到现在也说不明白,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

    精神不太好的眼神发直,说:“来了就好。”室友们怪模怪样地笑了。

    领班翻看登记簿,说:“这位叫许多,身体健康,精神正常。你们要互相关照,别出乱子,精诚团结,固若金汤。”

    “政府放心。”室友们齐声道。

    领班出去了。

    一个室友搂住许多的肩膀,热乎乎问:“打哪儿来的?”

    “庄园镇。”

    “去哪儿?”

    “北大坎。”

    要去北大坎下井的三位,眼睛一亮,叫道:“伴儿呀!咱们一起走。”

    两位从北大坎出来的室友,阴乎乎说:“去吧。那里最冷的时候,零下四十四度,能看见不少耳朵、鼻子缺茬的人。煤井一千多米深,底下倒是冬暖夏凉,可是打眼放炮,捅咕捅咕,水火瓦斯坍塌冒顶就整出来了。矿区医院太平房,在中国八成是最大的,能摆下七八百号人。”

    精神不太好的家伙,嘻嘻笑,问:“有没有妇女?”

    “十疯九邪。”两位致残矿工笑道,“找妇女,这院儿有呀,还是活的。”

    许多不屑跟他们扯淡,说:“我们送货,明天就走。”要踩梯子上床。

    那个室友扳住他,问:“送啥货?”

    “火药。”

    “真的?”

    “一卡车呢。”

    “那你们得上火车。”

    “为啥?”

    “离这儿十多里地,有个第五等火车站,是矿区专运线,进出货物,都走这条线。”

    “我们有车,自己去。”

    室友说:“救助管理站站长,和火车站站长是连襟。货卖亲家,车站运货多,提成就多。”

    许多一笑。

    “你不信?那专用线,跟个人家的差不离。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得死!”

    “那我就先睡一觉。睡着了,跟死没啥区别。”许多说,爬上床,棚顶矮,屋里暗了。

    许多一觉醒来,确黑,屋里人睡着了。许多侧身,面对小窗户。对面女区也有一扇小窗户,一位年轻妇女坐在上铺,头发蓬松,花棉袄敞开,露出绣花乳罩,白嫩的胸脯和小肚子。她连窗帘都不拉,灯光幽黄,支起颀长的腿,下巴搭在膝头,怀窝儿撂本画册,低头翻看,微笑着。那模样,太邪乎了。许多心咚咚跳,血呼呼涌,底根腾地硬起来!跟金梦在一起时,他从没这么刺激过。她好像感觉到什么,抬头朝窗外瞅,眼睛一亮,捞住许多。她是笑面,一扬手,拂掉画册,斜躺下来,抬起光裸的胳膊,用手指勾玻璃,不是春光乍泄,满窗都是她挑逗诱惑的笑。她是做那个的?许多喘起来。屋里鼾声起伏,有人咯嘣嘣咬牙,扔胳膊蹬腿说梦话,耗子喀嚓嚓嗑啥。许多想起大平原上的田鼠,像在梦里,真得好好活呀!对面,年轻女人朝他招手,竖起食指,指指自己,用手往回一扫,向他摇头。许多明白了,屋里只有她自己。他使劲点头,咽唾沫,神魂颠倒地爬下床,落地后,陡然生出失重感。他蹑手蹑脚走出去,你明天就走,只这一晚,怕啥!他绕到前院,贴住女区墙根走。只有一方小窗亮着,许多来到窗底下,仰起脸,心突然不跳了,紧张感骤然消失。她推开窗户,毛毯从后背滑到腰臀,探出头,乌发垂下来:“喂,你喘啥。”

    许多声音干涩:“你找我?”

    “你们来了四个。”

    “对。”

    “一个女的。”

    “对。”

    “那俩公仔呢?”

    “在别的屋。”

    “我听说你们在卡车里,快冻死了,被马车捡回来的。”

    “我进去。”许多说。

    “你真要进来?”

    “不是你让我过来吗!”

    她笑。

    许多举手一够,抓住窗台,往上蹿。

    她用拳头“啪”地一砸,许多“哎哟”一声,手松开,脚落在地上。

    “要钱?”许多恼火,这成了卖货的窗口。

    “我不要你的钱。我跟你走。”

    “啥?”

    “我跟你们一起走。”

    “你上哪儿?”

    “北大坎。”

    许多有要逃走的感觉。

    “站住。”她低声威胁,“你走,我就叫人!”

    如果她叫喊起来,全站灯火通明,还不炸营!许多说:“行行,带上你。”

    “进来吧。”她说。

    “算了,算了。”许多往后退。

    “进来!”她像个女绑匪,口气不容置疑,探出身子,伸长手臂,“我要你!”

    许多嗅到她暖馨馨肉味,热血在体内狂窜。他抓住她,爬进小窗户。她在上铺,顺势仰倒,紧紧把他抱住。他不喘了,调整姿势,要进攻!她说:“好沉!把窗户关上。”

    许多坐起来,骑在她身上,扭身关窗户。

    “拉上窗帘。”她说。

    许多拉窗帘,要关灯。

    “这灯泡蛋子,跟黄屎□□似的。”她说。

    许多抓住灯绳,“喀哒”,灯灭了。窗外月光皎洁。“能看见我吗?”她问。

    “白蒙儿的。”

    她“嗤”地笑了。俩人脱光衣裳。她抓住他的底下,说:“别急,说会儿话。”

    “搁进去说。”

    她吃吃笑:“来吧。”

    许多冲撞几下。她屁股一撅,夹住他。“你姓啥?”

    “别说别的。”

    “你姓许,还是姓金?”

    许多正奋力抽动,一下子,不动了。“你说啥?你咋知道我们的姓?”

    “那个女的叫金梦,长得还中,可有点寡妇像。仨爷们儿,许旺灶五十岁,肯定不是你。剩下俩,一个叫许多,一个叫金一股。”

    许多惊骇:“你咋知道?”

    “傻哥,登记表上有。”

    许多一只手扳住她的肩膀,一只手搂住她的脖颈,嘴巴凑近她的耳朵,说:“我是金一股。”

    “金哥,我是到救助站后,才落套的。”

    许多心里说,扯淡,你是性工作者。“你从哪儿来的?”

    “大围乡。”

    “那里是大清皇家围场,风水好,咋出来了?”

    “风水,早他妈破了。你动呀。我们那儿的男人,撂下猎枪,抱起大烟枪,瘫在炕上,都拿不成个儿了。”

    “还有大烟枪?”

    “不白话!自个儿做的。像你这么硬实的,在我们那儿,扒拉不着了。”

    许多说:“你真去北大坎矿区?”

    “钻洞的,有钱。”

    “他们舍得花?”

    “有今个儿没明个儿,留钱干啥。”

    许多凶狠地进攻。她哼哼着,闭住眼睛。月光洇白她年轻贪婪的脸。忽然,许多听见门响,朝下瞅,门纹丝不动。扭头往外瞅,是男区门响,好像有人走出来,脚步声清晰。

    “动呀!”她哼哼着。

    许多仄歪耳朵听。

    “是车把式,去喂草料,马无夜草不肥。”年轻女人喘着,说,“哥,人也是,人和牲畜一样。”

    许多被刺激得亢奋,颤抖,控制不住,也不想憋着了,咕咚咕咚喷射。

    “真多!”她说,抱住软下来的许多,两只手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柔软地游移。“金哥,我跟你们去火车站。”

    “火车站?”

    “勿拉毛头站。”

    “啥?”

    “傻哥,下来吧。你们的货,被拉到勿拉毛头站了。咱们从那儿乘火车,去北大坎。”

    许多倏地爬起来,跪在她身边,问:“你说什么?”

    “天亮后,你就啥都明白了。”年轻女人不肯多说。

    许多溜回后院男区。这一夜,鬼使神差,他完全没有准备,控制不住自己了。天刚亮,许多爬下铁床,室友们还在呼呼大睡。他走出去,经过女区,年轻女人在哪间屋子,是哪个门哪扇窗户,他拿不准了。女人们熟睡,一点响动都没有,真静。许多走到前院,走出救助管理站。两条黑色路面,犹如两条蟒蛇,盘绕在苍凉的高原上。泊车处空空荡荡,卡车真没了!许多一惊,脑子一片空白!扭身往回跑,“啪嚓”,被门槛绊飞,摔个嘴啃地。大清早,扫院子的把他扶起来,问:“你找谁?”

    许多疼得龇牙咧嘴,推开清扫工,冲向后院,直奔老爸的房间。许旺灶刚穿好衣服,坐在床上发愣。

    “爸,车没了!”

    “吃完早饭,咱就走。”许旺灶说。

    “咱们的卡车不见了。”

    许旺灶这才听明白,霍地站起来,腾腾腾往外走。金一股从隔壁出来,一瞅他俩脸色大变,知道出事了!紧跟上。经过中院女区,许旺灶喊:“金会计!”金梦从屋里跳出来,一看情形不对,什么也没问,紧跟上。四个人冲进站长室。站长兼心理医生剃干净胡须,梳洗整洁,穿上白大褂,嘴里衔着马头烟斗,吞云吐雾,等手下人请他去进早餐。站长见四个人气急败坏地闯进来,主动问候:“早上好!”

    “我们的车呢?”许旺灶问。

    站长从嘴里拿下烟斗,说:“少安勿躁。你们的货物,被拉到勿拉毛头火车站了。”

    许多心怦怦跳,真让年轻女人说中了。

    押运组进入救助站时,全部物品被登记保存,卡车钥匙被收去。“你他妈的,胆子也太大了!”许旺灶冲过去,要揍这个王八蛋,被许多拉住。

    站长很有修养,说:“不管是人是货,经过救助站,我就往火车站送。你们放心,勿拉毛头站站长,跟我是连襟。”

    金一股厉声道:“那是火药。”

    “已经安全运到那里。连襟给我来电话,给你们挂专列。”

    “我们没有这笔运费。”金梦说。

    “没问题!你们是被救助对象,我给勿拉毛头站拨一笔运费。货到北大坎后,接收单位再给车站车脚钱。”

    金梦急了,矿区付运费,肯定要在货款里扣。我回去怎么交待?!

    许旺灶心里痛恨,救助站勾结小火车站,强买强卖,一批货,挣两笔钱,简直是开黑店!可是,卡车已经被弄走。许旺灶说:“我们走。”

    “好的,好的。”站长说,“我派车送你们。”

    押运组一行四人,心急火燎走出救助站。一挂马车等在外面。还是那辆马车,车把式道:“有来就有走,有生就有死,上车。”

    “老哥,来去不一样了。”许旺灶感叹。进入救助站后,被折腾得人仰马翻,只有车把式让他感到踏实。

    许多一惊,身子像被子弹击中,一下站住:那个年轻女人坐在车上,戴顶鄂尔多斯毛线帽,穿一身黑亮的皮衣皮裤,脚蹬高筒皮靴。她真来了,真要跟我去北大坎。许多脸色骤变,额头冒出冷汗。

    金梦蹙起眉毛,说:“这车,不是专送我们的吗?”

    “是是。”车把式道。

    年轻女人笑了:“金梦姐,我也去矿上,跟你们一起搭火车。”

    金梦一愣:“你知道我?”

    年轻女人一指许旺灶,说:“这是开车的大师傅,许旺灶。”

    许旺灶、金一股和金梦觉得奇怪,但气氛活跃了。萍水相逢,不能耽搁,赶快走吧。大伙爬上马车,车把式一扬鞭子,马车赶上大道,蹄声沓沓,铃声叮当。年轻女人拉开背包,掏出一塑料袋包子,说:“你们早上没吃饭,我带来了。”

    金梦说:“得了!呛风冷气的,到车站再说。”

    年轻女人杵一下许多,说:“金哥,你吃。”

    许多心“咯噔”一下,绷住脸,没应声。

    金梦一怔:金哥?

    金一股扭回头,说:“姑娘,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年轻女人吃吃笑。

    金一股被撩拨得心花怒放,说:“美女,我叫啥名?”

    “许多。”年轻女人脱口而出。

    “哗”地大笑。

    许多喀喀喀咳嗽:“老板子,快赶!晌午能到车站吗?”

    金一股较起真儿,对年轻女人道:“我是金一股。”

    “啥?”年轻女人一愣,红嘴唇张开,“你们有几股?”

    “精神病!”金梦道。

    年轻女人“噗哧”笑了,浑身乱颤,指戳许多道:“你、你,真能糟蹋人哪!”

    年轻女人乐弯了腰。

    金梦疑心了,厉声道:“许多,咋回事?”

    许多脸通红,说不出话。

    金一股白妹子一眼:“咋呼啥!”

    金梦叫嚷:“有人干了缺德事,把屎盆子往你脑袋上扣!”

    “妹子,甭胡说!我们哥俩儿,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分你我。”

    金梦气糊涂了。金家人,全是大傻瓜!

    年轻女人根本不怵金梦,什么女人她没见过。她打了声唿哨,欢乐地叫喊:“老板子,快赶。咱们飞呀!”

    车把式没有回头,却猜到出了啥事:昨下晚黑,年轻女人没放过许多。她是在一个冬天,被家族驱逐出大围乡,连吓带冻,昏过去。幸亏车把式赶到,脱下羊毛大氅,裹住她,把她拉到救助站。她缓过来后,在登记“职业”时,自报“性工作者”。用毛笔记录的老先生,目瞪口呆,眼镜溜到鼻尖上。当天晚上,她去马房,报答老爷子的救命之恩。车把式骂她:“滚!我都赶上你爷的岁数了。”她抱住车把式的胳膊,说:“那就委屈你,认个干爹吧。”被车把式救助的人,多了去了,有谁跟他认过亲?就她。车把式抄起短鞭,辕马狂颠,车上的人晃成一团。年轻女人使劲抱住许多。金一股抓住金梦,说:“坐稳。”

    金梦歇斯底里地叫嚷:“让她下去!”

    车把式斩钉截铁道:“我的车,从没往下扔过人!”

    金梦气疯了:“她不下去,我下去!”

    车把式怒吼道:“我送我的干闺女!”

    都愣住了,竟有这号关系!救助站水太浑,他们一走一过趟不清。许旺灶缓和气氛,说:“老哥,干闺女也是捡的?”

    “叫你说着了。”

    死静,再没有人说话。

    ……

    “你们看,”车把式朝前一指,“勿拉毛头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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