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帝国-接班人之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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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谁做接班人?

    粮秣并未及时收齐运抵丹徒,孙权的心中很是惶恐,他害怕兄长的责骂。然而在三月底他收到了加急的军令。

    “速来丹徒议事,急!”

    军令如此简单,居然对粮秣一事一字不提。孙权不免感到奇怪,可是朱治却劝他切勿犹豫,立刻动身为好,至于粮秣相信大将自有安排。

    因为深知兄长的急脾气,孙权也不再啰嗦,准备快马,便与少数随从向丹徒方向疾驰而去。

    吴郡(苏州)与丹徒相距不过一百六十公里,若是现代人自驾游,一个半小时便到了,孙权一路换马疾行,赶在四月初一的夜里抵达丹徒城。

    “粮秣尚未收齐,是否大哥生气了?”

    孙策不在中军,此时主持军务的是长史张昭。本来就很严肃的他今天看上去表情更加凝重,孙权想当然地以为兄长真地为粮秣一事发怒了:

    “大军已是箭在弩上,粮秣却迟迟不至,仲谋你在吴郡都做了些什么!”

    一旦孙策真的发怒质问,孙权该如何回答?朱治所说的那些话,该不该向兄长转达?孙权心中盘算,完全没有发现军中气氛的异样。

    张昭退下旁人,对孙权私语说:“出事了。”

    孙权犹自不觉,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大将出事了!”

    孙权愕然。

    当日之情形大抵如是:孙权出发催粮后,孙策在丹徒驻扎,每日谋划之余,他会带几个随从出营狩猎。孙策所乘之马,是一匹上乘的良驹,他本人性子又急,不多时,已经将那几个随从甩在了身后,加上林深丛密,七拐八弯到后来,孙策完全从随从们的视线中消失。

    这样的情形,随从们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也就没有当回事。然而随后便听见呼喊厮杀之声,急忙赶去之时,只见孙策倒在地上、面颊中一箭,鲜血淋漓。他的身边包围着数人,虽是本方军人装束,但显然怀有敌意,其中一人,弯腰正打算割取孙策的首级。随从们眼见情势危急,弓弦齐响,五六只箭矢同时飞入此人的身体,一名随从飞身跃身而至,一剑将他握着匕首的胳膊斩下。

    当场的数名刺客转身欲逃,也被被随从们包围。

    “尔等可是严白虎的余党么?”

    刺客们眼见无法逃脱,拔出匕首说:“我们是先吴郡太守许公的门客,今日在此,正是为主人复仇!”当即自刺而死。

    这时随从们扶起孙策,他伤势虽重,神志却尚清醒,手持弓弦不放。从现场的尸体可以想见,当时孙策猝然与这三名刺客遭遇,孙策发现情势不妙,先发制人,射出一支利箭,箭头直扎入刺客的咽喉。然此人虽然倒地毙命,同时另两名刺客却搭起了弓箭,因为距离不远,再驽钝的射手也能射中目标,孙策几乎无法躲避。

    孙策此时,唯有用手中弓弦拨箭,刺客所射出的两支箭中,第一支被拨飞,落在地上。而另一支则射中孙策面颊,面部的剧痛令他仰面倒下,脸部流血而视线模糊,再也无力抵抗。所幸侍卫恰在此时赶到。

    听着张昭这一番叙述,孙权的手与心皆在颤抖。刺客所说的先吴郡太守许公便是许贡。许贡的死,似乎只是年前的事。他本是朝廷委任的吴郡太守,但是因为无法抗衡严白虎的力量,只能依附在扬州刺史刘繇的旗下。按说孙策待他不错,灭刘繇之后送他上任,可是许贡却并不领情,暗中与朝廷书信往来。随着那一封密函落入孙策的手中,彻底撕破了双方的面皮。

    在孙权看来,许贡死有余辜,然而许贡的门客之中,居然有这样三个人,潜伏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机会,为主人复仇。若非他们所杀,乃是自己的兄长,孙权真有点敬佩这三个人。

    然而如兄长这样勇猛无敌的身手,居然会丧命在三个庸人的门客之手,世事之无常,令人实在难以琢磨。孙权不禁想起父亲,从长沙杀到洛阳无敌手的孙坚,令董卓又害怕又羡慕的一代名将,然而,岘山的一张弩、一枝箭,便夺取了他的性命。而如今,三个人、三张弓,便在丹徒的丛林中,射倒了连曹操也叹服为猘儿难以与之争锋的兄长孙策。

    难道说,父亲的悲剧,将要在兄长身上重演。这可怕的魔咒,又一次降临孙家!

    “带我去见兄长!”

    “且慢,孝廉你且去歇息,再说大将现下也正在静养,不想见人……”张昭又说,为了稳定军心,目前军中封锁消息,因此中下级军官和士卒都未曾知晓这件事,目前了解这秘密的,只有孙策本人及夫人大乔、长史张昭以及宿将程普、韩当等少数几人而已。

    张昭啰啰嗦嗦,孙权心中急躁,拱手告退、奔赴后院,与往日不同,后院戒备森严,然而侍卫们见是孙孝廉,也不敢过于阻挡。孙权却因为走得太急,迎面与一人相撞,正是弟弟孙翊。

    “哎呀,是你!”

    孙翊说:“二哥可是要入内探望大哥?”

    “是啊!大哥究竟怎么样了?”

    “张长史没有告诉二哥么?”孙翊说,“大哥需要静养,二哥还是先去歇息明日再来看望吧。”

    “岂有此理?我怎能等到明日…无论如何,我先进去看看再说!”

    孙权一把将兄弟推开,正要往里闯,一个女人的声音和孩子的啼哭声在他耳边响起:“二弟!”

    孙权硬生生刹住脚步,说话的是嫂嫂大乔,她的怀抱中,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幼子,那便是孙策唯一的儿子孙绍,尚在襁褓之中。

    “嫂嫂,我刚回来,大哥的伤势究竟如何?”

    大乔哄住幼子不哭,把他交给一名侍女,转身面对孙权:“医师说伤势虽然不轻,但是也是可以治愈,只要静养一百天,稍安勿躁,便可以康复!所以特别吩咐三弟在这里守护,不许任何人进来,以免打扰!”

    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孙权唯有退下。可是他有些想不通,兄长养伤,不许闲人打扰,可是为什么连自己也不能进去。兄长的伤势,到底如何?孙权的心中,唯有一团迷雾,他很想再问问,可是大乔的话语虽然温婉,却不容置疑地将他推到旁观者的境地。孙权回头看看兄弟孙翊,孙翊哀伤的神情下郁闷的五官,在他的眼中渐渐扭曲成可笑的现状,接着又模糊起来……

    “二哥,你怎么倒了?”

    孙权依稀听到孙翊的呼喊声,他觉得好累、好困,确实,这一次去吴郡来催粮,几乎没有一天休息,急冲冲赶回丹徒,却又听到这样的惊天霹雳。一直以来,丧父的孙权将兄长当做参天的大树来依靠,而今这课大树却毫无征兆地轰然倒下,孙权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成了无遮挡的草木,即将在风暴中倾倒。

    大雨如注。

    四月初一之夜,一场狂风骤雨袭击了丹徒的军营,耳听着营外滂沱的雨声与呼啸的风声,张昭的心中感慨莫名,即将兴兵北伐的孙策居然在大战前夕遇刺而生命危在旦夕,这实在是造化弄人,然而此刻他无暇嗟叹人生,因为大军的前途命运已经面临最严峻的考验,他必须先将眼前的危局应付过去。

    “虽然我等竭力封锁大将遇刺之消息,可是多日不见大将出来巡营,军中已经出现流言,人心骚动,委实堪忧!”

    “军中甚至传言:大将此次狩猎,所遇并非许贡门客,而是当日枉死的于吉道长作祟。否则以大将之身手,又如何会为几个小贼所困?”

    “一派胡言!”

    张昭的面前,坐着程普、韩当、黄盖,这几个人目前是丹徒军中最有权威的将领。此外,周公瑾正从巴丘赶来,太史慈则需留在抵御蠢蠢欲动的刘磐。孙氏宗亲方面,孙策的舅舅吴景在丹杨,叔父孙静远在会稽,堂兄孙贲在豫章,堂弟孙辅在庐陵,这几个人都不宜轻动。孙权倒是已经抵达,可是他在军中的威望显然不如他的弟弟孙翊。

    最敏感也是最沉重的话题便是:一旦孙策伤势沉重,不愈而终,谁将来主持军务以及江东政务。

    在孙策尚存的时候谈起这个话题,实在有些大不敬,可是一旦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再去讨论未免又太晚。张昭身为长史,难以推辞,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于是在此与程普等人密谈,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关键在于继承人问题。当年孙坚以三十七岁马革裹尸,他的膝下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长子孙策已经十七岁了。可是如今孙策不过二十五、六,虽然孙家的生育力旺盛,孙策一边打仗,一边生儿育女,陆续生下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可是现如今,那个唯一的儿子孙绍尚在襁褓之中,最长的女儿也不过四、五岁。

    第一个办法,是众人拥立孙绍,群僚辅佐,张昭本人便是最好的辅佐人选,周瑜等皆可。可是这乱世之中,唯强者是瞻。拥着一个幼弱小儿做领袖,恐怕军心难以稳定,不免人心离散、土崩瓦解!

    第二个办法,便是从孙策的兄弟之中选择一人继承,孙策有三个弟弟:其中幺弟孙匡太小,又与曹氏结亲,显然不妥当。倒是老三孙翊骁悍果烈,有兄策风,是最佳的继承人选。而且孙策本人也对这个兄弟格外青睐。

    当张昭说出孙翊的名字,程普、韩当也是频频点头,看来此种印象已经是军中的共识。既然如此,就先请孙翊主持军务,若孙策伤势痊愈,万事大吉;若孙策不幸逝世,孙翊便可接任。

    “只是不知将军本意如何?”

    “将军素来亲爱叔弼,想来他的意思也是如此。”

    意见趋于一致,张昭稍感轻松,营帐外滂沱的豪雨早已渐渐成为淅沥之细雨,风声也寂静下来,程普等人陆续退出张昭的营帐,张昭疲惫地合上眼皮,然而脑中却无法安憩,由孙翊来继承江东事业真的妥当么?主公孙策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呢?将来孙绍长大之后又该怎么办?

    此时的张昭不由深感世事的难以捉摸,即便是一贯以意志坚定而自诩的他,也不免一阵阵地心智动摇。

    没有人提及在后庭昏倒的孙权,大概是他给人的印象太过优柔软弱了吧!

    9.孙伯符的抉择

    四月初二的早晨,孙权终于见到了兄长孙策,他的面部用纱布抱扎,只露出一双眼,若非大乔在侧,孙权几乎不能确定床上所躺之人,就是他那英雄的兄长。

    “仲谋!”

    当孙策呼唤孙权那一刻,孙权一下子振奋起来,这声音依然豪迈有力,再看他的眼神,也似乎依然炯炯有神,诚然,这便是兄长!孙权想:只是小伤罢了,兄长一定会很快恢复健康,如往昔般纵马飞驰、英姿飒爽。

    似乎情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医师看过之后也说,箭伤其实不甚严重,所忧之处在于刺客在箭头上淬了毒药,渗入骨髓,需以药力化解。而在按时服用汤药之外,还要注意需安心静养,百日之后,毒气外散,方可无虞。切忌发怒以致毒气攻心。

    可是孙策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可救药,所以他粗暴地拒绝服汤药,因为医者告诫说不可惹他生气,所以也不可强逼,总之是令人头痛不已。

    “为何大哥是如此任性呢?难道大哥打算就在这病榻上结束此生么?”

    “人自有天命,医者又如何能改变天命,我的身体如何,难道我不自知?”

    虽然大乔和孙权、孙翊等人百般劝慰,孙策总是不肯顺服。他在榻上时而自怨自艾,时而倔强:“父亲当年与黄巾大战于西华,受伤堕马,卧于草中。众将士不知他的所在,以为他已经阵亡。结果他所乘战马跑回军营,咆哮嘶鸣。将士们觉得奇怪,此非孙文台之座骑乎,在此咆哮是何道理。难道孙文台尚在人间?于是随马找去,终于在一片草丛中发现了父亲。父亲回到营中,休养了十余日,伤势乍一愈合,便又上马能战。宛城一战,他亲冒矢石、身先士卒,率先登上城头,一举拿下宛城,由此一战成名!”

    时而又梦中呓语:“方今汉祚中微,天下扰攘,英雄俊杰各拥众营私,未有能扶危济乱者也。先君与袁氏共破董卓,功业未遂,卒为黄祖所害。策虽暗稚,窃有微志,欲从袁扬州求先君馀兵,就舅氏於丹杨,收合流散,东据吴会,报仇雪耻,为朝廷外籓……”

    看见孙权,便对他说:“当日母亲梦月入怀而生我,梦日入怀而生汝,父亲高兴地说,日月者阴阳之精华,极贵之象,吾子孙其兴乎!可有这件事?”

    孙权回答说:“有是有的,不过记不清楚了,兄长痊愈之后,可回吴郡问母亲便是。”

    孙策不接他的话茬,只是自言自语:“月,太阴之精也。阴、晴、圆、缺,乃月之本色。我孙策纵横江东、风卷群雄,这是月圆;大兵将出,为小人所害,这是月缺!”

    孙权泪落满襟,兄长这是糊涂了么?

    孙策不睬他,自顾自又吟唱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流传于孙氏老家富春一带的《越人之歌》,想来孙策此刻的心中正在激荡往事,从丧父之痛到屈居袁术帐下之辱,从无家可归到江东之主,眼看有机会与群雄逐鹿中原,却在丹徒这个小地方莫名其妙地中了毒箭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他的人生不过二十几年,然而却经历了如此悲欢离合、大起大伏,孙策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突然伤了翅膀,于是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地从碧空中向地面落去!

    轰!

    孙策眼前一片漆黑,大汗淋漓……

    可恶!

    “将军昏倒了!”

    “可能是箭毒发了,快传军医!”

    大帐中一片混乱。

    然而到了四月初三,一度昏迷不醒的孙策忽然之间亢奋起来,他把孙权、孙翊、张昭、程普等一班文武喊到自己榻前,郑重其事地宣布:“孤之箭伤已无大碍,接下来是该就准备出兵一事有所谋划了。”

    孙权等人大为诧异,难道昨日的毒发将箭毒都散去了么,大将真的康复了不成?孙权提议让军医再来诊断一番,可是孙策完全不允许:

    “何必婆婆妈妈,孤又不是马上要上战场!”

    随即孙策命程普报告北方战事,当他听说袁绍大军已经进攻白马之时,迫不及待地发问:“如此一来,曹操想必已经出兵北上援救!”

    “没有,直至目前为止,官渡之曹军并无北上增援的迹象。”

    “曹孟德按兵不动,这是为何?哦,孤明白了,他这是在等待孤遇刺身亡的消息。”

    孙权听迷糊了,刺客不是许贡的门客吗?

    “刺客虽然自称许贡门客,但是我仔细一想,其实未必,说不定很可能便是曹操所派遣。或许,他正是害怕我有北袭之意,所以来个先下手为强,一旦孤遇刺身故,他便可放心大胆地北上白马,专心致志地对付袁本初了!”

    这些话虽然只是孙策的臆想,并无真凭实据,可是他这么一说,却也有模有样、似乎并非纯然虚构。

    孙策的计划是:既然如此,索性就来个将计就计,放出他已经遇刺身亡的假消息,令曹营放松警惕,一旦曹操离开官渡向白马进发,我军便渡江进击。

    随即宣布了北伐将领的名单:

    领江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将周瑜、领桂阳太守行征虏中郎将吕范、领零陵太守行荡寇中郎将程普、行奉业校尉孙权、行先登校尉韩当、行武锋校尉黄盖……

    这时的孙策声音洪亮、精神抖擞,若非脸上的伤势依旧,真的让人有一种伯符已经痊愈的错觉。

    “大将真的已经痊愈了么?”在场各位都是一般的狐疑,孙权向大哥望去,只见大滴汗珠从他额头滚落,那亢奋的眼神其实空洞无比,孙权忽然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叔弼,把铜镜拿来!身为大将,在出征之前不可以不整理仪容!”

    孙翊迟疑了一下,将铜镜递给兄长。孙策动作僵硬地拿镜子照了照,勉强的笑了笑,可是镜子里看不到他的笑容,唯有包扎半边的伤脸而已。

    “还真丑,大乔该嫌弃我了!”孙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孙权听了忍不住难过,大哥是江东闻名的美男子,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这时孙策忽然大吼一声,这吼声突如其来,孙权等人都被吓了一跳,接着便是铜镜落地的声响。孙权低头,只见镜面登时裂成了两半,宛若一张嘲笑的大嘴。

    而随着这一声吼,孙策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情,想来是伤口裂开了。孙权想叫医师进来把伤口包好,却被兄长摇手阻止。

    “脸成了这个样子,大丈夫还能建功立业吗?”

    孙策愤然用手撕开缠在脸上的纱,他的伤口,如蚯蚓般的疤痕盘踞在俊伟的五官上,孙权看了忍不住落泪。

    “人,真是奇怪啊!”孙策说,“我还是我,可是这脸却好似不是我的脸。”

    又在说胡话了!

    到了四月初四这一天,孙权再次被唤到大帐。这时张昭等人都已经在场,和清晨时的亢奋相比,这时的大哥孙策看上去疲惫不堪,一字一句俨然从牙缝中挤出,万般艰难。

    “方才已经与张子布说了,孤死之后……”

    孙策的声音愈发低沉,跪在面前的是他的两个兄弟,再往后是张昭、程普一班文武。孙策说,中原正值乱世,袁绍与曹操这一场大战,未知谁能胜出。凭借着吴越的人力、三江的险固地形,足以抗拒入侵,坐观中原争霸者的成败!所以,他嘱咐张昭等人,好好地辅佐我的兄弟,守护江东。

    “诸位,继承江东之位者为吾弟……”

    在这一瞬间,孙权深深地低下头去,他猜想大哥会把军政大权交给弟弟孙翊,最近军中盛传这流言,令身居老二之位的孙仲谋既困惑又尴尬。可是在这一瞬间,大哥的将逝令他深深感到了自己的软弱与无助,他想:如果大哥最终选择了孙翊,那或许是个完全正确的决定,孙仲谋对此毫无怨言!

    然而,大哥孙策口中所说的名字,却是——仲谋!

    10.卿能保江东!

    选择孙权为自己的接班人,这大概是建安五年最富戏剧性的时刻之一,当孙策宣布这个决定之时,在场之人,莫不大吃一惊!

    最失望之人当属年轻气盛的孙翊,也许是受了他人或是流言的影响,这几日以来,孙翊越来越深信大哥会将江东之权位交托给自己,可是如今,他的耳朵里听到的分明是仲谋两个字。

    为什么是他?仲谋是老二,年龄最长,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不错,大哥自有他的思量。可是究竟为何故?

    这边孙权早已泪眼模糊,心中更为迷惘:为什么是自己,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老二的排行?大哥原来如此信赖于他,可是孙权自己揣摩,我能胜任这江东之主么?

    “张长史!”

    孙策轻声呼唤张昭,老成持重的张昭因为完全事出意外,居然没有听见孙策的呼唤。直到身边的程普提醒,老张才恍然大悟,取出朝廷颁发的吴侯印信绶带,佩戴到孙权的身上。

    “仲谋!”孙策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他有话要说,这话是对着孙权说的,可是也是说给众人听的,“不错,如果是统领江东之众,角逐天下,在沙场之上决胜负,这是我的长处,卿不如我。可是换而言之,任用贤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这便是你的长处,我不如卿。”

    或许是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孙策闭上眼睛、额上汗水涔涔,孙权为他轻轻拭汗,周遭一阵寂静,许久,孙策再也没有说话,只见嘴唇微微颤动,孙权附耳倾听。

    “昨晚我梦见了老爹,是老爹让我把位子传给你的!”

    孙权惊愕:“是老爹么?”

    孙策微笑,不过他的笑容已经无法在脸面上表现出来,孙权所见,只是嘴角动了一下而已!

    “是啊,老爹说,同样的错误决不能再重演,只有仲谋可以做到这一点!”

    原来如此。因为勇猛而轻躁,孙坚在荆州与刘表的战事中陷入埋伏,身死岘山;同样因为勇猛而轻躁,孙策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之下,带着几个人出营游猎,单人一马,终于陷入刺客的包围——一个先锋不顾生死、冲锋陷阵,人们称赞他英勇无敌、猛如虎狮,但是一军之主帅这么做,只能送给对手一击成功的机会;同样,一个统帅不知维护个人的安危,凭借着自己的武勇,将自己送入冒险的境地,更是愚蠢的行径,只能为刺客列传多一个案例而已。

    在战场上,孙策可以大战太史慈,可以一霎时挟死于糜、喝死樊能,这是一将之勇;在战场上,孙策也可以转战江山,所向皆破,莫敢当其锋,这是一军之威!可是在狭窄的丛林中,距离不过一二十米,一张弓对三张弓,成败与生死只在瞬间而已!

    孙坚与孙策的悲剧,都与他们的个性相关,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大抵如此!孙策想到,几个兄弟之中,孙匡年纪还小,孙翊的个性,几乎与孙坚、孙策如出一辙,如果将大业托付给孙翊,恐怕悲剧又将重演。

    至于孙策自己的儿子孙绍,年龄固然幼小,能否由孙权、周瑜、张昭辅佐(如后来孔明辅佐刘禅)?这个想法,孙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现实是这样的乱世,一个幼主驾驭一个尚未稳固的江东,分崩离析的可能性太大!况且幼主长大之后,与强大的辅臣一旦不能融洽相处,必然产生主派与辅派的内讧,导致江东的毁灭!

    唯有孙权,个性上的沉稳加上年龄的优势,成为驾驭江东的最佳人选!

    但是,孙权也有明显的缺陷,那就是武略上的不足!本来,孙策拿下江东之后,他的目标是进取中原,但是掌舵人换成孙权之后,这个积极的进取攻略便不得不转化成了消极的保守策略。因为孙权缺乏父兄横扫中原的勇气与战略能力,所以孙策对孙权说了这样的话:“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后来的史实也证明,孙权亲自指挥的军事行动,多以失败告终;东吴企图越过江淮,染指中原的尝试,也基本失败。孙策一言中的,可见他对这个弟弟实在太了解了!

    然而对于“保江东”的意思不妨有另一层意思的理解,在孙策的心中,难道不希望把自己一手打下的江东基业传给自己的儿孙么?他说孙权是“保江东”的最佳人选,莫非是将孙权设想成了一个“保管者”的角色,也就是说暂时保管江东,等到将来孙绍长大,再把江东还给他。

    可是孙策并没有明确地说出这个意思,也许是他认为,即便说出来,如果将来孙权不遵守,也没有任何办法。反而会造成孙绍与孙权叔侄之间的隔阂,乃至仇恨残杀……

    孙策以往在战场再威风,如今也只是将死之人,对于未来,他有心无力。他的妻——大乔、他的儿孙绍以及三个女儿的命运都是未知数!

    可悲的人生,就连孙伯符这样的旋风儿都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捉弄!

    11.张昭的担当

    建安五年的四月初四,大概是许多人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天。孙权在这一天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成为了江东之主,而身为江东首席文臣的张昭作为这一日的见证人,更有千般滋味在心头。

    本来,他一直以为孙策会把权位交给三弟孙翊继承,这兄弟两无论是外貌、性格都很相似。然而事实却是孙策偏偏选择了孙权,这的确令张昭很是惊讶。

    张昭想:孙策选择孙权是不是因为钦差刘琬的预言。听说刘琬曾对人言:吾观孙氏兄弟虽各才秀明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中弟孝廉,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年又最寿……莫非孙策是因为这句话改变了对孙权的看法?

    细一想张昭又觉得不太可能,孙策不是一个信命数的人,倔强的个性注定他对所谓天命论的反感。张昭又想到第二个可能,那就是孙策对天下大势的判断。诚然孙策曾经有与曹操争夺天下之心,可是意外遇刺之后,他自知时日无多,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豪气万丈。

    “如果是孙翊继承,一旦曹氏南下,血气方刚的孙翊必然会凭着一腔热血与曹兵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则孙氏必将难逃族灭的厄运!至于老四孙匡。依仗他与曹氏的关系,想来又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归曹。唯有孙权继承,个性较为柔软的他能够依据时势而妥当地处理与曹氏的关系,既不会鸡蛋碰石头,也不会毫无原则的投降,这或许就是孔夫子所推崇的中庸之道,而孙权正是三兄弟中最为中庸之人。”

    张昭苦思冥想,终于想出这么一个理由:孙权乃中庸之人,故孙策选择他作为江东基业的守护者。张昭还想到,可能孙策认为孙权宅心仁厚,相对而言会更爱护侄儿孙绍,甚至在孙绍长大之后,将权位还给孙绍。

    “我不过是为大哥的儿子保管江东而已,如今孙绍已然成长为成熟的男子汉,是归还大权的时候了!”

    张昭为自己的想象而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

    就在张昭胡思乱想不已之时,弥留之际的孙策却召他进帐,说了最后的遗言:

    “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

    第一句话就很骇人,要是孙权撑不住江东的局面,你就自己来做江东的老大。这是什么话哉?张昭一听汗就下来了,难道孙策在怀疑自己有二心不成!

    第二句话就更可怕了,如果形势发展不妙,就放弃江东,缓步西归?归何处?张昭是徐州人,孙策的意思是如果你张昭不想当江东的老大,孙权又控制不住江东的形势,那张昭你也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回徐州,投奔曹操,大好前程有的是。真要那样,我孙策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

    孙策到底是不是这意思,张昭心里还真没谱。他又不能问,在这种情况之下,张昭明白: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流眼泪、表忠心。

    “将军无需担忧,孝廉必能不负所托,张昭唯有尽忠效死而后已!”

    至于别的,张昭没想过,也不敢想。这是大实话,自从秦末以来,没有书生打天下当皇帝的,最大的奢望只是能封侯拜相如此而已,张昭也不例外。

    孙策听了张昭的表白,没有再说什么。是夜,这位史上罕见的少年英雄、曹操甚为忌惮的猘儿、江东人心目中的孙郎就此魂归尘土,享年只有二十六岁。北方的曹操可以安心了,他的背后不再有一把可能会随时袭击自己的利刃。这一年四月,曹操终于北上白马,救援被困的刘延,曹、袁主力正式交火,栖身于曹操军中的关羽,就在这一战中杀了河北名将颜良。此时的孙策,大概在冥国的沙场上驰骋厮杀吧!

    张昭心想:孙策撒手人寰、接班人孙权又完全懵懂,江东的重担实际上是落在了自己肩上。这么一想,张昭便觉自己责任重大,心中又是自豪又是煎熬。自豪的是如今能安定江东者舍我其谁?煎熬的是万般头绪从何理起?

    大营里的孙权,沉浸在丧兄之痛而不能自拔、依旧悲伤流泪不止,张昭皱眉又皱眉,这种时候孙权该哭,因为如同父亲一样扶持整个家族的大哥死了,做兄弟应该悲伤、应该痛苦。可是作为一个大将、江东六郡的新主人,现在不是你痛苦流泪的时候!流泪的事,不妨就交给女人去做,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做!

    可是这样的话谁会去说,这是会得罪人的!年轻的孙权能不能接受,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冒犯?

    张昭自觉责无旁贷,于是流泪不止的孙权遭到张夫子毫不客气的当头棒喝:

    “孝廉,此宁哭时邪!”

    孙仲谋,这哪里是痛苦流泪的时候啊?

    话虽刺耳,却是良苦用心的大实话。可是看上去孙权还没有听懂,眼中除了泪花之外,更闪现愤怒的眼神。

    大哥死了,哭哭都不行么!

    张昭解释说:“夫为人后者,贵能负荷先轨,克昌堂构,以成勋业也。方今天下鼎沸,群盗满山,孝廉何得寝伏哀戚,肆匹夫之情哉?”

    这话孙权听懂了,既然大哥把位子传给了你孙仲谋,你就应该担起担子来,如今天下沸腾、战乱遍野,你孙孝廉怎么能不顾周边的危局,躲在房间里流眼泪呢?

    所以,孙权当下所要做之事,就是换上官服,骑上骏马,巡行军营,告诉将士们,我便是你们的新将军、江东的新主人,虽然兄长已死,但是无需惊慌,我足以担当一切。

    张昭不容置疑地喝令侍从给孙权换上官服,十九岁的孙仲谋稚气难脱,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不容你推辞逃脱。张昭将孙权扶上马,警告他:“孝廉,不要有眼泪!”

    虽然此前对孙策的传位选择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误以为孙策会传位给孙翊),但是忠心耿耿的张昭意识到自己没有犹豫的余地。既然孙策选择了孙权而非孙翊,张昭就要面对这个事实,迅速地改弦易张,把辅佐对象锁定眼前的这个年青人——孙仲谋。

    骑在马上的孙权脑袋晕乎乎地,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很大程度上,他不能接受兄长已经逝去这一事实,他觉得兄长还在身后的内堂里,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而已。

    不错,大将还在!我孙权只是暂时担当军中事务而已……

    这江东,完全是兄长一手打下的!孙权暗暗打定主意,他将为兄长默默守护这江东,等到兄长的儿子孙绍长大成人,便把吴侯的位子还给他。而在孙绍长大成人之前的十多年岁月里,孙仲谋别无选择,只能承担起一切。虽则一直以来,孙权认为自己与兄长相比,只是一个普通人,既没有父亲般盖世英雄的气概,也缺乏兄长般卓然出众的魅力。

    先天不足,当以后天补之。孙权唯有全力以赴而已!

    孙权缓缓行马在军中,士兵们都从营帐里出来看,多日来,大将遇袭、受伤的流言在军中盛行,大概已经有些人知道了孙策的死,甚至打点行装准备离开。

    “如果大将已经死了,我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指望大乔夫人带我们上阵打仗么?”

    孙权的脸色温和如常,目光平静地扫过诸将士。程普和韩当在他前头带路,张昭在旁,孙翊等人在后。孙权听见将士的窃窃私语,也看见了他们眼神中的不确定。孙权其实很能理解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心存疑惑。

    无论如何,迷局解开,答案揭晓,孙策死了,接替他的是孙权——一个不太熟悉的名字,但是无所谓,管他是谁,大战打不起来了,可以回家了,士卒需要休整。孙权的巡营,总归令军心安定下来:“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完成巡营的孙权,回到中军之时却脸色苍白,几乎从马上载下来。张昭命侍从扶孙权回营休息。

    “剩下的事,就交给张长史了!”

    张昭默默点头,这时候这个并不强壮的书生身体里却激发出了强大的力量。孙权能够感觉到这种力量的强大而温暖,在这个四月的哀伤日子里,孙权几乎是把张子布当做了父兄的替代来依靠。

    而张昭也确实以孙权的监护人自居了,他立即忙碌起来,俨然是这个大家族的总管。他也的确有许多事要做,第一要紧的是写书信给吴郡大本营,告诉他们突然发生的事件。其次是秘密通告各郡县,守好各自岗位,稳定局势,严防有人借机生乱。最后,张昭还要起草一份正式文书给朝廷,报告孙策突然死亡的消息,请求朝廷委任孙权为新的江东领袖。

    虽然乱世已成,朝廷失去了对群雄的约束力,但是有了朝廷的认可,孙权接掌江东的阻力就会大大减轻,最起码孙权可以用朝廷命官地名义讨伐那些反对者。张昭担心,如果曹操乘此机会,拒绝承认孙权的合法继承权,另派人来接管江东,那么潜伏各地的反对者必然奋起响应,一场大乱,不可避免!

    好在曹操正在官渡与袁绍对峙,想来他即便有这个贼心,也没有足够的精力来打江东的主意!所以张昭多少有些放心。但是为了防备万一,张昭还是写了一封密信给在许都做官的张纮,叫他注意曹操动向,尽可能地保证江东安全。

    张纮是广陵张家的子弟,字子纲(与张昭并非兄弟,张昭属于彭城张家),当时和张昭一起加入孙策阵营,孙策任命他做正议校尉,去年,他奉命出使许都,结果被曹操留下,做了朝廷的侍御史。

    张昭听说这位张子纲在许都混得还是蛮不错的,与孔圣人的后代孔融尤其混得铁哥们似的,希望此人念及旧情,为江东做些好事。

    信写完,张昭想起一件事,当初攻打丹杨的时候,孙策亲临战场,冲锋在前,张纮力谏说:“您是一军的大将,三军将士的性命都寄托在你的身上,怎么能如此莽撞,像个先锋一样在前冲锋陷阵,一旦有失,全军上下该如何是好?”

    孙策当时颇为感动,一段时间里面,减少了亲自出阵与敌人搏杀的次数,可是张纮北上后,孙策似乎故态复萌,张昭和程普等人多次劝说,完全没有效果。

    张昭想:假如张纮在,也许孙策就不会鲁莽地出营狩猎,即便出猎,也不会鲁莽地与护卫分离,悲剧或许就可以避免!可惜,能说服孙策的张纮不在,这难道就是天意!张昭不禁泪流满面,没有了孙策,江东哪里还有与曹操争衡中原的英雄?天下之志,可以休矣!

    12.周郎来了

    吴郡是孙氏的大本营,四月初九,孙权在此正式宣布了兄长的丧讯。

    此前,吴侯府的家眷:幼弟孙匡、妹子孙尚香已经获悉兄长的突然死亡,唯一不知晓的,也只有太夫人吴氏而已。

    为了避免太夫人骤然听说大哥暴死、无法接受残酷现实而悲伤过度、出现意外,众人对老太太封锁了消息,大乔和孙尚香群口一致地对老太太说:

    “大哥还在丹徒休养,因为医师说他目下不可移动,需静养百日方能痊愈!”

    信以为真的老太太说:“这样也好,给他一个教训,让这不安稳的猴子学学什么叫斯文!”

    内心无比酸楚的大乔也只能强按泪水,陪着老太太说笑。回到自己卧室,大乔忍不住抱住幼子孙绍,放声大哭!尾随大嫂而来的妹子孙尚香,见此情形也泪流满面,个性颇似父兄的她,此刻连句安慰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将一边的侄女紧紧地搂在怀中。

    与内宅的悲伤相比,在外主持大局的孙权只能按住心中悲戚,面对暴风雨的来袭。被江东百姓称为“孙郎”的大哥孙策的突然死亡,显然严重打击了江东将士的士气,这就好像刚刚搭建起来的大屋,突然被抽去了主梁,崩塌的威胁,顿时令屋内的居民惊恐不安起来!

    张昭这边,很快得到报告。近年来为了躲避中原战乱而到江东来避难的中原流亡人士,议论纷纷,大有立马打点行装、离开此处另投前程的趋势,他们说:

    “孙策已死,再没有人可以安定江东,军人纷争的局面必然再现,我等不可坐以待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程普、韩当这里也有不好的消息,每夜都有士兵偷偷脱下军服,乘夜逃走,起初是三三两两,后来是一小队的瓦解,有个别营帐已经空无一人,甚至若干中低级军官也出现了不告而别的迹象。

    面对这种情形,孙权几乎无计可施,他求助于张昭,张昭是个文官,他寄希望于朝廷的文书到来。

    “只要朝廷钦差到来,正式宣告孝廉为江东之主,那么人心就可以迅速安定下来!”

    于是孙权就等,一天、两天,钦差没有来,第三天,钦差还是没有来,倒是来了一支大军,从西面向吴郡推进而来。

    周瑜来了。

    “公瑾来了,这太好了!”孙权大喜,他知道周瑜是哥哥最信赖的挚友,亦是江东军队的中坚,如果周瑜能坐镇于此,军心必然可以安定。可是意想不到周瑜的到来居然引起轩然大波,问题的焦点在于周瑜带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前来。

    “周瑜带着军队前来奔丧,用意难以测断!”

    “周公瑾为人光明磊落,又与大将情如兄弟,特来奔丧,断无它意,尔等莫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吾可为周公瑾担保!”

    “如今是乱世,吕布、董卓父子尚且相残,袁绍与袁术兄弟如仇敌,谁能担保得了谁?”

    诸将的议论纷纷,更令孙权头疼,周瑜带兵前来,当然可以理解为加强大本营的防务,以备不测。但另一方面,诚如一些将领所言,也可以认为是别有用心。或许,周瑜是想看看,孙仲谋的能力是否足为江东之主,如果才堪所任,就用心辅佐;反之,则另有乱世的法则行事。

    也难怪众人猜疑,所谓乱世的法则就是唯强者为大!孙策死后,江东最强的力量,除了周瑜更无第二个人。

    撇开所谓忠义不谈,周瑜若是有意倚强夺权,此时正是良机。

    然而真的就是这些么?孙权的眼中,更看出一些端倪,那就是人的嫉妒之心。兄长孙策在的时候,对周瑜极其器重,甚至超过了程普、韩当一班老将。

    “我等可是跟随破虏将军南征北战之人,安能屈居周家儿郎之下?”

    老将们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因为那时节孙策尚在,大家都惧怕他的火爆脾气,生怕言语不慎惹火上身。可是现在孙策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好脾气而稚嫩的孙权,老将们便无所忌惮了。

    可见人心真是难以驾驭之物,年轻的孙权唯有感慨而已。此时他唯有征求张昭的意见。说来也奇怪,一片争论不休之中,身为首席文臣的张昭居然闭目养神,一言不发。孙权明白,老先生这是不想在会上发言,那么就单谈吧。

    会议结束之后,孙权单独留下张昭,老先生一落座,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周公瑾一事,张公意下如何?”

    张昭摇摇头,答非所问:“江东目下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无非一个字而已。”他提起笔,在竹简上写下一个字给孙权看。

    是一个信字。

    张昭说,目前江东之所以发生如此危机,无非是你孙权刚刚接手,根基太浅,所以得不到将士百姓的信赖。而周瑜带兵奔丧,众人猜忌,也是因为他们不信赖周瑜的缘故。下属对上司不信任,这已经够糟了,如今上司也不信任下属,这还能有救么?

    话说到底,当年孙策能信任周瑜,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任他而无端猜疑呢?周瑜是什么人,你孙权难道真的一无所知么?

    坊间传闻说张昭与周瑜关系不佳,可是此时此刻张昭却说出这样的一席话,孙权不禁惭愧,他想起当初父亲暴死,兄弟落难,无处落脚之时,周瑜慷慨地将一所大宅子相赠,孙、周两家俨然亲戚,周瑜进入内宅拜见孙策的母亲,孙家缺什么,周瑜都会及时送来,从不分彼此。在当时的孙权看来,相比兄长的严厉与急脾气,周瑜的慷慨大度、幽默风趣,更像是一个宽容的哥哥。

    孙权很沮丧,为什么自己的耳根子这么软,老将们的几句话居然就动摇了自己对周瑜的信赖之心。

    决心已下,孙权打算去城外馆驿亲迎会周公瑾,跟随他的只有周泰等数十人而已。对于这个决定,大家都有些意外,几位老将打算劝阻,可是却找不到孙权人影。

    “孙孝廉何在?”

    “听说已经出城了。”

    “真是任性之人,他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么?”

    也有人颇为赞赏孙权的举动:“此大丈夫之所为也!”

    说话的是张昭,吴中登时鸦雀无声。

    13.英雄的柔软处

    周瑜把军队停驻在太湖,然后带了一小队亲兵,往吴郡而来。

    当得知孙权亲自到驿馆迎接,周瑜有一点感动。主人出门迎接客人,上司出城迎接下属,这是一种殊礼,意味着另眼看待。西周时代的周公,正在洗头发,一听到贤士来访,就握住湿漉漉的头发,迫不及待地出门迎接,正在吃饭,一听到贤士来访,就吐出嚼了一半的食物,迫不及待地下堂问候,贤士受到如此礼遇,莫不感动。赤壁之战前夕,曹操赋了一首《短歌行》,最后两句便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孙权出城迎接周瑜,目的无非也是让“周瑜归心”,然而,周瑜心中的困惑,却并不能因为孙权的特殊礼遇而化解。

    对于孙策的死,柴桑、庐江一带流传着一则流言,说所谓许贡门客行刺云云纯属虚构,真实的原因是江东一批实力派人物反对孙策北伐,又苦于不能说服孙策,为免同归于尽,他们刺杀了孙策,而以较为温和的孙权为傀儡。

    周瑜不相信这则流言,然而孙策的死,至少有两点令太过蹊跷:其一:据周瑜所知,孙策当时正在谋划北上袭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刺,究竟幕后指使者谁?许贡门客的背后,是江北的曹操,还是另有其人?其二:孙策既然死了,按照宗法继承制,继承人应该是他的儿子孙绍。为什么改成了兄弟孙权?兄死弟及的做法,只在上古殷商时代和春秋乱世的吴国实行,也正是这种做法,引起了殷商和吴国的动乱。

    殷商的君主仲丁,死后的王位由兄弟外壬继承,结果引起长达百年的“九世之乱”。吴国的君主寿梦把王位传给弟弟诸樊,诸樊又传位给弟弟馀祭,馀祭死,再传弟夷眛。夷眛死,当传弟季札,但是季札推辞逃走,结果夷眛的儿子僚为王,由此引发著名的鱼藏剑事件,诸樊之子公子光杀了吴王僚,吴国一度陷入内乱。

    兄弟继承制度为什么容易引发内乱,因为简单的事情被复杂化了,本来,王位只有一个合法继承人,那就是正妻所生的大儿子,所谓“嫡长子”,如果“嫡长子”死了,就按顺序排下去,不会有纷争,即便要争,也就是几个儿子争。但是改成兄弟继承就不一样了。大哥死后,二弟继承,那么二弟死后,谁来继承?是三弟?还是大哥的儿子?还是二弟的儿子?人人看上去都有继承权,但是谁都不能证明自己应该优先继承于是内乱由此而生。

    就拿孙策这件事来说,本来事情很简单,孙坚死了,他的长子孙策继承了家业。那么孙策死了,继承家业的人也应该是孙策的长子孙绍。但是事实却是孙权继承了家业,那么后面的事情就难办了。今后孙绍长大了,怎么办?江东基业是他老爹一手打下来的,结果却没他什么事。孙权也难办,这份家业,今后给谁?按照兄弟继承法,接替者是三弟孙翊。按照父子继承法,孙权就只是暂时保管者,孙绍长大成人,就应该还给他。可是这两种结局,恐怕都不是孙权心中的最佳答案。到时候,孙权一定想把基业传给自己的儿子,可是这样一来,无论是孙翊还是孙绍,可都危险了!

    以周瑜的睿智,怎能想不到这些!既然想到这一步,他又怎么不做些什么。论交情,他和孙策是兄弟般的挚友;论亲戚,他和孙策共娶了乔家姐妹,可以说是连襟关系。周瑜想:即便不能为孙绍立马夺回家业,也要取得孙权的承诺,即将来的江东,将还给孙策的儿子孙绍。

    然而周瑜也明白:孙权继承已经成为事实,听说张昭那些人,已经将其视为主公,想改变既成事实,难度不小。关键在于其他的老资格将领程普、韩当怎么想。但是这些武夫,多半会说:

    “都是孙文台的儿孙,谁继承不都是一样!”

    或者他们又会说:“孙绍年龄太小,时逢乱世,掌舵的人,还是年长一些好!”

    对于这种说法,周瑜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那就是设立辅佐之人,孙权、张昭、程普以及周瑜自己,可以共同辅佐孙绍。如果辅佐之人太多,难以统一决策,那么可以推举孙权为首辅。当年周武王病逝,成王年幼。身为武王之弟的周公,不正是做了首辅,等到成王成人,再还政与他么?大汉帝国自汉武帝以后,幼君无数,不都是外戚辅政么?前汉的霍光,不就是忠心辅主而名垂青史么!

    周瑜并非无备而来,他也听说自从孙权接管江东以来,人心不稳,大批中原流亡士人打算离开,军中也出现了士兵逃亡的现象,一些军官,似乎对孙权不满。本来嘛,江东的兵,是孙策招募来的;江东的将,是孙策一手提拔起来的;江东的城池,是孙策一个一个打下来的。凭什么不给孙策的儿子,而给孙权!

    周瑜的好朋友鲁肃,前几天告诉周瑜,他的祖母去世,他要回老家主持葬礼。周瑜相信他这是对江东不再有信心,于是决心离开了。周瑜相信,大部分将领,更乐于见到孙策的儿子孙绍接管江东,哪怕暂时只是一个虚名。

    周瑜暗暗告诫自己,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可不能动摇心智,辜负孙伯符的情谊。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周瑜进入驿馆与孙权会面。

    孙权与周瑜上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年底的讨伐江夏一役。

    在兄长孙策的中军大帐中,周瑜是最具有发言权的人物,孙策对他的器重,远超过了吕范、程普这些老将。孙策给朝廷上表,罗列名单时的部下名序往往是周瑜第一,吕范第二、程普第三,然后才是孙权、韩当、黄盖等。

    孙策有时会指着周瑜对孙权说:“公瑾与我同岁,仲谋可以兄事之!”

    说起来,当年周瑜被袁术看中,要委任他做将军,周瑜却一眼看破了袁术这种人不足以成就大业,他请求去做一个名为“居巢”的小县的县长,袁术很意外:

    “公瑾何必如此自谦?”

    有谋士劝袁术说,年轻人,不妨放他出去锻炼锻炼也好!当年袁绍弱冠之时,外放官职,也是一个县令起步。就是袁术自己,年青时也是先“历职内外”,经过了多个职位的历练,才充当重任。于是袁术许可周瑜去居巢县上任。结果周瑜做居巢县长是虚,借机外逃才是实,建安三年,二十四岁的周瑜从居巢来到吴郡,投奔了孙策。

    江东人喜欢周瑜,不亚于喜欢孙策,于是周瑜被吴人称呼为“周郎”。想当年,孙郎与周郎,同时迎娶大乔与小乔一对璧人,孙策得意之下,与周瑜调侃说:

    “桥公二女虽流离,得吾二人作婿,亦足为欢。”

    谈笑仿佛尤在耳侧,而孙郎已然作古,只留下一个周郎,独自面对东逝之江水,唏嘘此情,却与谁道!

    孙权说:“我要和公瑾自在些说话,尔等都退下吧!”周瑜也让自己的侍从暂且退下。

    一时帐中寂静,但是孙权身后,还有一人不肯离去,这人,周瑜也认得,是九江下蔡人周泰。孙策左右最勇猛的两头虎,一个是九江寿春人蒋钦,一个便是这周泰。

    “幼平,你也且退下!”

    周泰不动,他说他不能退下,因为他接受的命令,就是保证孙权的人身安全。周瑜不屑,此人表忠心,可真会挑时候!他微笑说:“是张子布嘱咐你这么干的吧,江东文武之中,心细如发丝,也只有这位老兄了!”

    周泰依旧不为所动,他硬邦邦地回答说,是大将!周泰口中的大将,显然就是孙策。一边的孙权这时开口说,周泰说的不错,当初正是兄长孙策,将周泰给了他,负责他的安全。

    当初周泰还在孙策的大营,孙权喜欢他的武勇与忠直,向孙策讨要此人。孙策问周泰说:“愿意为策做一件事么?”周泰跪下说:“愿万死效劳!”

    孙策笑,说无需万死,只要你为我守护好这个弟弟就行了!

    不久孙策率军讨伐六县的山贼,孙权留守宣城,身边的卫士不足一千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孙权,更有一般少年人的通病,眼高手低,粗疏大意到完全没有注意到必要的警戒,结果数千名山贼突然杀到,袭入宣城。孙权刚来得及上马,山贼的刀刃枪尖已经刺到马前,孙权的左右,或死或伤或离散。

    孙权正在仓惶之际,一个粗重的声音如雷般劈落:

    “孝廉莫慌,周泰来了!”

    周泰挥舞着一对短刀,左劈右砍如传说中的项羽般破阵而入,血溅在孙权的脸上,分不清是周泰的还是敌人的。惊慌失措而散乱的侍卫们,这时也在周泰勇气的鼓舞之下重新聚合,一圈人围住孙权,构成一个不破的防线。

    当附近各县的援军到来,山贼溃退而去,孙权发现周泰倒在血泊中,手中刀尤插在一名山贼的腹部。军医赶来,检视周泰身上的刀箭创伤,多达十二处,而且全部在前方,好在并未伤及要害。

    “此人命大,还能医活!”

    那日,过了多时周泰才缓缓苏醒。但是孙权闻讯去看望他时,周泰却已经能站起来,他说:“没事,好久没睡这么香了,差点就想不起来算了,呵呵……”

    说完周泰大笑。

    孙策后来说了句话:“那一天要是没有周泰,仲谋就完了!(是日无泰,权几危殆。)”特别赏赐他,提拔他为某县的候补县长。当然,只是虚职,周泰的长处,在作战不在治民。后来攻打皖县、讨伐江夏,他都在场,一面守护孙权,一面抽空斩几个首级过瘾。

    周泰终于还是奉命退下,周瑜望着他的虎背说:“此人真是一员虎将!”

    孙权闻言忽然落泪。

    周瑜不解。孙权说:“要不是我把周泰从兄长那边讨来,丹徒之日,兄长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在,你说他还会不会死?”

    周瑜默然,他突然想起留居家中的小乔,这一次奔丧她也想来,一是祭拜大将,二是安慰姐姐大乔。然而他没有让她来,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周瑜希望是个儿子,名字已经想好了,叫“循”,循者,行顺也。意思是遵守、沿袭,沿袭什么呢?当然是沿袭周瑜的血脉。

    想当日夫人大乔临产,孙策说:“若是儿子,叫绍。绍者,继也。我要他继承孙家的大业。”孙策又对周瑜说:“公瑾,你要是得子,就叫周循,沿循你的智慧。”

    周瑜突然想,如果他周瑜现在在这大营中突然死了,小乔和即将临世的周循将依靠谁呢?孙策还有一个弟弟,他周瑜这一房,可是独子!乱世之人,犹如飘叶,纵使你英武如孙伯符、智慧如周公瑾,还是一片飘叶,摇曳风中,不知未来将飘去何处!

    一时之间,周瑜很茫然。

    所谓英雄,在正统小说中总给人以高、大、全乃至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周瑜是个英雄,但却是重情义的英雄,他亦有他的柔软处。而此刻孙权恰好点中了他的柔软处。

    周瑜的本意,是要责难孙权为何不让位给孙策之子孙绍,可是如今孙权却巧妙地暗示:这是哥哥孙策的意志,他只不过是忠实地执行兄长的决定而已。

    “兄长对我如此眷顾,我又怎么能违逆他的意思?”

    这么一番腾挪转移,周瑜对孙策的兄弟之情、知己之义便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孙权的身上,换句话说,按照这个逻辑,周瑜应该尽心辅佐孙权,这才是对孙策的最大尊重。如果强行拥立孙绍,引起江东的内战,反而是对死者的不敬!

    可是孙绍该怎么办?

    孙策临终之前曾对孙权言:“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孙策说得很清楚,孙权的任务是“保江东”;可是保下来的江东归谁?是归孙权还是孙绍,孙策没说。

    眼前的孙权又是怎么想?他是打算为侄儿保管这江东,还是从此据为己有?这些问题,周瑜很难开口。即便开口,孙权也没有义务回答。

    于是满腹心事的周瑜只好暂时保持缄默,听孙权说。

    “公瑾你听说过这件事么?”

    “什么?”

    “就是兄长诞生之前母亲梦月之事。”

    “哦,有所耳闻。”周瑜想这与今日之事有何相干呢?

    “这么说公瑾也应该听说过母亲生我之前梦日一事。”

    周瑜点头,当年吴氏梦月入怀而生孙策,梦日入怀而生孙权,孙坚高兴地说,日月者阴阳之精华,极贵之象,吾子孙其兴乎!这是在江东广为流传的故事,至于是真是假,这就如同说刘邦是“赤帝子”的传说,大概也只有始作俑者知道。

    “每天我望着天边,见白昼而月落日出,至夜则日落月出,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兄长如月,孙权如日,兄长月落则孙权日出,待日落之时,又岂不是月出之分!”

    这句话周瑜听明白了,孙权的意思是:兄弟继承就犹如日月交替,孙策将江东交给了孙权,这是“月落日出”,等到将来孙权千古,他又会把江东还给孙策的儿子孙绍,这就是所谓“日落月出”!

    这样的承诺,令周瑜心颤泪落。然而这是孙仲谋的真心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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