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的天空-亲人相见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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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杉皮坳往白马坡监狱400余公里,并不算太远,可是,交通很不方便,从家里出发,步行6里来到国道边,搭乘K城至东昌市的客班车,剩下的路还要转三次车,到了一条比K城河稍微窄一点的小河。眼前就是灰色的围墙,上面布满铁丝网,全副戎装的武警士兵在电网下游动,围墙内是一片1000余亩开阔地,长着蔬菜、大豆、高粱等农作物。几栋灰色的三层结构的楼房点缀其间。

    武双池与菊花下车后又步行了大约3里路,才看到了一灰色围墙上的大幅标语:“老实改造,认真伏法!”字体很大,白色涂料书写,用土红框着,非常醒目,给人一种震慑威严的感觉。菊花看着眼前楼房大门左侧的”白马坡监狱“五个隶书大字,右手下意识攥住武双池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看着武双池严肃的面容,奇怪地问道:“你爹在这里面,真的吗?”

    这是今天她第三次问这个了。

    “是的。”武双池不厌其烦,“待会就能见到。”

    “嗯,知道了。”

    武双池与菊花来到门卫室,说明来意,却又遇到了麻烦,会见犯人为每周六一天,其它日子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不能会见,今天是星期三,不是犯人会见的日子。武双池解释,恳求,门卫是一位50来岁的老法警,武双池看墙上挂的照片,此人名叫王强。他呵斥道:“这是制度,能随便改吗?你们等三天再来吧。”

    武双池说了半天,没有效果,只好离去,发现监狱右侧有一商店,想了想,走进去,花22元买了一条蓝芙蓉王香烟。这可是工薪族小半个月的薪水啊。

    他拿了这条香烟,再一次来到门卫室,王强呵斥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武双池涎着笑脸,递上香烟,恳求道:“我们来一趟不容易,请通融一下好吗,叔叔?”

    王强伸手挡住递过来的香烟,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口气很不耐烦:“走吧,走吧,别在这儿啰嗦了——”

    菊花的手紧紧地拽着武双池,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似懂非懂,今天来这里之前,武家父子已经讲了不少关于她父亲的故事,进牢房的原因是当村干部时贪污了公款。武双池读书的时候写作文就是很头疼的事,现在,为了菊花的健康,他不得不编出这样一个蹩脚的故事。其实,武双池对菊花的了解,局限于那次菊花从乡计生办跑出来,在上山道路旁边自缢时解救了小姑娘,将她带到山上,在磨刀坑告诉他的。

    他将菊花送下山后的情况便一无所知。

    那次北大新生被绑架案在社会上影响极大,由于他们父子都在磨刀坑,对此也毫不知情,这自然对父子处理菊花事件有很大的影响。

    父子两都感到有些吃力,因为编造了一个谎言之后,必须要用编造另外的几个谎言来圆。

    菊花见父亲的愿望还没有武双池那么强烈,因为,她的头脑里,父亲只是一个概念而已,没有常人那种思念的感情,甚至怀着几分好奇。

    武双池将菊花推到门卫面前,继续恳求道:“叔叔,其实我与她毫无关系——”

    王强冷笑道:“还无关系,你和她来干嘛——走吧,走吧,别把时间耽误了!”

    “叔叔,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讲她的故事吗?很可怜的有个小姑娘,跑到离家几十里的山里上吊,如果我再迟有点看见,世界上就没有她了!”

    武双池见王强的阻拦没有那么坚决了,第二次将香烟第上,得到坐下的待遇,他拉菊花坐在身边,讲述了菊花的遭遇。王强犹豫了一下,问道:“什么名字,几监区,几大队?”

    武双池立刻站了起来,推了菊花一下,说道:“还不谢谢叔叔!”

    其实,王强并没有权力决定这件事情,但是,遇到特殊情况他可以向领导汇报,非亲属会见的日子见面,对于服刑的犯人而言,其实也是一种很有效的措施。白马坡监狱已经实施多年了。

    除此之外,这对父女相见,还遇到一个事先没有想到的困难,武双池不知道王春生服刑的监区及所在的大队。白马坡监狱有5400多犯人。仅有一个姓名要查出来还需要费一番功夫。王强答应查找,一连往里面拨打了好几个电话,才落实了。也许是那条香烟发挥了一点作用吧,也许没有。

    武双池的坚持,一个半小时后,他们终于顺利地进入了大铁门,被一名狱警领到会见室,在一张条凳上坐下,两双眼睛紧盯着门外院子里的开阔地。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武双池站起来了。

    菊花也站起来了。

    他们的目光一齐循脚步声看过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头发银白的头,而后就是堆满沟沟壑壑的脸,佝偻的腰,蓝色囚服上几道白杠,步子很快,身子摇晃,一名狱警跟在后面。本来,正常情况下的犯人会见亲属,中间隔着一层玻璃,各自拿起话筒交流的。

    这种情况的会见当然好得多。

    王春生在门口发现了菊花,比几年前个子长高了许多,模样也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改变是目光迟滞,神情麻木,没有父女重逢应有的喜悦与激动。

    王春生叫了一声“菊花——”之后,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从眼眶里滚出来,在多皱纹的脸上汪洋恣肆,雪白的胡子湿漉漉的。他也顾不了有警察与武双池这两个陌生人在场,扑到菊花面前,舒展两臂,将她抱在怀里。

    王春生的牢狱之灾,是女儿所赐,他无法忘记那个黑色的下午,他在王家村的家里被踏水派出所的警察带走,全村人一直敬畏的目光瞬间变得鄙夷,骂声不绝,何尝受过这样的侮辱呀。说他不恨女儿么,那是假的;恨,非常恨。可是,还在看守所羁押中,这种恨便变成了牵挂。

    面对老犯人奔溃的情感宣泄,菊花却感到惶惑困顿,无所适从,甚至还有些反感,尽管从昨天起,就在武双池的话语中,对父亲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觉得女儿确实对不起父亲,想好了见面之后应该道歉,说对不起。可是,那些“对不起”的事她真的做过吗?

    “爹,”这本来是一个饱蘸着沉甸甸情感的词,从菊花的口里说出来却是干巴巴的,苍白无力,不用说感动别人,就是连自己也感动不了。“爹,你别难过,我、我……”

    菊花面对一脸悲戚的父亲,我了半天没有下文,她忘记了想好的话。

    老犯人哭泣了一会儿,心情似乎好受了一些,他渐渐地对女儿的态度感到了惊讶,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真的是他在高墙之内日思也想的女儿吗?

    他使劲抹了一把眼泪、鼻涕,问女儿:“魏老师的信里说在县城日杂公司经理柳远志家做保姆,他们全家把你当亲人,通过自学被北京大学录取了……”

    王春生的这番话,菊花两眼茫然,说有这回事吗,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武双池也不知道你那那天菊花从磨刀坑下山以后几年的经历,他也是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他没有插话,听老犯人的如泣如诉,无比惊讶,原来,菊花在离开他之后的这几年,在这个瘦小的姑娘身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

    菊花的神态却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激动,甚至有几分抗拒,一双眼睛里充满了迷茫,不敢相信,难道眼前这个白发老汉的悲情故事真的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么?她苦苦思索,头脑里还是一片空白。

    在王春生倾诉停顿的间隙,武双池也对菊花为何会这样的原因做了说明:失忆。什么叫失忆啊,就是对自己过去的经历失去了记忆。这怎么可能呢,王春生不愿意相信武双池的话,从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来,抖出厚厚的一迭信,大多数是已经发黄的材料纸,都是菊花但年写给他的信,还有一些是魏华写的。在高墙内,孤独苦闷的时候,就翻出这些信来阅读,许多封,他已经能背诵下来了。信里流淌的亲情,使他不至于绝望,坚持活下去。离开劳改农场,其它的一些东西,几乎都被他扔了,只剩下这些信件。

    他将信递到女儿面前,说道:“菊花啊,这些信都是你写的呀,也不记得了吗?”

    菊花一脸的惊异,双手接过去,翻阅了几下,抱歉地说道:“这些信,是我写的吗?”

    王春生颤抖的手指在泛黄的信纸上指点,说道:“是呀,当然是你写的,管教也看过,其它同监狱的犯人都看过,大家都夸奖你啊!”

    菊花苦苦思索了一番,仍然没有想起什么,摇头冲父亲抱歉地说:“有这回事啊,我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武双池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说已经领菊花往东昌市省脑科医院做过检查了——”

    刚才,父女见面后,王春生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女儿的身上,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还有一个站在女儿身边的陌生男子。他的目光从女儿转移到武双池脸上,语气有些不客气:“你是谁,怎么认识我女儿的?!”不待武双池解释,双手劈胸一把抓住态度衣襟,“你绑架了我女儿,你绑架了我女儿——”

    武双池还没有来得及解释,狱警急忙上前,呵斥王春生松手。

    王春生的脸转向警察,神情异常激动,大声道:“报告政府,这个家伙绑架了我女儿,这个家伙绑架了我女儿,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啊政府——”

    狱警被犯人激怒的态度搞胡涂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首先还是呵斥犯人松手,注意力集中在武双池的脸上,问怎么回事。

    武双池还没有开口,王春生从衣服兜里拿出几页发黄的信纸递给狱警,称这是王家村小说魏华老师的信里讲得很清楚,她女儿被北京大学录取了,来看望父亲的路上遭遇绑架,当时东昌市、k城县两级公安局还发布了悬赏缉拿嫌犯的公告,即“8·25”特大绑架劫持人质案。4年了,一直没有侦破,菊花失踪了,想不到今天凶犯现身了!

    武双池立刻跳了起来,他没有想到,那天送菊花下山之后,几年时间,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他感到无比震撼!这简直像是一个离奇的童话!

    面对老犯人气急败坏的指控,武双池的心里反而渐渐地变得踏实起来,他没有做过的事,怕什么呢?老犯人的指控,他未免是一件好事,可以借助公安的力量,为蒙受屈辱的姑娘讨还一个公道!

    菊花却一头雾水,感到莫名其妙,尽管武家父子已经和她讲过许多与自己有关的情况,她始终弄不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而且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武双池与菊花很快就被带到了办公室协助调查,他感到委屈,沮丧,自己分明是做好事的行为,竟然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他只能寄希望菊花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菊花懂武双池的意思,觉得自己也应该证明恩人的清白。于是,她警察陈述自己从省界的大山上跑下来逃命,如何来到磨刀坑武双池的棚子里的情况说了一遍。可惜警察问她家在哪儿,姓甚名谁,家在哪儿,却又摇头说不起得了。

    武双池苦笑,对警察说:“如果我真的绑架了菊花,还会领她去脑科医院看病,让她恢复记忆,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他随即出示了在脑科医院专家门诊菊花的病历资料。

    警方拿着菊花的病历出去了,和医院取得联系,询问了有关菊花治病的情况。大约40分钟后,重新出现在询问室,态度完全变了,热情地伸手与武双池握了一下,赞赏道:“年轻人,好样的,你是当代的雷锋啊——”

    菊花困惑,不懂,他不是叫武双池吗,怎么又叫雷锋?

    警方笑笑,也没有向菊花解释雷锋,只是叮嘱武双池,回去后立刻向县公安局报案,协助警方将这桩悬案继续侦查,一定要将凶犯缉拿归案。

    武双池、菊花重新回到了会见室,王春生终于明白了女儿的全部遭遇,愧悔交集,摇摇晃晃走到武双池面前,突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感谢女儿的救命恩人。并且恳求他今后还要为女儿的事操心,还是同事女儿的贵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武双池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安慰道:“你安心服刑吧,菊花交给我了!”

    他根据医生的意见,要王春生与菊花交流时多提一些往事,尤其是对女儿影响深刻的事,通过这种方式启发菊花的记忆。王春生说明白了,提起女儿,打从出生以来的往事,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浮现,他讲了许多,数度哽咽,泣不成声。可是,菊花却还是两眼一片茫然,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犯人,真的是自己的爹吗?他讲述的这些,难道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过吗?王春生讲到村头那棵歪脖子柳树时,已经成了一个泪人。菊花目睹这样的情景,心里也难受,觉得这个被指认为父亲的老犯人很可伶,也想流泪,也想感动,可是,她苦苦思索,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本来,亲属会见犯人,时间有规定,一次30分钟,而今天菊花父女的会见,分两个时段,加起来有90分钟,大大地超时。

    武双池领着菊花走出监狱的大铁门,长长的吁了一口,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抓住她的手,心跳也加快了。既然医生说要使病人恢复记忆,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今天是第一次,今后肯定还要来多次,王春生是菊花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通过父女见面,回忆往事,这对病人恢复记忆要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哪位精神病专家还告诫,这样的病人不能受刺激,否则,病情还会加重。王春生是以哪样有种原因进去的,如果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仇人了,他肯原谅女儿么?

    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来监狱,来之前,对这种地方的认识是在电影里,书本上,给人的印象是压抑,说严重一点是恐怖。谁知亲身经历一回之后却感到了人情味。比如说,时间的延长,对特殊情况的重视,当王春生指控他绑架了女儿的时候,紧张得出汗了,心里想这回完了,自投罗网进牢房了。总之,改造人犯的地方并非都是冷酷,原来也有温暖,至少是一种人文关怀吧。他刚走出门的瞬间,竟然莫名其妙地还有几分不舍。

    菊花的表现却一如来的时候,非常平静,甚至还不如看了一场电影,没有情绪上的波动,武双池心里迷茫起来,一个莫名的念头冒出脑门:“难道没有记忆还好一些么?”

    “再见。”

    这是武双池离开白马坡监狱大门时讲的,这不是一句随便的告辞,他是认真的,因为他知道要想菊花唤醒的回忆,这里是重要的场地。

    武双池回到杉皮坳的家里,向父亲详细地说了白马坡之行的情况,他们父子交流的时候,菊花却闲不住做起了家务。这个失忆的女人彷佛没有头脑,没有思想,就像一具做家务的机器人。无声无息,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菊花的表现分散了父子的注意力,他们情不自禁地中断话语,眼睛跟踪菊花。

    武双池转述老犯人关于女儿北大录取,通过魏老师的信得知曾经发生的绑架案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倒抽一口冷气,两眼跟踪干活的姑娘,难道在这个女人的经历真的如此惊心动魄吗?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儿子的讲述告一段落,厨房里传来饭菜的气味,武里坡突然站起来,冲厨房大声道:“菊花,歇歇啊,别太累了,今天好辛苦呀,你歇会儿吧,菊花——”

    晚上,武双池心里想着如何将领菊花回一趟王家村,在那里,肯定有不少场景能够唤起她的记忆。但是,他又有些难于开口,家里的大事是张罗药膳开业的准备工作,都扔给父亲一个人,是否合适?作为儿子,他觉得有许多事对不起父亲。

    他还没有开口,父亲竟然说出了他的心思:“你领菊花去她家乡走一趟吧!”

    武双池很感动,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有些心疼了,说道:“这个嘛,缓一缓,先张罗着药膳的事吧。”

    “你去吧,家里不是还有我吗?”武里坡冲儿子挥挥手,“治病也是一件大事。

    “你已经很累了,我不应该扔给你一个人做……”

    武里坡语气坚决:“去吧,去吧,菊花治病,也是一件大事!”

    可是,这句话刚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了,我一个寻常百姓人家,何德何能,自己的温饱还要尽力而为,哪有能力去解救别人呢?慈善,是善举,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但是,儿子的行为,还是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动。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胸腔里却跳动着一颗悲悯之心,父子两的心是相通的。

    武双池流泪了,动情地说:“爹,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就是做你儿子,下辈子——”

    武里坡苦笑,打断儿子的话说道:“你已经说过几次了!”然后摇头叹息,“还是算了吧,……下辈子我想过安稳日子,不想再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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