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的天空-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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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是一种煎熬,分分秒秒都很漫长。

    魏华内心的煎熬不仅仅是等候李成的电话,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柳远志家里商定,他与公安联系探监会见武双池一事,妥当之后马上拨打柳家的座机电话。作为老教师,她还牵挂班上的学生。事实上,现在牵肠挂肚的菊花,不野就是是学生吗?虽然李成给她请了假,她是班主任,强烈的责任感,对班上的45名学生,还是占住了一定的精力。也不知道这几天教导处是怎么安排的课程。李成的公安局朋友办案在外地,还没有回来。他坐在柳远志家的客厅里,盯着电视机柜上的电话机旁边发愣,只要铃声一响,屁股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伸手一把抓住话筒,迫不及待地喊道:“李成——”

    不是,不是,仍然不是。

    她忍不住了,一个电话到到教育局,问道:“请接成教科——”

    72小时过去了,李成的电话终于来了,称他已经和除外办案的警察朋友讲好了,你们直接去看守所找那位胖谢所长就是。李成原本打算亲自领他们去的,要去东昌市教育局出席一个关于成人教育招生的重要会议。

    从柳远志家出来,往白衣坑县看守所步行需要40多分钟,魏华早早地起来,见同床而睡的菊花发出均匀的鼾声,一只胳膊搁在床沿,两眼微微合缝,她睡得很香,很踏实。魏华凝视看着安详的睡姿,心里不由得感叹,白居易说“人生识字忧患始”;鲁迅则幽默一下,改为“人生识字胡涂始”。其实一个人没有记忆也不错啊,可以远离痛苦,精神上没有折磨。

    魏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是叫醒了菊花,因为去见武双池,她是今天会见的主角。

    “菊花……”

    魏华在床头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菊花侧卧的模样,右臂上的淤青刺痛了她的心,想起这个善良无辜的女孩小小年纪所承受的苦难,遭遇的折磨,泪水在眼眶里滚动。而这些,都与自己有关啊,她体会了什么叫后悔莫及。

    天渐渐大亮了,街上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老太太走到房门口,发现站立床前的魏华,虽然没有出声,投过来的目光慈祥关切,令魏华赶到温暖。

    魏华轻轻地叫了一声“菊花”,菊花便睁开眼睛,看见了魏华,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微笑着说道:“魏老师,早啊。”

    “我们还是早一点去吧。”

    菊花瞪大两眼问:“要去哪儿呀?”

    魏华苦笑道:“昨晚不是讲好了去看守所吗?”

    菊花奇怪:“去看守所干什么的呀?”

    魏华、菊花师生两的对话让刘月英听见了,她站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出门上公厕去了,他们家的老房子没有改造结构,家里仍然没有卫生间。

    菊花洗漱的时候,老太太充满期待地说:“菊花,好久没有吃你做的西红柿煎鸡蛋了……”

    菊花奇怪地问:“奶奶,你吃过我做的西红柿煎鸡蛋吗?在哪儿吃的呀?”

    老太太上前拉菊花的手,将她引进厨房,指给她看:煤球灶,悬挂在墙壁上的碗柜,还有蒸饭的铝锅,樟木砧板……她瞪大两眼看着,有顷,轻轻地自语:“这里做饭……外面电视机里唱戏,奶奶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老太太喜极而泣,颤抖的两臂将菊花抱在怀里,旁边的魏华也流泪了,她没有想到,菊花的记忆已经复苏了!刘月英也进来了,激动地去拉菊花,菊花诧异地问:“你这位大婶……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菊花没有注意身边几位长辈情绪的起伏,从碗橱里取出西红柿,鸡蛋,放平砧板,开始做菜了,她的这些动作,老太太、刘月英都非常熟悉,她们并排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菊花。

    刘月英将菊花做好的菜端往桌子上,老太太举起筷子夹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笑眯眯地说:“还是那个味!”

    魏华与刘月英也跟着笑了笑,但是,笑得有些勉强。

    早饭过后,刘月英匆匆地去单位了,魏华携菊花去白衣坑县看守所探视武双池。她们从楼上下来,行走在晨雾笼罩的大街上,显得冷清而空旷。魏华这个很少进城的乡村教师,感觉到今天的气氛不同寻常,十字路口,有警察站岗,路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凭直觉,似乎有什么大事。

    快要到白衣坑的时候,路上的警察,还有警车也多了起来,魏华的神情莫名地紧张期来,抓住菊花的手心都要出汗了。远远地可以看到看守所高墙上持枪武警移动的身影了,黑色的大铁门洞开,不是像往日那么紧闭。门外的警察三三两两地游动,出出进进。

    突然,响起了马达的轰鸣,一辆警车驶出铁门,车顶的警灯闪烁着红光,车门是挂着横幅,紧接着又是一辆,又一辆,在警灯的闪烁下,开始播音,带有明显k城方言的普通话:“热烈祝贺8·25绑架劫持人质案告破,犯罪嫌疑人武双池被缉拿归案……向英勇善战足智多谋的人民警察致敬……”

    魏华抓菊花的手更紧了!

    相比之下,菊花却很轻松而平静,她只觉得好奇,很快,车队便到了眼皮子底下,魏华拉着菊花从摩的上跳下来,还没有站稳,第一辆警车已经呼啸而过,第四辆是卡车,车厢周围挂着横幅,上书“坚决镇压一切刑事犯罪分子”。车厢内,两名警车中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胸前挂了一块纸牌,其中“武双池”三个字上面打了一个红叉,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魏华站立在路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待她反应过来,车队已经呼啸往大街上而去,震耳欲聋的广播声只留下余音。她抓住菊花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望着远去的警车车队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隐隐约约感觉到看守所方向,一个沙哑的声音呼天撞地:“儿啊,他们冤枉了你啊,你被打成这样,好人不得好报……苍天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魏华循声望去,一名50来岁的中年汉子挥舞着双手跌跌撞撞、呼天撞地而来,路人没有理会,与老者擦身而过,偶尔有人放慢脚步,老者便对他挥泪诉说:“我儿子是做好事被冤枉……”

    他还没有说完,那人便加快脚步匆匆地走掉了。

    魏华没有走,目光无比惊讶地迎向中年汉子,但是,她抓菊花的手一刻也不曾放松,似乎一松开,菊花就会消失。她注意到菊花,老者的呼唤声声入耳时,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终于说出来:“魏老师,这声音有点熟悉……”

    “熟悉?!”魏华瞪大两眼看了看菊花,而后转向越来越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还在思考的时候,中年汉子已经到了面前,看着菊花用力地叫了一声:“菊花!你怎么在这里?!”

    魏华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中年汉子冲菊花放声大哭:“你真是一个害人精啊菊花,我儿子被你害苦了啊……”

    中年汉子冲菊花连连跺脚,伸出两只手戟指着她的鼻子,颤抖得厉害,以致过路的人都看着他们,而后迅速离去,走了一段距离又回过头来再看一眼。

    菊花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呆了,赶紧往魏华身后躲,一边惊呼:“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不认识你呀?”

    中年汉子气愤地说:“你装什么装,才离开我家三天,就不认识我了,在磨刀坑不是我儿子发善心救下你,他、他、他……双池啊,你做好事反而害了自己,也害了你爹啊……”

    中年汉子的颠狂令菊花惊恐不安,魏华却逐渐明白了八九分,并且从相貌上做判断,认定此人一定是武双池的父亲了。

    魏华的手紧紧地抓住菊花的手,用自己的身子挡着保护她的安全,看着这个的男人情感崩溃,一边在菊花的耳边小声安慰:“你别怕,他是一个好人,嗯,他绝对是一个好人,你想想看,自己的儿子做好事反而受到这么大的伤害,他心里承受了太多的委屈,让他发泄吧,委屈憋在心里难受,还好闹出病来……”

    菊花似懂非懂,冲魏华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啊,她是凭直觉信任这位危难之际保护自己的人,被叫做魏老师的女人。才踏水派出所附近相遇的时候,她还感到陌生,直到在汽车上她讲的那个故事,旅客都感动了,她也是,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绝对信任魏老师。

    武里坡的一番哭诉,双手舞动,还使劲跺脚,魏华不插话,一任其宣泄,过往的车辆、行人也多了起来,有点擦肩而过,视若无睹,有的放慢脚步打量他们一番,而后匆匆离去。

    待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魏华才说:“武大哥,别激动,请听我说——”

    武里坡很疲惫,无力地坐在地上,眼睛布满血丝,瞪大两眼紧盯着魏华,感到奇怪,喉头沙哑地问道:“请问你……是谁啊,怎么和菊花搞到一起的呀?”

    魏华笑道:“啊,我还往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踏水乡王家村小学教师,我叫魏华。”

    武里坡闻言一愣,眼睛渐渐地亮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魏华,旋即惊讶地说:“啊,你就是魏老师啊,听我儿子讲过,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把学生当儿女一样疼!”他使劲擦了一把眼泪,有点不太好意思了,“魏老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我儿子怎么,怎么会这样啊,菊花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

    魏华听他这么一夸,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说道:“你老过奖了,我哪有你儿子小武说的那么好啊;我倒觉得,双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青年,你老教子有方啊。今天的事,完全就是是一个误会,公安在瞎搞,你放心吧,我既然来了县城,一定要为双池,还有菊花讨一个公道!好人应该有好报!”

    武里坡听魏华这么一说,眼泪又出来了,强忍住心头的悲痛,说道:“真不知道这个社会哪儿出了毛病,做好事反而遭遇大难!”

    他一双浑浊的眼睛转向不远处看守所的铁门,“人民警察怎么能这样对付人民,事情不搞清楚,不分青红皂白抓人,刚才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在车上,脸、额头青一块紫一块……呜呜,呜,他长这么大,我这个做爹的都不舍得碰一个指头,打成这样……呜呜……呜……作孽啊……”

    魏华无言以对,想劝说几句,没有出口,她一也有儿女,能够了解儿女受到伤害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公路拐弯处有一棵大樟树,魏华向武里坡建议到树下坐一会儿。

    菊花坐在魏华旁边,不敢正眼看武里坡一下,魏华一只手轻轻地将菊花揽在怀里,一边哄劝道:“不要怕,这是武双池爹呀,你好好想想,不认识了,再好好想想……”

    武里坡看着菊花,满脸愁苦,叹息道:“双池原本按照医生讲的带菊花回家,恢复记忆。这下倒好,反而闹得连我都不认识了,他自己……他自己……哇——”

    他的情绪再度失控:“怎么会是这样啊?怎么会弄成这样啊,双池,双池啊——”

    武里坡在魏华的劝慰下,停止了哭泣,向魏华介绍了武双池领菊花去王家村时候的情况。

    儿子和菊花刚出门,他的心就悬着,担心出事,却又安慰自己,能出什么事啊,别吓唬自己了。哪里会有哪么多事出的。

    第二天儿子没有回来,这种担心再一次产生。

    第三天晚上,他上茅房的时候,突然来了一辆警用三轮摩托,门是被踢开的,三名黑衣人冲进来说一声“不要动,配合一下,我们是警察!”

    而后家里被翻了一个底朝天,因为他们父子长期在外,家里实在没有放多少值钱的东西,警察们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话:“给你儿子送衣服吃饭的钱!”

    他惊呆了,问:“我儿子在哪儿?”

    “你儿子涉嫌绑架人质,已经被逮捕——县看守所!”

    另一名高个子警察补充:“白衣坑。”

    武里坡是昨天到县城的,送衣服,按规定交伙食费,之后,他要求与儿子见一面,被告知不行。讲了一箩筐的好话还是不行,岂但不行,还被斥责为“法盲”。

    他不甘心没有见上一面就这样离去,发现看守所附近有一棵足有三人合抱的古樟树,离地面不高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洞。他细看了一遍,钻进去,在树洞里呆了一个晚上,计划第二天再想想办法,见儿子一面。

    在魏华的劝慰下,武里坡随同她们来到了柳远志家里,因为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比较合适的地方商量这件事了,遗憾的是柳远志不在家。可是,令魏华没有料到的是还在柳家的楼下,就与柳远志相遇了!

    “你——没有出差啊?”

    “我是听说了今天的情况,称家里有急事请假了。”柳远志解释。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武里坡,两个男人各自讲了几句客套话,便上楼进入柳家了。老太太独自坐在电视机旁边,看她永远也看不够的黄梅戏,菊花刚离开的时候,她不习惯,每当剧情发展到需要有人交流的时候,会习惯地叫一声菊花;渐渐地,又习惯了没有菊花陪同观赏的状况。

    菊花的突然出现,令老太太惊喜,她的腿脚没有好利索,颤颤巍巍上前,拉着菊花,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泪水成溪,声音哽咽:“菊花啊,你去了哪儿,怎么成这样子了?”她枯瘦的手指抚摸着菊花额头上的淤青,“疼吗孩子,这是咋回事,告诉奶奶——”

    老太太见儿子将魏华与一位陌生人领进门,又要问是谁,魏华做了介绍。

    柳远志要菊花陪奶奶继续看电视,说说话,将三位客人带到自己的房间,刚坐定,魏华便急不可耐地说:“柳远志啊,你是城里人,知道的情况比我们乡下人多,你拿主意吧?”

    武里坡恳求道:“柳经理,给你添麻烦了,我儿子不懂事,让你费心了!”

    客厅里,老太太热烈地对菊花说:“还是像以前一样看黄梅戏吧?”

    菊花笑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依然是平静的神态,傻傻地坐在老太太旁边,目光散乱地盯着电视银屏上跳跃的画面。老太太也不吭声了,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时轻轻地抹一把眼泪,看着儿子虚掩的房门。

    柳远志说,他是和李成在电话里商量过了才决定回来的,他在县城长大,工作,确实也有一些熟人的关系,但是,毕竟自己远离权利中心,说白了就是一个生意人,在政法系统可以说举目无亲,他急于回来的目的是安抚魏华武里坡,知道他们心里的焦急,头上的压力。他希望他们稍安勿躁,一切等李成回来在说吧。

    武里坡还是第一次与城里人接触,打交道,和柳远志非亲非故,在他家里待着,晚上还要住宿,总觉得这样打扰人家不合适。

    魏华也有同感,柳远志家的房子本来就不宽敞,一下子住进一男二女三个外人,影响了他们正常生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武里坡提出,我们还是在外面住旅社好一些。

    柳远志生气了:“你们这么见外啊,这些都是次要的,谁家挂得无事牌?!”

    他们正议论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门口站着老太太,说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住几个晚上还说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呀,不要争了,就按远志说的办!”

    柳远志、魏华几乎同时反问:“你没有看电视呀?”

    老太太走到菊花面前,拉着她的手,说道:“我孙女儿还是像过去一样,跟我睡!——菊花,跟奶奶睡,愿意吗?”

    魏华抢在菊花面前说:“愿意,当然愿意!”

    老太太看着菊花,面带微笑:“要菊花说,你说的不算!”

    菊花看着魏华,见她示意快说同意呀,于是胆怯地说:“愿意……我愿意……奶奶!”

    “哎,”老太太抹了抹眼睛,一把拉着菊花的胳膊,说道:“你好久没有陪奶奶看戏了,让他们商量事吧,你陪我看戏去!”

    菊花看着魏华,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见,清纯得像一个孩子,魏华的心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似的,女性的柔情,母亲的疼爱交织在一起,说道:“是啊,你怎么忘了陪奶奶看戏曲啊。”

    柳远志挥手道:“去吧去吧菊花,你走后这几年,奶奶都没有心思看电视了……”

    菊花还是显得很有礼貌地冲魏华示意道:“那好吧,我看电视去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拽着菊花一条胳膊在沙发上坐下,将遥控器往她手里一塞,说道:“菊花,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

    菊花脸上泛起微笑:“奶奶,你刚才说看什么来着?”

    “你忘记了吗?”

    菊花看着老太太,摇头,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轻轻地说:“我、我……记不得了……”

    老太太忽然开口唱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她只唱了一句,希望菊花能接下句,以前她们两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经常是这样呀。可是,今天菊花却文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接唱的意思。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一副很失落的模样,看着菊花,叫了声“孩子,一个多乖巧听话的孩子,弄成这样了,真是作孽啊……”

    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被泪水浸泡成了一片泽国。

    菊花见奶奶这模样,有些张惶失措,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

    突然,茶几上的固定电话机铃声急剧地响了起来,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冲房间里喊道:“远志啊电话!”

    柳远志已经听到了铃声,跳起来直奔客厅。

    电话是李成打来的,没有什么新情况,只是叮嘱柳远志做好武里坡的思想工作,这事千万急不得,他人虽然在省城,但没有闲着,他委托的朋友已经开始对案情的进展的了解,还是安心等待吧。

    他还与魏华讲了几句话,希望她回去,别影响了工作,反正留下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魏华确实却不能等了,她是初中一年级的班主任,新学期刚开始,许多具体工作需要她去做。无奈,只好先离开返回学校了。柳远志说:“你只管放心,菊花在我家待了三年,非常熟悉了,现在再加上李成……一有新的情况我就打你们学校的电话吧!”

    菊花失忆,柳远志夫妇束手无策,县医院又没有开设精神科,打算领她去省城看医生。武里坡告诉他们,他儿子已经领菊花去看过了,最有效的治疗就是回到过去熟悉的环境。

    柳远志认为有道理,于是领着菊花来到车站附近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按原来的路线走回家,而后就是坐杀发的那个位置看电视。老太太也配合儿子的行动,告诉她摔伤后半躺半坐在杀沙发上,菊花是如何给她接大小便,擦洗身子的。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老太太拉着菊花的手,动情地说:“菊花啊,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啊,真是我的亲孙女啊……这事,柳燕即使不上大学,在家里也不一定会做这些……”

    老太太说到动情处,枯瘦的手指不断地擦拭眼睛,可是,菊花却有些茫然,眼里露出惊讶,说道:“奶奶,你说的是真的吗?”

    柳远志和武里坡一道,陪同菊花来到日杂公司,一些认识她的老职工纷纷上前打招呼,问暖嘘寒,提起一些往事,菊花却总是一副抱歉的态度,重复一句说:“你讲的是真的吗?”

    柳远志将菊花领到她曾经住过的房间,指给她看房间里的格局,又把她领到杂屋,拿起拖地的拖把,暖水瓶,再下楼到厨房,大师傅热情地接待菊花,讲吃饭时候的一些细节。而后就是门卫室老头讲菊花收到信件时候的情景……

    一天下来,走了这么多地方,一点效果也没有啊。第二天,柳远志要上班了,刘月英休假,她将菊花领到县一中。菊花的班主任李老师和几位校领导,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当年,菊花以插班生的身份参加高考,金榜题名,被北大那样的名校录取,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召开高考庆祝大会,还计划要菊花发言。竟然传来王菊花被劫持的噩耗!

    现在,菊花重新出现,虽然上名校读书的机会失之交臂,但人还活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得知菊花的病情与治疗方法,学校积极配合,李老师将她领到曾经学习的教室,指给她的座位说:“菊花啊,你坐这个位置……吧的作文写得真棒,我上作文课的时候,经常让你读自己的作文,你那篇写老师的作文,我听了都感动得流泪了,菊花……你……没有记忆了吗?啊,那个叫柳岩的理科生,一口一个‘菊花姐’你们多亲密呀?”

    “菊花姐,你真的忘了啊,我算是服了你了!”

    谁也没有注意,他们身后刘月英惊讶地问道:“柳岩,你怎么回来了……这个时候?”

    柳岩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在省外经委工作,经常出差,跑星马泰比回k城的次数还多。打从菊花被劫持以来,他非常牵挂,虽然并非亲姐弟。他是在《东昌晚报》上发现“8·25”一案告破的新闻后,决定回家看望菊花的。

    柳岩热情奔放,情不自禁地去拉菊花的手,菊花却本能地闪开,瞪大双眼惊讶地看着他,说出的话令所有在场的人唏嘘不已:“请问你是谁啊?”

    柳岩个子又长高了一些,体型比过去更瘦,嘴唇围了一圈稀疏的胡子,步入社会,几年拼搏,显得成熟了许多,菊花的冷静,对他的热情没有相应的回报,多少有点失望。柳岩中学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也曾老师说过,失忆是一种精神疾,致病的原因主要是受了强烈的刺激,要治愈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他当时没有太认真听,认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么麻烦。当年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个活泼能干的菊花姐,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啊,心里很难受的,巴望她尽快好起来,原来那个样子多好啊。

    他听了他娘对菊花情况的介绍,再一次去拉菊花的手,热烈地问道:“还记得那篇写老师的作文吗……菊花姐,我还记得呢?”柳岩瞥了旁边的李老师一眼,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李老师,对不起,您夸我的那篇作文写得好,其实是菊花姐当了枪手!”

    李老师点头笑了,她的笑容有点沉重,还夹杂着苦涩,缓慢地说道:“其实我明白,两篇写老师的作文出自一人的手笔,我早就看出来了……柳岩,你那一篇作文写的不是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写的是王家村小学的魏老师。”

    柳岩想了想,便开始背诵那篇作文,题目是《洁白的粉笔屑》。

    他微微一笑,接着读下去——

    “那洁白的粉笔之魂,从魏华老师的手上飘飘洒洒,落在她前额乌黑的头发上,落在藏青色的衣服上点缀出了梨花般的诗意。我想献上一支从心窝里流淌出来的粉笔屑之歌,向老师致意。

    “有一回,魏老师擦黑板转过身来,同学们哄然笑了!原来她的鼻翼两侧抹了一点粉笔灰。她怔了一下,轻声说道:“请大家安静!”接着又开始了他的课程。下课了,她带着一身的白粉笔灰走了。有几个调皮同学得意地念起了课文:‘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树尖上……’此时,我却没有笑,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好像又看到鼻尖上那块圣洁的白灰,不,那是一枚精致的勋章啊!”

    李老师无比惊讶,感叹道:“你的记性真好!”

    柳岩虽然大学都毕业参加工作了,在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李老师面前还是未能忘记中学时代发生的点点滴滴,背诵这篇作文,只是其中之一。

    武里坡的身份是农民,对眼前的这些人非常抱好感,感激他们的帮助,而骨子里还是有低人一等的自卑。

    柳远志是党员,李老师获得过东昌市劳动模范的称号,而且都吃一份皇粮,也叫做端铁饭碗。他们对发生在武双池、菊花头上的灾难的原因心知肚明,但是,他们不会说不满现实的话,特别是当着农民的面,菊花还是晚辈。

    柳岩就不一样了,他是大学生,已经步入社会,对眼前所发生的事,有自己的思考、判断。他说出了父亲和老师的心里话,对警察的滥用职权,表达了他的愤怒。他突然握紧拳头:“执法者践踏法律,对老百姓来说,就是一场灾难,这是最可怕的事!”

    李老师显然与自己的学生有相同的认识,附和道:“你说的非常对,菊花、武里坡的遭遇就是很好的例子,中国要实行法治,任重道远啊!”

    柳远志分明赞成儿子的话,嘴里却训斥他不要乱说话,注意社会影响。柳岩的话,武里坡也想说啊,可是,他意识到这是在别人家里,言行举止都应该有分寸。有李老师在旁边,他的话只能怪适可而止,否则,怕李老师难堪,他自己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柳岩不能久留,在亲人的嘱咐下,要回省城了,临走时,他还是忍不住拥抱了菊花一下,好几双眼睛关注啊,菊花的脸红了,有些张惶。

    一个大男孩,当着那么多人,居然流泪了。

    柳远志夫妇相互看了一眼,他们都感到很无奈,置身此情此景,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想帮菊花一把,就是不知道劲到底往哪儿使。

    柳岩走出十几米了,柳远志叫住儿子,叮咛道:“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为人处世,一定要三思而行,不满现实的话绝对不能说!听见没有啊?”

    柳岩不以为然:“爹,你怎么一个大老爷,婆婆妈妈的,前怕狐狸后怕夜猫啊?”

    柳远志叹息道:“你是没有经历过57年反右,文化革命以来的阶级斗争……”

    柳岩其实心里对父亲的处世观并不认同,父亲对他这个儿子并不了解,他确实没有哪段经历,但并不能说明他对那段历史不了解啊。儿行千里母担忧,在父母眼里,儿女永远都长不大。面对父亲的一颗拳拳之心,他还是明确表态:“你放心吧,我不是莽撞的毛头小伙子了,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是不能说的!”

    柳岩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见父亲还痴痴地站立在原地未动,心头一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喉头哽咽,心里默默地说道:“我知道,爹,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不是一个头脑简单行动莽撞的孩子了,对这个社会,有我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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