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男孩-黑暗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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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座房子都静悄悄、空荡荡的。

    屋外,上萨尔茨堡的山林重焕了生机、郁郁葱葱的。皮尔特漫无目的地走在山路上,随意地用左右手来回扔掷那颗原本属于布隆迪的球。想不到,山上和山下竟是如此不同的两重光景——山上如此静谧,而山下的世界却被这场残忍的战争折磨了将近六年,几近崩离。直到现在,山下的人们仍然在这场毁灭性的战争中做着最后挣扎。

    几个月前,他刚满16岁,终于换下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穿上了下级士兵的土灰色军装。但每次皮尔特向元首请求被派往某个陆军战营时,元首总是以公务繁忙、没空处理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为由,将他的请求撂在一旁。他成长的大半时光都在贝格霍夫度过。那些童年时在巴黎认识的人,在皮尔特记忆中变得模糊,他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更想不起他们的样子。

    他听说了欧洲范围内的犹太人的遭遇,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碧翠丝姑妈在他住进贝格霍夫后,明令禁止他提及他的朋友。他想知道安歇尔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顺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是否如约地带上了达达尼昂。

    他想到自己的小狗,便一脱手将手中的球扔下山。那颗球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划过天空,最终消失在远处的山林里。

    他沿着山路看去,想起初次来到这里时的那个惶恐、孤独的夜晚。碧翠丝和恩斯特从火车站把他接到了新家,一路上安抚他,让他相信山上的日子会过得无忧无虑。他想着想着,突然闭上眼睛,摇着头,好像发生的一切还有自己背叛他们的那些往事都能烟消云散了。但他很快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背叛的还有别人。在皮尔特刚到贝格霍夫的那几年,厨子埃玛一直待他不薄。但皮尔特一直耿耿于怀于埃玛在生日派对那天给他的羞辱。他向元首告状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轻描淡写,却夸大了埃玛的言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元首相信埃玛是个叛徒。第二天,埃玛甚至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就被士兵带走。皮尔特不知道她会被带到哪里。她哭着被拖进了汽车,双手抱头坐在车后座上。车子开走后,皮尔特就再也没有见过埃玛。后来,安吉也走了,但那是她自己选择的。只有赫塔留了下来。

    卡塔琳娜父亲经营多年的那家文具店,已经关门转让了。霍尔兹曼一家也被迫搬离了贝希特斯加登。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到贝希特斯加登时,路过那家店铺,却发现店铺窗户全都被木板封住了,前门贴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这里马上要变成一家杂货铺了。他向旁边那家店的女老板询问霍尔兹曼一家搬走的原因,她漠然地看着他,摇摇头。

    “你是住在山上的那个男孩吧?”她朝群山的方向抬了抬头,问道。

    “是的,没错。”他回答。

    “那么,你就是他们搬走的原因。”她说。

    他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转身离开了。他后悔莫及,但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他知道他对卡塔琳娜已经造成了伤害,但他还是指望着能向她解释,跟她道歉。如果她愿意的话,他甚至希望向她倾诉自己这些年的生活、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所看到的一切。也许这样,他就可以得到某种形式的原谅。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两个月前,元首最后一次出现在贝格霍夫。那时的他变得消瘦、憔悴,毫无从前的那般威严。曾经的极度自信、驭力之权、对自我和国家命运毫不动摇的信念,全都荡然无存。他变得偏执、易怒,总是在走廊来回踱步,嘴里念念叨叨,身子气得发抖。稍微一点儿噪声都会惹得他勃然大怒。有一次,他气得把书房里的东西全都砸烂;还有一次,皮尔特走进书房,看看元首是否有事吩咐,没想到竟然挨了几个耳光。他熬到深夜,嘴里喃喃不清地说着一些话:咒骂他的将领,咒骂英国人和美国人,咒骂每一个应该为自己的失利负责的人。他咒骂了所有人,当然,除了他自己。

    他们俩甚至没有告别。一天上午,党卫军的军官们来到贝格霍夫,和元首关起门来在书房里讨论了许久。元首突然冲出书房,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愤怒地跳进车里,大吼着让肯普卡把他送走,送到哪里都行,只要能永远离开这个山顶。车子启动后,爱娃紧跟着冲了出来。她一边追着车子跑下山,一边摇摆着手臂大喊,蓝色的裙子被风掀起。就这样,爱娃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山际。那便是她留给皮尔特最后的画面。

    不久后,士兵们也跟着撤离了。有一天,皮尔特发现,连唯一留下的赫塔也开始收拾行李了。

    “你要去哪儿?”他站在赫塔的房门前问。她扭头看了看他,耸耸肩。

    “回维也纳吧。”她说,“我母亲还在那儿。至少,我觉得她应该还在那儿。当然,我并不知道还有没有去维也纳的火车。但我会想法子回去的。”

    “回去以后,你怎么和你母亲解释?”

    “解释什么?我不会再和别人提及这个地方的,皮尔特。你最好也不要和别人说起。趁盟军占领这里之前,快离开这里。你还年轻,别人没必要知道你的过去,也没必要知道我们曾经做过多么可怕的事。”

    皮尔特觉得赫塔说的每一个字都直击他的要害,而且她是如此的深信不疑。赫塔走过他身边,他拉住了她的手臂。那一瞬间,他突然回想起九年前,那是他来到贝格霍夫的第一个夜晚,赫塔吓唬他,说要给他洗澡。

    “我会得到宽恕吗,赫塔?”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道,“报纸上……报纸上写的那些事……会有人宽恕我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胳膊肘从他的手里挣脱。“你真觉得在这山顶上制订的计划,我全都一无所知吗?”她说,“还有那些在元首书房里讨论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别妄想了,我们没资格请求原谅。”

    “但我只是个孩子,”皮尔特乞求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理解。”

    她摇摇头,用手捧着他的脸说:“看着我,皮尔特。”她说,“看着我。”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别再假装你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了。你有眼睛、有耳朵,还有好几次你就坐在那间屋子里,帮他们做记录。你都听见、都看见了,怎么还能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要对你的所作所为负责。”她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决定开口,“你身上背负了几条人命,你的良心是会受到谴责的。但你只有十六岁,你还年轻,你还有时间好好忏悔这些罪过。不要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她松开皮尔特说,“伪装无知才是最大的罪过。”

    赫塔说完,便拎起箱子走出房门。阳光透过树林洒进屋子,照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你要怎么下山?”他朝她大喊,不想让赫塔就这样丢下自己,“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也没有车子能把你送下山。”

    “我可以走下去。”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就这样,她消失在皮尔特的视线里。

    当地的派报员们还在给贝格霍夫送报纸,因为他们担心万一元首回来,发现没有报纸,会迁怒于他们。还有些人对胜利心存幻想,但大多数人都已经准备面对现实了。皮尔特在贝希特斯加登听说元首和爱娃搬进了柏林的一个秘密地堡里,正和纳粹党最重要的成员们密谋如何东山再起,如何以一个更强的姿态,带着必胜的方案回归。同样,有的人信了,而有的人只是一笑了之。但报纸还是持续跟进着。

    最后一批士兵准备离开贝希特斯加登时,皮尔特追了上去,茫然地询问他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到哪里去。

    “你不是穿着制服吗?”一个军官上下打量着皮尔特,说道,“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啊?”

    “皮尔特这小子扛不起枪,”他的副官说,“穿制服就像在玩过家家。”

    说着,两人朝他大笑起来。皮尔特看着他们乘车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颜面扫地。

    这个曾经穿着短裤被带到山上的男孩,最后一次走上贝格霍夫。

    他茫然地待在房子里,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从报纸中得知盟军已经占领了首都,他想,也许用不了多久,敌军就会来到贝格霍夫。月末的那几天,一架英式兰开斯特轰炸机从贝格霍夫的上空飞过,在上萨尔茨堡周边投下两颗炸弹。炸弹没有击中贝格霍夫,但炸起的碎石几乎将这座屋子的玻璃砸烂。皮尔特藏在元首的书房里,炸弹激起的气流将他震倒在地。周围的玻璃被炸碎,无数细小的碎片划破他的脸庞,他惊叫起来。当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才稍稍放心。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浴室。他看到了镜中那个沾满鲜血的自己。他花了一整个下午,将脸上的玻璃碎片尽可能清理干净。尽管如此,他仍然担心会就此留下无法抹去的疤痕。

    5月2日,派报员最后一次给贝格霍夫送报纸。首页的大标题已经将他想知道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元首死了。戈培尔,这个骷髅般枯槁又可怕的男人毒杀了自己的孩子后,和妻子一起自杀了。爱娃吞下氰化钾,希特勒饮弹自尽。最糟糕的是,为了确保氰化钾奏效,元首先用爱娃做了实验。他不想留爱娃一个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然后被敌军逮捕。他想让她迅速了结。

    他让布隆迪也吃下一颗氰化钾胶囊。毒药马上奏效,布隆迪顷刻间毙命。

    读报纸时,皮尔特几乎不为所动。他站在贝格霍夫外,看着四周的风景。他朝贝希特斯加登望去,又朝慕尼黑的方向望去。他想起自己在火车上第一次遇到希特勒青年团成员时的场景。终于,他朝着巴黎的方向望去。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一座他极力想要撇清关系的城市。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他什么都不是。他无家可归、无亲无故。他,活该一无所有。

    皮尔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一直在上萨尔茨堡生活下去。他想藏在山林里,就像古时候隐居的修道士一样,以采集打猎为生。也许这样,他就可以不再面对世人。让他们在山下随心所欲地生活吧。他们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仿佛世上一切都与他无关。这样一来,他不必再开口,也不必费心解释。没人会看着他的眼睛,也没人会记得他的所作所为,更没人会记得他曾经是谁。

    仅就那天下午而言,这似乎是一个绝佳的点子。

    然而,几天后,盟军来了。

    那是5月4日的下午,皮尔特正在铺满碎石的车道上捡石子和废弃的易拉罐。上萨尔茨堡的寂静被山脚下逐渐传来的低沉声音打破。声音越靠越近,皮尔特放眼望去,看见一队穿着美国军服的士兵正在上山,朝他走来。

    他想过逃进山林里,但再一想,此时的逃离已经毫无意义了,况且,他已经无处可逃了。皮尔特别无选择,只能等待他们的到来。

    他走进屋子,坐在客厅里。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皮尔特开始害怕起来。他朝走廊跑去,想找个藏身之处。于是,他躲在转角处的一个狭小的橱柜里。这个橱柜正好能容得下他。他爬进去,关紧门。他发现头顶上挂着一串细绳,一拉这串绳子,橱柜里的灯就会打开,灯光能照亮整个橱柜。橱柜里只有几把破簸箕和几条旧毛巾。突然,他感觉有东西戳着自己的背。他伸手将这个突兀的东西翻了出来。他惊讶地发现,原来那是一本书。他把书翻了过来,看见封面上的标题——《埃米尔和侦探们》。他又拉了拉那根细绳,再次将自己掩埋在黑暗之中。

    那些低沉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士兵们走进房间,皮尔特听见他们的鞋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们用皮尔特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着。他们走进他的卧室,走进元首的房间、女佣们的房间,还有碧翠丝姑妈曾经的房间。当他们随心所欲地进出贝格霍夫的每个角落,他们尽情地笑着,愉快地欢呼着。皮尔特听见瓶子被开启的声音,还听见软木塞“嘭”的一声弹出的声音。紧接着,他听见有两个人正沿着走廊朝他走去。

    “这里面装着什么?”其中一名士兵操着一口美式德语说道。皮尔特还没来得及拉紧柜门,橱柜就被打开。刺眼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士兵们大喊一声,皮尔特听见他们拔枪上膛的声音。他们举着枪对着皮尔特,这回轮到他大叫起来。不一会儿,四个、六个、十个、十二个……一整支队伍的士兵们都围了过来,拔枪对准了这个藏在黑暗中的男孩。

    “别伤害我!”皮尔特大喊着,他蜷缩起来,双手抱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样他便能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求求你们,别伤害我!”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被几双手从黑暗中拽了出来,重新暴露在光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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