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她的父亲?
岁月,冲淡了许多往事的记忆,但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却是无法忘怀,年事稍长,已经身为一县之长,王勇军在镜子里看到额头上的伤疤,就会想起压在母亲身上摇晃的白屁股,牙齿便会紧紧地咬在嘴唇上。
而今,菊花,这个对自己那么好的同学,朋友,让她承受巨大的痛苦、屈辱,代父亲受过,这样的报复合适么?难道没有需要反省的地方?
更使他感到内疚的是菊花怀孕后所承受的灾难……
就在满村人到处寻找菊花的时候,她兜里装着平日里积攒的5元5角3分钱,踏着黎明前的朦胧,深一脚浅一脚的沿村道往15里距离的镇上走去。
精神上的重压,身体状况的特殊,她走得非常辛苦。有时候实在走不动了,便在路边找一处石头,坐下。石头太矮,她感觉到坐下去的艰难。
说实在的,近来,总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的蹦跶。她看过电影《西游记》,好像铁扇公主钻进了自己的肚子,啊,不对,是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她几次想和娘说,可是一看到娘躺在昏暗屋子里的木架床上,这张床,据说还是她娘家的嫁妆。娘半倚半躺在床上,脸色灰暗浮肿,目光散乱,看得她心疼,不落忍再告诉娘,让娘操心。可是,昨天经班主任魏华老师一提醒,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万一……哪该怎么办啊……还是心存晓幸,认为不可能。然而,昨天郎中的结论证实了是真的。
她的脑子一直晕晕乎乎的,周围的一切灰暗,乱糟糟的,走路的时候两只脚机械地移动,高一脚,低一脚,险些摔倒。
她走出踏水集镇的街道,来到小河一处深水潭边,停下脚步,失神的两眼凝视波光粼粼的水面,自己的倒影在波光里摇晃,一张憔悴的脸被摇成了碎片。她突然有了想跳下去的冲动,一了百了。可是,脑海里冒出她娘枯槁的容貌,牵挂的眼神,脚下立刻软了。娘在床上躺了多年,女儿的乖巧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如果她走了,娘肯定也活不成了。她不能死,至少是现在还不能死,没有死的权力,还有活的义务要尽。
她也恨过勇军伢子,认为自己的灾难都是他一手造成。但回忆那回事的经过,自己也有责任啊。如果你坚决拒绝,也就不会发生;正因为她的半推半就,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菊花站在河边的状况引起了一些过客的注意,好奇地看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走了。
一位40多岁的女人古怪的目光盯着她的腹部,轻轻地说:“看模样还是一个小女孩呀,怎么就、就……怕有好几个月了吧?”
“女流氓,政府不管事,应该抓起来啊……”
“这个世道,唉——”
“嘿,小破鞋。”
这些尖刻的话语,菊花忍受不了这目光,她低着头,赶紧走了。
菊花独自来到了镇卫生院大门口,徘徊了很久不敢进去。对于上避孕环、结扎乃至人工引产这些事,她一个初中学生,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鼓起十二分的走到一个悬挂“挂号”小木牌的窗口,冲里面鼓足勇气问,女人打胎挂什么号。她的询问正好被路过的乡计生办主任许旗听见了,他出事计生工作多年,养成了一个习惯,看女人,不看上面的脸蛋漂亮不,也不看下面突兀部分想入非非,而是瞄准肚皮。别人看来正常的肚子,他却能够判断是否有孕,两个月的孕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菊花从面前走过,立刻发现这个小黄毛丫头怀孕了。
许旗挥手将菊花一把拦住,厉声喝道:“给我站住——你是哪个村的,什么名字?走,跟我到乡政府走一趟!”
菊花被一个陌生男子的吼声吓坏了,撒腿就要离开,被许主任伸手牢牢地拽住了,引来了无数围观看热闹的人,众人指点议论,兴奋,讥笑,也有声声叹息。众目睽睽,菊花被许旗带到了乡政府大院,后面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跟上,在乡政府大门口被保安拦住了。
菊花被逮到计生办公室,坐在指定的矮凳子上,许旗开始讯问——
“哪个村的?”
菊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非常紧张,声音颤抖:“王家村。”
“什么名字?”
“王菊花。”
“几岁?”
“……16岁。”
“王家村……认识王春生书记么?”
“他是我爹。”
“什么,王书记是你爹?!”许旗愣了一下,随即一连拨了三次王家村村委会的电话,都是回答“无法接通。”
许旗无奈,放下听筒,重新回到冲菊花面前,脸色铁青,模样令人感到害怕,从牙缝里蹦出讯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让你怀孕的?说——”
怎么会是这样?太突然了,菊花对此思想上没有半点准备,她非常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去医院的,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计生办的另一名工作人员指着菊花厉声喝道:“你哑巴了?!”
菊花见这个架势,更加害怕了,不敢抬起头来,只看自己的鞋尖。
许旗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一声吼:“说啊——”
菊花的心砰砰直跳,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出声。
旗接着说:“根据法律规定,与未满16岁的女孩子发生性关系,以流氓罪量罪处罚,最高可以判死刑!”
菊花“哇——”放声大哭。
她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感到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
“说不说?”
“说话啊!”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菊花要紧牙关,一声不吭。说什么,怎么说?
折腾了一个上午,没有从菊花的嘴里掏出一个字来。王家村的电话一直拨不通。许主任泄气了,吩咐将菊花安排住乡政府的特殊房间。
无奈,只好将菊花做特殊处理。
所谓特殊,其实就是专门用来置留违反计划生育的对象。一进去就有民兵侍候,简单的木板床,散发出美味的被子、蚊帐。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出入也不自由,与囚禁没有多大的区别。在菊花进去之前,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已经有6位女子了,她们无一例外都是超生游击队,年纪都比菊花大许多。
菊花是第7个。
菊花刚在门口出现,女人们便围了拢来,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叽叽喳喳。连珠炮似的笑道:“看模样还是一个小女孩啊,你怎么就干起那事来了。”
饭是送往房间里吃的,门口有民兵把守,上厕所都需要报告,其实与牢房差不多,进去后便失去了自由。整整有一天,菊花吃不下一口饭。
晚上,房间里很闹腾,菊花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啊,无法成眠,在散发出霉味的床上翻来覆去贴烙饼。就这样一直耗到凌晨二点钟,菊花支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入谁。
上课了,菊花进教室的时候全班同学的异样的目光一齐看着她的肚子,惟有王勇军没有。她谁也不敢看,径直走到自己座位。
分明是数学课,怎么魏华老师在讲台上呢?
菊花正感到纳闷,突然教室门被推开了,两名警察走进教室,来到王勇军的座位前,将他像一只小鸡崽提起来,“咔擦”一声被扣上手铐。带出教室。王勇军被推出教师门的时候,拼命争扎大声说“放了我吧,想上县一中读书!”
许许多多的同学一齐远远地看着。
有一名警察冲王勇军冷笑着说道:“命都保不住,还县一中,做梦吧——”
王勇军在学校大门外的道路上消失了。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教室,在后面拼命追赶,怎奈力气太小,距离越来越远。王勇军被带到河洲上,跪着,身后有人拿枪瞄准他的脑瓜。
王勇军发现菊花了,大声喊:“菊花,救救我——”
“叭——”
枪响了,在王勇军头上钻了一个窟窿,倒在地上,鲜血直冒。
菊花大叫有声:“王勇军——”
菊花突然醒了,回到现实世界。在昏暗的灯光下,其它几个女人鼾声此起彼伏。她坐起来,浑身的冷汗直流。
早饭过后,讯问继续。
菊花已经保定决心,哪怕是遭遇严刑拷打,也不会把王勇军供出来。
当然,菊花多虑了,即使她上成年人,也不会有逼供讯的。
许旗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对付菊花这样的女孩,有的是办法。但是,他还是不曾料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小女孩,其顽抗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成年女子。
眼看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了,许旗装做漫不经心地问菊花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啊。
菊花骇然,这是人待的地方吗,她一刻也不愿待了。
可是,她知道,不交待问题是别想获得自由了。
一直保持趁沉默的菊花姑娘脑海里冒出有个大胆的想法,琢磨有会儿,说道:“我愿意讲出来了!”
计生办的工作人员相互交流了一下眼神,心中窃喜,终于有收获了。
菊花盯着许旗,问道:“如果,我说的是如果,这事是自己的亲人,会怎么处理,轻一些吧,许主任?”
许旗听了菊花的话有点莫名其妙,反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莫非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是——亲人?”
菊花摇头说:“我不是讲了如果吗?”
正在这时候,纪委老陈推门而入,接过菊花的话头鼓励她:“你讲的如果存在,认罪态度较好,是可以争取从宽处理的。”
许旗点头:“嗯,是的。”
“那好吧。”菊花还是犹豫,显然,有了想法,却还是下不了决心。
许旗看着菊花:“你说的如果加上认识深刻,我想,应该可以从宽的……说吧?”
菊花的嘴唇动了动,还在迟疑,许主任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在学校品学兼优……偶尔犯错,你还是孩子啊,可以原谅的!”
菊花还在犹豫,老陈接着说:“我可以代表党委向你表态,刚才在许旗主任的话代表组织,他的话就是党的意见!”
“党的意见?!”
菊花听了这句话,心里一热,她打从懂事以来,接受的就是党的教育,小学二年纪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小说《红岩》,她看了几遍,每每看到那些革命烈士在严刑拷打时坚贞不屈,热泪盈眶。她暗下决心,立志做一个像江姐那样的英雄,像许云峰、成岗那样的共产党员,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贡献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从此,每天去上学之前,一定对着穿衣镜戴好红领巾。她立志做一个听党的话,永远跟党走的好孩子。
长这么大,初中都快毕业了,还是第一次接触党员干部。她忘记了在医院门口许旗对自己的凶狠。她还想起了爹也是老党员。一提到党,心头便会产生莫名其妙的亲切感。面对老陈充满期待的目光,她终于口里供出一个名字时,包括许旗在内所有的人都大吃有惊,同时说道:“怎么会是这样?!”
折腾了两天的案子总算查清了,许主任却没有一点成就感,心情也变得更加沉重,说心里话,他甚至为王春生感到惋惜。历年的计划生育工作,尽管难度大,王春生总是积极配合,给予了有力支持。
王家村年年都被评为全乡计生的先进单位,他这位元老支书功不可没。可是,谁料想他家里竟会闹出一桩如此之大的丑闻……今后没有王春生,王家村的计生工作难度加大了。
但是,铁的事实摆在面前,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
许主任一声叹息:“王春生啊王春生,你好胡涂!”
老陈的神情则有些冷峻,语气也坚决:“他是一名老党员,受党的教育多年,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就应该予以严惩不贷!”
两位乡领导的话,菊花听了似懂非懂,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场灭顶之灾降临了!
菊花面容憔悴地站在他面前,许旗斜视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下腹,恨不得重重地扇她一记耳光。不过,他还是克制了,冷冷地呵斥:“上医院——”
许旗主任亲自陪菊花去医院做引产手术,说明领导对她身体健康的关心。在去医院的路上,许主任靠得很近,一点也没有责备她犯下的大错,这使她很受感动。
许主任不时回过头来,鼓励她不要怕,正确面对,犯错并不可怕,只要认识了,改正了,就可以了。他还引用革命导师列宁的话,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犯错误:一种是死去的人,还有一种就是还没有出生的人。
菊花认真听,一字不漏进了耳朵。她非常佩服许主任读的书真多,还知道列宁呢。今后,一定要努力学习,做一个许主任这样的人。
开始,菊花对进医院做人流手术,紧张,害怕。与许主任一番交谈之后,她完全不害怕了。很快,菊花被推进了手术室,躺在手术台上,当医生扒裤子的时候,她的手做的拒绝的动作。医生发布指令,拿开手,配合一下。
菊花两眼一片茫然,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双手无力地下垂,一任医护人员将裤子褪下,裸露出一朵雏菊,而后将金属鸭嘴插进去……虽然是炎热的夏季,但是,手术器械插进阴道,感觉到冰凉,她闭上了眼睛,感到阵阵被掏空撕裂,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像要虚脱了。
她的脑海里冒出那天在河岸与王勇军交媾的情景,心头窜起一股怒火,如果勇军伢子在身边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甩他几个耳光以解心头之恨。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改变呢?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满脸泪光闪烁。
手术结束,好象大病一场的菊花放下了包袱,身上感到轻松了许多,心情却沉重了许多。
下手术台的时候,许主任在医院门口叮嘱她,今后有定要吸取教训,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回去吧。
许主任的和颜悦色,再一次使菊花感受到了党的温暖,她看着许旗,点头说一声:“好。”
菊花离开乡政府大院,踏上了回家的路上。大路往远处延伸,由于刚做了手术,感到疲劳,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
菊花要紧牙关,将全身的体力都放在双脚上。走了一气,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终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歪脖子柳树的树梢。
那是王家村的标识,那里有16岁少女王菊花的家!在王家村小学,她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在乡邻眼里,是乖巧善良的孩子。可是,现在,周围都是责骂,鄙视……
菊花站住了,她忽然觉得,她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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