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议走过长廊,引路人为他推开长廊尽头的房门:
“请在此稍候!”
说罢引路人转身离去,陆议打量着这房间,简单的陈设,却还干净素雅。
屋内并不止陆议一人而已,窗边站着一人,他背对着陆议,所以陆议看不见他的脸,可是听声音,也是个年轻人,听口音,是吴、会一带出身。
“也是来晋见将军的么?”
听他这意思,他亦是召来见孙权的。但是以背示人,未免太失礼。
“是!”陆议谨慎地回答。
“以前没见过将军吧?”此人继续无礼地以背示人,却又过分地好奇。
“不曾见过!”
“将军是个话不多的人,与他说话,尽量要简明扼要,才会得到他的欣赏!”此人话又甚多。
“哦!”
“若是唠唠叨叨、不知所云,便会被将军厌恶,将军乃是善于知人之主。”
“哦,若是善于知人,倒是为主公者难得的长处!”
“将军召阁下前来,想必阁下颇有才华!”
“人各有其能,在于如何使用而已!”
“阁下所言甚是,听阁下的口音,似是本县人氏?”
“这判断倒也不错!”
“本县名士,陆家号称望族世家,阁下莫非姓陆?”
“在下正是陆议!”陆议心中突起疑窦,“阁下是…”
“我的名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到这里来,虽然是应将军的召见,可是心中一定也怀揣自己的目的吧?”
“这个么……倒也无需隐瞒,在下想知晓讨虏将军乃是何等的人物?”
“呵呵,阁下到也坦白,不过也够奇怪,到此地来晋见将军的士大夫络绎不绝,都滔滔不绝述说自己的平生抱负,企望得到青睐!而阁下,只想知晓讨虏将军乃是何等的人物么?”
陆议不语,他没必要对这奇怪的陌生人有问必答。
“哦,阁下不说,我其实也猜出几分,知晓讨虏将军乃是何等的人物么,乃是阁下的第一步,其后应该是……”此人自言自语,完全陶醉在自我的推断之中,“明白了,若此人不堪,便舍弃他!若此人才器堪为一代雄主,便辅佐他,这也是顺其自然的想法啊!”
“这些话可都是先生自言自语而已!”
“是啊,不错,其实在下也有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不如阁下可能破解?”
“议非智者,恐不能解?”
此人完全不顾陆议的推辞,真是令人无语。他说:“就如这位讨虏将军,弱冠之年,论资质实在一般,才学也不过中等而已,虽然有一点治国的理想、恢复天下太平的抱负,可是不知从何处入手,似这样一位讨虏将军,究竟是辅佐他好呢,还是抛弃他为妙?”
陆议一愣。
“若是如阁下所言,此君有向善平乱之心,虽然才器稍逊,如能容人之短、伸人之长,知民之艰辛、得一方之人望,未尝不能成为一位明君!”
陆议说完,便后悔自己的冒失多言,这莫非是一个圈套?
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屋内依旧是他们两个。
“原来如此!不过,在下也略有耳闻一些恩怨曲折,听说孙讨逆曾经救援过陆氏,可是孙破虏却因为袁术的缘故,曾经攻破庐江,与陆家结怨。恩与怨,孰轻孰重?是与非,如何道得明,却也不是一件易事!”
这一番话,直接击中陆议的心事,陆议完全无法回答。
“阁下不回答,诚然,这是因为阁下深陷其中,无法化解得……嗯,若是这样说,孙破虏攻打庐江之时,乃是袁术的部将,罪魁祸首在于袁公路,如此解释,是否可以化解两家的心结呢?”
陆议刚想回答,此人却摆摆手,示意他话未说完。
“唉,恐怕还是不容易,江东人乃至后人都会说:陆家的子孙,为了功名利禄而忘却家族仇恨,世人可唾弃之!可是……若陆氏子孙不愿化解,世人又会说,这些陆家的子孙,居然拘泥于短浅的私恨,舍弃了天下的大义,断绝了家族的兴旺!”
说到这里,此人缓缓地转过半侧身体,从侧面,可看见很是特别的髯,那髯是紫色的。
“哈哈,世人的议论,大抵如此!啰啰嗦嗦令人厌烦,自以为高明,却只见其表,不见其里!信口雌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是畏惧世人的议论而束足无为,岂不可笑!”
陆议更加怀疑:“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呵呵,在下已经说过,我是什么人,与君何干?君可自思,所为何?何所为?”
年轻人抚摸着自己的紫髯,大笑而去,房间里顿时只留下了陆议一个,回味方才的话语,只觉心潮为之澎湃!
这时,引路人进来说:“请君归去!”
“可是,还不曾与将军相见?”
“什么话,方才说了半晌话!难道阁下不知与君叙谈者,便是将军本人么?”
“什么,他便是孙仲谋!”
“对了,这是将军给你的留言。”
引路人递给陆伯言一卷竹简,陆伯言徐徐展开,竹简上只写了一行字:
“你我皆孤儿!”
21.大佬与小将
一个月后,孙权正式征召陆议入幕,担任令史(普通的文职属员),这只是很寻常的任命,职位也很普通无奇,可是却引起一班老臣的强烈反应。
“江东之人不可用!”
“这是什么话,我为江东之主,不用江东人,难道去用西羌、北狄么?”
“可是中原的士大夫流亡寄寓在江东而不得任用的还很多,将军应该优先考虑他们。”
“诸葛、步骘等流亡之士,我不是已经用了么。”
“即便是要用江东之人,也不应该用陆议,须知当年庐江一战,两家可是结下了梁子。”
“当年庐江一战,兄长是为袁术所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非兄长的本意。再说两家并非只有遗憾,父亲当年曾率兵救援陆家,可谓有恩于陆家。”
陆康的侄儿在宜春做县长,遭到盗贼围攻,多亏孙坚相救才得以解围。这件事,老将们多少都有些记忆。
“虽然如此,就怕陆议记仇不记恩,心怀二意。借着将军对他的信任,寻找机会接近将军……”
“不必说了。”
孙权明白老将的忧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陆议如果真的有刺客之心,那么征召他入幕无疑是引狼入室。
然而,孙权决心一试。陆议今年二十一,年纪与孙权相仿。
“孤不可能永远和一群老人治理江东!”
这便是孙权任用鲁肃、陆议的理由,为了这个理由,他可以冒险。况且在孙权看来,这个险不大。
“陆伯言会是行刺之人么?”
孙权不信,可是近侍们却不敢怠慢,一旦陆议接近孙权,他们便抽筋似地紧张起来,按着剑柄,瞪大眼珠瞅着陆议。
想来陆议在幕府之中也颇受孤立吧!
这样一来,反而不妙。孙权本来把陆议放在身边,是希望有所重用,可是现如今的情势看来,真是欲速则不达,陆议反而成了众文武眼中的钉子,欲拔之而后快了。
“呵呵,陆伯言你真的是刺客么?”
有一次孙权半开玩笑地问陆议,陆议回答说:
“这可说不准,一旦利剑在手,说不定真的会刺进将军的胸膛呢!”
左右都变了颜色,谁敢这么说呢?可是孙权大笑:
“好啊,看来孤真的不能留你在身边了,老人们的唠叨实在是吃不消啊!”
于是外放陆议去海昌做屯田都尉。
“海昌没有县令,你就兼管县里的大小事务好了。”孙权说,“这样一来,我的耳根也清净,你也可以一展抱负。”
陆议的离开让老将们松了一口气,可是孙权启用少壮派的决心并未改变,陆议到海昌上任后不久,孙权便把所有的小将都召集起来,老将们觉得奇怪:“将军打算带领这些小孩子去讨伐李术么?”
所谓“小将”,就是那些年轻而兵马较少的将校。虽然兵少,他们也自成一队,有自己的编制,相当于独立营、突击队。
然而因为年轻,难免遭到老将们的藐视:“说是小将,其实都是些小孩子罢了。”
但是孙权却有自己的打算,他为什么要动这些“小将”?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希望把这些小股力量集结起来,整编为有一定战斗力的作战军团。私底下不能言说的理由,则是孙权的威势尚且不足,无法整肃韩当、黄盖这样的军中大佬,所以拿小将开刀,建立威势的同时,补充自己的实力。
在大佬与小将之间,孙权选择了后者。
张昭一眼就看穿了孙权心中的小九九,他建议举行一个阅兵式,让所有的小将把自己的人马拉出来展示一番,视其情形,再做定夺。
孙权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回到内庭,他打算把这事跟母亲吴夫人也说说,看看母亲有没有什么意见。母亲虽然是个女流,但是为了江东的未来,这些时日以来,也常常参与军机要事。孙权知道,母亲对政治毫无兴趣,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护,她是担心孙仲谋这个小子不能胜任,所以特地旁听,为儿子把关。
这时已经是隅中时分,一束阳光射入内庭,孙权信步而行,忽然被夺目的光摄住双眼,几乎不能睁开。
这光,是刀背所折射的太阳之光,但是内庭之中,又哪里来的刀光剑影?
孙尚香收刀回鞘,笑吟吟地叫了一声“二哥!”
孙权的这个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爱上了舞刀弄剑,分别是弄花逗蝶的年纪,却俨然一个少年剑士。
“这样胡闹,怎么嫁得出去!”
孙权虎着脸,逗这妹子。但这妹子岂是轻易能唬住的,一切照旧。
“二哥不知道这世上有越女剑么?”
东汉明帝、章帝时代,江东会稽有个读书人赵长君,写了一本《吴越春秋》,在这本书中,写了一个越女剑的故事。故事中讲述有个越女喜好击剑之道,感悟出一套越女剑法。
“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动如脱兔、静若处子的越女剑法,据说被越王采纳,成为越国军士的武术必修课,取得了“当世莫胜”的效果。
孙尚香把越女挂在嘴边,意思是她喜好武艺,并不奇怪,更不是标新立异,不信有越女在前,充分说明:女流之辈,也可以舞刀弄剑!
孙权无语,其实他这个妹子容貌并不差,因为孙家的遗传基因,便是出美人。孙坚、孙策,都是美男子,母亲吴氏又是个美人,生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个丑八怪?
谦虚地说一句,与会稽史上第一美人西施相比,他这妹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她的个性要强,母亲和兄长们又宠着她,难免太过强势了。
太强势的女子,往往是悲剧的女主角。
孙权忽然想起一个年轻人的面庞,他觉得此人实在与孙尚香很是般配,无论年纪、才貌,甚至政治上的考虑,都堪称妙极!
孙权把这个意思告诉母亲,吴夫人倒也同意。
不想这话,却被孙尚香无意中听到,虽是听不清对方的姓名,却知道了是要将自己出嫁。
在孙尚香看来,出嫁这件事,可真是烦人,远不如练剑那么惬意自在。
阅兵的日子很快到来,孙权亲自检阅,张昭、周瑜自然要陪同,就连母亲也欣然到场,孙权以为这一定是孙尚香的杰作,因为母亲的到场,她顺理成章地也陪同前来,护在吴夫人身边。
老实说,这是一场并不好看的阅兵式,诸小将的兵少而杂,稀稀拉拉、服色不一,这正在孙权的意料之中,他可以合并人马,该撤的撤,该并的并。
然而,其中一支人马引起了孙权等人的关注,这支人马虽然数量不多,但是统一穿着绛红的战袍,精神抖擞,非同一般!
“这是谁的队伍?”
张昭忙不迭说:“别部司马吕蒙。”
看得出,孙权格外欣赏吕蒙这员小将。这令张昭心中欢喜,自从周瑜推荐的鲁肃得到孙权格外看重以来,张昭一直以自己所荐之人不受青睐而遗憾。如今这吕蒙,却是张昭当日推荐给孙策的人物。
正是在张昭的力荐之下,吕蒙接替战死沙场的姐夫邓当做了别部司马。
“哈哈,这小将有点意思!”孙权对妹子孙尚香说。但孙尚香努了努嘴,似乎并不以为然。但是孙权这句话,却让孙尚香产生了联想,难道说兄长为她相中的夫婿,就是这个吕蒙么?
于是,莫名地,孙尚香便十分讨厌这个叫做吕蒙的家伙。
22.要战胜狐狸,就要比狐狸更狡猾
孙尚香不喜欢吕蒙不需要理由,孙权不喜欢李术却有十足的理由。
六郡的太守人选,孙策都有周到的考虑。他自己兼任会稽太守,其他五郡:吴郡太守朱治,是江东本地人、孙氏老臣;丹杨太守吴景,是孙策的舅父、自己人;豫章太守孙贲、庐陵太守孙辅,是孙氏宗亲、自己人。
可是李术既非孙氏老臣,又不是孙氏同族,为什么能占据庐江这个要点呢?
本来,大家都认为最合适的人选,是周瑜。周瑜本身是庐江人,又与孙策关系特殊,看上去最适当不过!然而孙策却用了李术!
于是李术在众人疑虑的眼神中坦然地走马上任。
孙权认为:李术是一只狐狸,它不会真心忠于大哥孙策。当然,大哥也知道这一点,之所以用他,是因为孙策自信他驾驭得了李术这只狐狸,让他为自己所用。
诚然如此,孙策健在之日,李术尽心效劳、老实得很!
然而孙策一死李术便狐狸本色尽显,他肆无忌惮地挑战孙权的权威,孙权知道,这是因为李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富春小犬怎么会是汝南狐狸的对手呢?”
忍无可忍,孙权决定对庐江的李术动兵。
张昭提醒他:李术作乱的背后,存在曹操的支持。一旦我方出兵,曹操干涉,便会导致与曹操的正面对抗,这是目前的江东不能承受之重!
孙权说,正是考虑到曹操这个因素,所以才要加紧动手。现在他刚结束与河北的大战,需要休养生息。一旦曹操恢复过来,庐江的事可就真的难办了。
张昭觉得孙权的想法有些道理,但是完全当曹操不存在,贸然出兵庐江,也不妥当。似乎应该想个周全之策才是。
要战胜狐狸,就要比狐狸更狡猾!
孙权微笑:这个周全之计,已经有了。
张昭哦了一声,这一会,他倒是真的很意外。
孙权在案上写了个人名:严象。
严象是京兆人氏,与荀彧年纪相仿,关系也很不错,据说颇有才学胆识,被荀彧作为储备人才推荐给了曹操,袁术死后,朝廷正式任命他做了扬州刺史。
其实严象与孙权颇有渊源,孙权的“茂才”头衔,就是蒙这位老兄所举。
然而这位老兄,却被李术在建安五年给杀了。
张昭何等智慧之人,孙权一提到严象,他已经领悟到:
“严象是朝廷的命官,李术却擅自杀害;孙仲谋是身为严象的门生,论公、论私,孙仲谋都有充分的理由讨伐李术!”
张昭不禁拍案,此计甚妙!
然而仔细一想,却是十足的讽刺。当初孙策委派了李术,曹操则任用了严象,李术杀严象,多少有孙策支持的因素在背后。然而如今,孙权却只有用这个理由,才能安全地干掉敢于抗命的李术。讽刺啊讽刺!
孙权后来在给曹操的文书中这样写道:
“严刺史昔为公所用,又是州举将,而李术凶恶,轻犯汉制,残害州司,肆其无道,宜速诛灭,以惩丑类。今欲讨之,进为国朝扫除鲸鲵,退为举将报塞怨仇,此天下达义,夙夜所甘心。术必惧诛,复诡说求救。明公所居,阿衡之任,海内所瞻,原敕执事,勿复听受。”
大意是李术杀害了本州刺史严象,罪大恶极,孙仲谋为国除害,唯恐李术颠倒黑白、编造谎话请曹公出兵救他,曹公英明,不要听信他的胡言乱语。
然而个性多疑的曹操,又会不会被这封书信打动,默许孙权的行动呢?说实话,孙仲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很大程度上,他是在冒险。
二十岁的孙权不缺冒险的勇气,这正是张昭所担心的。
而孙权的对手——李术同样不缺冒险的勇气,他还有孙权不具备的狡猾。李术经营庐江已经一年多了,他是汝南人、袁绍的老乡,当初孙伯符拿下庐江之后,拨给他三千人马,上表给朝廷,推荐他做庐江太守。李术知道,这是孙伯符对他的格外器重。庐江不是个容易治理的地方,特别是陆康一役之后,庐江上下对孙策的仇视情绪极为浓厚。因此,自袁术以来,庐江走马灯似地换主人,就是不肯依附孙策。
在庐江,李术最常说的一句话是:
“术是大汉的庐江太守!”
在这里,他反复强调自己的汉官身份,尽管这个职位实质上是孙策任命的,但是李术有意淡化这一点,以减少民众的敌意。
这样做的效果其实不错,李术在庐江的政绩颇佳,他用了不太久的时间,便将庐江的局势安定下来。从此,庐江成为孙策监视中原动向、伺机而动的据点。
不久,李术在孙策的授意之下做了一件大事:当时朝廷正式委任的扬州刺史严象,在江淮之间积极活动。最初,江东和朝廷关系融洽,严象还察举孙权做了茂才。可是随着北方局势紧张化,江东也开始出现异动。
“杀掉严象!”
李术猜测孙策的目的,是通过谋杀严象,在江淮之间制造大混乱,为他出兵北上制造良机。李术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领会得不错,执行得也相当到位,严象在视察郡县时遭遇盗贼袭击,被杀。
李术没有想到的是,杀严象的第二年,孙伯符自己在丹徒遇刺身亡,北伐中原、争夺天下的计划流产不说,江东的主位由孙策那年幼的弟弟孙权接任,人心不稳。
这样一来,李术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的前途。
这一会,他将目光投向了许都。
李术的打算是:许都毕竟是朝廷所在,归附许都,符合大义。况且当下曹操正与袁绍对峙,正是用人之际,在这个时候投靠曹操,物超所值!
于是李术一面收纳来自江东的大批逃亡者,一面与许都联络。
这一联络,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原来曹操已经前往官渡,许都事务,完全交给首席军师荀彧主持,要知道,当年推举严象出任扬州的幕后之人,正是荀彧!两人私交甚好,李术之下尴尬了!
“此人乃反复无常之小人!”想必荀彧已经下了如此断语!
李术不死心,向许都方面辩解说杀严象乃是受了孙策指使,归根到底,罪魁祸首是孙策!同时为了表示与江东断绝关系的决心,李术以更加刚硬的态度面对孙权,当孙权向他所要流亡者时,他回信说:
“有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
李术写书信给尚在官渡的曹操,建议利用孙策刚死、孙权权威尚未树立的良机,派一支偏师讨伐江东,即可平定。他告诉曹操,江东内部矛盾重重,以周瑜、张昭为首的江淮派,以程普、黄盖等为首的老臣派,互不服气,江东本土家族,更是对孙氏心怀抗拒!
李术分析的头头是道,可惜他忘了一点,曹操现在的第一敌人是强大的袁绍,收拾江东,远未提上许都的议事日程,即便曹操有心,也是无力!
再狡猾的狐狸也有失算的时候,这一年的秋冬之际,江东的征讨军,渡江西进,叩击庐江郡城所在地——皖城。李术登上城头,望见城下盛大的江东军势,无法应战,只能闭门自守,求救于曹操。
围城月余之后,李术终于明白:曹操不会来救他了。
这是为什么呢?
李术不甘心,难道是为了严象,可是指使杀害严象的,分明是孙氏,为什么这笔账就唯独算在了我李术一人的头上呢?
到了这步田地,李术唯有死守,他如今的唯一资本,也只有皖城百姓对孙氏的抗拒意志而已。
可怕的庐江围城战曾是孙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战,历史会重演么?
23.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历史有时会重演,但不会每一次都重演。李术的抵抗坚持了不到半年,便被孙权摧枯拉朽般击破。一切皆如孙权所料,曹操拒绝了李术的求救,皖城成为一座孤城,而且百姓的抵抗意志低落。
当年孙策攻打庐江,围城两年才获得残胜。李术以为自己可以复制陆康的事迹,可是他错了:第一、当年的孙策不等于如今的孙权,当年的孙策乃是袁术的一粒棋子,而如今的孙权却是江东之主;第二、当年的陆康也远非李术可比,陆康做庐江太守,极得民望,陆氏家族又是江东的名门望族,在士大夫和百姓中非可小可,而李术却是孙策所委任的庐江太守,背叛自己的主人,对外得不到朝廷的支持,对内也民心不附。
孙权委任孙河接替李术,担任庐江太守。孙河本姓俞,因为孙策特别喜爱,赐姓孙。挺忠厚诚实的一个人,话不多,但做事果断有效率。在许多人看来,他的确是镇守庐江的不二人选。因此孙权一朝令下,众人心悦诚服。
至于罪人李术的首级则被送往许县,这一战是孙权的沙场初体验。首战告捷,孙权很是得意,他下令将李术的部属两万多人全部迁往江东,这是对他们参加叛乱的惩罚。而跟随孙权的大小将领则得到不同内容的奖赏。
孙权认为自己奖罚分明,然而他实际上犯下了一个大错。两万军民南迁,孙河的兵力薄弱庐江几乎成了一座不设防城市。更为糟糕的是,孙权还下令对皖县进行屠城,致使庐江人对孙氏的反感倍增。这样一个南北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在日后的若干岁月里成为了曹操遏制孙权的重要基地。
年轻气盛的孙权还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他雄心勃勃地把军事矛头指向荆州的江夏。孙权的用意,并非仅仅是扩张领地。江夏守将正是杀害父亲孙坚的荆州大江黄祖,攻克江夏,可以为父亲报仇,更足以树立孙权的威望。而这一点,正是孙权所需要的。
江东有一个传说,当年吴王阖闾死于对越国的战争,其子夫差即位之后,安排一个专人每日提醒他:
“夫差,你忘了句践是怎么杀死你老爹的么?”
这时的夫差,无论是在做什么都会推开一切,站起来大声回答:“不敢!”
三年之后,终于完成了破越的夙愿。
与夫差不同,孙权始终将杀父之仇默记在心,他从不说什么为父报仇的豪言壮语,但是他知道什么叫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是他本以为大哥孙策会完成这事业,未曾想到末了这事业竟交到了他的手中。
黄祖——多年来孙权对这个名字始终铭刻在心、不敢忘记。在消灭庐江的狐狸李术之后,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完成兄长未能完成的复仇事业。这令二十岁的孙权年轻的血管中热血沸腾,激动之情无以复加。
可是孙权的激情却遭到张昭的阻挠:
“李术虽然就擒,然而江东六郡尚未完全平定,山越不服,岂是西征江夏的时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个讨虏将军,到底是你做还是我做?”
一时愤懑的孙权忽然脱口而出,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张昭很吃惊,可是并没有惊惶失措,他平静地看了孙权很久,无语地退下。倒是孙权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而惊慌,他有一种直觉:麻烦了!
果然不久母亲便派人来召唤他,孙权明白,一定是为了张昭的事。
这些时日以来,母亲的身体渐渐不如往日那么强健了,岁月的痕迹在她的脸上已经无法遮盖,好几次她都梦见自己的夫君与大儿在云端呼唤,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孙权跪拜在母亲的病榻前,本以为会遭到劈头盖脸地一顿责骂,可是母亲并不提张昭,却说起了孙权与他的正妃谢氏。
“为何你们至今还未生下一男半女呢?是不是你对她太过冷淡的缘故。”
孙权支吾着说不出话,对于这位谢妃,他的确不太满意,可是究竟不满意在什么地方,他说不清楚,或许这是兄长和母亲硬塞给他的缘故罢。
“她本来就不是我选中的女子,又如何能不冷淡呢?”
可是这样说的话,一定会惹起母亲大怒。
好在母亲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究的意思,她的话锋一转,说起了不久前的任子事件。
所谓“任子事件”发生在孙权平定李术之后,朝廷派来钦差,要求孙权将儿子送到许都当官,实质上便是人质。
“将军尚无子嗣,如何送出任子?”
“曹公说过,无需拘泥,从子亦可。”
从子就是侄子,钦差这是暗示孙权可以把自己的侄子即孙策之子孙绍作为人质送往许都。
面对这个问题,不要说孙权难办,就连张昭也犯愁了。曹操的意思很明白,李术一事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孙权既然自称是汉朝的忠臣,那么就根据本朝的制度,交出人质!
这种情形之下,不交人质势必使刚有点好转的曹孙关系再度恶化,可是一旦交出人质,便又会陷入受制于人的陷阱。
周瑜的意见倒是很果断,那就是不交,当年孙策拒绝把孙权送到许县当人质,到今天,孙权同样不能把孙绍交出去。
失去方向的孙权只能和周瑜一起去见母亲,请母亲决断。
“现在的天下大乱就如同当初的春秋战国,从前楚国的土地最初只有一百里,可是楚人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扩张千余里,占领了荆、扬两州,立国九百余年。将军继承父兄的基业,手握六郡,要兵有兵,要金有金,熔铸铜山可以铸造钱币,煮沸海水可以取得食盐来贩卖,这么好的基业,为什么要送人质?”
周瑜说,一旦送出人质,就等于向曹操投降,最好结果不过是当一个小小的侯爵而已,哪里比得上自己在江东称王道孤那么自由痛快呢!
退一步讲,就算曹操真的能统一天下,到那时候再向他低头,也为时未晚。又何必这么着急?
周瑜这么说,孙权还是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母亲拍板:
“照公瑾说的做吧!”母亲又说,“公瑾和伯符同年,仅仅小一个月而已,我把他当儿子来看待,至于你——孙仲谋,应该把他当哥哥来看待。”
人质事件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此时,母亲旧事重提,又是为何?
“从前住在富春,常有山越来县上兜售山货,有些人的山货好些,有些次些,可是在他的嘴里,都说是最好的山货。买与不买,若是买又该买哪家的货,该去问谁,不都是自己的事么!”
“母亲的意思是我便是那买货之人……”
“周瑜也罢,张昭也罢,都怀着一颗忠心,他们的意见,都是从忠义而出发,为江东而谋划。可是因人而异,意见总有不同。至于选择谁的意见而听从,这是孙仲谋的事,而不是周瑜和张昭的事。”
母亲说到这里,口气忽然严厉起来,她一字一句地告诉孙权,张昭、周瑜这二人,无论是谁,你可以不采纳他们的意见,可决不能因为他们的话不中听便加以罪责。
为何?
为何?因为你的兄长临终之际,便是把你托付给了张子布,而如今你的娘亲也老了、病了,我将把你托付给谁?唯有张昭、周瑜。
一个月后,吴氏病逝,时为建安七年。这一年的夏天,一代枭雄、河北之主袁绍也在冀州病逝,他是被官渡的惨败气死的。拒绝送出人质的孙权忐忑不安地关注着北方形势,袁绍死了,曹操会不会趁这个间隙来打江东?
到了秋天,曹操果然出兵了,不过不是南下,而是北上河北去摘取那熟透的果实了。孙权安泰了,这一安泰,他又开始琢磨西征江夏了。
24.孙翊的鼾声
建安八年,这是孙权接管江东的第四个年头,一场惨烈的西征江夏之役终于打响,孙权亲自统领江东水军讨伐江夏,老将程普、韩当、黄盖、吕范、太史慈、凌操与少壮派吕蒙、周泰等将领系数跟随。
这是复仇的一战,孙权志在必得,当两大舰队在长江江面上遭遇,孙权亲自擂鼓,校尉凌操与他的儿子凌统率领突击船队,率先杀入荆州水军阵中。江东士气大振,全线逼近。黄祖的长江舰队很快崩溃,几乎覆灭。孙权乘胜追击,一举攻入夏口。冲锋在前的,又是校尉凌操与他的儿子凌统这对父子兵。
孙权大喜,如果众将士都像凌校尉父子般骁勇向前,江夏必是我孙仲谋囊中之物!
然而孙权话音未落,凌操已经被敌将一箭射落江中,过于勇猛的江东水军,终于因为孤军深入,陷入黄祖军团的伏击圈。率先攻入夏口的突击船队,大部战死,只有凌统等少数人得以杀出血路,回到大本营。
事后才知:为黄祖伏击孙权的,不是荆州正规军,而是所谓:“锦帆贼”!所谓“锦帆贼”,其实是一支私募水军,其首领为巴郡(今重庆)人甘宁,他手下有八百水军,游荡在巴、楚一带。因为他们常用锦绣维系舟船以炫耀富有,人们称之为“锦帆贼”。
这样看来,甘宁可以说是一个水贼头目,可是他又不甘心做盗贼度过毕生,所以满世界寻求招安。起初他寄希望于益州的刘焉(刘璋的父亲),但是刘焉不领情,甘宁大为愤怒,在益州东部杀人劫财,让益州人很是头疼。
于是有个益州人劝甘宁去荆州找刘表,说这才是识货之人,甘宁若是投奔荆州,必然大展宏图。这么说其实是为了糊弄甘宁,把祸水东引,但是甘宁信以为真,果真带着他的弟兄们离开益州,去了襄阳。
刘表哪里会看得中甘宁这样的水贼头目,他所用的都是些名门世族,譬如蒯越、蔡瑁。甘宁自然不得欣赏,他沿着汉水一路向东飘荡,这便到了江夏。
江夏太守黄祖也嫌弃甘宁的出身,倒是他的麾下有一个叫苏飞的将领很是欣赏甘宁,在苏飞的引荐之下,甘宁终于得以名列江夏水军,为黄祖效力。这一仗,黄祖大败,狼狈逃窜。若非甘宁伏击成功,射杀了勇往直前的校尉凌操,夏口已经陷落,黄祖亦危矣!
孙权听了凌统的哭诉,更加难以抑制心中的怒气,他召集程普等将领,集结兵力,准备强攻夏口,以“锦帆贼”的首级祭奠凌操的战士之魂。
战事一触即发之际,后方却送来了加急文书。江东六郡内陆地区的山越蜂拥而起、叛乱袭扰地方,甚至孙权赖以攻击江夏的补给线也受到威胁。如果孙权继续逗留下去,六郡的许多县城将被攻陷。
张昭昔日的预言,终于成真。孙权只能班师,他远望江夏城墙,仇人黄祖就在城中,然而他却不得不舍弃复仇计划而去。这一年孙权二十二岁,距离赤壁之战还有不足五年的光阴。在二十二岁的孙权看来,杀死黄祖,为父亲复仇,将是自己超越兄长孙策的最佳路线。可是要达成这一任务,孙权首先必须巩固自己的后方,肃清江东山区中桀骜不驯的山越部落。二十二岁的孙仲谋血气方刚、急于复仇,而这恰恰是一项旷日持久的任务。考验孙权忍耐力的时刻到了,这是新的学习与历练,孙权必须通过这一关,才有可能企望江夏、实现复仇目标。
孙权毕竟还年轻,他不明白,复仇将只是他漫长人生的一小步,更严峻的考验将来自北方,这才是真正的挑战。倘若能未卜先知,孙权将会看到他只剩下了不足五年的准备期,或许他会因此而惊慌,或许因此而更加警醒。然而事实是孙权不能未卜先知,他的目光所及,只是江夏、山越,他的脑子里所想的,全然是“复仇“两个字!
从江夏前线撤退下来,孙权没有回吴县大本营,而是选择了豫章(今江西南昌)作为自己的临时行营,在此部署平定山越战略。
所谓山越,其实是上古百越的一支,他们居住在江东六郡内地的深山老林中,不交赋役,自耕其地、自铸兵甲,以山险为依托,独立于郡县之外。当年孙策扫平六郡,却未能征服内陆,山越各部落实际上并不服从。等到孙策暴死,孙权即位。山越酋长们对孙氏的权威更是不屑一顾。
对于孙权来说,最节约时间的办法是与山越来一场会战,一举解决心腹之患。可是山越并不是一个统一的部族,没有共同的君长,甚至组不成一个联盟。孙权只能逐个清除,这样一来,清剿山越的战事必然是旷日持久。
山越人也深知这一点,他们隐匿山林,一旦发现江东大兵杀到便分散山洞,凭借险要复杂的地形与孙氏部队周旋,一直耗到你粮草吃光、扫兴而归。而孙氏部队一旦撤离,当地只剩下少数维持治安的武装人员,便是山越出动之时。
孙权不禁焦灼,这样一来,何时能腾出手来对付江夏黄祖?
有些事,唯有时间可以摆平,急躁也无用。山越问题便是如此。孙权寻求山越主力决战只能是一个奢侈的幻想。最后,他只能采取分治方案,即委任将领担任山越地区的地方官,将山越地方分成若干个小块,分兵清剿。
孙权的安排如下:
第一军分区,由征虏中郎将吕范主持,目标是鄱阳、会稽地区的山越部族。
第二军分区,由荡寇中郎将程普主持,目标是乐安地区的山越部族。
第三军分区,由建昌都尉太史慈主持,目标是海昏地区的山越部族。
另外,委任黄盖、韩当、周泰、吕蒙等将领担任重要县城的县令,负责当地治安,清剿小股山越部落。
至于孙权自己,在妥当安排一切之后,离开豫章经丹杨回大本营,他本无意途中停留,然而就在丹杨与豫章的交界处,孙权看到了在路边迎候的丹杨官吏,他随口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末将妫览,为本郡都督,奉太守之命,在此迎候将军。”
妫是个少见的姓氏,孙权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他的内心泛起一阵厌恶之情:
“好了,你去禀报,说孤要在丹杨小住。”
望着妫览远去的背影,孙权用力地按下自己的剑柄。
半年前孙权下令处死了一个人,这个人叫盛宪,江东名士,也做过吴郡太守,是许贡的前任。当初孙策杀了许贡,因为他与曹操眉来眼去;孙权杀盛宪,也是因为认为他终究不为自己所用。此人与孔融交情甚好,孙权一直怀疑他与许都有秘密往来,不久曹操果然征他为骑都尉。孙权不愿人才为敌人所取,在诏书未到之前,找个过失杀害了盛宪。
盛宪生前曾经推荐过两个孝廉,一个叫妫览、一个叫戴员,听到恩公被杀的消息之后立即隐匿到深山之中,与山越杂处。孙权本想派兵丁去捉拿的,可是一时顾不及,所以忘了。想不到如今却在丹杨郡的土地上,看到这个叫做妫览的家伙大咧咧地站在这里迎接自己,居然还当上了丹杨的都督,担任统兵之职!
可是孙权还得强行按下心头的不悦,因为丹杨太守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的亲弟弟孙翊。
自从在丹徒大哥孙策的病榻前接管江东以来,孙权就很少见这个弟弟。难怪底下传出许多关于兄弟俩关系不和的谣言来:
“听说孙讨逆病危之际,张昭等人曾经误以为会传位给老三,可是最终却是老二接管江东。可叹兄弟二人因为这件事,如今已经是面和心不合。”
“听说河北袁绍死后,袁谭、袁尚兄弟势如水火,想不到我们这里也是如此,只是世风日下……”
对于此种无稽之谈,孙权当然否认。可是他心中自知,自从那件事之后,他的确与老三之间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墙。尤其是此前北伐庐江、西征江夏,孙翊都积极请战,可是孙权却下意识地拒绝。其实他也深知孙翊的个性很像父亲孙坚和大哥孙策,个性爽直而鲁莽,勇猛而好战。带兵作战是他的所长,可是孙权却偏偏安排他在这丹杨后方做太守,处理行政事务,对于他这样的个性来说,确实是太闷了。
难怪孙翊忍不住要抱怨:“二哥为何不带吾上阵?”
众所周知,当年大哥孙策最喜欢的弟弟不是孙权,而是孙翊。孙策遇刺之后,上到张昭、周瑜,下到普通士卒,都以为孙策会把权位交给孙翊,或者是让孙翊辅佐儿子孙绍。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孙策选择的人居然是孙权。
孙权内心不能否认的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孙翊的威望都高于自己。江东将士喜欢孙翊的个性,就好像当年他们喜欢大哥孙策一样。
“这样的男子,才是乱世中的大丈夫!”
若干年后,陈寿在竹简上写道:“(孙翊)骁悍果烈,有兄策风。”这是当时江东上下的集体认知,一个深刻的印象。
正因为如此,孙权下意识地认为:绝对不能让弟弟孙翊上战场,一旦被他立下战功,孙翊的威望将更加高涨。对于地位尚未稳固的孙权来说,这绝非好事。孙权甚至这样想:如此这次江夏之战的指挥者是孙翊,说不定如今江东的军旗已经在江夏城头迎风招展,黄祖的人头也送到了父亲的坟前祭奠。
孙权如此猜忌自己的弟弟,可以说是权力地位使然。他并非不爱自己的弟弟,个性中也并不欠缺善良的基因。然而一旦登上权力的宝座,孙权觉得自己别无选择。这使他愈发觉得自己的可悲!
若是父亲和兄长在这个位置上,大概就不会如此猜忌人心吧!这全然是因为我无能而自卑的缘故。只有自卑之人才会如此猜忌自己的弟弟,而充满自信之人必然会张开臂膀友爱自己的兄弟,正如大哥对待自己那样。
孙权越是这样想,就越是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亲兄弟孙翊。
然而孙翊见到孙权时却很坦然,他听说二哥有意在本郡停留,大喜过望,殷勤地安排一切。
孙权沉吟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到了妫览。
“他是盛宪推荐的孝廉,你需知盛宪是我杀的,为何还要留用此人在府中?”
孙翊却不以为然,他告诉孙权,自己不但留用了妫览,盛宪推荐的另一名孝廉戴员也在郡中任职。孙翊对二人以诚相待,二人也很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了,即便他们有歹意,凭这两个人,也奈何不了武功高强、臂力过人的孙翊。
“二哥不是也征召了陆议么,我对人以诚相对,想必人不负我!”
孙权一听他说到以诚相待云云,似乎是指责自己不能对亲兄弟以诚相待,自觉有些亏心,立刻转移话题。
其实孙权多心了,孙翊并无此意。虽然是亲兄弟,相处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少,喝了几杯,孙翊便毫无顾忌起来,在他看来,孙权既是江东的主宰,也是自己的哥哥。与亲哥哥说话,不需要掩饰什么。
至于当日的继承人风波,在孙翊的心中也早已随风而去。大概孙翊以为这江东的基业总是属于大哥的,无论是孙权还是孙翊暂时代管,将来不还得还给大哥的儿子孙绍么?如此一想,孙翊便心无芥蒂了。虽然从政治的角度而言,他的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
孙翊唤来自己的妻子儿女与兄长见面。他的夫人是徐家的次女,孙权以前见过一两次,惊艳她的美丽。如今她已经为孙翊生下一子,名叫孙松。可是依旧美若天仙,似乎未曾生育的少女一般。听说她的美名在丹杨一带可是流传甚广。
喝着喝着,孙翊又踏足而舞,便舞边唱,他唱的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孙翊俊美的脸庞、潇洒的英姿,实在是很像大哥孙伯符啊。孙权记得大哥临终之际,吟唱的也是这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当夜,孙翊提出要与哥哥共榻而眠,孙权答应了。兄弟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如此亲近。孙权不由想起从前在富春的日子,那时父亲还在,虽然不过是富春县一个普通的武官家庭,可是一家人团聚、兄弟之间毫无芥蒂、其乐融融。
人人追逐权力,可是权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么一想,孙权更是睡不着。可是孙翊却已经困得不行,不多时便传出鼾声,一呼一吸,极有节奏。孙权突然想到自己这个兄弟,实在是纯朴得近乎无心。很多事情,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得太多。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孙权很惭愧。
25.我不是你的新娘
东汉建安九年(204),孙权接管江东的第五个年头,这一年,曹操正与袁绍的接班人袁尚在邺城演绎一场颇为经典的攻城战,云梯、土山、地道,水淹、火攻、饥饿战术,白骨累累、哭声不绝于耳,然而这便是残忍的乱世,无论战胜一方声称自己是如何地代表正义,他的胜利终究建立在一场屠杀的基础之上。
河北战事的惨烈,对于孙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然北方的威胁暂且远在天边,山越叛乱又有逐渐平息的趋势,孙权打算旧事重提,第二次攻打江夏。这一次他有意给弟弟孙翊一次机会。
“带话给叔弼(孙翊的字),整顿兵马,到椒丘与吾会合。”
孙权想:弟弟听到此信,一定会欢呼雀跃,像个孩子般跃跃欲试。他进军到椒丘(今江西境内),等待弟弟孙翊前来与自己会师。
然而孙权等待许久都未见到孙翊的一兵一卒,孙权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接到最新的情报,说曹操委任的扬州刺史刘馥以合淝为据点,正在积极经营江淮,庐江、丹杨一带的亲曹分子颇有骚动的迹象。孙权立刻派人前往丹杨打探。
探子很快回来,他报告说丹杨境内气氛紧张,似有大事发生。有流言说太守孙翊被身边的小吏边鸿刺杀,如今边鸿已经被妫览、戴员诛杀,但妫览、戴员控制郡府之后,与合淝的扬州刺史刘馥来往频繁,妫览又封锁丹杨与吴郡、豫章的道路,似乎不怀好意。
孙翊死了!?
孙权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曾经为弟弟的过于相信人而担心,但考虑到孙翊的武勇,他怎么也想不到孙翊会被身边人杀害!
这时庐江的报告倒是来了,庐江太守孙河当时正在京城(江苏镇江),听闻丹杨剧变,立刻率领轻骑赶往丹杨。计算日程,应该已经抵达丹杨处理后事了。
孙权心乱如麻,此时稍微镇定下来。他知道孙河的练达,相信孙河能妥善处理好此事。
可是孙权又错了,此时的丹杨城中,悲剧在继续上演,继孙翊丧命之后,孙河也断送了自己性命。一座城池,葬送了孙氏两大重要人物。
清楚整个事件过程之人,唯有妫览、戴员。孙河抵达丹杨之后,立即雷厉风行地对孙翊遇刺一案展开调查,发现指使边鸿刺杀孙翊的幕后之人就隐匿在丹杨郡府中。孙河的调查,引起妫览、戴员的极度恐慌,因为所谓“幕后指使之人”正是他们。
孙河为了尽快赶到丹杨,所带骑兵甚少,抵达之后忙于调查,更是疏于防范。妫览、戴员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发起突击再杀害孙河。
到了这一步,妫览、戴员已经不再可能隐藏下去,真相大白之日,孙权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妫览、戴员唯有与曹操委任的扬州刺史刘馥联络,请求他进军历阳(安徽省和县,在长江北岸,与丹杨隔江相望)。朝廷大兵一到历阳,妫览、戴员便正式叛乱,把丹杨献给曹操。
这些内情,远在椒丘的孙权完全不知。一旦丹杨易帜,江东将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曹操、刘表再乘火打劫,形势将不堪收拾。而江东的将领们,周瑜在鄱阳湖的宫亭训练水军,张昭在吴县大本营,吕范、程普、黄盖、太史慈等一班武将都在山越地区忙于清剿事宜,谁能拯救丹杨?
谁又能想到:危难关头,是一个女子拯救了丹杨,拯救了江东与孙权,她便是孙翊的妻子徐氏。妫览掌握丹杨之后,垂涎她的美色,打算强逼徐氏为妻。
“倘若相从,可保阖府上下相安无事!”
潜台词是:一旦拒绝,便要血洗孙府。徐氏面对强逼,唯有假意答应,虚为周旋,她对妫览说:“女子不能自立,总是要找一个男子做自己的丈夫,如妫君这般人物,诚然是上佳的选择。可是夫君刚刚遭遇不测,马上改嫁,会被丹杨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
妫览也是当地的名士,以孝廉的身份,当然有所顾忌。色急攻心的他此时也不免乱了阵脚,居然问起徐氏该怎么办来?
“乞须晦日,设祭除服,然后听命。”
晦日就是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古人一般在这一天消灾解厄。徐氏的意思是:孙翊的丧事到月底便可以完结,到晦日这一天,她祭拜了亡夫,便可以脱下丧服,辞旧迎新,做妫览的女人。
一席话说得妫览心花怒放,满口答应。
戴员倒是有些怀疑,他提醒妫览,不要因小失大,为了这个女人断送了自家性命。妫览大笑,一个弱女子能做些什么?莫非你是嫉妒我独得佳人不成。
戴员只好作罢。
徐氏的拖延策略,为自己赢得了时间,也为丹杨城中的拥孙派赢得了宝贵的机会。孙翊的亲近旧将孙高、傅婴联络了二十多个武士,都是平素得到孙翊照顾的左右侍卫之人,歃血为盟,发誓要杀死妫览、戴员,为将军报仇!
晦日很快到来,丹杨郡府中,徐氏摆下香案,向亡夫痛苦献祭,丹杨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妫览、戴员自然也在其中。
祭奠仪式上,徐氏唱了一首汉代颇为流行的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叶上的露水,是多么容易蒸发、消失啊!蒸发掉的露水,明天清晨还会同样落到植物上,可人一旦死去又能像露水一样回来吗?生命如此无常,怎不叫人叹惋!
徐氏唱得如此动情,在座文武莫不感动,一些官员想起孙翊昔日的善待,伤心落泪。其中更有少数人知道妫览、戴员便是阴谋之人,暗中咬牙切齿。
仪式结束,徐氏转入后院,稍过片刻出来,却已经是脱下丧服,换上华丽娇艳的新人之衣。只见她含羞带笑、风情万种,哪里还有半点亡人妻的模样。
妫览大喜,在场的其他官员却是大吃一惊,果然世风日下、人情淡薄,丈夫尸骨未寒,这女子已经穿红戴绿、一副即将嫁为别人妻的模样!
最高兴地人莫属妫览无疑,他朝戴员频使眼色,炫耀他的得意。戴员本来心怀疑虑,此刻也放松了警惕。
“果然是女人啊,人尽可夫!”
这边妫览已经在徐氏的盛情相邀下,解下身上武装,迫不及待地进入后院。在此人的脑海之中,如今已经浮起种种香艳场景。
“请容小女子三拜!”
徐氏刚刚拜下来,口中忽然大喊:“二位将军,可以出来了!”
从帷幕之后跃身而出的,正是孙高、傅婴。
转身面对妫览,徐氏的表情已经是冷若冰霜:“我不是你的新娘,永远都不是!”
这是妫览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刹那间刀剑齐下,妫览来不及哼叫一声,已经成为刀下之鬼。而在帐外,二十余名武士也已经将戴员格杀。
徐氏再一次更衣,换下华服,穿上丧服,将妫览、戴员的首级盛在盘子中,祭奠孙翊。这一会她唱的是《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蒿同薨,意思是“枯萎”,人死了尸体就会枯槁。所以汉代人以“蒿里”指死人所处之地。歌词的大意是:不管你有才无才、有德无德,死后都得魂归蒿里,不能稍有迟疑!
等到孙权抵达丹杨,情势已经完全平定下来。只是孙翊、孙河的死,不可能挽回。孙权失去了最亲密的弟弟,孙坚与吴氏所生的四个儿子:策、权、翊、匡,孙策、孙翊都死于刺杀,孙匡则年纪轻轻便病死,孙权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坐在江东之主的宝座之上,孙仲谋倍感孤单。上天给了他一个好父亲,可是他失去了;上天又给了他一个好哥哥,可是也失去了;上天再给了他一个好弟弟,他还是失去了!孙权即将面对暴风骤雨,这一会,注定是独自面对!
26.山越是个问题
孙翊的死,终于令孙权醒悟,江东内部还有许多不稳定因素,在整顿内务的工作完成之前,急于求成地攻打江夏为父亲复仇,其结果只能是欲速则不达!孙权决心暂且停止江夏攻略,把精力用于整顿内务。
最大问题就是不断骚扰后方郡县的山越,这些勾践的后裔已经成为孙仲谋的背上疮,非治不可!
孙权的战略转移很快尝到甜头,山越战场上历练出一批年轻将领,为江东增添了生力军。譬如会稽郡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贺齐,他本是剡县县长,当时县中有一名官吏斯从为非作歹,更与山越勾结。贺齐打算将其绳之以法,有人劝阻说:“这个人在地方上很有势力,又与山越关系密切,恐怕您今天处置他,明天山越就会来攻打县城。”
这时各县的地方官,都有点畏惧山越的骚扰,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态度。结果令山越气焰更加嚣张,那些与山越有勾结的地方豪强也是有恃无恐。贺齐年轻,不信这个邪,听了这话反而激起怒火,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下令将斯从斩首,并且把首级悬挂在城门之上。
剡县的官绅百姓大为恐惧,打点行李准备逃难,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斯从的族人纠集附近的山越,聚众千余人攻打县城。
“交出贺齐,不然将尔等这小县城踏为齑粉!”
贺齐哈哈大笑,大开城门,请他们进来。
“贺齐在此,索命可来!”
斯从的族人和山越酋长正在犹豫怀疑,贺齐率领本县官兵已经如猛虎般杀将出来,这一战,直杀得山越人七零八落、狼狈逃窜,从此贺齐威名传遍山越各部落。
孙策时代,王朗与孙策在会稽作战,后来王朗战败,孙策攻克会稽,可是今浙江南部以及福建一带并未服从。孙策派南部都尉韩晏讨伐,遭遇失败。还是贺齐出兵,平定了南部。不久南部再叛,当地人张雅自称无上将军,詹强自称会稽太守,一时间兵强马壮,整个福建都被他们所控制。孙策远在吴郡,无暇顾及此处,于是委任贺齐为永宁县长,负责福建事务。
贺齐虽然受命,孙策却不曾拨一个兵给他,兵微将寡的贺齐唯有相机行事。也是时势造英雄,贺齐发现无上将军张雅与他的女婿何雄各自拥有强大兵力,互不买账,关系糟糕。贺齐巧施离间,张雅、何雄二人果然翻脸火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贺齐乘机率兵突击,一举将这支割据势力铲除。
然而整个孙策时代,贺齐始终未能得到重用。这大概是因为他与孙氏的关系比较疏远,又长期处在山区,难免默默无闻。
孙权发现了这个人才,他决心重用此人。此前他已经派出吕范、黄盖等老将征伐山越,可是效果并不佳。显然要平定山越,熟悉本地地形和风土民俗的本土将领更为适合。
然而孙权要启用本土派的打算却遭遇很大阻力,程普、韩当、黄盖这些老将自从父亲孙坚时代便已经跟随帐下,资历、年龄,都足以让他们骄傲。而今孙权居然要舍弃他们,另用本土新人,自然招致他们的反感。有人甚至唱起了《诗经》来警告孙权:
“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
这是西周末年召公抗议周厉王之歌,大意是:殷的灭亡不能怨上帝,是殷王不用旧臣的缘故。现在有人在孙权耳边唱这首歌,讽刺意味显而易见。孙权只能耐心地跟老将们解释:“山越不过是一个次要的战场,江夏才是主要战场,吾之所以把山越交付给新人,是因为需要诸位在江夏用命啊!”
话虽是这样说,其实山越战场已经成为了孙权眼下最为重视的决定江东命运的生死之地。不久建安(今福建建瓯南)、汉兴(今福建浦城)、南平(今福建南平)等县全面叛乱,参与叛乱的不仅有山越,还有很多当地汉人,总人数达到数万,一时声势浩大,席卷闽中。
孙权任命贺齐为南部都尉,同时下令:会稽郡各县出兵五千,由县令、县长率领,统一归贺齐指挥。要知道,许多县令都是由老将担任的,譬如黄盖、韩当,还有一些县令则是近年来风头正劲的少壮派担当,如周泰、吕蒙。
“吾将南部交付公苗,公苗可不能让吾失望!”
公苗是贺齐的字,如此称呼,含有亲密之意。长期以来不得重用的贺齐不由泪流满面。
“能为主公分忧,是贺齐的大幸!”
然而贺齐实际可支配的兵力依然不多,因为许多县的兵力都没有及时到位,许多宿将更是不屑一顾。贺齐深入建安县之后,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敌人竟是本方部队的数倍。
更令贺齐愤怒的是,许多县令根本不听他的指挥。他曾经派遣松杨县(今浙江黄岩境)长丁蕃率所部留置余汗(今福建建瓯北),以确保后方补给线。然而丁蕃居然置若罔闻、不服命令。
“贺齐虽然名微,却是受了主公的委任南下征战,丁县官违抗贺齐之命令,便是违抗主公之军令,按律当斩!”
贺齐斩丁蕃一事报知大本营,立刻有诽谤之言传到孙权耳中:“贺齐杀人,并未禀报主公,可谓先斩后奏,可见此人胆大妄为,不可不防!”
孙权一笑置之:“吾已经将南部之事全权委任贺公苗,公苗的意思,便是孙权的意思!”
此言一出,全军震慑,无不用命。于是贺齐直趋汉兴,猛攻敌营,连连获胜,阵斩敌将,而后回军进击南平,叛军闻贺齐之名丧胆,纷纷投降。贺齐歼敌六千,收编地方武装万余人,不但恢复了后方的治安秩序,更为孙权增添了一支大军。
于是孙权拜贺齐为平东校尉,须知此时黄盖的职务不过是丹杨都尉而已。
27.凌统与甘宁
转眼已经是建安十二年(207),这是孙权接管江东的第八个年头。经过贺齐等将领的反复清剿,山越叛乱渐趋平息。孙权再度把视线投向江夏,他第二次攻打黄祖,虽然未能攻陷城池,却俘虏了大批人口,用以充实江东。
这一会,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那日孙权正与凌统在大营中聊军务。
凌统是吴郡馀杭人,父亲凌操死后,孙权把凌操的部队全部交给凌统带领,在山越战场上,凌统也屡立战功,孙权特别升迁他为破贼都尉。这其中自然有怜惜他的父亲为国捐躯、所以对儿子特别照顾的意思。
没想到凌统毕竟太年轻,血气方刚的他上任不久,居然手刃了自己的同事。
被杀的将领名叫陈勤,也是一员脾气火爆的猛将。那日一班小将坐在一起行令喝酒,这本是高兴的事,可是这位陈小将酒德欠佳,喝不了几杯酒便发起酒疯来,不可一世地欺负同僚、借酒使性子。他欺负别人倒也算了,人家见他撒泼模样、不知是真醉假醉,多数忍让。可是他居然欺负到凌统头上,要知道这位统公绩可是一只好斗的公鸡,可不买你的帐。
凌统正要发作,有人劝住他:“陈勤醉了,不要与他计较!”凌统听了这话,按捺住性子,不与陈勤一般见识。
谁想到这陈勤见凌统忍让,更加张狂,竟然恶语相向、辱骂凌统。这骂几句也就算了,还侮辱到了凌统已死的父亲凌操头上。
凌统这火腾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怒睁双目,握紧铁拳,不但陈勤吓了一跳,在座各位也以为要出大事了,赶紧相劝。
但凌统并没有出手打陈勤,面对众人的相劝,他流泪不语。人家连你死去的老爹都敢侮辱,这个奇耻大辱,怎么能忍受?可是大家同僚一场,又当如何?
酒喝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大家扫兴退场,各回各营。
本来这事也就这样了结了,可是凌统回营之际,“乘酒凶悖”的陈勤居然又从小路窜出来,拦住凌统的马头,把酒席上那些侮辱人的话又骂了一遍。
凌统大怒,陈勤大笑:“尔敢杀吾不成?”
话音未落,凌统的刀已经斫落下来,只听得陈勤一声惨叫,附近尚未走远的小将们闻声赶来一看,这厮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不久陈勤便因为伤势过重,死了。篓子捅大了,负责军纪的官员报告到孙权那里说:“凌统杀害同僚,现在已经自拘於军正。”
孙权起初是大怒,看来对这小子照顾太过,长脾气了,居然敢杀害同僚,要知道身为江东之主的孙权,对于生杀之事也是很慎重的!前不久贺齐杀了丁蕃,可那是丁蕃不听军令在先,贺齐按照军法行事。你凌统与陈勤可是平级,就算陈勤有错,那也得陈勤的上司也就是我孙权来处置他!
然而听明白了详情之后,孙权落泪了,他长叹一声,命军政官把凌统先拘押起来再说。
最后孙权对凌统法外开恩,允许他立功赎罪。在此后的一场战斗中,凌统便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非死无以谢罪。”
于是身先士卒、冒着箭矢和滚石冲锋。孙权在阵前望见,对吕蒙说:“快拦住凌公绩,他这是在玩命!”吕蒙说:“他不是在玩命,他是真的求死,以报答主公的法外开恩。”
凌统求死,死神却不眷顾他,几次冲锋,凌统都安然无恙。到最后,凡是凌统所到之处,敌军便闻风溃逃。结果这一仗打下来,凌统的功劳第一。
孙权很感动。
这日孙权正与凌统聊着,吕蒙在外求见。喜滋滋地进来之后,一眼看见凌统,却有些尴尬,很不自然地傻笑。
“何事?”
吕蒙瞧瞧凌统,不说话。凌统明白,这是让他回避呢!
凌统退出之后,吕蒙告诉孙权,荆州方面有一员大将来降。孙权一听挺高兴,问:“是谁?”
吕蒙说:“是甘宁!”
孙权想,难怪叫凌统回避。他啐一声,何物大将,原来是“锦帆贼”,他杀了凌操,吾这里用他不得!
吕蒙一时无语,他知道孙权最近很欣赏凌统。其实从感情的天平上而言,他也同情凌统,可是所谓战争,可不是感情用事!吕蒙想说服孙权,可是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言辞,也难怪,他读书太少了,打仗一流,讲道理不行!
但是甘宁怎么会来到江东呢?
第一次江夏会战中,甘宁成功伏击孙权军团,射杀了凌操,为黄祖军立下大功。按常理黄祖应该好好犒赏这位“锦帆贼”,可是甘宁等了许久,不要说一官半职,连一串铜钱都不曾看见。
甘宁很郁闷,他向苏飞求教其中缘由。苏飞说,哪里有什么缘由,你不要多心!甘宁怒:老苏你到现在还糊弄我!苏飞见他认真,只好说出实情,其实苏飞早就为甘宁向黄祖请功了,可是黄祖完全不理睬:“不过是侥幸罢了!”
苏飞说,看来黄将军真的很不喜欢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也不能改变他对你的看法。
苏飞的话让甘宁更加郁闷,两人坐在一起喝起了闷酒。酒酣之际,苏飞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劝甘宁另寻明主:“本督数次推荐,黄将军还是不肯重用阁下。日月流逝,人生几何?阁下应该早做长远打算,另寻明主,或许可以成就一番大事!”
甘宁知道苏飞说得是实情,可是他该往哪里去呢?从前投奔刘璋,后来投奔刘表,都以失败告终。况且江夏如今戒备森严,他根本无法脱身。
苏飞说他可以帮甘宁脱身,至于脱身之后去哪里,悉听尊便。
苏飞的情义,让甘宁很是感激。他发誓将来一旦苏公有事,甘某人一定舍身相救。苏飞笑,乌鸦嘴!
不久以后,邾县(今湖北黄冈西北)县长出现空缺,苏飞向黄祖提名让甘宁担任,大概是想起甘宁的功劳了,黄祖这次欣然答应。甘宁带着他的兄弟们开赴邾县,在那里,甘宁与孙权军团的吕蒙取得了联络,表示愿意投诚。
吕蒙大喜,他的判断是甘宁反水、江夏可下,可是一见孙权,他才明白其中尚有难以逾越的困难。
怎么办?
解决问题的人依然是周瑜周公瑾,吕蒙向周瑜求助之后,他立刻从鄱阳湖赶赴大营见孙权,一见面就说:“为何不答应甘宁的投诚?”
孙权说,此人杀了凌操,是我江东的敌人。我若收纳此人,何以安慰凌操的英灵?
周瑜摇头,沙场之上,各为其主。当时甘宁是荆州的人,自然与我军为敌。如今他弃暗投明,便是江东之人。凌都尉(指凌操)英灵若有知,也不会抱怨主公。
孙权依然犹豫,谁知道他是真降假降?
周瑜说,真降假降?依照情势可以判断。黄祖年纪大了,越来越昏庸,甘宁立下战功却得不到合理的奖赏提拔,自然心怀怨恨。怨恨则思变,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甘宁是巴郡的蛟龙、水战的好手,我们得到甘宁,便增添一份力量。黄祖失去甘宁,便少了一份力量。如此看来,攻克江夏已经是迟早之事!
周瑜这么一说,孙权才发觉自己的确是感情用事了,他欣然允诺,接受甘宁的投降,他让吕蒙转告甘宁:“过来之后,不要担心,吾会把他当做旧臣一样看待!”
于是“锦帆贼”甘兴霸终于得到归宿,加入孙权阵营。然而凌统与他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又该如何处置。这正是孙权的头痛之处。
孙权唯有用权力压制,他特别给凌统下了一道手令说:“甘宁昔日为黄祖手下,不得不为荆州用命。如今来奔,即为同列,不可追究旧恶,公绩切记吾令!”
凌统心想这是什么逻辑?孙权可以攻打黄祖,为父亲报仇。凌统凭什么就不能杀甘宁为父亲报仇。
虽然心怀不满,可是表面上只能从命。
这边甘宁新来乍到,便急着向孙权献策,他认为目前正是攻打江夏的良机,而且孙权的目标,也应该不仅仅是江夏,而是整个荆州。无论是江夏黄祖,还是荆州刘表,都已经年高智衰,如果拿下荆州,不但可以以此抗衡曹操,还可以向西谋取巴蜀。他熟悉益州和荆州的地形,可以担任大军的向导。
张昭恰好在座。甘宁的献策,在张昭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信口雌黄,他提出异议说:“巩固了根本,才有余力夺取四方。如今吴郡一带民心浮动,根基不稳。我恐怕大军一旦西进,后方会发生叛乱。”
甘宁虽是新人胆子却很大,居然敢反驳张昭:“主公把萧何的重任托付给张长史,稳固根基一事,正是您的职责所在。现在您却说什么民心浮动,恐怕会被萧何耻笑!”
楚汉争霸之际,刘邦把关中大后方交给萧何镇守,萧何不但稳固后方,还能为前线源源不断地输送兵力和补给,因此刘邦才能成功。甘宁用萧何的例子讽刺张昭,妙极!
孙权心中暗笑,想不到老张也有被辩倒的时候。他举杯向甘宁敬酒,称呼甘宁的字:“兴霸”。他答应甘宁,今年一定会兴兵讨伐江夏,到时候兴兵作战,就看甘宁的表现。
“只要建立大功,吾必然重赏,兴霸又何必在乎张长史那几句话呢?”
28.大仇终于得报
建安十三年的春夏之际,孙权终于发动第三次江夏会战,这一次他势在必得。然而他的船队一进入江夏水面,便被黄祖的特别防线阻挡,水战不利,无法前进。
孙权与甘宁到船楼上瞭望,原来是黄祖闻听甘宁叛逃,预料孙权会再度侵犯,为了防御江东水军,他下令用两艘蒙冲战舰封锁江面,所谓蒙冲战舰,乃是用生牛皮蒙住船身增强防御度的一种战舰,这种战舰下面开孔,容纳船桨,上面则开有小窗口,作为射击窗口,俨然一座水上堡垒。
为了保险,黄祖又命人用最牢固的棕榈材料搓成长绳,绳子上绑着巨大的石头,横在江中,将两艘蒙冲战舰固定在江面上,令江东水军无法通过。
孙权大军进抵江夏江面之时,远远望见黄祖这道坚固防线,已经人人生畏。待到进入黄祖军团射程范围之内,煞那间万箭齐发、矢如雨下,江东军团死伤惨重,只能退兵。
孙权顿时成了苦瓜脸,他瞧瞧甘宁,那意思你不是说攻克江夏易如翻掌么,现在你看看,该怎么办?
甘宁观察了半天,看出点端倪来了。他告诉孙权,黄祖这道特别防线的弱点在那两道棕榈绳子,只要砍断绳子,那两艘战舰就会随波逐流,无法固定,我军便可突进。
孙权点头,话是不错,可是黄祖军团的防守那么严密,谁能冒死砍断绳子呢?
有两个勇士站了出来,一个是凌统,另一位则是董袭。
董袭字元代,也是会稽郡人氏,此人身高一米八,在古代算是大个子了,国字脸、大嘴,力大无比、一身好武艺。孙策时代担任贼曹,也就是负责治安的公安局长。因为讨伐盗贼立下累累军功,提拔为扬武都尉。当年太夫人担心孙权能不能保住江东,就是他回的话。
董袭与凌统各带了“百人众”,即人数在一百人左右的敢死队,每个人都穿了两重的铠甲以抵挡箭矢。虽然如此,还是九死一生,能不能完成使命,或许只是看运气而已。
黎明时分,趁着江面有雾,两支敢死队分坐两艘大船,向江夏防线冲刺。守军虽然看不清来船,可是一有动静,无数支箭已经如雨般射向江雾中模糊的船影。等到大船逼近蒙冲战舰,船身已经被射得犹如刺猬一般。
黄祖的军士望着来船,心想就算船上有幸存者,也不能动弹了吧!
就在交错之际,一个彪悍的身影站了起来,他的目标是长绳。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似乎是盔甲过于沉重的缘故,他把手中的一双短刀劈向空中的长绳,一刀,砍开一个口子。再一刀……黄祖的军士恍然大悟,举起手中的弓弩朝他射击,但是随即有几个战士挥舞盾牌,挡住了箭矢。
此人正是董袭,他终于砍断两条长绳,黄祖精心布置的防线顿时瓦解,蒙冲战舰在水波流动之下横了过来,于是门户大开,江东水师大举进攻了!
黄祖的首级,终于出现在孙权的视线之内。孙权从未见过这个人,一直以来,他想象着此人的狰狞面目,然而现在一看,他的相貌很普通,只不过一个寻常老翁而已。但是正是这个老翁,当年在岘山射杀了父亲孙坚。孙权不觉泪眼模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终于得报了!
苍天有眼哪!
孙权准备了两个木匣子,一个装黄祖,一个装苏飞。黄祖的首级是用来祭奠父亲的,至于苏飞,他打算送给凌统用来祭奠凌操,因为当年正是苏飞设计了夏口伏击战,可以说甘宁不过是执行者而已,苏飞才是真正杀害凌操的凶手。
孙权想,如此一来,便可以给凌统一个安慰。
但就在处死苏飞之前,甘宁却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向孙权磕头出血。当他抬起脸来时,五官之间已是涕泪交流。
“兴霸,你是今日的功臣,为何如此自苦?”
甘宁是为苏飞求情,他向孙权陈述苏飞对自己的情义:“如果甘宁不是遇到苏飞,早已经死在臭水沟里了,怎么可能做江东的臣子。如今苏飞论罪当斩,我只好冒死请求将军饶他一死!”
甘宁的话让孙权动容,他觉得很是为难:“如果苏飞逃走怎么办?”
甘宁说:“如果苏飞逃走,就拿甘宁的人头是问!”
话说到这个程度,孙权再不法外开恩就太伤甘宁的心了,毕竟甘宁是攻克江夏的首席功臣。于是孙权点头,赦免了苏飞。
董袭是这一战的第二功臣,孙权举杯向他致意:“今天的庆功宴,多亏元代冒死砍断长绳,这才得以举行啊!吾敬元代!”
接着是吕蒙、凌统等大小将领,个个都有功劳。
就在酒酣耳热、气氛热烈之际,凌统红着眼睛站了起来,说要为大家表演舞刀以助酒兴。
说着凌统便拔出佩刀,在酒席中央的空地上挥舞起来。别看他喝了几杯酒,似乎有点醉意。这手中短刀一舞将起来便进入了角色,只见他步法稳健扎实、脚步轻盈灵活、动作流畅、舞姿优美,不由得众人声声叫好!
然而舞着舞着凌统的刀便渐渐朝着一个方向逼近了,仿佛有磁石将刀吸引过去一般。吕蒙看清楚了,那吸引刀的磁石不是别个,就是甘宁啊,父仇难忘啊!
甘宁也看出来了,“嗨,这不成了鸿门宴吗?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凌统舞刀意在甘宁啊!”如果再安坐不动的话,说不定一闭眼一走神就让凌统给刀劈了。他抽出身边带囊中的一对双戟,这是一种短兵器,形状类似传说中吕布的画戟,上有一月牙,中间戟头形似枪头。可是没有长柄,长三尺半至四尺不等,使用者握在手里,可以投掷,也可以挥舞抵挡、刺杀。
“单是舞刀未免有些无趣,不如在下以双戟与公绩共舞!”
说着甘宁纵身一跃,一对双戟挡住了凌统砍来的双刀,两人刀来戟往,就在空地上舞将起来。孙权一看:说是跳舞,却是杀气腾腾,简直是格斗!正要喝令停止,席中又有一员大将参与,原来是吕蒙,操刀挟盾、格挡刀戟,分开二人,站在了当中。
“甘宁虽能舞,还是不如我舞得精妙。”
凌统见吕蒙出手,知道父仇难以得报,把双刀扔在地上,放声大哭。众人默然,都能体会凌统此刻的心情,主公的大仇已报,可是为了主公报仇而战死的凌操,他的儿子又该找谁去报仇雪恨?仇人若是敌将,沙场之上、相见搏命,必有了断。可是现在仇人成了同僚,又在你的面前得意洋洋,其中滋味,怎是一个咬牙切齿了得!
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把两人分开,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甘宁随后被派驻远离凌统的地区驻扎,两人若无公务,绝不相见。
对于刚刚完成复仇大业、意得志满的孙权而言,这一幕真是煞风景,可是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不在意。
从座位上晃晃悠悠地起来,孙权也拔出自己的佩剑,跃身到场地中央舞将起来,边舞边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孙权真的是得意忘形了,他不知暴雨将至。建安十三年的夏是如此这般的闷热,空气中弥漫着窒息的沉闷,一场暴风骤雨旦夕将至,留守吴县大本营的张昭诚惶诚恐、焦躁不安,长江边,周瑜眼望水天一线,若有所思。江东史上最令人难忘的时刻即将到来!
这场空前绝后的大暴雨,才是孙权真正需要认真面对的考验。这一次,没有父兄的庇佑,孙权将独自面对!
这一年,孙权刚好二十七虚岁,接管江东整整八年,他即将面对的对手曹操五十四虚岁。若按公元历法来算,孙权诞生于二世纪的八十年代,而曹操诞生于五十年代,这是一场八零后青年小弟与五零后成功人士的对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在涿鹿、鸣条、牧野、垓下、昆阳、官渡之后,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次在南国的土地上演绎天下之战,这个地名叫做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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