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夏天,周瑜作出决定,留在吴郡辅佐孙权。这也是孙权和张昭的意思,有这一文一武的坐镇,想来江东的纷扰就会减少许多。
这日,周瑜的府中迎来了一位年轻的客人,他便是鲁肃。
鲁肃是来接自己的母亲回乡为祖母大人操办丧事的。鲁肃告诉周瑜,他对这位祖母,感情颇深。因为他出生不久便失去了父亲,几乎完全依靠祖母抚养长大。
“公瑾,我必须回乡料理此时,否则,将是毕生之遗憾!”
周瑜与鲁肃关系极佳,当年周瑜做居巢长,带着几百人经过鲁肃的老家东城,粮草已尽,只能厚着脸皮求助于鲁肃。鲁肃说:“借粮么,家里其实已经不多了,你且随我来!”
鲁肃带着周瑜来到谷仓前,鲁家是东城的大户,祖上曾经阔过,但鲁肃是个败家子,不擅长理财,若干年来败落到只有两囷米,各三千斛。
“这一囷米你拿去!”
鲁肃所指的一囷米,在乱世之中弥足珍贵,要知道乱世米价如金。当时北方的袁绍军粮不足,采集桑葚充饥,南方的袁术军也强不了多少,捞取河蚌代替粮米。程为曹操准备军粮,粮米不足,居然夹杂人肉干。曹操去迎接汉献帝,在洛阳亲眼看到文武官员面有菜色,许多官员在郊外采摘野菜煮汤喝,一些人干脆躺倒在残垣断壁中等死,有些不用等,已经饿死了。
鲁肃的豪爽令周瑜感动,却也惹来了麻烦。袁术听说此事,惦记起鲁肃剩下那一囷米,任命他做东城县长,实在是指望他能将剩下那一囷米主动捐献出来。鲁肃瞧不起袁术,他索性带着一百多号人到居巢投奔周瑜。周瑜说:“居巢非久留之地,我打算去江东投奔孙伯符,子敬意下如何?”
于是鲁肃和周瑜一块到了江东,周瑜帮忙,把鲁肃的母亲也带到吴郡安居,鲁肃在老家只留下了年迈的祖母,因为留恋故土,不愿东渡。
周瑜相信鲁肃请求回东城是为了安葬抚养他长大的祖母,但是周瑜心中更清楚地确定,如果就这样让鲁肃回去,必然是一去不复归!
周瑜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一年前,鲁肃接到了一封来自江北的书信,写信者是他的旧友刘子扬。刘子扬在这封信中,说他正在一个名为郑宝的军阀麾下做事,劝说鲁肃来与他同舟共济。
对于这个邀请,鲁肃显然不会动心,因为孙策与郑宝相比,哪一个更有力量、前途,显而易见。但是收到书信之后几个月间,形势发生了变化,鲁肃这边,孙策遇害,孙权接替,江东局势不稳。而刘子扬那边,郑宝很快被杀,经历一段曲折的过程,刘子扬最后的归宿落在了许都——曹操的帐下。
此时的曹操与孙权相比,孰优孰劣?
鲁肃此次回东城,完成葬礼之后,他的目标便是许都——他的好朋友刘子扬,也就是曹操谋士群中颇以才气著称的刘晔,正在恭候他的大驾,以向曹操推荐。鲁肃的这番盘算,周瑜虽然不能完全掌握,但是多少有些察觉。
“你是不是打算走?”
周瑜说,子敬,我们是至交,难道这样的大事,你也不跟我交个底么?如果你有更好的前程,难道我会拖住你不让你走么?实话说,要是真的好前程,我也想与子敬同去呢!
和周瑜相比,鲁肃显然忠厚老实了些,一听好朋友这么说,他也不兜着,如实将刘子扬的书信内容相告。
于是周瑜对鲁肃说了一个本朝的典故,两汉之间,马援与光武帝刘秀对话,说:“当今这样的乱世,不但是君择臣,也是臣择君!”什么意思?太平盛世的时候,全国只有一个君主,九州的人才,都等待他的挑选,做他的臣子。但是现在是乱世,群雄逐鹿,不知道谁是最终的胜者,所以不但君主挑选臣子,臣子也要挑选一个有前途并且适合自己的君主。
周瑜对鲁肃说,你当初不愿意为袁术效劳,不就是因为觉得这个人没前途么?试问你现在觉得自己去投奔曹操,会有很好的前途么?周瑜搬着手指说出几个名字:荀彧、荀攸、郭嘉、钟繇、陈群等等。这些人,除了超人的才智胆识之外,还都有相同的背景,那就是他们都是“颍川之士”。
颍川是一个地名,曹操的谋士多来自这个地区,所以有“颍川帮”的说法。周瑜告诉鲁肃,如果他去许都,以他江淮的出身,很难跻身这个圈子。
“诚然,如果有过人一等的才智,想要脱颖而出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周瑜质问鲁肃,“子敬,你敢说自己的才智胜出荀彧、荀攸、郭嘉、钟繇、陈群等一大截么?”
鲁肃老实说:“不要说一大截……一小截也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留在江东吧!周瑜告诉鲁肃,他可以代为推荐,相信孙权不会不识真英雄。
孙权,他能用我么?
15.怎奈何人心思乱
公元200年,即建安五年,这一年的夏秋之际,紊乱的江东人心,终于因张昭和鲁肃对孙权的力挺而有所稳定,鉴于混乱的局势,周瑜留在吴郡,以中护军的身份与张昭共同辅佐孙权。
有这一文一武的辅佐,人们对孙权的质疑稍稍降低,可是很多人的内心深处,依然为江东的前途而忧虑。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孙权的母亲吴氏。这位貌似坚强的老太太私下里问张昭说:“小二能保得住江东平安么?”
张昭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负责府中护卫的小将董袭抢答了一句:“江东地势,有山川之固,而讨逆明府,恩德在民。讨虏承基,大小用命,张昭秉众事,袭等为爪牙,此地利人和之时也,万无所忧。”
老太太一听,张昭教的吧?跟背书似的。
其实董袭说得并非完全是宽慰人的话,在张昭和周瑜的护持之下,江东紧张的气氛渐渐缓和。
然而一个月之后,来自庐江的一封文书,再次将吴郡的气氛紧张化。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张昭、周瑜发现,大批的叛逃人员,都汇聚到了庐江。而当时的庐江太守李术,显然把自己的辖区建设成了这些叛逃人员的收容所。
军事会议上,诸将对于李术都颇为义愤填膺,因为李术这个庐江太守的职位,还是当年孙策任命的。没想到孙策一死,尸骨未寒,他就有了二心。因此韩当等人都主张讨伐。张昭和周瑜意见倒是比较一致,李术至少名义上还是江东的部属,他没有正式反叛,不妨怀柔安抚一番,以免逼急了,反而把他推到了曹操那一边,那就不划算了。孙权觉得这意见不错,他命张昭执笔,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书信给李术,让他把收容的叛逃人员遣送回江东,一切误会,便可消除!
结果李术毫不犹豫的回了一封书信,信中唧唧歪歪,中心意思只有一句话:“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翻译成白话就是说:“你孙权有本事,这些人就会回来。你要是没本事,自然没有人会服你,我既然收留了他们,哪里还有归还的道理?”
这是赤裸裸地挑战孙权的权威,而且有嘲笑奚落的意思。
不得不讨伐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孙权为李术的背叛而烦恼之时,张昭又告诉他一个震撼的消息。一封来自边界的密报说,有人传信给曹操,透露江东的军情,似乎有投曹的意谋。幸好被边界巡查人员捉住,人赃并获。
当时孙权正出巡东冶县,回来已是多日之后,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
“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妄为?”
张昭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更让孙权惊愕不已。原来写信给曹操的人,是庐陵太守、孙权的堂兄孙辅。
连年战乱不断,孙家男丁存活不多。比孙权年长的,当时还剩下三位。一位是孙静,孙权的叔父,孙坚时代就带兵跟从大哥孙坚作战,孙策时代,也是屡立战功,但是为人低调,不愿意出来做官,所以一直在富春老家留守。第二位是孙权的堂兄孙贲,也是一员猛将。孙坚死的时候,他整理残部,与孙策一起护送灵柩归江东。袁术任命他做九江太守,他辞官不就,回到江东,正好孙策起兵,孙贲协助孙策,功劳显著,也就是今年年初,孙策派他去豫章上任,做了太守。第三位便是这孙辅,孙贲的亲弟弟、孙权的堂兄,跟随孙策、孙贲,作战如猛虎下山、饿狼扑食,身先士卒,因此每一场战斗都斩获无数。孙策对他极为赏识,任命他做庐陵太守,还挂着平南将军、交州刺史的头衔。
普通士卒叛逃,甚至一般将领叛逃,孙权都可以接受,因为所谓部属关系,无非混口饭吃而已,如果上司前程不确定,放弃这里改投别处,无可厚非。但是背叛的人,换成是同族的堂兄孙辅,孙权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难道自己已经到了所谓“众叛亲离”的境地?
在这一刻,就连孙权自己也动摇起来,难道兄长真的看错了人,孙仲谋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处置孙辅,不只是处置一个属下那么简单,他是孙权的堂兄,又是一郡的太守,又挂着平南将军的头衔,手里有钱、有人,一旦处置不当,孙辅把庐陵郡当见面礼送给曹操,北投中原,孙权可真的被动了。
张昭对孙权说,一个领袖,倘若只会发怒杀人,并不能令人信服,反而使人心离散。当年曹操一怒之下,杀了讥讽他的名士边让,结果士大夫们起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心,曹操曾经极为信赖的陈宫因此谋反,州县响应,一时令曹孟德有家不能归,狼狈至极。
杀孙辅,看似只要一个使者、一杯毒酒那么简单,但实际上牵动着孙氏宗族与江东人心。就孙氏宗族而言,孙权一上台就杀了堂兄,宗亲们会怎么想?就江东人心而言,孙权连自己的堂兄都搞不定,有什么能力搞定江东?
如何处置孙辅,成为孙权执掌江东以来的第一道考验。
数日之后,身在庐陵的孙辅接到了来自吴郡的文书,说是孙策薨后江东局势不稳,孙权自认年少,缺乏治国经验,因此请宗族叔伯兄长辈到吴郡商议,选举一二个人来与张昭、周瑜共同辅佐孙权。
孙辅有点半信半疑,他派去北方送信的使者,一直没有回来,孙辅猜想这人是害怕了,所以中途逃走。那封信,搞不好根本就没到曹操手中,倘若是被送信人半途烧了,倒也没什么,就怕落入张昭、周瑜之手,那就糟了。
左右说,将军何须忧虑,如果大事真的泄露,倒不如干脆在庐陵举兵,直捣吴郡。将军便做了江东之主。孙辅大怒,尔等知道什么,我难道是为了争夺江东基业才写书信给曹操么?我的本意,是为孙家留一条后路,如此而已!
左右说,将军何须动怒,其实众人皆言,江东之主,本来应该是吴侯(孙策)的儿子孙绍,据说是张昭等人借口孙绍年幼,当今乱世,当立年长者,所以来了个兄死弟继。但是小人们仔细一想,要立年长者,第一年长的应该是豫章太守(孙贲),第二就是将军您,第三才是他孙仲谋。
左右这一席话,孙辅听了多少有些激动。于是他打算拒绝去吴郡参与宗亲大会,看看孙权有作何反应,再作决断!
孙辅刚下了这个决心,他的亲哥哥豫章太守孙贲就来了。孙贲是来劝兄弟与他同赴吴郡的,他告诉弟弟,叔叔孙静已经上路,据言此次辅臣人选,其实就在孙静与孙贲二者之间取其一。
孙贲说,孙静虽然是叔叔长辈,按伦理,我等该让着他些。但是这辅佐的大事,关系我孙家的未来,岂是该谦让的么!若是比文治武功,难道我比叔叔差很多么?孙辅素来敬重这个哥哥,又对内敛性格的叔父孙静有些看不惯,不由脱口道:“要是比年岁,那就罢了!若是论文治武功,大哥可比叔父强出一大截!”
孙贲呵呵大笑,既然如此,你就应该与哥哥同赴吴郡,到时候会席之上,你也好为哥哥摇旗呐喊才是!孙辅默然,说实话,他不想去吴郡。但是他又很难拒绝哥哥的请求。这个哥哥,曾经给他的恩情太多。当年孙辅还不过是个婴孩,父母的早死,让哥哥孙贲又当阿爹又当阿妈,抚养成人,其中的兄弟情义,又岂是一般的兄弟情可比拟。如今大哥难得提出一个要求,做兄弟又有什么理由来推辞呢?
思虑再三,孙辅横下心,也罢!就算是天罗地网,为了大哥,也要走这一遭!
五月初五,孙辅与兄长抵达吴郡,此时孙静已经于多日前先行到达。因都是孙氏宗亲,孙权当夜设下家宴招待,连太夫人吴氏也都出席,孙静、孙贲、孙辅以及孙权三兄弟,按照长幼次序落座,不分君臣。
数日前,孙权与周瑜商量如何将孙策已死的实情告知母亲。周瑜说:“仲谋,你无须为此烦恼,其实太夫人早已经知晓此事,只是为了照顾仲谋的一片孝心,稳定人心,假装不知罢了!”
这话,是大乔与她的妹妹小乔说体己话时透露的,不应有假。孙权大恸,原来母亲一直以来假颜欢笑,只是为了配合自己,想那一张笑脸之下的慈母之心,该是多么悲伤。
这一次家宴,太夫人本来可以不出席,然而她却说:“我不出席,怎么叫做家宴,国仪这孩子,怎么说也是孙家子弟,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于是吴氏执意出席,家宴之上,还特意嘱咐孙贲、孙辅,要多多关照兄弟孙权,不要让他辜负了伯符的托付。
孙贲、孙辅自然深信不疑,刚直的孙贲想起孙策,更是泪流满面。
家宴结束之后,孙静、孙贲、孙辅各回孙权安排的寝房休息。孙辅毕竟有心事,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好容易挨到子时,忽然听到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孙辅翻身坐起,士兵已经闯门而入,刀刃交集在孙辅胸前,为首的将领,正是周泰与蒋钦。
孙辅悲哀地想:终于对我下手了!
不知为何,孙辅有一种无比轻松的解脱感。
孙辅被带入一间密室,面前坐着孙权与张昭,他们的身后是一扇屏风。孙权说:“权弟猜想兄长睡得不好,所以约了张子布与兄聊聊!”
孙辅冷笑说:“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当然睡得不好!”孙权笑:“难道兄不想把刀架在权弟的脖子上么?”
孙辅到了这个地步,却出奇的冷静。他装糊涂说:“仲谋现在是江东之主,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他指着张昭说,“张子布,我这个兄弟还年轻,这你可得教教他!”
张昭拱手说:“平南将军说得是,只不过有密报说将军与曹操颇有往来,恐怕其中有些误会,还请将军说明!”
孙辅想莫非他们手里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胡乱猜疑而已。这一来,孙辅口气强硬起来,他一口否认有什么误会需要解释。
孙权进逼一步说:“兄觉得权弟不成器,自可明言,为何写信呼唤他人?”
一句话打得孙辅方寸大乱,唯有硬着头皮坚持而已:“哪里有此事!”孙权取出书信,抛给张昭,张昭将书信打开,一字一句念给孙辅听。
“这是陷害!”孙辅此时已是胡乱招架,可惜他这封乃是亲笔信,张昭将书信展示给他看,孙辅根本就无法抵赖。这时屏风背后转出两人,正是孙静与孙贲。孙贲大步向前,从张昭手中取了书信来看,这一看,孙贲气的浑身哆嗦,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辅向前抱住大哥双腿,泣声道:“小弟这也是为了给孙家留条后路,不得已才出此下招!”
孙贲一脚将孙辅踢个跟斗,反身跪拜在孙权面前。
“请主公下令斩了此贼吧!”
一语及此,孙贲已是泣不成声。十多年前,正值弱冠之年的他抱着这婴孩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孙辅哇哇的啼哭之声,不绝于耳边。哥哥孙坚曾说:“这个孩子的哭声好响亮,将来一定又是孙家的一员虎将!”
人世造化,变幻如风,一切美好的回忆,莫非都是为了最终的无情摧残么?
16.鲁肃的天下蓝图
孙辅事件最后的处置结果是:孙权下令处死了孙辅的左右,却留下了孙辅本人的性命,他被秘密囚禁,数年后病死于狱中。孙辅死后,孙权下令,他的罪止于一人,家人不受牵连,孙辅的三个儿子长大之后,陆续出仕为官,待遇与孙氏其他宗亲相等。
一场惊心动魄的后院之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孙权扑灭。孙氏宗亲们都认为孙权气度非凡,既申明了法度,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又对族人有情有义。尤其是孙贲,对孙权的宽大处理感激涕零。
“这一次的处置,颇显君王风度!”
一贯以严师姿态对待孙权的张昭,难得地夸奖了孙权一番。孙权回答说:“哪里是什么君王风度,我只是遵循本心而为罢了。兄长去世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堂兄怀疑我不能成事,大概也是很多人内心的写照罢了,倘使重罚堂兄,那么那些人怎么办呢?其实就是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就一定行,难道我还能因为这个原因处罚自己么?”
不过能得到张子布的夸奖,孙权内心也着实很高兴,他跟周瑜开玩笑说:“公瑾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我的处置还有些不当?”(孙权的潜台词是:周瑜为什么不和张昭一样,夸奖自己几句,不足二十岁的孙权,毕竟还是个渴望表扬的新人)
周瑜却很严肃:“主公在孙辅一事上处置得固然不坏,可是要巩固江东,主公还要再花些力气才是!”
“哦,究竟在什么方面有所欠缺呢?”
“是人才!”
“人才么?”孙权微笑着说,“江东有张子布、周公瑾,还有程德谋、韩义公、黄公覆等等,怎么?公瑾以为不足么?”
“这些人,若只是割据一个吴郡,马马虎虎也就算了。若是用来保守江东、观望天下,何止不足,简直是不堪一用!”
孙权看看张昭,张昭咪着眼,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于是这一场会谈到此结束,但是到了晚上,孙权又把周瑜叫来:
“公瑾白天卖得什么关子,现在可以揭开盖子给我看了吧?”周瑜笑,他的确是有所指的,他要推荐给孙权一个人,这个人,将与张子布、周公瑾自己一道,共同扶持起这江东的霸业。
此人便是鲁肃!
“鲁肃么,以前大哥从未提起过此人的名字啊!”
“子敬虽然有才能,为人却很低调,但即便如此,袁术还是听说他的贤名,几次请他出来做官,但子敬以为袁术不足成事,弃官来到江东,足见胆识过人。”周瑜把鲁肃慷慨借粮等事迹与孙权这么一说,孙权却也来了兴趣,况且既然周瑜如此强力推荐,又怎能拂了周公瑾的面子,那就见见罢!
但是一时却见不着鲁肃,因为他已经回东城办理祖母的丧事,虽然周瑜与他约定事毕便归,然而多日过去,鲁肃却未能回来。周瑜却不觉得尴尬,他就这么吊着孙权的胃口。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人也是如此,既然要力推鲁肃,他的出场就应该是一波三折、把花样做足才是。
结果鲁肃一直让孙权等了五六天才到,他进见孙权的时候,恰好碰上张昭也引荐了一些士人给孙权。孙权说:那就一块见见!
“好啊!”周瑜心说,这不是乌鸦给凤凰陪衬么,鲁肃在这些人堆里一站,那就是鹤立鸡群!
这一次的会见,周瑜与张昭都没有进去陪坐,待得众人散场,一一看来,张昭的人都出来了,却不见鲁肃。张昭的脸登时黑了下来。
“子敬怎么没出来?”周瑜暗问周泰,周泰低声说,他被主公留下了,正坐在榻上,两人对饮叙谈呢。
周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个鲁子敬,总算没有辜负他的一番美意!然而随之一个疑问又浮上周瑜的心头,与孙权合榻对饮的鲁子敬会说些什么呢?
是的,鲁肃也在想,他该说些什么,才能打动这位江东的年轻主人呢?
鲁肃今年二十八岁,距离而立之年还有两年,周瑜说得不错,如今的天下,想做君主的,就得好好挑选他的臣子;而做臣子的,更要谨慎挑选自己的君主。鲁肃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不可能做君主,那么,就一定要看清楚天下的方向。当年,他舍弃了袁术,因为他确定,这个纨绔子弟只是乱世的一朵昙花。
那么,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呢,他继承了父兄打下来的现成的江东基业,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并未显示出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是不是一朵昙花呢?
既然如此,不妨静观其变,看看他会问些什么,再做回答。于是鲁肃大口吃菜,很随意地在孙权面前喝酒,只是不谈什么军国大事。
孙权果然忍不住了:“先生远道而来,难道只是为了坐在这里吃喝么?”鲁肃笑:“鲁某自然不白喝将军的酒,将军心中的疑惑,可尽管问来!”
孙权说:“权只有一个问题,先生倘若能为权解此惑,富贵当共享之!”
“请讲!”
鲁肃的镇定自若,真令孙权有点刮目相看,自从接掌江东以来,差不多每天都有士人前来投奔,精力充沛的孙权也打起了十二倍的精神来接见他们,印象中,这些人或谦卑,或狂傲,或满口阿谀奉承,但无论谦卑、狂傲、阿谀奉承,这些表象都掩饰不了底下的事实——那就是乱世的风暴、生计的窘迫,让这些素来以门第自傲的家伙不得不丢弃自尊,如买春女般搔首弄姿寻求一个买家!
然而眼前这位鲁子敬却毫无卖弄之意,甚至已经与自己合榻对饮,他还是淡定地坐在面前,不急于表白忠心,也不急于阐述主张,孙权几乎要产生错觉,莫非是他孙仲谋来到了这里,向这位鲁子敬乞求一官半职。
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谋!更何况以周公瑾的智慧,断不会找一个呆子来戏弄我!
孙权沉思片刻,斟酌用词,他慢吞吞地说:“如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我继承了父兄的余业,很想如春秋乱世之际的齐桓公、晋文公那样有一番作为,先生既然来了,就教教我吧?”
鲁肃听了这一堆话,只是摇头。孙权急了,先生摇头是什么意思?
摇头就是不行嘛!
鲁肃端正坐姿,一本正经说了一句话:“这件事,恐怕我是爱莫能助!”孙权急了:爱莫能助又是什么意思?你大老远跑过来,坐在我孙权的榻上又吃又喝,就为了来说一句“爱莫能助”?
鲁肃还给孙权解释为什么爱莫能助:“春秋那时节,天子虽然衰微,可是没有强大的权臣。所以齐桓公、晋文公能够尊王攘夷,可是现如今不行!”
鲁肃说到这里,又扯到西汉初年:“当年高帝(刘邦)为什么不能做齐桓公、晋文公,因为有项羽!如今的天下大势,和高帝当年擦话不多。”
鲁肃问孙权:可知道今之项羽是谁?”
“今之项羽——莫非是曹操?”
“然也!”
“那又当如何?”
鲁肃说,既然不能做齐桓公、晋文公,那就没办法,只好做汉高帝(刘邦)了!孙权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鲁肃说,做汉高帝(刘邦)啊,这是他们逼得,没办法的办法。
孙权一时头脑有些转不过弯来,现下的孙权,不过是个江东六郡的割据者,而且地位不稳,眼前这个比他大八、九岁的书生,却一张嘴,跟他说什么做汉高帝(刘邦)?
孙权的第一反应是:此人已经疯了。
鲁肃并没有疯,他的思路清晰无比,他告诉孙权:“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也不是孙权一下子就能消灭的!”孙权想,你这话没错,却是十足的废话!
可是鲁肃接下来就告诉他这不是废话。既然“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孙权该怎么做呢?鲁肃认为,他应该“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但这个“观”不是消极的观望,而是积极地运营。如何运营?北方的曹操正和袁绍打得不可开交,无论谁取胜,平定中原,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在此期间,孙权恰好做一件事。什么事呢?不是北伐,而是向西!
江东的西方,是刘表的荆州,再往西,是刘璋统治的益州。夺取这两州的难度,显然小于北伐曹操,况且,一旦夺下荆州和益州,整个长江天险便在孙权的手中,据守这片辽阔土地,进可以讨伐中原,退可以称王江东,这和当年汉高帝刘邦占据关中为根据地,进军中原与项羽逐鹿天下,完全是一个道理!
东起江东,西到西川,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这便是鲁肃为孙权规划的天下霸业蓝图。这份蓝图,将中国的南方半壁江山囊括其中,如果得以实现,那么南北朝时代就将提前到来。
时为公元200年的秋天,距离孔明为刘备规划天下三分的蓝图,将近七年。当鲁肃与孙权合榻对饮、规划天下霸业蓝图,诸葛亮尚在南阳高卧其歌,至于刘备,更在官渡的河北军阵中为袁绍的天下谋划。
鲁肃规划的这霸业蓝图固然诱人,对于当下的孙权来说,却只是一张画饼,只闻其香,不能填饱肚子。孙权现在要考虑的,还是如今怎么管理好江东。
不过,鲁肃的话足以激动孙权年轻的心,毕竟他二十岁都不曾满,当下的任务是保守江东,五年之后呢,他的目光该不该投向荆州?十年之后呢,他的目光该不该投向益州?在鲁肃进言之前,孙权一直为如何接管好江东而烦恼,如今孙权的心却豁然开朗了,天下不仅仅是江东而已,荆州、益州,还有中原……江东,只是第一步而已!
这意味着什么呢?鲁肃退下后,孙权回味着他的余音,忽然之间他明白了:这意味着他可以超越父兄,不错,江东基业是兄长孙策留下来给他的,可是如果再拿下了荆州、益州乃至天下呢!
这将是孙仲谋的天下野望!孙权兴奋地起身,凝望窗外,已经是亥时人定,但是孙仲谋的心中,却是旭日冉冉东升的景象。
第二天一大早,孙权把周瑜、张昭找来,打算和他们聊聊鲁肃的天下蓝图是否可行。
周瑜与张昭进来的时候,一脸严肃。
周瑜说:“朝廷的钦差来了,已经抵达吴郡!”孙权说好啊,那就见见呗!
张昭立刻提醒孙权,对待这件事,千万马虎不得!朝廷对江东的态度,尚不明朗,钦差带来的圣旨,是恩准孙权接替孙策、掌管江东,还是另派其人,不得而知。
张昭说:如果朝廷恩准接替孙策、掌管江东,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如若不然,便需采取特别的行动。孙权诧异,如果朝廷不准,我们又能采取什么办法呢?难道杀了钦差不成?
周瑜接过话茬,杀倒不必,不过一旦如此,我们就必须如此如此。周瑜所说的如此如此,其实就是胁迫钦差,让他按照江东的意思宣读圣旨。
关键在于,只要诸文武听到钦差口中念出来的是让孙权接替吴侯云云,孙权便取得了在江东行使权力的合法地位。至于圣旨上究竟写了什么,倒是次要的,因为圣旨不是一般人能看的。
周瑜又说,他已经封锁了钦差南下的消息,目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此事。
那么,钦差是何人呢?张昭露出微妙的神情,他告诉孙权,这一会来的,却是一个老相识。
孙权糊涂了,我们在朝廷里有什么老相识么?
17.故人自北方而来
朝廷的钦差抵达吴郡是建安五年的初冬,其时江东的天气还未变冷,甚至还有开花的树,人称小阳春。孙权的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不知这位钦差,会不会给他带来温暖如春的好消息。
此次担任钦差的人物,果然如张昭所言,是江东的老相识。他便是张纮。张纮此来,带了两份文书,一份是关于孙权的,一份是关于自己的。
在正式宣读圣旨之前,张昭曾秘密拜访张纮,希望多少套点内容出来,至少是凶是吉,心里有个数。张纮却很不买老朋友的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对张昭说:“圣旨岂是可以随便看的!”他告诉张昭,其实他也没看过内容,圣旨的封带封印都是完好无损,不信你看看。
张昭气歪了鼻子,一句话没说就回来了,他告诉孙权,原来张子纲已经变心了,他如今以朝廷命官自居,根本不念旧情。孙权倒是很镇定,他问张昭:“张子纲的表情如何?”
张昭说,许都的伙食不错,这家伙红光满面的,表情么,看上去很平静,我发怒的时候,他就跟没事人似的。孙权看看周瑜,两人露出会心的微笑,弄得张昭一头雾水。
周瑜说,既然如此,我们也放寛心好了。
周瑜的理由是:张纮身为钦差,自然不能透露圣旨给我们知道。但是他毕竟是江东出去的,又是先大将(孙策)看重的人,不会真的不念旧情。如果圣旨内容对江东不利,他的脸上必然会显现出忧虑表情,如今他镇定自若,说明没什么问题。
张昭反驳说,万一他真的不念旧情,怎么办?
周瑜笑,张子纲何等聪明人,如果圣旨内容对江东不利,这个钦差当得可就危险了!他就算为自己考虑,也得掂掂份量。既然他来了,又那么若无其事,我看问题不大!张昭还是半信半疑,他听说,朝廷似乎给张纮委派了一个地方官的职务,我看张纮是被收买了。
为了迎接圣使,孙权隆重其事地沐浴、焚香、更衣,这才接见钦差张纮。当着张昭、周瑜、程普、韩当等一班文武的面,张纮宣读朝廷的圣旨。
心中没底的张昭多少有点紧张,至于周瑜,其实——虽然做了乐观的估计,他还是在帐后埋伏了一批刀斧手——以备万一。对于江东而言,这的确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虽然说朝廷的权威,早已经日落西山。可是一个合法的权力认定,可以减去很多麻烦。对于孙权来说,目下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利用朝廷的名义否认他的合法地位,掀起一场战乱。
其实孙权等人所不知道的内情是:当孙策遇害的消息传到许都,曹操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借此机会讨伐江东,解除后患。不知是什么用意,曹操曾经把这个意思透露给来自江东的张纮,是觉得张纮对江东比较熟悉,因此垂问,还是他根本就不信任张纮,打算测试他是否对朝廷忠诚?
张纮不顾嫌疑说:“利用别人的丧事,不符合道义,有损朝廷的形象。何况江东本来是忠于朝廷的,一旦不能攻克,反而化友为敌。”
曹操说,那按你的意思,该怎么处理江东问题?张纮说,厚待孙权,以德服人,渐渐地收揽人心,不战而胜。
曹操说,这样有用吗?张纮说,据我所知,张昭这些文官,早已向往朝廷,只有周瑜那些人,死心塌地追随孙氏,如果朝廷下点功夫,像荆州那样,一定会收到良好效果。
这句话打动了曹操,对荆州,曹操下了大力气拉拢刘表的部下,许多文武,都亲近朝廷。这一次官渡之战前夕,听说刘表有意与袁绍勾结,曹操立刻派人发动荆州南部,结果长沙、零陵、桂阳三个郡连兵起义,在荆州的后院燃起一把大火,这也是刘表无法配合袁绍给曹操添乱的最主要原因。
如果按照荆州模式,对江东同样实施公关工作,从内部瓦解他们,对于正全力以赴对付袁绍的曹操来说,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曹操最终被张纮说服,上表推荐孙权担任讨虏将军、会稽太守,又任命张纮为会稽东部都尉,辅助孙权,并相机而动,实施内部公关工作。
其实,曹操这是让张纮做卧底,策反孙权的部下。但这是曹操的单相思而已,南下的路上,张纮的心早已经飞回了江东,他怎么可能真的为曹操做卧底呢?
想到这一点,张纮面露微笑,随着他读完圣旨,张昭、周瑜等人终于也松了一口气,帐后的刀斧手可以撤了,孙权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可是怎么没有提到吴侯爵位的继承问题呢?对于这个细节,一般人都会忽略,可是年轻的孙权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对于江东,曹操毕竟还是留了一手。
宣读圣旨后两天,孙权的母亲吴夫人说要见见张纮。
主宾落座,寒暄了几句话之后,吴夫人便直奔主题。“张校尉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纮听夫人称他为校尉,眼眶一红,当初在孙策部下,他的职务就是正议校尉,夫人这么称呼他,意味着她还是把张纮当做自己人。
“我么,是个随波逐流的人。”
“随波逐流么,怎么讲?”这回答让吴夫人和孙权都很有些诧异。
张纮解释说,他说当初他本来想辅佐孙策,可是一趟出使,却让曹操把他给留下了,于是他想效忠朝廷,但曹操又不给他机会,这不,又回到了江东。
说起当下,张纮一脸苦笑,如今他是两边不讨好,曹操那边,总以为他是江东的人,江东这边呢,又把他当做是朝廷派来的卧底。张纮的话并非简单的发牢骚,就在昨天,还有不少人向孙权进言,说张纮此次回江东,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些情形,其实吴夫人也知道,孙权以为母亲会因此安慰张纮几句,可是母亲却板起脸来:“张校尉,这可不像是你啊?”
这会轮到张纮不明白了。
“张校尉抱怨别人不理解自己的心意,这是实情。可是,为什么你不能向别人袒露自己的心意呢!人生,不就是如此么?”
张纮吃惊地听见吴夫人说:“张校尉,我请你与张子布一起辅助仲谋,他毕竟太年轻了,有很多事,需要你的提醒!”
接着一边的孙权也开口说:“张校尉,朝廷任命你的职务,是会稽东部都尉,请你明天就去上任吧!”
来此之前,还有人怀疑张纮一旦就任会稽东部都尉,就会在孙权的后方积极策反,等待机会成熟,也就是曹操南下的时候,张纮便从孙权的背后给他一刀,来个里应外合。孙权让张纮出任会稽东部都尉,意在向众人显示他对张纮的充分信任。
“之后,再请子纲回到吴郡,参与军机谋划。”
张纮不禁泪落眼眶,孙权不禁信任自己,还做了周密的安排,为他重返军师岗位铺平道路,如此用心,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岂不令人对他刮目相看?
对孙权一见倾心的,又何止张纮一个,回到私宅的鲁肃,突然发现家里不知何时,添置了许多衣服、帏帐以及各色做工考究的家居用品。
鲁肃问他的老母亲:“这些物品,从何而来?”母亲说:“是周瑜送来的。”
“哦,是公瑾么?”
“他说,是讨虏将军命他为我们家添置的。他还说,还有一些物品,一时准备不齐,过几天再送来。”
鲁肃想:原来是主公!
几日前,有人告诉鲁肃,他在江东的前途,恐怕是渺茫无希望了。
“为何?”鲁肃还沉醉在与孙权对饮叙谈理想的余音之中。
“张子布很不喜欢你,他在将军前说了你不少坏话,什么年少轻狂、粗疏乱语等等。”
鲁肃默然,张昭是江东的首席谋臣,自己为张昭所厌恶,看来他在江东的前途,真的是渺茫无希望了。但是就在鲁肃将要失去希望、怅然升起放弃念头的时刻,孙权却命人送来这些家居物品,显然,他绝非随意动作。
“子敬,送你这些家居,是希望你在江东安顿下来,适当时候,自然会重用阁下!”
鲁肃体会孙权的用意,难道就是这个意思么?
说起张昭,他为什么这么厌恶鲁肃呢?说实话,就连张昭自己,也不太能说得清。是嫉妒心作祟么?张昭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一点,难道说身为江东第一文官、首席辅臣的张子布,会嫉妒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文人么?当然不!
后来张昭想明白了,他之所以厌恶鲁肃,是一种担心使然。他担心什么呢?他担心的是:鲁肃这样的年轻人,会将一种好高骛远的情绪感染给更加年轻的孙权,不切实际地做一些事,将江东带向莫测的方向。
是的,张昭认为,他有责任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孙策在临终之前,把辅佐孙权、守护江东的重任交给了他张子布,不就是看中了张昭的老成持重、周密谨慎么?想到这里,张昭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之所以讨厌鲁肃,是为了江东和孙仲谋,岂是为了一己之忿!”张昭自言自语。
次日张昭和往常一样旁若无人地入府,想和孙权聊聊他对鲁肃的看法。但是孙权不在府中,府中吏回答说:“将军出去打猎了?”
张昭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18.猎取江东人杰
孙策因游猎而遇刺身亡,不过几个月而已,孙权居然又迷恋上了游猎,悲剧难道要一再重演么?况且江东政局未定,孙权有什么理由,放下繁重的政务不管,沉迷于玩乐?
这日一大早张昭便守候在讨虏将军府前,他决心全力劝阻,必要时不惜以死相谏。
“张长史为何在此?”
孙权意气奋发地策马出府,意外地看到张昭,不禁一愣。
张昭大步向前,拦在马前说:“将军可是要出去狩猎?”
“狩猎嘛……”孙权显然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说,“不错,的确是狩猎!”张昭大怒:“将军忘了丹徒么?”
孙权愕然。
张昭卷起袍袖,唾沫飞溅,从当下说起,近说到孙权的父兄孙坚、孙策,远提到后羿(东夷首领,因沉溺打猎而丧命)、商纣王,古今贯通加上理论结合实际,简直将孙权骂了个狗血喷头。
孙权欣赏着张昭的慷慨激昂,等他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
“长史误会了,我虽然是出去狩猎,却不是飞鹰走犬、逐鹿射兔,而是猎取人才!”
孙权告诉张昭,他这几日拜访地方贤俊,寻找隐逸其中的人才,已经有所发现。
第一个发现,是诸葛瑾。
诸葛瑾,字子瑜,出自琅邪诸葛家族,先祖诸葛丰,做过司隶校尉(相当于北京卫戍军区司令),也算是名门子弟。因为父亲早死,他带着弟弟诸葛亮等一家人投奔叔父诸葛玄。五年前,诸葛玄被任命为豫章太守,弟弟诸葛亮等都跟随叔父去了豫章,可是诸葛瑾却没有随行,而是来到了江东。
世事如烟,不堪回首。诸葛玄后来被驱逐,失去太守职位,只能流亡荆州,投奔老朋友刘表,不久病故。从此诸葛瑾再也没有听说过弟弟诸葛亮及其他族人的消息。
一个偶然的机会,诸葛瑾与孙权的姊婿在曲阿相遇,交谈之下,对诸葛瑾大为赏识,因此推荐给孙权。孙权会晤诸葛瑾,顿时生出相见恨晚之感。
于是诸葛瑾成了孙权“猎人才”的第一个战利品。
第二个发现,是在会稽的一片瓜田里,猎取了步骘。
步骘,字子山,也是避难江东的江淮人士,单身隐居在会稽郡,因为贫困,只能以种瓜谋生。当时会稽有个豪强焦征羌,横行乡里,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步子山为了生存,只能向焦征羌送礼。
送什么呢?步子山一无所有,只有地里几个瓜可送。于是步子山带着自己种的瓜,献给焦地头做见面礼。焦地头哪看得中这几个瓜,躺在榻上根本不待见步子山等人。步子山在门外苦等,同去的朋友看不下去了:“焦地头欺人太甚!”劝步子山离开。
步子山不走:“我们是为了什么来这里呢?”
“与焦征羌结交。”
“既然是为了来讨好他,为什么又生气离开,这样做,岂不是把事情搞得更糟!”
“话虽如此,但士可杀不可辱,他也太欺负人了!”
正当争论之时,焦征羌却传话下来,要请步子山一行人吃饭。
那就吃吧,但是等到开饭,才知道原来是更大的羞辱。焦征羌自己坐在帐中,山珍海味享用着,而步子山一行人,却被安排在门外的空地上,每人面前一张小桌子,一小盘饭、几样蔬菜而已。
“可恶!”朋友们几乎要掀翻台子,却被步子山阻拦。
“我们也不过送人几个瓜,吃点蔬菜,不是合情合理么?”
步子山神色自若,大口将饭菜一扫而光,然后极有礼貌的告辞离开。
说来奇怪,此后,焦征羌再也没有找过步子山的麻烦。
这个种瓜人的故事,激发了孙权的兴趣,他在会稽会晤步子山,这才发现,这个种瓜人,其实仪表堂堂。
“焦征羌如此羞辱你,为何不杀了他,这才是男子汉的作风吧!”
“人情世故,总是鄙视穷困。步骘无能,所以贫贱。既然贫贱,焦征羌鄙视步骘,也合乎人情,不算是羞辱吧!”
“说来说去,你是害怕焦征羌!”
“这话不对,我因为贫贱而被焦征羌看不起,我的敌人是贫贱而不是焦征羌,我为什么要杀焦征羌,我应该打败贫贱才是!”
“说得好啊!”
于是步骘成了孙权“猎人才”的第二个战利品。
然而令孙权苦恼的是:虽然他成功地猎取了诸葛瑾、步骘等人,可是他们都是来自北方、流亡江东的异地人才,孙氏要扎根江东,还是要取得江东本土俊杰的支持才行,可是江东本土大族除了与孙氏关系密切的朱氏家族之外,几乎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如今孙权的讨虏将军府中,依旧是清一色的外来人口:
张昭: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
诸葛瑾:徐州琅邪(今山东诸城)人;
步骘:徐州临淮淮阴(今江苏淮阴西北)人;
张纮:徐州广陵(今江苏扬州)人;
严畯: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
甚至武将序列中,也很少本地精英:
周瑜:扬州庐江舒县(今安徽庐江西)人;
程普:幽州右北平土垠(今河北丰润东)人;
韩当:幽州辽西令支(今河北迁安)人;
黄盖:荆州零陵泉陵(今湖南永州)人;
太史慈:青州东莱黄县(今山东龙口)人。
其余众小将,如周泰是九江下蔡(今安徽凤台)人,蒋钦是九江寿春(今安徽寿县)人,陈武是庐江松滋(今安徽宿松)人,徐盛是琅邪莒县(今山东莒县)人,潘璋是东郡发干(今河南濮阳)人。
算起来只有吴郡太守朱治是丹杨故鄣(今浙江安吉)人,虞翻和小将凌操是吴郡余杭人、董袭是会稽馀姚(今浙江余姚)人,属于江东本地俊杰。在整个孙氏阵营中人数未免太过单薄。
如果说当初孙策志在天下,江东俊杰的缺席可以忽略。那么如今志在的孙权如果仍然得不到江东人的支持,实在是无可谅解。
虽然孙权年少,但也明白单凭一群外来流亡之士是无法长期统治江东。
“孙权的江东之志,就从选拔本土之英杰开始吧!”
19.十二岁族长
吴郡东部有个娄县,云间在娄县境内,有低矮的山丘,往东南方向去,便是海。海风吹拂着孙仲谋的面庞,二十岁的他已经颇有些须髯,因为色泽略有些偏红泛紫,亲近之人多戏称他为“紫髯”。
“紫髯”在吴郡一带寻访已有多时,诚如他对张昭所言,他是来猎取人杰的。数日以来的巡游并非毫无目的地漫游,而是渐渐地锁定了目标:
这便是江东首屈一指的士族大家云间陆氏。
陆家是江东的大族,可是追根究底其实也来自北方。战国时期,齐宣王的儿子田通受封于平原陆乡,从此以封地为姓。传承五世到陆贾,正值楚汉相争,学问通融百家、口才出色的陆贾成了刘邦的谋士之一,此后历经惠帝、文帝时代,他都是大汉帝国的外交重臣,二度出使南越国,成功化解南越危机。
陆贾有个儿子叫陆烈,曾经在吴县做县令,因为深得民心,在死后被吴人迎葬于吴地胥屏亭,陆烈的后代也从此在江东定居下来。
百年之后,当年的移民家族陆氏已经成为江东的土著大姓。然而令孙权最感兴趣的一点却不是这个家族究竟如何庞大,而是云间陆氏的族长居然也是一个年青人,算起年纪仅仅比孙权年长一岁而已。而追溯他担任族长时的年龄,竟然只有十二岁而已。
这位堪称吴郡陆家史上最年轻族长的男子便是陆议(字伯言)。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本可以顺风顺水地度过人生,然而命运却令他十九岁的人生充满荆棘,十岁丧父,投奔时任庐江太守的从祖、当时的族长陆康。陆康实在待他很好,供给衣食、让他与自己的儿子陆绩一起读书,更时常把他叫到书房,给他殷切地教诲。
“我们陆家,自从汉初南迁江东以后,世代是江东的人望,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大的势力,而是因为我们世代坚持自我锤炼、不敢懈怠,所以极少纨绔子弟,如松柏长青,直至今日!”
陆康有时又会很严厉:
“你失去了父亲的慈爱,那又如何?上天不会因你失去父亲而特别怜悯你,你却要因此更加锤炼自己,使自己坚强,这才无愧于陆家的子孙。若是终日怨天尤人、自我悲戚,便如秋天的落叶,被狂风卷去,无处寻觅!”
年近七十的陆康,每日坚持射箭、舞剑,处理政务之后,又到书房,手不释卷。
“古代的士大夫,通晓六艺,所谓礼、乐、射、御、书、数,一样不废。如今的士大夫,读书不通,射术不精,只知相互吹捧,奉承上司、欺压良善、酒池肉林、狎妓玩乐,倒是无师自通。我们并非中原的袁家,平步青云给你三公做……上马能骑射,下马能成章,读书不倦、百步穿杨,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陆家的子孙,不能仿效豪门的醉生梦死,如今乱世将至,更不能懈怠!”
即便是读书,陆康也不仅仅让儿孙专读《论语》、《春秋》(这是当时最热门的学问,是打通仕途、名闻天下的金砖,可谓“学好《春秋》与《论语》,走遍天下都不怕!”),更让他们广泛涉猎兵书、星象、历法、算术等等(陆康的儿子陆绩,后来就以博学闻名,曾作《浑天图》、《易经注解》,流传于当时,后来毁于战乱,失传)。
当袁术派使臣来借粮时,有人劝陆康多少借一点,以免招惹祸害。
陆康不以为然,他认为庐江这块肥肉既然已经被袁术看中,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就算陆康狠下心来,从老百姓的口粮中搜刮下一半给袁术,他也不会就此满足,必然再来索取,到最后,庐江的百姓如何得活?
与其把粮食喂饱敌人来攻打自己,倒不如把粮食留在自己口袋里,一旦城池被包围,艰苦的持久战,这些粮食就意味着存活的可能。
因此,陆康一面向朝廷上表,报告袁术的狼子野心,一面加固城墙,防备袁术的进攻。
“即使袁术用兵,我又有何惧?庐江的城防,加上上下齐心,攻人不足,自守有余!”
但是出乎意料,袁术没有来,孙策却来了。
“没想到是故人之子?”
对于陆康来说,孙家并不陌生。孙策的父亲孙坚,也是江东出身。当年陆康的侄儿在宜春做县长,遭遇叛军的围攻,是孙坚带兵驰援,击溃叛军,解了宜春之围。
孙坚是公认的猛将,他的儿子孙策虽然年幼,却有乃父之风,只是可惜,如今居然以敌将的身份来见。
当夜,陆康在书房里想了很久,第二天,他把一些年轻的属官召来,给他们放假。
“公务虽然繁忙,按期休假也是朝廷的法度,我疏忽了这一点,实在抱歉。现在给各位一月的休假,各自回乡去吧!”
“陆公,听说袁术要来攻打庐江,我等这么能在此时离开呢?”
“不过是些谣言罢了,听说袁术与他的兄长袁绍交恶,我看一时半会儿他是顾不上庐江了!”
属官们离去之后,陆康又把陆议喊到书房:
“在儿孙辈中,你的年岁最长,见识也超过他人,我现在命你带着家族中妇孺回江东,可明白么?”
“祖父大人不回去么?”
“我是朝廷任命的庐江太守,怎能轻易离开……休要多问,照我的意思办就是了!”
其实陆康的用意,十分明显,他遣归臣僚及家族中的年轻人,是希望为这些家庭留下希望,而他自己,已经下了与庐江同存亡的决心。
陆议虽然年幼,却也听出了祖父话中的诀别之意,他泪流满面,不愿离开。
“这便是乱世的人生,何需悲伤!”
虽是这么说,陆康的脸上,也不禁老泪纵横。陆议等离开之后,陆康在城中公示,告知敌人将至,欲避此难者,速离此城。
“到处是杀人放火,哪里又是乐土?我等是庐江人,何需离开!”
“不要嘴硬,好似不如赖活,等战争结束也可以回来!”
想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心坚如铁的人,庐江的兵本来不多,但现在所有留下的人都成了兵,加上充足的粮食,力量不容小视!陆家也只是走了妇孺,留下的多达百余口,是家族的全部成年男丁和部分不愿走的妇女。
孙策的兵不久便到了,庐江城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孙策射书进城说:“陆公擅长治理地方、安抚百姓,短于军事,不如委城而走,策必让出一条道路,成全乡故情谊!”
陆康大笑,他回信说:“老夫已经七十岁了,史书上有七十岁的降敌太守么?”
庐江城守了两年,许多休假的官吏、外出的庐江人都偷越战线回城抗敌,当粮草渐近,陆康病重,人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朝廷和友邻的救援上。然而庐江人所不知的是:长安的朝廷,自身难保,汉献帝在凉州军人的挟持之下形同囚犯,长安的米价炒到了一斛米五十万钱。友邻呢?近处,九江已经落入袁术之手,朝廷任命的扬州刺史刘繇无法去州政府所在地寿春上任,只能到长江南岸避难。远方,曹操正和吕布大打出手,陶谦奄奄一息,刘备在床前哭哭啼啼……
当时陆议已经带着妇孺回到江东,听闻城破噩耗,云间正是海风咆哮的季节,来自东南海域的大风携来大量降水,狂泻在云间的土地上。陆议策马在风雨中狂奔,直到海边,他跃身下马,挥舞着手中马鞭,击打着汹涌的波浪。
“苍天,你何其不公!良善正直的,你便去作弄他、祸害他,邪恶奸佞之辈,你却奉迎庇护,你如此不公,何为苍天!”
陆绩拍马随后赶到,从身后抱住陆议:
“你忘了父亲身前所言么,苍天,无所谓公正,所谓公正,只在人心罢了!苍天不会赐人以公正,人唯有自己去争取!父亲虽然死了,可是死如其所,大汉史册上,有几个太守,能如父亲那样重如泰山地死去!”
“你说得那么好,可是有什么用,我们陆家的长辈,全部死在了庐江,或战死,或饿死,那么惨,是为了什么?”
“这就是乱世,如果一切都能得到解释,那还是什么乱世!”
“乱世么!太平时节,横行官场的不也是那些邪恶奸佞之辈,究竟什么世道,才是真正的盛世?”
风雨中,两个少年的脸上流水如川,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们的叫喊,也渐渐淹没在雨声中,听不清楚!
建安五年的深秋,一行人马进入娄县县城,正是巡视各县的孙权等人。
“陆家聚居在华亭、云间一带么?”
“正是本县境内!”
“当下是谁执掌陆家?”
“陆家的长辈都死在了庐江,如今陆家辈分最高的是陆康之子陆绩,但他的岁数比他的侄儿还小些,所以把族长之位让给了侄儿陆议。”
“哦,也是个年轻人。比我还小两岁,当家不易啊!”
油然而生的感慨,与其说是再感慨陆议,倒不如是在说孙权自己。同样是年少当家的孙仲谋,忽然产生了想见一见陆议的冲动。
因为张昭不在身边,孙权可以自作主张,他雷厉风行地立刻派人到云间召见陆议。
孙权的鲁莽立刻在云间陆家引起轩然大波,其时陆议正在书房读书,听闻此报,立刻把族人找来商量。
刚一说出话题,立即有人大喊:
“见他作甚,不如装病,不去便是!”
“装病便是示弱,见他又何妨?”
“还是不要理睬,晾在一边为好!”
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人提出:
“要我说,现在倒是个好机会,听说娄县城里兵不多,不如我们集结家丁,杀他个措手不及!”
陆议把目光投向陆绩,征求他的意见。
“听说孙仲谋这个人,与他的父兄不同,我倒觉得不妨去看看。”
“什么话,你是不是要做他的部属?小子你忘了庐江的仇恨么!”
“孙氏占领江东,已是定局。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且慢,说不定这是一个圈套,目的在于诱杀我等!”
“要杀我们,早就千军万马过来了,还诱什么杀!”
七嘴八舌的议论,令陆议感到烦躁,他霍的起身:
“不必多言,我已经决定了!”
陆议环顾众人,他们都是庐江劫难的逃生者,也是家族的未来。若因为拒绝孙权的接见而招来兵马,云间便是一片尘土,祖父陆康当年的嘱咐便一切成空。
“我当一人去赴此约”陆议对陆绩道,“如果被杀……家族便交给你,是逃是留,你来决断!”
陆议挥袖而起,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一点:庐江劫难之际,他带着族人们逃回了江东;然而倘若这次自己被杀,陆绩又该带着族人逃往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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