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之徒,好色必好酒。这话在秦八身上说对了。那天他去镇上酒馆喝酒,喝得昏天黑地。酒场散了,秦八开着捷达车往乱石窑家里返,踩油门的脚没了准头,捷达车跑风般飞进了路边水塘,秦八活活呛死在了捷达车里。第二天水塘来钓鱼的人,发现了坠在塘底的车子,才算把秦八从水下打捞出来。
天降祸端,村人拿着香纸元宝前来吊唁。男人们帮着搭灵棚挖墓地,姊妹们陪着九凤垂泪。鼓乐低吟,悲曲切切,在一片哀号之中,村人给秦八举行了隆重的“村葬”。
埋了秦八,村人还像往常一样见了九凤打招呼,说些破衣烂衫的杂碎话。话里也透着客气,细咂摸就品出异味儿了。秦家从“官宦之家”一夜沦为平民之家,客气之中就带上了酸,酸里夹着股奶腥味,说白了是村人对秦家打了折贱卖的怜悯。九凤预备了足够的坚忍,以对抗随之而来的村人对秦家态度的变化。九凤不怕话里带刺,刺是硬的,直来直去能扎出血来,能看得见伤口,疼痛感反倒让人好受一些。怕的正是这股子酸气跟怜悯。这是仙人掌的刺,软的,成堆儿,扎进去拔不出来,往你肉里戳,不见血还不许喊疼,脸上还要带着笑。九凤当惯了官太太,别看一脸碎麻子,过去只有她怜悯别人的份儿。秦八坐过的那张藤椅,九凤从屋前搬到了屋子里。她坐在那张藤椅上,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两眼直勾勾看着挂在墙上的秦八。看着看着,九凤叹了口气;看着看着,又叹了口气。叹够了气,九凤摇着头说:“看来过去对秦家的恭敬都是装出来的。”
二村长到底是条狗,不晓得人事上的法则,狗仗人势这句话得在主人得势的时候成立,主人的势散了,也还不知收敛些气焰,那就是不知好歹,甚至是自寻死路。看着二村长走路的姿势,还像主子在世那样一摇一摆,摆出支部书记式的架子来,村人越来越不满,常在一处谈唠:“这个畜生,凭什么走路也要走得那样目中无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嘴上有了怨气,手上就要攮刀子了。没了秦八仗势,二村长就是一只行走的狗肉,是狗肉早晚要成下酒菜的。吴半斤夹着烟卷坐在石磨上,吐着淡蓝色烟圈,琢磨着怎样出这口气。拴咬金的那根铁链子散乱在地上,一头系着铁橛子,链子环让雨水浸泡得锈迹斑斑。吴半斤看着锈铁链,咬金的形貌又浮现在眼前,悲恨从心头起。
秦八死后九凤没给过二村长饭吃,二村长沦为了野狗,渐渐肉也薄了,毛也卷了。寻不到吃食,饥肠辘辘地游走在街巷里,四肢无力,两眼散光,没了先前狗王的八面威风。为了能填饱肚子,二村长开始向村人乞怜了,谁给口饭吃会向谁摇尾讨好,一点都不像秦支书的狗了。秦支书要看见二村长这副卑贱相,也会伤心死的。
吴半斤用半块烂肉诱惑了二村长。二村长哪记得它与吴半斤有仇。二村长吃着肉块,吴半斤往二村长身上撒硫磺硝粉。事先吴半斤准备了一根干树枝,树枝前端缠了布条,布条蘸了几滴柴油。吴半斤撒完硝粉,点燃树枝上的布条,挑着接近了二村长。二村长意识到危险逼近已经晚了,身上嘭一声着起火焰,瞬间成了一只火狗,惨叫着从巷子里狂奔出去,喉咙里还噎着半块没嚼碎的烂肉,叫声比叫春的母狗发出的声音还难听。一条污水沟意外地救了二村长的命。等二村长从水沟里湿淋淋爬出来,它身上黑黢黢地蒸着水汽,像刚从路边炸弹袭击中侥幸逃生的伊拉克难民。文珍跟吴半斤说:“秦八都死了,就不要跟他的狗一般见识了吧?”吴半斤瞪眼:“你个娘们儿说话不走脑子,秦八是闭了眼看不见了,那么多人的眼可都睁着呢。”吴半斤话说得云山雾罩,文珍听不懂,摇着头去了菜地泼粪。稀粪本该泼在菜根儿,心里装着事,都泼在了菜叶上,又不敢跟吴半斤说,提着清水又去泼菜叶。
吴半斤的手段让卖豆腐的老周看在眼里,老周倚着豆腐架子嘻嘻笑。他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周豆腐,得这个绰号不只因老周做豆腐卖豆腐,还因老周脾性跟他卖的豆腐一样软。老周的女人秀芹是个胖子,整天提着猪潲水邋里邋遢,秦八是看不上的,这点老周心知肚明。过去秦八对老周客客气气,也经常买老周豆腐吃,见了面还要喊老周一声哥。老周对秦八总是敬而远之。按理说这俩人无仇可结,可仇偏偏就结下了。
不为别的,为一块豆腐。三年前,老周挑着豆腐挑子,很晚才从外村卖豆腐回来,架子上还剩一块豆腐。做好豆腐,老周先在乱石窑吆喝,本村卖过了再去外村卖。那天豆腐卖得不顺,架子上这块豆腐实在卖不出去了。看看天色将晚,挑着挑子,老周回了乱石窑。一路上老周都在盘算这块豆腐,可挑回家撒上盐腌咸豆腐,或切成片晒豆干,也可热锅烧油葱花炸锅炖一锅豆腐汤。但编炕席的篾匠睡土炕,一块豆腐里有着老周的辛苦,也就不舍得吃了。进了村天有些黑了,家家都吃过饭了,豆腐也卖不动了。可老周还想碰碰运气,沿街挑着挑子走着吆喝。影影绰绰,对面走来一人一狗,从走路的姿势上老周断定是秦八跟二村长。老远秦八就说:“哥,别吆喝了,豆腐我买了。”老周见是秦八就说:“一块豆腐,哪能让村长掏钱呢,送了送了。”秦八一边摸钱一边走,摸出个一元硬币捏着。走到豆腐挑子前,老周正用铲子铲豆腐往塑料袋子里装。秦八说:“不麻烦了,不麻烦了,就吃就吃。”老周说:“村长还没吃饭呀?可惜卤酱没了,豆腐没个咸淡吃不出味来。”秦八把硬币丢在了老周皮褡子里,铲起豆腐撂在了一块石头上,回身吆喝二村长吃豆腐。二村长闻了闻豆腐,哼唧着走开了。秦八喊二村长,二村长又乖乖地回来了。秦八要二村长接着吃,二村长伸出舌头舔了舔,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脸看着秦八不肯吃。秦八捋着狗毛对老周说:“妈了个巴子的,还择食,肚子里吃出油水了。”领着二村长走开了。石头上那块豆腐烧老周的眼。老周抬脚踢碎了,用铲刀敲着豆腐架子说:“一块豆腐看出人心呀!这块豆腐我老周舍不得吃,秦八给狗了,狗却不吃,看来我老周还不如狗。”又敲几下豆腐架子说,“哪是买豆腐,这是拿豆腐羞臊人。”按理说秦八买豆腐付钱不赊不欠,豆腐是人吃还是狗吃与老周无干,偏老周是个爱在肚子里转小心眼的人,豆腐就不是豆腐了,成了臊人的狗屎。就为一块豆腐,老周跟秦八的仇结下了。
烧焦的毛皮还没长出新毛茬,老周把冒着红火的木炭,硬是塞进了二村长的嘴巴。这其中费了多少心思拐了多少个弯,只有老周自己知道,旁人无从知晓。炭火烧焦了二村长的上下颚,还有舌头,连续几天龇牙咧嘴不吃不喝,摆出一副狰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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