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车长没理他,紧张地盯住前方。
许多看见,对面客车窗户全打开,女列车长匆匆走过,两名乘警紧随其后,神情异常。一位旅客抓起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喝。车厢内人群骚动:
“临时停车?”
“撞人了吧?”
旅客们向前方探望。广播响起来:“旅客同志们,前方出现故障,请您放下车窗,请您放下车窗。”
许多跳下守车,站在列车下,仰起脸,问一位旅客:“大哥,咋回事?”
“有人截车。”
“抢劫?”
“谁知道!这也不是出租车。妈的,太邪乎了,连火车也敢抢了。”
另一位旅客把头探出车窗,搭腔道:“天高地远,蟊贼当道。”这家伙对押运组的车感兴趣了,问:“你们那车,咋就一节?”
“专车。”
“啥大官?”
“货物。”
“啊,闷罐子。你是货主?”
“嗯。”
“啥货?”
许多不理他,往前走,那人道:“你上来不?”
上去?许多犹豫。这两列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想上去,看个究竟。
“都是往矿区的,丢不了。”旅客把手伸出来,“上来吧。”
许多抓住旅客的手,一蹿,爬上窗户。旅客连拖带抱,把许多弄进车厢,拍拍他的后背,嘻嘻笑。这是个没卵子找茄子拎,就怕天下事小的家伙。许多笑笑,向前走去,经过播音室时,见门虚掩,敲敲,没有动静,门缝内露出女播音员的腿。许多的目光顿一下,推开门,女播音员张着嘴,一脸骇然。“小姐,有人卧轨?”许多问。
女播音员“啊”一声。
“是什么人?”
“我哪知道?”女播音员突然尖叫起来,“出去!”大概发现自己失态,女播音员咬一下红嘴唇,说,“先生,机房要地,请您回避。”
许多瞪一眼女播音员,带上门,向前走。一扇扇窗户前,全是脊背和屁股,旅客们把身子钻到窗外,朝前方张望。乘务员忙乱着,劝旅客们坐回去,噼噼啪啪关窗户。但顾此失彼,寡不敌众,窗户又被提起来。
许多走到最前面一节车厢,插身座席内,扒窗户往外瞅,看见了,上百号人,拦住火车,都是些老头老太太,衣裳灰土土的。人群后面,有几个四五十岁的人,扯着横幅:
“还我矿山!”
许多的心,像被咬了一下,矿区人闹事了。“伙计,你们是不是北大坎矿的?”许多大声问。
“不假。”截车人争抢着叫喊,“我们是全民工,国营矿黄铺了。”
“咋黄铺了?”
“你去瞧瞧吧,矿产资源被个人霸占了。”
几个老头挤上来:
“你是记者?我们要吃饭!”
许多说:“拦截火车,铁路按分钟计算损失,最后还得让矿上赔偿,你们开资就更困难了。”
许多说的是实话。不料,一个驼背老头跳起来,“噗”,狠啐一口唾沫:“操你妈!耽误你走道了,活该!把王八脖子退回去!”
许多连忙把头缩回来,用手擦脸,脸涨得通红。老杂毛,见谁咬谁,疯了!
一位年轻旅客把头探出去,笑嘻嘻说:“大叔大婶,你们趴着吧,我们不着急。”
车下人叫嚷:“着急也没用,我们找死来了!”
年轻旅客道:“别想不开呀。把火车头抬走,卖废铁也能活命。”
乘警走过来,粗鲁地推开许多,用手一拨小伙子的脑袋,“咣当”,撂下车窗。
年轻旅客翻翻白眼,没敢支楞毛。
许多往前走,来到车厢联结处。这里有几位旅客,脸色郁闷,从兜内摸出香烟,点燃,狠吸,烟雾飘向污涂涂车门玻璃。他们议论说,老煤矿开采一千多米深,耗费材料,死人伤人,成本太高。有的井亏血本卖掉煤炭,却收不回款。有的井资源枯竭,产权转让,矿工们牲畜般干了半辈子,突然被扔到地面上,在大太阳底下干晒,没人管。他们能不造反吗!
就在这时,响起尖锐的警笛声,一辆轿车,一辆沙漠风暴,两辆卡车,从北大坎市区飞驰而来,警灯闪烁,灰尘飞扬。站在卡车上的防暴警察们,头戴钢盔,手持警棍,戳得满满登登。许多拽车门把手,门锁着。车队飞也似的逼近,停下,轿车内钻出一位官员,大概是地方领导,沙漠风暴里跨出两位警官,防暴警察们噼里扑腾跳下卡车。领导和两位警官向火车头走去。
许多扭转身,女车长正从他身边经过。许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车长一怔,怒意卷脸。许多发觉失态,说:“对不起!”亮出公安部门开的押运通行证,问,“车长,什么时候能发车?”
女车长瞅都没瞅证件,说:“难说,即使障碍清除,也许要给别的车次让路,我们听候调度命令。”
“那辆货车能先走吗?”
“差不多,后来的先走,何况那是特挂。”
许多急了,说:“我下车。”
“你是专列上的?”
“嗯。”许多道,“我必须走,马上下车。”
女车长掏出钥匙,打开背面车门,许多跳下车,被路基石子硌一下,跌扑着,站住了。这边没有人,出奇地安静,许多吁口气,提醒自己,一句风凉话不能讲,一点态不能表,这不是显尖卖快的地方,看一看就走。许多绕到车头前,铁轨上坐着人,石枕上坐着人,他们脸色阴黑,默默无语。那个驼背老头也过来了,朝火车司机做个鬼脸,滑稽地笑。司机面无表情。
政府官员站在铁轨旁,大声道:“矿工同志们,拦截火车是非法的,有困难,有问题,咱们协商解决,请你们立即撤走。”
铁轨上的人群沉默,没有人动。
录像人员扫摄。一位警官用手机说什么,然后,跟领导低声碰了碰。领导微微颔首,大声问:“谁是代表?”
没有人回答。
领导道:“谁抻头说个话,有什么要求?”
没有代表,没有人出头,坐在铁轨上的都是老矿工和家属。他们明白,秋后准算账。
警官一挥手,防暴警察们冲上去,带拖带抱,两个对付一个,将铁轨上的人弄走,扔上卡车,没有人反抗,没有一声哭嚷叫骂。卡车呼啸而去。许多忽然想起北伦旗饭店前,那一车待宰的狗,心情阴郁,回到特挂车上。
守车长气急了,说:“车开了咋办?你还知道回来。”
押运组的人都醒了。金一股一脸焦急,说:“我要下去找你,车长不让。”
连许旺灶都沉着脸,颜色难看。守车内气氛压抑。许多明白,这节守车,不能擅自离开。但刚才这一去,看到底下那么多人,有的那么老了,为活命,还要以死相争!给他的冲击太大了!
守车长的对讲机响起来,前方调度命令:特挂车发车,客车等待。声音很大,所有人都白了许多一眼,多悬!但他不后悔,他隐约预感,以后的局面将更艰难,诡谲。特挂车拉响汽笛,出发了。
第二天中午,特挂火车驶入北大坎矿区货场,闷罐车被摘下,在专用线待避。机车拉着守车,驶向普通停车线,等候检车,重新调度。押运组一干人,和司机、守车长道别。都是开车、押车的,经历过一场灾难,分手时动感情了,互相搂抱,拍打肩膀,说后会有期。许多却隐约感觉,再不会见到守车长了,他得记住这个人。在路上,应该记住的人太多了。
押运组去矿区办理交割手续,顺铁道线走。许多踩着枕木,一格格向前。他想起文化站长借给他的书,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就是踩着铁道枕木走过来的。杰克·伦敦从小便开始流浪,当报童,在牧场养蜂,给洗衣店打工,下矿井挖煤,闯荡西部淘金,加入海盗帮,又改邪归正,登上三桅船做水手,成为海上缉私队队员。还有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当水手。笔名马克·吐温,就是水深两寻,航船可以安全通过的意思。许多酷爱流浪汉故事,亲近走在路上的人。他扭头一看,年轻女人没了。她悄悄走掉了。许多像丢失了什么。她没有折腾他,没有叫他难堪,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他感激那个萍水相逢却水乳交融的年轻女人。
押运组一干人,走到货场时,天空蹿起白毛风,地上烟雾瘴瘴。许多眼睛茫然,向货台上望去,一伙装卸工,用铁锹将生石灰攉下货车,噗噗噗甩到站台上。汗水虫子样在装卸工脸上爬。生石灰沾在湿漉漉皮肤上,火赤燎疼,扎紧的工作服袖口处,鼓起紫红色肉棱。一个半拉子装卸工直起身,拄锹把儿喘,鼻孔热辣辣,一挖,抠出团白疙瘩。装卸工都戴防护眼镜,管屁用,眼角烧红,眼睛肿成一条缝,头上太阳黑乎乎晃动,天景像烧毁的电影胶片。半拉子装卸工朝押运队员一笑,抬起手抹汗。装卸工头儿跳脚骂道:“把王八爪子退回去!”吓了小家伙一跳,莫名其妙。
许旺灶说:“小爷们,把生石灰揉进汗毛眼里,脸模子烧糙烧黑,能毁容。”
“明白。”装卸工头儿招呼,“从东北过来的?”
许旺灶说:“是。”
“老乡啊!”头儿热乎拉说。东北口音也杂,头儿说话像黑山、义县一带人,像电视剧《乡村爱情》里的王大拿。
金一股说:“老乡,给口水喝。”
“成。我们也该歇气了。”头儿话落地,装卸工们噼里扑腾坐在货台上,像一群东倒西歪的罗汉。半拉子装卸工一溜儿小跑去锅炉房,货场水壶有小半人高,桶比他的腰还粗,鹤嘴热气袅袅。半拉子右手提着大水壶,左手捧一摞豁牙缺齿的破碗,直抵下巴,趔趔巴巴往回走。半拉子将几十斤重的开水壶,搁在头儿面前;撂下一摞碗可就难了,撒不开手,没有一个人肯欠屁股接一下,都怪模怪样地瞅他笑。包活,就是包人,你瘦小单薄,使出吃奶的劲干,人家还是觉得吃亏。这儿没有技术,把身子当地种,胳膊粗力气大就是爷。金梦心软,要帮半拉子接碗。半拉子涨红脸,说:“一边去!别卖了我的家什!”他怕沾女人荤腥,晦气。
“哗”地大笑。金梦一跺脚,恨得咬牙根,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半拉子双手捧着、下巴抵住一摞碗,慢慢蹲下,双膝缓缓一跪,屁股撅老高,身子向前匍匐,头朝前扎,肘、腕触地,一摞碗竖直地站在了地上。货场上堆着成麻袋红糖,不少布袋咧开,空气里甜香弥漫。半拉子操起铁锹,撮满一锹红糖,“哐嚓”,将糖扣进壶里,一半滋滋入水,一半泼洒在壶壁外,化了,蚯蚓样扭。
“再来!”头儿吩咐。糖水解渴,滋养血脉。许多往壶里瞅,舌头吐出来,糖水黏乎乎似血。
半拉子将二十多只碗续满糖水。头儿说:“老乡,喝。”押运队员每人捧起一碗红糖水,看得发愣。许多猛喝一口,嗓子眼痉挛,竟反射般自动禁闭上了。装卸工们汗水走光,喉咙冒火,急不可耐地捧起大碗喝,嘴里咯沙咯沙响。哇,苦咸苦咸!半拉子闭住眼睛往下灌,咕咚咕咚,烫嘴,烧心。头儿恶声道:“喝,都给我喝!”
装卸工们喝下第二碗、第三碗,脸放红光,眼睛辣出水,全身着火,双手抓挠胸口,彼此怪异地笑。
半拉子抓住壶梁,替头儿续第四碗。别人三碗不过岗,头儿最狠,把碗伸向厚嘴唇,眼黑如漆,嘴角绷紧,“嚓”,瓷碗碰响牙齿,空气里荡起辉煌的颤音,液面凝重地倾斜,喝光了。头儿像主持庄严的祭奠,将空碗举过头顶,绕半圈,所有的目光都跟着它抖颤……空碗竖直地栽下,“啪嚓”,水泥地上绽开一朵血红的大碗花。
伙计们跳起来,发疯似的叫:“烧死了!”
押运组的人,撂下碗,离开货场,沿铁道线向前走去。许多感叹:“这些人,活得狠哪!”
许旺灶瞅儿子一眼,说:“夏天更难过。屠宰场往日化工厂发运兽骨,那里需要活性炭。猪骨、羊骨、牛骨、兔骨,骨凹里残滞着肉丝,板筋哈拉皮,腐臭散出来,麻袋上蛹动着密密麻麻活蛆,用手一抹,一层白浆。抬死尸也比干那个强!”
许多打个寒颤,仿佛看见装卸工们狞笑着,将兽骨扛上肩,脖梗拧歪,眼球凶得要吐出来。无数绿头苍蝇嗡嗡踅绕,压满麻袋。骨头硌肉,麻袋里咯叽叽呻吟,奇臭熏得人泪水哗哗淌。头儿走在前面,装卸工一个跟一个,半拉子殿后,踩着颤悠悠跳板,钻进黑洞洞墓穴似的货车里。
铁路伸向前方。前面,一弯冰川绕过来,阴白模糊。山谷间老风苍劲,吊桥摇曳,索链上浮满白霜,唰郎郎响声向对岸漫去。押运组跨过铁索桥,便进入北大坎矿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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