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雪崩中的特挂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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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特挂专列从备用线驶入站前。站长领着许多,朝装载火药的闷罐车走去。守车长迎上来,向站长敬礼,说:“这位是客户?”

    许多跟守车长握手,说:“我叫许多,押运员。咱们将风雨同行。”

    “甭跟我虚头巴脑的!”守车长大巴掌一挥,“从辽宁来?”

    “是。”

    “辽宁人杂。”

    “咋说?”许多笑了,守车长说话愣,像个二虎子。

    “你们辽宁人,比黑龙江、吉林人滑头,比河北人牲性。”

    “你拉的是货。”

    “烧香引来鬼,啥货我都拉。”守车长说。

    站长挤个鬼脸,给两人接上捻,扭身回调度室。

    许多和守车长,沿车厢巡视。车皮上,被人用白铅油画了骆驼、毡包、胖娘们儿和生殖器,一派草原风情。许多问守车长:“你画的?”

    守车长大巴掌一挥,问:“咋样?”

    “闹眼睛。”

    守车长哈哈笑道:“这闷罐车,常年在内蒙古跑,是押货人画的。”

    许多跟守车长蹬上闷罐车,阳光从车门泻进去,浑花晃眼。许多被噎住,一股牲畜味、化肥味,熏得他透不过气。这闷罐车,以前运过那些东西。许多睁大眼睛,六十吨车皮,中间只固定着一辆卡车。许多听老爸说过,用火车往陕西、青海、新疆运送火药时,押运员睡在特挂闷罐车里。若是爆炸,六十吨TNT,能把两平方公里内的一切夷为平地。押运员半点不敢松懈,由于长期紧张,有的竟养成睁眼睛睡觉的习惯。许多问:“我们呆在闷罐车里?”

    守车长说:“用不着。你检查一下货物。”

    许多蹲下来,看卡车轮子固定在地脚螺丝上,很牢梆,很专业。说:“行。”

    两人跳下闷罐车,一齐伸手,拉上车门。守车长用铅砣封死车门后,和许多登上守车。押运组其他人,早在里面候着了。他们对铁路人都看重许多,感到奇怪。金一股说:“视察完了?”

    “挺稳当。”许多说。车厢黑,年轻女人缩在角落里,显得孤独,乖巧。金梦坐在木椅上,跷着二郎腿,脸蛋半明半暗,挂着冷笑。

    哨声吹响,汽笛长鸣,小火车驶离勿拉毛头站。站长站在墩台上,举手敬礼。火车像臃肿的孕妇,缓缓离开产床,站台上空了。火车向西北方向驶去。守车长回屋,关上门。许旺灶对这尾巴车感兴趣,用脚量,长九步,宽三步半,拱形圆顶,铁皮四壁,瞭望窗前摆着高脚铁凳,是守车长的位置。守车中间,生着火炉,水壶坐在炉子上,热汽冲得壶盖噗噗噗跳。许旺灶把铝壶放在地上,从铁箱里抓几块煤,添进炉膛,盖上炉盖,用铁钩捅得火炭轰轰叫。守车长说:“老师傅,歇着吧。”

    许旺灶笑道:“坐别人的车,我的俩爪子,就不知道抓挠啥好了。”

    守车长摘下狗皮帽,脱下棉大衣,挨近火炉,像边民一样蹲着,卷旱烟。车轮震颤,钢铁轰鸣,守车长听不见,习惯了。守车长将烟头朝炉盖上一戳,着了,吸一口,香气袭人。许多抽抽鼻子,说:“香蒿熏的。”

    守车长点点头,将烟递给许多,自己又卷一棵。许多吸口烟,支起肩,眯缝眼睛,身子一颤,车厢内漾满香蒿味。许多太熟悉这气味了。小时候,他趟溅着露水,从边河畔割下大捆香蒿草,忽闪忽闪背回家,用一层香蒿,压一层烟叶,发酵后的旱烟,溢出香蒿味。用过的香蒿当柴烧,烟囱里冒出淡绿色炊烟,街上飘满奇异的烟香。用过的香蒿扎成帚子,在桑拿房里抽打,舒筋活血壮骨。火车哐啷哐啷向前,香烟缥缥缈缈,守车长看见更早的年月,那时他经常逃学,蹲在铁路边,盯住列车,一方方车窗画片似的闪过。一伙半大小子,趁客、货混编列车在拐弯处缓行,爬上煤车,将大块大块精煤扔下去。底下的同伙,把煤装进麻袋,背起来就跑。越搞胆子越大,竟在路轨中间摆上石头,迫使火车紧急停下,小家伙们一哄而上。抢来的煤,除去自家烧,攒多了,偷运出去卖。十三四岁的小爷们儿,就有烟抽,有酒喝。煤矿保卫处的巡警,在草丛里匍匐前进,摸上路基,像逮野兔,一下揪住他的耳朵。矿警问:“瞅啥呢?”

    他龇牙咧嘴,疼得咝咝呵呵,说:“叔,我瞅窗户里头的人。”

    “谁?”

    “女的。”

    “哪个女的?”

    “挺俊的那个。”

    矿警斜眉歪眼地乐了,飞起一脚:“滚!贼种!”他几乎没来得及落地,便飞也似的逃掉了。

    真快呀!他登上守车,成为守车长了。都说钻进守车,孤单单一个人,钟点难熬。守车长有这么多伴儿,挺快活,拎起信号灯,围火炉转一圈,一个亮相,吼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好,好啊!”都叫好,都捧角儿。

    火车在高原上爬行,田野缓缓旋转。许旺灶兴奋地说:“要上佛寺桥了。”

    “爸,你对这儿熟?”许多问。

    “嗯。”许旺灶说。火车爬上佛寺桥,冰河在阳光下惨白,像鱼刺骨标本。过去一二十年,他开着卡车,经过这里好多次。“要进佛寺乡了。”

    火车开进乡里,铁轨扎在街道肋骨上,咯嚓咯嚓响。沿街人家的门槛,为挡猪,又高又厚,门槛上都坐着人。一位妇女怀窝儿搁只针线笸箩,低头做活;一个中年汉子蹲在门槛上,衔在嘴里的烟袋锅青丝袅袅;更多的门槛上坐着老人,眼睛眵目糊很脏,但神情庄重。乡下人,只有坐在自己的家门口,才觉得踏实,才有主人的感觉!有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死去了,守住自己的家门,好像安心踏实地睡着了。有的妇女,挺个大肚子,要扶门框站起身,又软颤颤滑下去。赶上农忙,家里家外一条街上,没剩下个闲人,她就劈叉开腿,把孩子呱呱地生下了。门槛上有生死轮回呀!

    许多看见,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背对着火车,活裆裤撑开,露出屁股蛋,往门槛上爬。一只黄狗贴墙根颠颠跑过来,伸出血红簌簌的舌头,舔他的屁眼,小孩“哇”地哭起来。

    守车长把头伸出瞭望窗,叫喊:“儿子,我的儿子!”

    从门槛里迈出一个女人,抱起孩子,指着隆隆驶过的小火车。女人对守车长笑,她没有听见他喊叫什么。女人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冲守车长傻乐。

    守车长哈哈大笑!

    火车驶出乡街后,山环水转,一块块石头都活了。许多伸出手,风流水样向后淌,充满质感。火车进入乡郊和矿区接合部,低矮的民宅逼近铁路,房顶上的油毡纸,压油毡纸的红砖灰瓦,看得清清楚楚,小火车擦房檐过去了。

    金一股和金梦坐在条凳上,双手撑凳沿,像熬过的鹰,耷拉羽翼,垂着头。年轻女人坐在角落里,抽着烟,问许多:“冷吗?”

    “比辽宁冷多了。”

    “这季节出门好。”

    “嗯。”许多不敢正眼瞅她。

    “要是夏天,‘北大坎一大怪,几只蚊子一盘菜’,能被蚊子咬死。”

    守车长说:“要是三伏天,押运员呆在闷罐车里,人、货同行。闷罐车像蒸笼,把人捂得全是痱子,痱子溃烂,招来呼呼蚊蝇,叫声大得像飞机轰炸,能惨叫疼死。”

    金一股说:“冬天好。”

    “冬天也难,闷罐车里不准生火,押货员带的水冻成冰,放在怀里捂化才能喝。馒头、肉肠冻得像石头,咬一口,啃出带血的白碴。”

    金梦说:“不管啥天,关在闷罐车里,最难受的是憋屈,寂寞。”

    金一股点点头,说:“火工厂押运员,怕走铁路,一去经过十多个省,停停靠靠,动不动就给快车让路,等待重新编组,一扭达就是几十天。老押运员,都赶上过在闷罐车里过春节。一个押运员,能把自己憋疯,两个押运员,更糟糕!你瞅我,我瞅你,大眼瞪小眼,时间长了,无话可说,为一点小事,大打出手,像狼一样把对方咬坏的事,都发生过。”

    守车长感叹:“在我们这儿,坐火车的怪事更多。”

    “啥怪事?”年轻女人身子往前一拱。

    守车长说:“前面就是北大坎。铁路两边,密密麻麻布满猪圈,是矿业集团的副食基地。小火车经过时,汽笛刺激得猪们像人一样扒住墙头,探头探脑,嗷嗷叫。小火车在猪场站停下。大冬天,夜行车,郊区土墩站台上没有灯,车厢里没有灯,一个肥胖的汉子上车后,哼一声,找个靠椅,‘扑通’坐下。旁边的乘客是从城里来的,茶几上戳着半瓶白酒,盒饭里剩下咸菜、熟猪爪。城里乘客说:刚上来,天太冷,喝点?汉子不客气,抓过盒饭呼噜呼噜吃,抓过酒,咕嘟咕嘟灌。城里乘客不好意思正脸瞅他,这伙计,让他喝点酒,暖暖身子,连剩饭剩菜都划拉了。车在下站停下,上来一位乘客,看不清他的脸。乘客腰间吊着宰猪刀,寒光闪闪,是个屠夫。汉子慌忙起身,从另一头下车了。屠夫挨城里客人坐下,觉得屁股底下热乎乎,嗅嗅鼻子,气味不对,问城里乘客:刚才下去的是谁?城里客人笑了,说:餮饕之徒。屠夫不懂:谁?城里乘客说:是个大肚子汉。屠夫骂道:猪。妈的!成精了!城里乘客不悦:谁是猪?屠夫说:它是猪,把你的饭菜吃光,猪爪却没动。城里客人说:他喝酒了,猪能喝酒吗?屠夫说:酒糟是上等猪食,它嗅到酒味就不要命了。”

    “哄”地,大伙都乐了。

    不知不觉间,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其实,火车没到这里时,就飘起鹅毛大雪,狂风怒嗥,群山披孝。火车钻进著名的北大坎风口,胡天胡地冻死人的记载,史不绝书。寒风从守车门缝、窗缝钻进来,吱吱叫。给人感觉,火车顶着风,在吃力地爬行。守车长不知不觉弯下腰,不做声了。他心里明白,铁路旁,是近百年形成的煤矿井下采空区。突然,一阵颠簸,大地冻塌,火车震撼,一场巨大的雪崩发生了!大音稀声,几乎没有响动。司机撂非常,猛拽紧急制动闸。风泵从第一节排起,一节一节抱闸,前面的车辆停下,后面的车辆继续向前,巨大的冲撞力使守车轰隆腾起,哧啦啦爆出火星,路基边的雪被烧得豁牙咧嘴。守车窗框扭歪,玻璃破碎,固定炉子的地脚螺丝连根拔起,炉子翻倒,炭火滋啦啦熄灭,雪雾狂溅。守车被埋住了。

    守车长脸色苍青,都说在这里跑车的,长了鬼胆。但守车像一口活棺材被雪埋住,还是第一次。守车长叫喊:“别怕,等待救援。”

    死静。

    许多感到,气温急剧下降,寒气逼人。他胡乱跺脚颠跑,手碰在壁上,被冰冷的铁皮粘住。一挣,把手拿下来,肉皮粘在铁壁上,纹络清晰,洇出紫红色,疼得惨叫起来!年轻女人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哭了。许旺灶、金梦和金一股,急忙问:“伤着了?”

    许多突然愣住了:一个满脸白毛的雪人,扒住车门,把残玻璃抓得嚓嚓响。许多凑上前,是条冻僵的狗,心里一松,拽开门,冰冷梆硬的狗扑在他身上。许多往回潲,狗后胯趔趔拉拉,跟住他。许多蹲下,狗也趴下,两张脸凑近,眼睛悲哀地对望着。许多把狗搂进怀儿。狗伸出舌头,舔许多的额头、脸颊、鼻子、下巴、喉咙。许多觉得暖乎乎的。守车里的人凑过来,围在一起,他们冻不死了!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不觉得冷,却发现身体变得僵硬。死亡,绝望,恐惧,又悄悄抓住每一个人的心。许多看见,守车长跟他说什么。守车长张着嘴,肯定在说什么。不知是守车长没能发出声,还是他听不见了。许多惊骇地瞅老爸、金梦、金一股和年轻女人,他们都在说什么,竟都没有声音。死一样静。难道他们要永远留在这里,变成一守车标本?

    ……

    过了很久很久,四个小时,五个小时?终于听见铁锹碰撞声,人的说话声,雪堆松动,救援队伍挖进来。守车上的人心中狂喜,还阳了。狗掉头朝车门走去。许多说:“跟我们走吧。我好好伺候你。”

    金梦说:“家里还有一个老胡,给你做伴。”

    狗恋恋地瞅众人一眼,眼神充满感激,退出车厢。

    守车长听见尖锐的哨子响,扒开车门,走到车尾,举起信号旗,车轮试探地拱动一下。守车上的人看见:狗跳下车后,尾巴朝下耷着,是只狼!它朝大伙点点头,扭身走了。它腹部袒露,奶头紫红,是只母狼。它的家在对面山林里,那里有它嗷嗷待哺的孩子。许多想起被他咬死的那只母狼,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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