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集-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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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论怎么说,如今我和妻子的工资,除了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行开支外,每月都还能挤出十元八元的上书店。

    我喜欢买书。出差,不管是到大城市还是去边远小镇,我首先去的地方是书店。出差回来,给妻儿带的礼物少,提包里多的东西是书。前年冬里到湘西一个三省交界的小镇,叫茶峒,据说沈从文先生写的《边城》就是这地方。我没去寻找翠翠的渡口,却去了小镇书店。我在小镇书店里买到了一套《宋人轶事汇编》,中华书局出的,上中下三大本,只三元多钱,如今没有几十元以上是绝买不到的。这套书是我湘西之行的最大收获。同行的武汉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朋友见了,赶去买时,没有了。书店只进了唯此一套。

    我忘不了我第一次买书时的那种心情。

    我在乡村里上小学,那时真渴盼着有除了课本之外的书读,而且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拥有自己的书。我想,我要有了自己的书时,一定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爱护它,要细细地读,就像我们乡下孩子好不容易吃到一块芝麻饼子,细细地嚼,慢慢地咽,让那香味甜味能在口腔里呆的时间长些。

    我很长时间没有自己的书,我没有钱去买。父母供我上学,省吃俭用卖鸡蛋的钱只管我缴学费,买那种九分钱一本的练习本。我羡慕那些拥有自己的书的同学,和他们拉近乎,是为了他们能借书给我看,虽然他们也只有一两本。

    我终于有了第一次买书的机会,那不是在书店里买的,而且价钱便宜得令人不敢相信。

    那些年,武汉的一些中学常到乡下劳动。有个武汉市二十七中到我们村插秧,秧插完了他们就走了。他们回学校后,特地派专人送了两大纸箱子书籍和杂志,说是帮助乡村建立图书馆。这两箱子书交给了民兵连长,民兵连长扛回家后,无地方放,就扔到阁楼上了。这些书是中学生们捐赠的,他们的一片心意也就被民兵连长扔到阁楼上了。

    而像我这样渴盼书读的乡村少年们,只能离得远远的,继续饥渴着。

    袁叔家砌土灶,嘱我去帮忙。一只大石臼里,用水浸泡着满满的撕烂的纸,袁婶吩咐我用根大木杆将烂纸捣成纸浆,然后再加石灰与黄泥拌合,用来抹灶面子。

    我看了一眼那烂纸,天哪,我都要晕了。这些都是文学书籍和杂志撕碎后泡烂的啊,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啊!我用木杆捣纸浆,一下一下,像捣着我自己的血肉。我颤颤地问袁婶,这些书是哪里来的?袁婶愤愤地说:在民兵连长家里称的呀,两角钱一斤,我称了二十斤,要了我四抉钱,这书还是人家中学送的呢。

    我捣着纸浆,心里念叨着书。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弄到钱,把民兵连长家那些书买过来,那是多么好的东西啊,那是我渴求的甘泉和雨露。那些宝贵的书,怎么能被捣成纸浆呢!

    当晚,我步行二十多里路到舅舅家。我找到二舅,说明了来意,二舅拿了五元钱给我。二舅是单身汉,做点木匠活,这五元钱是他的积蓄。我没找父母和其他人,我知道他们拿不出钱来给我买书。

    我找到民兵连长的妻子,她让我爬到阁楼上把书搬下来。两大箱书已剩下不多了,都被他们卖了。我真感到惋惜,被他们卖废纸的那些书里,肯定有许多好书。

    我称了二十五斤书,基本上把剩下的书称完了。民兵连长的妻子笑眯眯地接过我递上的五元钱,说,你早点来就好了。

    是的,我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处理书啊!我曾向民兵连长借过,他吼了我一顿:那书是纪念品,你小孩子借去弄丢了咋办!

    他要留着卖钱,二十七中师生的一片真情,被他用两角钱一斤卖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想到这些,心里还感到不是滋味。我的乡亲啊,你们中的愚昧无知,使得文化只能变作纸浆抹灶面子砌墙。

    民兵连长的妻子在我提起一摞书就要离开时,又从灶屋里拿了一本书出来,说:这本书也给你,算个搭头。

    我一看,那是一本《播火记》,梁斌写的。我连忙接过来,口里说:谢谢婶子谢谢婶子!就快步地走了。我怕她反悔,把这本作为搭头的《播火记》要回去。

    这些书伴随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

    啊,我的第一次买书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多少美好而心酸的回忆,还有愤慨!

    不过,我得到那二十五斤书藉和旧杂志,在当时,我真是满足极了,我觉得我是一个富翁,一个真正的书的富翁!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书藉,而且是那么多。

    今天,属于我私人的藏书比那时要多上百倍,但却忘不了我第一次拥有书籍的时光。

    我还经常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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