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的窗子里有人拿起帽子
独自
轻轻的脚步
纸伞上的声音……
雾中的水珠被风打散
拂上清寒的马鬃
今夜的海岸边
一只无名的小船漂去了（《夜》，1页）
第一节的景色刻画，为观景者（没有露面的叙事者、读者）带来静态的感觉。第二节“窗子”的出现，将一个神秘的行动布置在一个框架之内，于是观景者除了感知面前的景色外，还因所见的行动而触发一连串有关旅途的联想：窗中人拿起帽子外出？撑起纸伞到街上走？骑马在清寒的雨雾中远行？至此，“一只无名的小船漂去了”的旅途感就浮现出来；而末句“无名”一语，亦惟有在叙述性的“故事”层面，才显出其意蕴。因为在静态描写中，本就不需要名字；但故事中的无名，却启迪了神秘、未知的联想；这未名、莫名的世界更是全诗的境界所在。
林庚另一篇传诵的诗作《破晓》，也以“窗”作为诗思的关键：
破晓
破晓中天旁的水声
深山中老虎的眼睛
在鱼白的窗外鸟唱
如一曲初春的解冻歌
（冥冥的广漠里的心）
温柔的冰裂的声音
自北极像一首歌
在梦中隐隐的传来了
如人间第一次的诞生（《春野与窗》，42页）
诗中人身处窗内，在半梦半醒的景况下，领受窗外的声音所牵起的最鲜活的感觉。林庚曾经写有《甘苦》一文（见《问路集》，179-188页），对这首诗定稿前的创作环境和修订经过做出详细的叙述。我们将这篇文章与《破晓》合读，就更能理解林庚的诗思运转形态。据林庚的解释，这首诗写于他在清华大学当助教时的一个冬天清晨。当时清华大学每天早上都会吹起升旗号角，而林庚正是抒写其中一次梦中听见“那缠绵和美”的号角声的感受。这首诗初稿原来有第二节：
远远无人的城楼上
第一个号兵
吹起清脆的羌管
“升旗号角”这个现实世界里的诗意催生剂，在多次修改以后，已经不复存在于文本中。在诗中只剩下伴随声音的感觉。这个充溢全诗的韵外之韵由“天旁的水声”的意象开始鼓动，而想象中的深山虎眼，可以说是凝视窗外世界的窗内主体的投影，眼睛由窗内移到窗外，和广漠的世界互生感应，于是一切都铭刻在“冥冥的广漠里的心”上。声音意象由“鸟唱”的“解冻歌”，延伸到北极的“温柔的冰裂”。这个驰想更特别的是，在飞越邈远的空间之后，再攀登时间之梯，到了人世之初：“人间第一次的诞生。”其中的理路，完全是以诗的感觉指引。诗中惟一的现实凭借，就是窗内的主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身处屋子里向窗外投射视域的主体。诗中人有的是诗心，于是可以在窗内抓紧窗外的号声以遨游天地，往返宇宙。诗成之后，更赢得闻一多的赞叹：“真是水到渠成！”
林庚第二本诗集《春野与窗》分三辑，第一、二辑分别题为“秋深的时候”和“除夜”，第三辑是“窗”，当中的主题诗《窗》就以这个生活中常见的物象作为思考的媒体。这首诗于《问路集》和《林庚诗选》都有采选，但经过大规模的删削，显得更为结实耐读。但《春野与窗》的繁本中有以下值得注视的两句：
我是隔着一层笼烟的窗纱啊
……
心该是放在窗子内的吗
诗中人的意向当然是跨越窗内空间的局限，由窗内观照窗外；所以诗中人这样描述：
窗外的路益辽阔了
但窗外的夜是很近的
但这个观照既由心生发，窗外的世界自然会被收纳入心，使观照的主体受到当下广漠暗夜的撞击。往下，繁本的诗中出现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轻省变奏：
梦是夜中不寐的人
在窗外的梦是太迢远了吗
心随梦转，袭人的夜色又随梦去；于是在诗中人的心中，当前近在身边的夜就变成“绵绵思远道”的夜了：
窗前的夜乃漫长且悠远了
在林庚的诗篇中，与“窗”一样赋有指涉视域功能的意象，还有不少，其中最有兴味的莫如《无题》诗中的“一盆清丽的脸水”，既“映着天宇的白云万物”，也盛载着他想“通通倒完”的“怅惘”，天宇与心田，尽投影在这一盆“清丽”之上（《春野与窗》，72页）。当然更能显示视域的穿梭往返的意象是“梦”。梦境所代表的“唯我”的灵视，更适合林庚的浪漫精神的发扬。例如《驰想中的印度》中的森林、红头巾、恒河、檀香，各种异域的迷彩，都是“梦里的事情”（《春野与窗》，17-18页）。又如《冬眠曲》中的“夜的五色梦冰的世界里”，我们看到：
睡醒的梦到谁家园子中
破晓的寒窗又藏在梦里
夜的五色梦冰的世界里
冰的世界里（《冬眠曲及其他》1上）
在这首诗中，“梦”开启了一个视域，“破晓的寒窗”又交叠在“梦里”。究竟哪里是“梦里”？哪里是“梦外”？“梦”支配了这个难分真假的迷离世界。
由“窗”（或者“脸盆水”、“梦”等变奏）在这些诗的位置和功能可以见到，“窗”为诗的视境提供一个聚焦的范围，透过窗可以超越眼前的（室内的）空间。由此引申，读者读诗，何尝不是以诗为窗，透过诗去见到超越个人经验世界的更广阔的时空？但“窗”本身又提醒我们当中有窗里窗外的区隔；要穿越这个区隔，我们需要有意识地探首观望，或者如《破晓》一样静心聆听窗外的声音。所以这个框套的存在，既是新视域之得以开拓的条件，也是不同视域之间存有区隔的一个提示。主体要超越所处的物质时空，就需一扇窗户；或者说，主体意识需要积极地参与，透过一定的门径，才能把握更广阔的世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