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恼的是母亲的固执,无论怎样劝说,都不愿离开王家村。
他不懂老人的心,在王家村受的折磨还不够吗?如果母亲离开了王家村的话,这个地方,将会从他的记忆里永远抹去。不远处的菜园里,小俊和奶奶在摘豆角,豆角的藤蔓挂延伸挂到了菜园外的一棵柳树上,小俊爬到树上去摘。
树枝摇晃,奶奶急得直跺脚,说道:“摔下来怎么得了!”
她宁愿那几根豆角不要了。
小俊说:“奶奶,你看我的吧!”
说话的当儿,小俊像一只猴子爬到树杈上了,奶奶还在树下直嚷嚷:“跟你爹小时候一个样,爬到树上掏鸟窝里的蛋!”
小俊笑道:“奶奶,你说的是真的吗?县太爷爬树掏鸟窝……哈哈,哈——有点意思!”
王勇军远远地站着,听祖孙俩的对话,心里感到特别的温馨。有顷,他移动脚步向家里走去。突然,眼前晃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头发几乎全都白了,找不出几根黑的,腰有点儿佝偻,走路的时候身子摇晃……岁月的雕刀在王春生的脸上刻了无数的沟壑,牙齿也掉得所乘无几。
毕竟是古稀之年了,这位王家村的老支书,啊,现在有一个特殊身份:劳教释放人员。
23年了,他们这对冤家还是第一次狭路相逢,都没有说话。相互仇视的目光将他们穿越到了过去——
那年那月那天傍晚,菊花做完引产手术,从医院出来后,天气很好,和煦的阳光普照村庄原野,一条麻石铺成的街道两旁商店鳞次栉比,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菊花却很少光顾,父亲忙他村上的事,很少着家。
每天上学前,她必须将她娘喝的水,撒尿的壶放在她自己手够得着的地方。放学后,飞也似的回家,穿过堂屋,径直来到她娘的床前,将早晨做过的事再重复一遍。
说句公道话,她爹只要回家,也会细心照料病妻,从来没有过怨言,这也是村里人都看在眼里了的事实。菊花娘对老公在外面的一些风流韵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完全可以理解。
菊花突然出现的状况,顿时将菊花娘推入了黑暗的深渊。她不停地用手捶打自己的脑袋,哭泣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老天爷,你行行好,把我收去吧,这个家,没有我这个累赘,也许就会过得轻松一些,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菊花心里非常懊恼,忍不住扑在娘的怀里,搂抱娘的脖子,泪水滂沱:“娘,你千万别这样,都是我做女儿的不懂事,对不起你,娘……”
而今已经两天了,没有菊花的任何消息,村上许多人帮忙寻找,河堤边,水井旁,石岩处,凡是估计可能出事。王家村人从来都没有看见王春生如此疯狂,这两天,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白天,他上天入地,凡是可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了,菊花胆儿小,脚步几乎没有走出过王家村,更不用说是在外面过夜了。
王春生蹲在歪脖子柳树下发呆,有时会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处?
菊花离家的晚上,已经很晚了,整个村子一片沉寂,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喊:“菊花,菊花,回来啊……菊花,你娘等你回来啊,菊花——菊花——”
一些人家的窗户,传来王春生大声的呼唤,从梦中醒来,看着窗外黑洞洞的世界……
王春生不敢回家,不敢进卧室,他怕见婆娘那双浸泡的泪水里的眼睛,回答不了母亲对女儿失踪的询问。
王春生作为多年的村干部,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现在见他家里出事了,表面上表示同情地问几句,其实心却偷着乐,心里话是报应,活该。
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讲菊花的半句不是。这姑娘的人品,由此可见一斑。
人都有同情弱者的心理。
当然,也有人高兴,叫好,直言:这是报应;或者说:活该。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打从菊花出事后,许多人都对他关切,安慰他不要担心,菊花已经不小了,她很懂事,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种说法对王春生来说,虽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却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他流泪了,老泪纵横,一夜之间,王家村人发现他老了许多,还不到50岁年纪,鬓角的白发特别显眼,腰杆也佝有些偻,似乎伸不直了。
第二天中午过后,王春生准备往乡派出所报案,他来到村委会门口,正要进去拔打电话,目光下意识地向歪脖子柳树下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惊喜交集。嘴唇一阵哆嗦,眼眶里滚动泪珠,声音颤抖地喊一声:“菊花——”
尽管他使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不是很大,沙哑、悲怆,没有任何回应,跌跌撞撞地行走,一边走一边喊:“菊花,你去了哪儿啊,你娘急死了,菊花……”
泪光在菊花的脸上闪烁。她的反应迟钝,肚子看上去小了一些,一夜之间,像是换了一个人,面对扑过来的王春生,喉头哽咽,声音嘶哑,动情地叫了一声“爹——”
“菊花,你去哪儿,也不和家里打一个招呼?你娘只晓得哭,不睡觉,不吃饭……”
“爹,对不起……女儿不争气,爹——”菊花喉头哽咽。
王春生一把拉着女儿的手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眼神充满了关切,内疚地说道:“都怪我这个当爹的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孩子,是爹对不起你……是爹害了你……”
菊花跟随她爹没有走几步,突然挣脱,语气坚决:“不,我不回去……出了这样的事,我没有脸见人,我不能回去……我不会回去!”
王春生苦苦劝说,菊花的脚下好比钉了钉,就是不动。
父女两的纠缠,引起了一些熟人的注意,纷纷劝说菊花,大人都难免犯错……回去吧,你娘都急死了!
这句话触动了菊花的神经,这才跟着她爹慢吞地往家里移动脚步。
路上,一些人高兴地与王春生打招呼,表示关切地说:“王书记啊,我不是讲了嘛,菊花不会有事的。果然太平无事,我讲的对吗?”
如果是在以往,王春生会摆出领导的架势,回话的口吻居高临下,而现在,他表现很谦恭,对每一个人都热情,不断地点头连声“是是是,你讲的不错!”
菊花却只顾低垂着头走路,不敢看别人,加快了脚步,穿过禾场,进入家门,扑到娘的床前,使劲叫一声“娘,我回来了!”
她娘颤抖的双手抚摸女儿的头,笑了,连声:“菊花,你去了哪儿啊,也不打声招呼,把我和你爹都急死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菊花说:“娘我昨天去——”
她娘打断:“你回来了就好,其它都不要说了,”她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老公说,“你快做饭啊,女儿饿了呀?”
菊花说:“你歇息,陪我娘说说话,做饭还是让我来吧。”
大门口的禾场上突然出现两名著制服的警察,叫了一声“王春生!”
王春生在房间里答应一声“哎,哪位?”
警察已经闯进来了,神色严峻,全然没有往常来到村干部家的热情。
王春生刚在堂屋露面,警察之一说道:“你涉嫌强奸幼女,请跟我们走一趟。”
警察出示县公安局长签发的拘传证,令王春生在上面签字。
王春生惊呆了,半天都没有反应,随后才说:“强奸幼女,我?开什么玩笑啊,你们弄错了!哪有这样的事?!”
另一名警察对他的辩解不感兴趣,上前咔嚓给王春生口上手铐,王春生还拼命挣扎着说道:“警察同志,你们弄错了,你们肯定弄错了——警察同志!”
突如其来的一幕,菊花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冲到警察面前,伸出双手护住她爹,解释道:“警察叔叔,你们弄错了——不是我爹,你们真的弄错了!”
一名警察凶狠地推了她一下,呵斥道:“闪开,不要妨碍我门执行公务!”
另一名警察晃了晃手里的铐子,吼她一声:“你也想戴手铐吧!”
菊花被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不敢再吭声了。
一会儿,四面八方往王春生家禾场上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家议论纷纷,有人与警察交涉,“这是村上的王支书,你们弄错了!”
也有人拍手称快:“报应,报应啊——”
警察也不解释,呵斥围观的群众闪开,而后押解王春生往歪脖子柳树方向而去,菊花怔怔地看着在众多乡邻的指点议论下,她爹被警察押走了——突然,她像发了疯在后面追赶,大声喊叫:“警察叔叔,你们等一等……你们抓错了——你们真的抓错了……”
菊花忽然就乱了方寸,心里不停地骂许主任是一个骗子,说道话更本不能算数,害了她,而今想要翻供,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此刻,她后悔极了,但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挽回呢?只好听天由命了,于是对她爹说道:“你放心吧,我娘我会好好照顾的,爹——”
王春生脸色铁青,冲女儿吼道:“我不是你爹!”
菊花撕心裂肺:“爹,都是我不好——”
王春生见女儿这副模样,彻底失望,耷拉着头,发呆。
警察呵斥道:“快走!”
王春生在诸多乡亲的目光注视下,沉重的迈开脚步。
菊花还在歪脖子柳树下痴痴地站着,直到警察与爹一行在视线里消失,她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遇到一些乡邻。她也像平日里那么主动打招呼,年纪稍长,男的叫叔伯,女的称婶娘,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则呼哥哥姐姐。今天的气氛不对头,她还没有张口呢,人家就赶快走了。
她感受到目光的鄙视。
她感觉无数只手在背后指指点点。
还有责骂,声声入耳。
她拼命奔跑。
怎么到家的路如此漫长?
快到自己家禾场上了,菊花紧张的情绪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她推开大门,穿过堂屋往房间里走,呼唤:“娘,我回来了,娘——”
“菊花——”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转过身来,只听扑通一声,陈瑞儿跪在她面。唬得他连退几步,大惊失色:“婶娘,你这是干什么?!”
陈瑞儿脸上泪水奔涌,喉头哽咽:“菊花,你真是一个好姑娘,谢谢你救了勇军伢子。我一定会告诫他,这一辈子都不要忘了菊花姐,菊花姐是你的救命恩人——”
菊花突然哭了:“可把我爹害苦了,我不是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陈瑞儿从地下爬起来,擦拭眼泪,说道:“菊花的大恩大德——”
菊花冲陈瑞儿挥手,打断她的话:“你快走吧,我什么都不想听,我这就要进屋侍候我娘了,婶娘,你走啊!快些走啊!我不想看到你——”
菊花从陈瑞儿身边走过,叫着“娘,我来了”进入娘的房间,来到娘的床前,连呼数声“娘,娘,我来了。娘——娘——”
房间的光线有点暗,尽管菊花接连地呼喊,没有一点动静。
菊花预感到她娘已经出事了,弯腰,将一张脸紧紧地贴过去。
她娘的脸冰凉,赶紧将手指伸到鼻子前,感觉没有了呼吸。
她一惊,低头细看,娘的左手腕上一道伤口,鲜血流淌,床沿一大片血渍,右手抓一块兰花碗的碎片,床头柜上喝水的瓷碗摔了烂了。
啊,原来她娘利用瓷片割脉了!
很快,菊花明白眼前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精神奔溃,扑在娘的遗体上绝望地呼叫:“娘,娘,你太狠心了,丢下女儿怎么办啊?爹也被抓走了……我是丧门星,当初生下的时候你们就不该让我活啊。娘,娘——爹是被我害了呀,我被许主任骗了……骗了……娘,我真蠢啊……蠢……蠢……”
王春生家里的发生的情景,菊花的自责,没有任何人同情,他们过去眼里的好姑娘,竟然是这样的一只烂货!
有人冲已经哭成泪水的菊花吼:“你去死吧,河里没有做盖子!”
立刻有人接话:“不准跳河,臭了河里的水!”
也有人说:“王春生啊,这是报应,你做多了坏事!”
菊花在屋子里,被气势汹汹的舆论包围了。
忽然有人站在王春生家大门口,冲房间里破口大骂:“贱货,滚出王家村,别带坏了人家姑娘的样——”
“滚,滚远些……”
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声音:“菊花本来是好姑娘,我们都看着她长大的,她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在村里没有哪一个人不喜欢她的——都是她爹的罪过!”
有人附和:“是啊,都怪王春生老畜生,连自己的女儿都下手,披着人皮的狼!”
还有人觉得奇怪,王春生怎么回生下这么一个好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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