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的天空-备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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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里坡、菊花在县城待了16天,中途,回过一次杉皮坳。现在,他都有些不敢回家了。分明是相处了几十年的乡邻,应该知根知底,而今却老是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他,还要挤眉溜眼,窃窃私语。见他走拢来了,便不吭声了。他真想辩解几句,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因为世间一些事,越抹越黑,还不如闭嘴。柳远志家里待了这么久,真的有些过意不去了。

    柳远志、刘月英夫妇以及县一中的李老师为这事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凡是菊花经历过的场景几乎都领着去重温了一遍。李老师将菊花带到她上课的教师,自己的座位上,提到几场作文课,菊花朗读作文,全班同学鼓掌……

    李老师充满期待地问:“菊花,记得吗?那天的作文题目是《猴山记趣》,我们去省城动物园参观回来……好好想一想……”

    菊花很配合,苦苦地想啊想,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啊。

    唯一的好转迹像是在家里陪奶奶看电视时,她也会对着银屏哼几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了。而且,能够走进厨房试着做饭了,一天做晚饭,竟然信心满满地说:“奶奶,我给你做西红柿煎鸡蛋吧!”

    可是,当围着她转的人为此高兴的时候,她的两眼又是一片茫然。

    最着急上火的要数武里坡了,白天惶惶不可终日,晚上龟缩在柳家客厅的沙发上贴烙饼。柳家对他这个陌生人的热情周到,也使他过意不去,十来天光景,头发白了大半。他也曾责怪儿子多管闲事,否则不会惹下大祸。但是,转念一想,魏华老师、柳远志夫妇不也是多管闲事吗?如果不是他们多管闲事,他这个在县城举目无亲的乡下人就抓瞎了。

    武里坡在县城度过了备受煎熬的13天,正要吃晚饭的时候,李成来了,坐在柳家饭桌旁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气氛陡然变得令人窒息,心跳加速了,目光一齐在李成的脸上聚焦。

    “县法院明天在体育场召开8·25劫持人质一案公判大会。”“李成的眼睛看着柳远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看得出,心情很沉重。

    武里坡紧盯着李成,紧张得呼吸困难。

    柳远志也看着李成,对这个消息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按惯例,一个案子告破后,嫌犯至少要关押几个月,甚至一年多,还有些倒霉蛋被无限期羁押下去。

    “怎么这么快呀?”柳远志问李成,“已经判决了,只是宣布一下?”

    李成解释:“根据省委根据全省刑事案件高发的态势,决定从重从快惩处一批在社会上影响极大的案件。K城县4年前的这个案件就是从快——”

    刘月英急着问:“小武的案子,有消息了吗?”

    李成点了点头,看武里坡一眼,说道:“我同学说,判了12年……”

    武里坡身子摇晃,手一哆嗦,筷子掉地下了,柳远志迅疾伸手,搀扶着他坐下。

    柳家的这一顿饭,几乎都没有吃好,一个个心情沉重得像压着一块石头。

    今晚,是年过半百的武里坡备受煎熬的一个夜晚,他坐在柳家客厅的沙发上,也不开灯,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脑海里灌满了浆糊,只觉得晕晕乎乎,灵魂离开了躯壳,飘飘渺渺,在太空游荡,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不再流泪,因为泪水已经流干。

    第二天早晨,宣传车的高音喇叭播音填满了k城县的大街小巷,柳远志根据昨晚与李成商量的结果,今天的公审大会不让菊花参加,在家里陪奶奶看电视,以免受到刺激。

    根据县委安排,今天各机关单位,厂矿企业由单位组织参加。本来,柳远志、刘月英都是单位元的头儿,需要带领本单位元的人参加大会。柳远志放心不下武里坡,怕他承受不了打击出事,请假陪他。

    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稳准狠打击犯罪分子的标语,这是绿色纸张;巩固、万岁之类的标语就是红纸了。臂戴红袖章的警察触目皆是。平时冷清的体育场而今人头攒动,四周悬挂着横幅,主席台按照审判庭的格局摆好了一长排坐在,桌子上竖着一长排的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审判长,审判员,公诉人,辩护人之类的内容。

    其实,今天的大会包括两个部分的内容,除了公审,还是表彰提拔一批有功人员。

    这样规格的会议,当然是主管政法的副县长李忠主持,他的讲话是不可或缺的程序。在预审会议上,新来的法院小秘,花了一个晚上,为李副县起草了讲话稿,第二天上午送往办公室请他审阅,而后打印出来,作为大会档。小秘是法学专业本科生,为起草这份讲话,翻阅了大量专业书籍,满以为会得到李副县长的几句表扬。谁知李副县却皱起了眉头,说“你这个不行。”而后说,“这个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解决吧。”

    李副县打发小秘走后,一个电话,叫来了刚刚被提拔的工业局办公室主任的寻波。

    救命恩人的事,全力以赴,这是必须的,寻波为了这份讲话稿,待在李副县办公室一个上午都没有挪动屁股,晚上还要加班。每写完一稿,就让李副县读一遍,他很想引用一些名言,历史掌故,这能够增加文稿的分量,但是,他必须考虑报告人的文化水平,弄得不好,就会画虎类犬了。

    即使如此,寻波还是放心不下,要求李副县在开大会的时候让他站在后面,万一出了纰漏及时补救。可是,还是出了一点小问题,大会主持人宣布现在请县人民政府副县长李忠同志讲话的时候,寻波在李副县耳边小声提醒,讲话的标题不要读出来。李忠微微一笑,也是小声说:“我记住了。”

    李副县的问题出在一个形容词上,寻波的原稿写的是“对一切犯罪分子要狠狠打击,除恶务尽。”他一不小心将“狠狠”读成了“狼狼”。

    寻波额头上出汗了,幸而这样的讲话,没有几个人会认真听,台下的群众,他们所关注的是一字儿排开站在台前的人犯,看这些人的模样,挂在胸前纸牌的内容。李副县讲完话,回到后台,见寻波还在那儿,便走拢去不动声色地说:“我今天还行吧?”

    寻波勉强地笑了,说:“很好。”

    李忠听了夸奖,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道:“我也没有完全照你的稿子,将狠狠改成了狼狼,狼的性情不就是一个狠吗,这样一改,更加形象具体了!”

    寻波心里哭笑不得,狠狠是程度副词,狼狼算什么呀,当然,这个是不能说的,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呀,所以,说出来的却是“改得好……改得有水平!”

    李忠便有些得意,心里想那次出手救寻波,还真是做了一件好事。

    李忠副县长讲话完毕进行的第二个议程就是由主管刑事的县法院副院长戴祖尧宣判,他很年轻,又是刚刚由刑事审判庭庭长提拔上来,信心爆满,底气很足,麦克风里传出的声音洪亮:“将犯罪分子押上来——”

    台上台下一阵轻微的骚动,法警推出一排十来个罪犯,胸前都挂一块纸板,上面写着名字、及罪名。

    第一个宣判的就是武双池。

    武双池的形象变化很大,浓密的黑发变成了一个泛青的光头,距离上一次刮胡子才几天时间啊,一部络腮胡像挂在脸颊上的两把刷子,那模样,使人想起《水浒传》的鲁智深。他平时喜欢穿的浅灰色汗衫上面罩一件黄背心,胸前的看守两个字非常清晰,浮肿的脸色灰暗,目光呆滞,他的行动缓慢,不步伐踉跄,在两名法警的押解下,来到前台。

    武里坡从人缝中拼命地往台下挤,柳远志紧拉着他的手,不敢有一丝放松。

    戴副院长目光炯炯,声若洪钟:“武犯双池,男,现年32岁,大学文化,k城县乌龙乡杉皮坳村人……不安心本职工作,到处流窜,一心只想发财。武犯被开除公职之后,不思悔改,竟发展到劫持人质贩卖人口丧心病狂的程度……性质恶劣,社会影响极大……我英勇的公安干警历经四年奋战,终于一举擒获……犯罪分子对所犯事实供认不讳……”

    已经来到台下的武里坡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挥起一只手冲台上大声喊道:“这不是事实,我儿子是好人——”

    武里坡的“冤枉”二字还没有出口,嘴就被柳远志的手捂住了。

    柳远志将武里坡往会场外拉,他试图挣脱:“你这是干什么?!”

    柳远志焦急地说:“要乱会场是犯法的,儿子已经进去了,你也想进去吗?”

    武里坡一愣,顿时安静下来,看柳远志的目光无比绝望。

    东昌市委安排县委副书记贾平主管政法工作,在这样的氛围下,他仍然难改对诗歌的爱好,他的讲话,本来是代表县委显示专政的威权,听起来却像是一场诗歌朗诵盛会。

    他个子不高,背还有点驼,这样就更显得矮小了。主持人大声宣布现在请县委副书记贾平发表重要讲话时,台下群众的目光搜寻了半天才对上号。

    他操的塑料普通话,一张嘴就能听出很重的江西、江东两省界岭下属于k县山区语音。

    但是,只要他一开口,别具风格的内容,立刻引起了与会者的注意:——

    “现在是金秋时节,广大农民兄弟在党的富民政策指引下,用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丰收,我忽然想起了著名诗人郭小川,我还在中学时代,就是郭小川的忠实粉丝,还记得他的代表作《秋歌》——

    秋天来了,大雁叫了;

    空里的太阳更红、更娇了

    谷穗熟了,蝉声消了;

    大地上的生活更甜、更好了!

    海岸的青松啊,风卷波涛;

    江南的桂花啊,香满大道。

    草原的骏马啊,长了肥膘;

    东北的青山啊,戴了雪帽。

    呵,秋天、秋水、秋天的明月,

    哪一样不曾印上我们的心血!

    呵,秋花、秋实、秋天的红叶,

    哪一样不曾浸透我们的汗液!

    历史的高山呵,层层迭迭!

    我们又爬上十丈高坡百级阶。……

    贾平一口气读完了这首诗,完全沉静在自己所营造诗的意境里,一唱三叹,豪情满怀。还是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就迷上了郭小川的诗,《秋歌》是郭小川的代表作,自然背诵得滚瓜烂熟。他虽然身高166厘米,个子矮小,腰杆还有点佝偻,用猥琐来描述不算夸张,但是,在这个数千人聚集的场合,却是最大的官。不过,此刻,他挥洒的是诗人气质,似乎忘记了这是他作为县委主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在打击犯罪的会场,身后的长排桌前端坐着的政法各家的负责人,台下黑压压一大片都是来自k县各行各业的群众,有单位有固定职业的只占小部分,其余都是普通群众,来这儿也就是看热闹,可以肯定,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对诗歌不感兴趣,认识郭小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还站在后台李副县旁边的寻波,冲贾副书记鼓掌,叫了一声:“好,好诗,好诗,贾书记好记性啊!”

    他一连说了四个好,会场上却没有反应冷淡,一个人的掌声显得孤孤零零。

    贾副书记毕竟为官多年,已经不是文革时期那个反革命崽子可比了,意识很快便回到了现实。今天这个大会,还有任务需要继续完成,他手里拿着一份县组织部的红头文件,须要通过他那张嘴来向大会宣布——

    “经县委常委研究决定,踏水派出所记集体三等功一次,所长徐爱幼记个人二等功一次,教导员许旗记三等功一次。”

    贾平读到这里,率先鼓掌,身后立刻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台下却一片寂静。他也不是很在意,继续宣读:“经县委常委研究,决定提拔徐爱幼同志为县公安局副局长,许旗同志兼任踏水乡派出所长。”

    还是台上并不热烈的掌声,徐爱幼、许旗身着崭新的警服,佩戴大红花出现在台前,他们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就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大姑娘。贾副书记授予荣誉证书时似乎有点害羞的模样。

    李成出现在柳远志、武里坡面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看样子,台上寻找了一会功夫才找到的,见面两只手分别拉着他们说:“快些走吧?”

    柳远志问:“去哪儿?”

    “看守所。”

    武里坡问:“看守所?我想见我儿子一面……”

    李成催促:“宣判后就会送到看守所,到那儿等着吧,快——”

    他还准备了一台农用工具车,三个人从会场人群中挤出来,登上工具车,十来分钟后,便到了看守所,李成吩咐他们在铁门外等候,他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告诉他们,已经办好了会见手续。

    武里坡还在喘粗气,刺耳的警笛声想起,他手忙脚乱地闪到大铁门外的右侧,一颗心几乎蹦到了嘴里。柳远志都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眼睁睁地看着车门上标着法院字样的警察驶入铁门,李成在前,领着他们进入了会见室。一会儿,武双池被一名法警领进门来。

    武双池的脚步踉跄,往一个很矮的水泥敦上坐下去的时候神情痛苦,目光缓慢地找到了父亲,灰白浮肿的脸更加清晰了,武里坡下意识地站起来,打算零距离细看儿子,便在门口监视的法警喝住了。只好重新坐下来。

    父亲叫了一声“儿子“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来。

    儿子神色惨然地看着父亲,低沉地叫了一声“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爹,对不起你——”

    父亲正要问“你为何承认自己——”见儿子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腰背上缠着绷带,还没有口的话改成“你这是怎么回事,要紧吗?”

    儿子的手在腰上轻轻抚摸,说道:“打了石膏……”

    父亲跳起来,立刻被法警有力的手势按下去了:“石膏?!”

    儿子解释:“断了两根肋骨……”

    父亲又要蹦起来,被李成和柳远志一人伸出的严重只手摁下去了。

    武里坡的泪水顷刻间在脸上汪洋恣肆,悲愤地说:“我为何生了你这样个蠢儿子啊,大学白念了——你为何要乱承认自己劫持人质啊,你、你——”

    柳远志在他肩膀上按了几下,告诫他:“别激动,慢慢说……”

    武双池看了右边站立的法警一眼,说道:“我如果不承认,今天你就见不到活着的儿子了……”

    武里坡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恨恨连声:“怎么会是这样啊?”

    李成在旁边说道:“抓紧时间讲要紧的吧,会见时间快结束了?”

    武双池还没有见过柳远志、李成,看着他们,武里坡顾不及擦眼泪赶紧将他们两个位介绍给了儿子。他的目光往四周梭巡了一遍,忽然问道:“菊花呢?她怎么没有来,她已经恢复记忆了呀……啊啊,还有魏华老师……”

    武里坡building停地抹眼泪,喉头哽咽:“我的傻儿子啊,都什么时候了,多想想自己的事吧,不要要念着别人了!”

    柳远志抢着说:“菊花的情况不是很好,我……还是对你讲实话吧,她在踏水派出所受到惊吓,现在的失忆情况比原来更严重了——不过你放心吧,魏老师也讲了她和我,还有这位李科长,我们会竭尽全力来帮你的——”

    李成打断柳远志的话:“不对,不是帮你,而是将你没有做完的膳事接着做下去,人有善意,天必佑之!”

    柳远志再次抢过李成的话,晃了晃拳头:“人在做,天在看!”

    武里坡突然掩面而泣,重复柳远志的话:“人在做,天在看!”

    法警提醒他们,抓紧时间,还有三分钟时间,会见就要结束了。

    柳远志赶紧征求武双池的意见,是否上诉,要不要请律师?武双池说:“我留下一条命,就是为了讨还自己的清白。”

    李成脸色有些难看,他的心里很矛盾,眼看一个做善事的好人,蒙受不白之冤,当然要讨回公道。可是,他是体制内的人,但不过是一个小吏,权力很小,能耐有限,而像这样的案子,又知多少!虽然法制讲了不少年了,基本上还是人治呀。

    像这样的案子,要犯案,就得政府认错,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如果有背景,也许还有几分希望,而他们,都是一些平民百姓啊。当然,他也绝对不会阻止他们上诉上访,那怕只有1%的希望,也要做99%的努力。他也是父亲,能够理解另一位父亲的心情,不会对儿子的冤屈无动于衷。

    李成说出口的话只能是:“今后遇到什么困难,就到教育局找他。”

    同时,李成还留下了家里和办公室的两个电话号给武里坡,伸出手握了一下手,他感觉到这位父亲的手冰凉,颤抖,不由得鼻子发酸,强忍住没有掉泪。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武里坡表态:“儿子,你放心吧,我就是卖血都要为你讨还清白!”

    “爹,爷爷的那本书我放在抽屉的夹层里,你一定要为我保管好,只要我不死在牢房里,药膳还是要做的……”

    武里坡听儿子这么一说,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哪本书是儿子将要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如果没有这个做支撑,恐怕儿子这一辈子也就完了。他的语气变得坚决:“儿子,这个不用你交待,我知道的,我也表一个态,只要我这条老命在,爷爷那本书就丢不了!”

    武双池突然掩面而泣:“爹,儿子不孝,怒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爹,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在照顾好自己的同时,好好照顾菊花吧,她是一个苦命的姑娘……”

    武里坡颤抖的手在儿子浮肿的脸颊上抚摸,叹息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别人,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傻儿子啊……”

    法警走拢来宣布接见时间到,他们一齐靠近武双池,示意出去,武双池看着父亲,突然双膝着地,跪倒在父亲脚下,放声大哭,父亲蹲下去,将舒展双臂,将儿子的头揽在怀里,他的手触摸到了腰背上厚厚的石膏,泪水奔涌,哭得惊天动地。

    站立在旁边的柳远志、李成也陪着这对父子流泪,又一齐走到他们面,将他们从地上扶起了,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说着说着,两位中年汉子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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