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被惊醒,“腾”地坐起。只有他跟老二、老三睡在站房。押运组其他人,被安置在碉堡宿舍。许多觉得屁股底下滚热,后背冷飕飕,看见调度员老二拿起信号旗,扳道员老三戴上手套,准备上岗。许多下地,跟他们俩向正门走去。门、窗哐啷啷震颤,好像有人要闯进来。调度员嘟哝道:“虎狼风!”
扳道员脸白了,刮虎狼风,在站台上接、发车,太危险。
小喇叭又叫了:“调度员坐台,扳道员接车。”
许多觉得搞笑,调度室和站房宿舍有封闭廊道相通,一胯子远,深更半夜,犯得上这么咋呼!站长从调度室走过来,问许多:“你起来做啥?”
“被你叫醒了。”
“没叫你。”
“不是来车了吗?”
“是直接通过的列车。你走不了,躺下吧。”
调度员按站长命令,去调度室坐台。扳道员接过信号旗,提提裤腰,说:“我块头大,抗风。”
站长说:“我也出去。”门外轰轰响,风长爪子,长腿了,咣咣砸门,踹门。
“让它进来。”站长说。
扳道员吸溜一下鼻子,说:“给它打开吧。”
他们忌讳,不说自己出去。站长推门,门纹丝不动。扳道员和站长一起推,门还是不动。许多上手,三人肩并肩,像牛抵架,推门,门一点点挪开。站长把身子一歪,用肩膀扛住门,使劲推,风“轰”地灌进来,耳朵哇哇叫,眼睛睁不开。站长扁身往外挤,像顶着浪头,扎进汹涌的大海里。紧跟着,扳道员老三挤出去,许多挤出去,风真硬,仿佛撞在墙上。他们弯下腰,犹如牛拉重载,哈哧哈哧喘,被风噎得上不来气。他们匍匐在地上后,风头减弱了。许多尾随站长和扳道员,往前爬。从站房出来,到站台上的安全警示线,距离二十四米,车站上的人,走过无数次,就是瞎了,嗅也能嗅到那儿。
到了,到白线了。
站长停下,抬起左手,看夜光表,距火车进站还有五分钟。站长像从地下钻出来,站起身,扳道员站起身。许多也站起来,奇怪,咋没有风了?莫非他在站长和扳道员的身后,风被挡住了?不能啊。许多醒过腔儿,风转向,他们在旋风的空穴里。
“老三,准备接车。”站长声音奇异地大。
扳道员老三站直,侧转身,面对火车进站方向。
“上墩台。”站长命令。
墩台半米高,站上去,脚没根。风向随时会变,风从前面狂扑过来,能把人拍到站房墙上,像贴一块肉饼子。风从身后扑来,人会被掀飞到铁道上,叫火车碾个稀巴烂。
扳道员挺得像根橛子,没动。
站长道:“上去。”
“不能上去。”扳道员抗拒。
“你不上去?”站长意外。
“谁都不能上去。”
“就这样接车?”
扳道员央求:“站长,别在这儿,靠墙吧。”
许多说:“靠墙背风。”
“滚回去!”站长朝许多怒吼,转过脸,冲扳道员冷笑,躲在屋檐下,后背贴住墙,举起信号旗接车,干脆猫屋里算了。站长厉声道:“站到墩台上去!”
老三叫道:“虎狼风打旋,尾巴一扫,还有小命吗?”
站长脸色铁青:“那是你的岗位。”
“老大,别逼人太甚!”老三怒冲冲奔向墩台,还没站稳,天突然死黑,虎狼风踅回来,沙石飞扬,吼声如雷。老三投降似的扬起双手,从墩台上飞起来,“扑通”,摔出三四米远,差点被甩出站台,栽到铁道上。
“啊呀!怎么了?”老二透过调度室玻璃窗,看见了,抓住扩音器叫喊。他面前的电子仪行车板,显示火车即将进站。
就在这时,站长捡起信号旗,蹿上墩台。风突然转向,朝铁道吹,站长立刻跪下。不在墩台上站起来,不笔直地站立接车、发车,就是失职,铁道规章绝不允许。可是,站在墩台上,就要飞,随时会飞向死亡。跪在墩台上的站长,看见摔趴在地上的老三,扭歪脸,龇牙咧嘴地瞅他。马上就开进来的列车,司机、列车长、乘务员、乘警和旅客们,都会瞅他。你必须站立接送。站长站起来!猛地,站长感觉被什么箍住。谁?旋风?啊,许多。许多站在站长身后,用双手抱住站长的腰。两个人的分量,四个落点,使站长在墩台上站稳了。汽笛响起,一团庞然大物隐隐约约驶来。站长举起信号旗,侧身迎接列车。火车驶过,地皮忽扇忽扇颤。站长转身,目送客车。狂风怒号,白烟弥漫,旅客们昏昏欲睡,没有人看见站长,更没有人看见站长身后的许多。旅客们甚至不知道,在他们的旅程中,经过了一个必须经过的小站。
列车呼啸而过后,露出荒凉的大碱滩,剩下风雪山神庙样的小车站。站长要跨下墩台,许多箍住他,不撒手。站长说:“我下去。”许多点头,嘴里呜噜呜噜,却依旧抱住站长。许多连冻带吓,僵住了。扳道员扑扑跌跌跑过来,和站长一起,掰开许多的手。站长迈下墩台,和老三一左一右,托住许多的腋窝,架起他。许多竟无法站直。站长蹲下,揉搓他的小肚子,把压住的气往外挤。扳道员用手兜住许多的下巴,说:“张嘴,把淤气吐出来。”许多嘴巴张开,嘴唇颤抖,喉咙嘶嘶响,胸脯起伏,肚腹变软,底下“啪”地一响,气出来,人活泛了。站长和扳道员拖起许多就走。大碱地上的灰尘,染白碉堡宿舍。他们头、脸敷满碱灰,像三个刚会站立的猿人,趔趔趄趄向站房走去。
虎狼风过去,今天最后一次列车过去,气氛轻松了。车站职工对许多高看一眼,亲热极了。站长搂住许多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带领一把子人,不远千里投奔我,我不能慢待你。”
“我不是头儿。”
“你就是头儿。”
许多说:“我们着急走。”
站长手一挥,说:“今晚在站台烤全羊,给你们送行。”
月亮升起,点燃篝火,大伙欢呼起来。站长将火锅吊在支架上。火焰蹿扬,火锅冒出白汽,咕噜咕噜响,嘶嘶叫,水开了。许多端详说:“这锅咋像头盔。”站长说:“叫你说着了。古代时,将士们在战场上来不及埋锅造饭,用头盔煮马肉,传下来,就成了吃火锅。”
调度员老二摘下火锅,扳道员老三将一只整羊架在篝火上。老二添柴,老三转羊。许多觉得什么都新鲜,对老三说:“你家是屠户吧?”
“咋说?”
“看你转羊的样子挺溜儿。”
“俺家是驼户。”老三说,“我们村里,有不少旅蒙商,出远门时可热闹了。头人‘嘈、嘈、嘈’吆喝,骆驼们跪下来,乡亲们抬出帐篷、粮食和货物,打好驮子,一走就是几十天。路上的驼队真多,驼队相遇,轻载驮队站住,给重载驮队让路,还摘下帽子,向满载而归的人们致敬。”
许旺灶说:“我开车过来,没见到过驼队。”
老三一捅篝火,说:“被铁路逼的,驼队只能往北走了。”
火焰滋滋响,烤羊焦黄,油珠闪亮,膻香味打鼻子。站长压低篝火,说:“好了。谁放赏?”
押运组的人问:“啥规矩?”
站长说:“毡包里的规矩。头人先片下一块羊腿,说给谁谁。大伙欢呼:主子放赏了!头人片下一块肋巴,说给谁谁。大伙又欢呼。头人放赏完,大伙才上手。”
金梦兴奋得脸鲜红,说:“你是主人,你放赏。”
站长摇头说:“本站好客,应该由你们的人放赏。”
金一股咂吧嘴说:“我是领队,我可不讲派头。”
许旺灶说:“一齐上手。”心里却想,这些人里,他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该他放赏。
“一齐上手可不行。”老二、老三齐声道。
站长笑眯眯地瞅着许多,说:“你放赏。”
老二、老三马上说:“对对。”
年轻女人嘻开红嘴唇,晃着头,一副美不滋样儿。金梦心里恼火,说:“许师傅放赏。”
许多忙说:“对对,我最小。”
站长说:“要不,猜谜吧,谁赢谁放赏。”
老二说:“这也是毡包里的规矩。”
老三说:“我们这儿,不准打牌,不准打麻将,兴猜谜。”
押运组人都说行。
站长说:“两只螃蟹赛跑,一只红螃蟹,一只黑螃蟹,哪只跑得快?”
老二和老三摇头道:“不知道。我们没吃过螃蟹。”
站长脸都乐歪了,对年轻女人道:“你说。”
年轻女人把嘴朝金梦一歪,说:“我是蹭车的,让主人说。”她想和金梦缓和关系,要不就是想看金梦的笑话。
金梦瞅都没瞅她。
等了会儿,站长说:“都不知道?是黑螃蟹。”
金一股问:“为啥?”
“熟螃蟹是红的。”
众人哄地笑了。
站长说:“再出个谜:蚂蚁有八条腿,爬上牛粪堆踩。从粪堆下来后,剩六条腿了。咋回事?”
金一股说:“那两条腿,叫牛屎粘住了。”
站长摇头。
金梦道:“蚂蚁不是八条腿。”
“是八条腿。小时候,我可没少看蚂蚁搬家。”年轻女人说,她立马翻小脸了。
金梦一脸急歪样儿:“那两条腿呢?”
年轻女人嘻嘻笑道:“蚂蚁从牛粪堆上下来后,一条腿捂住鼻子,一条腿直扇乎,说:好臭,好臭!”
大伙笑起来,瞅金梦一眼,又尴尬地停止。老二、老三从篝火上抬下烤全羊,摆在矮桌上。站长对年轻女人道:“闺女,你放赏。”
年轻女人春风满面,接过手把刀,割下一对羊耳朵,递给许多,说:“给你。”
许多没料到,她一点不避讳,第一个赏他。“耳朵嫩,给我爸。我牙口好,啃骨头。”许多说。
“咦,不是我放赏吗!”年轻女人竖起眉毛,“吃耳朵,听话。”
车站上的人笑了,说:“吃吃。谢赏呀!”
金梦脸色难看死了。
就在这时,从荒原深处,隐隐约约飘来鼓乐声,刺激得人咚咚心跳。站长说,这条铁路是伪满洲国时铺进大碱地的,劳工死掉无数,不少人埋在路基下。车站竣工,举行庆典时,乐手们奏起安魂曲,劳工们哭了。铁路开通,死人驮着活人走,死人送活人回家,远行。那场面,把工程大掌柜吓得魂飞魄散!呵斥乐队吹步步高,喜临门。乐匠们更倔,将腮帮抡圆,吹得呜呜咽咽。小鬼子站长拧歪脖子,听一气后,命令鼓乐班滚蛋。鼓乐手们吹吹打打,走进大碱滩。小鬼子站长举手,一排枪端起来。小鬼子站长用他举信号旗的手,往下一按,密集的枪声在鼓乐匠身后爆响,鲜血从喇叭嘴里喷涌而出。自那以后,每逢阴雨夜晚,鼓乐匠们便会从地里拱出来,吹打演奏,哀婉凄绝。这事,老铁路都知道。今晚有月亮,他们竟出来了。站长觉得奇怪。
许旺灶心惊肉跳,说:“咱们得去祭奠一下。”
站长说:“没有酒,没有纸钱,那儿也太远,连个坟头都没有。”
许多说:“就在站台上。”
站长说:“行。”
老二和老三立刻动手,割下羊头,将羊脸供向鼓乐声方向。站长“扑通”跪下,许旺灶“扑通”跪下,所有人都跪下。白月孤悬,浮云惨淡,篝火回光返照,将天空映得血红。许多听见,先人们吹吹打打,为他们送行,不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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