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一壶老酒半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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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力带押运组一行,走进“大唐酒家”。身着描花绣凤鹅黄色旗袍的引座小姐,伸手一请,带他们向包厢走去。酒店里,经常出现漂亮的女模特,在校女大学生。她们持有“丽人卡”,喝酒聊天,花销免费,店里还给红包。她们玩得开心,买衣服不发愁了。天气寒冷时,在酒家舞池跳舞一身春装。靠丽人们光顾,酒店生意火爆,美女经济嘛。哪个酒家给的酬劳高,她们就去哪里。在校女大学生来,叫“炒场”,有的持有好几张“丽人卡”。她们觉得更大的收获,是认识了许多朋友,都是社会上有本事的人。她们懂的事情多了,成熟了。她们跳舞时,总有男的跟在身边,蹭来蹭去。坐下休息时,也有人拿着酒过来,有时两个男的同时想过来认识她,结果吵了起来还动了手。

    田力一行,穿过散座,一对对男女在柔和的乐声里浅笑低语。女士捏起细伶仃高脚酒杯,淡黄色香槟液面倾斜,缓缓渗入唇间。田力敏感到,她们虽然低首啜酒,却视界极宽,余光流溢,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

    田力微微一笑,朝一位面熟的女孩子点点头,擦身而过,进入包厢。服务小姐柔声道:“田总,请您点菜。”

    田力请许旺灶:“许师傅点。”

    许旺灶看都没看菜谱,吩咐:“上一盆杀猪菜。”

    服务小姐说:“先生,对不起!我们没有这个菜。”

    田力问:“是不是炖猪肉?”

    “五花三层肉,搁血肠、酸菜,用砂锅炖。”许旺灶说。

    “下不下粉条?”

    “有地瓜粉条最好,一起炖。”

    “那容易。”田力对服务小姐道,“告诉大师傅,做个杀猪菜。”问金梦,“金会计,你要啤酒,红酒?”

    “白酒。”金梦说。

    “都能喝,好啊!”酒菜上来,田力说,“一壶老酒,半世人生。今天咱们就唠酒嗑。人类喝酒,比吃粮食还早。”

    许多摇头:“先有粮食,后有酒。”

    田力说:“原始人打猎捕鱼,以肉食为主。堆在穴居前的野生稻谷,用来苫屋顶,生火烤肉。赶上梅雨高温天气,稻谷发酵,糖化,原始人被异香吸引,一尝味道,蛮好呀。后来,打猎捕鱼难了,有时断顿儿,原始人便以酒充饥。嗨,酒这么好喝,能变出酒的稻谷呢?一试,人类便吃起米饭了。人区别于野兽,以粮食为主食,得归功于酒。”

    许多看出,田总是端起酒盅,便滔滔不绝的角儿。“这么说,人真是先喝酒,后知道吃米饭。好,我输了,自罚一杯。”

    众人陪着许多,一饮而尽。

    田力说:“连喝酒都不能得到满足,就会闹事。不是危言耸听,我去俄罗斯。参观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时,看见展品中有一份水兵食谱,上面规定:水兵每周有四天准许喝酒,每次喝123克,2两半。”田力用手指比划一下,“这么点,不,比这还少。”

    “不够湿乎嘴唇的。”许旺灶揉一下鼻子。

    田力说:“不少水兵家里穷困,硬憋着,滴酒不沾,按规定可以领钱。水兵省下一个月酒钱,能买一头牛。俄罗斯人的豪饮,酗酒,全世界都有名,酒就是命啊。堂堂汉子,常年漂泊在海上,风雨交加,湿气寒气逼人,不喝酒的水兵越来越激愤,先后三次暴发起义,向醉生梦死的沙皇冬宫开炮!”

    “来,干。”田力像个炮手,举起酒杯。

    众人干了。

    许多脸通红,说:“我们那儿,有个关东营子,清朝时是囤垦兵营,后来成了发配罪犯的地方,现在还有劳改犯被押到那里,挖河沙,修路,栽树。虽然有狱警监视,犯人还是能寻到空儿,跟营子人相视一笑,搭上话,一来二去生出感情。有的刑满释放后,不回原籍,在那里落户。”

    田力身子前倾,盯住许多。

    许多说:“我第一次去关东营子时,觉得新鲜,家家都是人字房,大陡坡屋顶。我问房东:‘咋不盖平顶房?’房东汉子说:‘平顶房,雪在屋顶上存住,没等化,就冻成冰;冰没化,新下的雪又冻成冰,把房顶压得咔吧咔吧叫,能把屋子压趴。’这时候,我瞅窗外,刚才还是假阴天,忽然全暗了,鹅毛大雪不是飞舞,竟像利箭一般唰唰射下来,密集猛烈得吓人!房东捅旺火,热气朝冷处涌,窗玻璃簌簌嚓嚓响,雪化了,像泪脸。对面人家的屋顶惨白。风嗷嗷嗥叫,将大坡屋顶上的雪掀起,推下去,雪雾狂溅,天地一片浑沌。我对房东说:‘你们在这儿,活得狠哪!’

    “房东汉子说:‘人,就得狠歹歹咬住活!’

    “房东女人做好饭。厨房小窗户和正房相通,厨房门却另开。女人瞧外面大雪呼呼的,把菜从小窗户递过来。我要接,不料,房东汉子怒吼道:‘走门!’女人吓得一哆嗦。房东汉子恨恨道:‘给囚犯送食,才从小窗户递。’我心里一惊,这家伙,心伤惨了呀!女人绕过厨房和正房两道门,顶风冒雪,将酒菜送进来。房东汉子说:‘喝。’我朝女人的背影一努嘴:‘在这儿找的?’

    “房东汉子说:‘我服满刑期后,来这里落户,想多交些爷们儿,可带的酒少,就灌了水。没成想,大冬天,酒瓶冻坏了。’

    “‘你不掺水,酒不冻。’我说。

    “‘可营子人说:瓶子碎了,酒还硬邦邦的,一点没洒,好酒!就把这女人硬塞给我了。’

    “我乐了。关东营子的男人,个个能喝烈酒。冬天没事干,挨家聚堆儿喝,喝得心肝肠肚肺着火,受不住,蹿出去,在大地冻裂的场院上,一圈圈跑,狼似的嗥!进屋后,接着喝,直喝到天黑,才醉醺醺回家。有的钻进树毛子里,晃荡到冰河上,寻思到家了,扑通倒下,真凉快呀。有不少光棍汉,没人找,醒来后嘴斜眼歪,瘸腿拉胯,半身不遂了。关东营子残疾人不少,净这么闹的。房东汉子在冰河上睡过一宿,把冰睡化,冰面上印出他身体的凹窝,竟没事,都说他能在关东大营里好好活下去了!”

    “东北人不得了!”田力笑道。

    许多看书杂,记性好,喝了酒,面对田力,好像接受挑战,一些让他神经兴奋的数字蹦出来:“清兵从东北入关时,满族总人口不到二十万,能打仗的才七万人。而明朝两亿人。这么不成比例的东北少数民族,强悍、义勇,对待俘虏仁慈宽宏,打垮了腐败、猜忌的大汉明朝。”

    田力眼睛发亮,盯住许多。

    许多说:“八九十年前,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开矿山,修铁路,建银行,办学校,只用十年时间,东北的经济在中国就举足轻重,铁路百分之八十五国有化,电信设备百分之九十八国有化。而这时的中国,从北京到南京,从上海到广州,铁路和电信设备百分之九十五都控制在洋人手中,像样的民族工业少得可怜。东北1927年就生产出了马达,1930年亚洲第一台带空调的火车在大连诞生。东北大学教授的工资三千大洋,是北大的六倍,超过总统段祺瑞。所有这些成就令国人羡慕。孙中山感慨道:‘搞三民主义这么些年,民生竟还不如东北的张氏父子。’”

    田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这是一个普通东北人,一个长途押运员讲出来的话吗!这小子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许多笑道:“不是说‘出了山海关,都是赵本山’吗。东北天寒地冻,农闲时间长,不猫在热炕头上看书,扯淡,能干啥,把嘴皮子练出来了。”

    田力说:“我也是东北人。”

    都笑了。妈拉个巴子,咋都成东北人了!

    “我爷爷是东北人。”田力说。

    许旺灶说:“田总,我们在吉林平原,找到了你爷爷立的石碑。”这份功劳,押运组人事前约定,由许师傅正式通报田力。

    “啊!”田力直视许旺灶。

    “被我们挖出来了。”许旺灶大声道。

    许多见餐桌上有笔有便笺,将石碑上的字写下来,递给田力。

    “对对。”田力眼睛霍亮,这小伙子,随手写出的字也有功夫。田力充满兴趣地盯住许多,说:“要是在我爷爷那个时代,你就是一员好刀笔吏。我真想把你留下来。”

    金梦心里好笑,都给你留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许旺灶说:“田总,为了挖出石碑,我们差点被田鼠吃掉。”

    众人七嘴八舌,讲起被田鼠围攻的情景。

    田力感叹道:“那支田鼠大军,是在守护我爷爷留下的石碑。我听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困难时期,我爷爷留下的石碑旁,无数乡民挖田鼠穴,找粮食,跟田鼠争食。有的乡亲,挖着挖着,一点劲没有了,倒在地上,被饥饿的田鼠大军吃掉,白骨累累,惨不忍睹啊!”

    死静。

    田力说:“我一定去那里,在爷爷立的石碑前,给乡亲们祭奠。”

    金梦低下头,抹眼泪。

    服务小姐端上杀猪菜。许旺灶满满盛一大碗,插一双筷子,摆在桌子中央。田力心里感动,老师傅在敬先人。

    就在这时,有个人走进来,瞅押运组人一眼,眼睛在许多脸上停住,欲言又止。

    “张处长,找我?”田力问。

    “嗯。”

    “矿区保卫处的张处长。”田力介绍道,“从辽宁来的朋友。”

    张处长点点头:“我知道。”听那意思,押运组已经进入北大坎保卫人员的视野了。

    田力感觉到张处长神情异常,说:“我听说,私奔,躲债,越狱,负案在逃的嫌疑犯,过去的目标是北大荒,现在往北大坎跑了。”

    “是。”张处长说。

    “来下井?”

    “大多是。”

    “外地公安来过吗?”

    “几乎没有,都是网上协查,上咱们这儿太困难了。”保卫处长顿了顿,“也麻烦。”

    “什么意思?”

    张处长笑笑。

    “张处长,请关照我的客人。”田力道。

    许多划魂儿,张处长眼神奇怪,又在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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