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的天空-武里坡探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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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里坡从县看守所回到杉皮坳的家里,由于无人光顾,禾场上冒出了许多杂草,门窗布满了蜘蛛网,成了老鼠的乐园,大白天的,楼上楼下的奔跑,发出吱吱的叫声。他地坐在门坎上,无精打采,看着大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目光散乱,一片茫然。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早晨在县城,柳远志的劝说,勉强吃完了一碗米线,到这个时候,肚子还不感觉饿,想起儿子的事,心里就憋闷得慌。

    其它屋场亮起了灯火,武里坡才进屋,关上大门,掌灯进卧室,到处都冷冰冰的。他突然记起了什么,赶紧走进儿子的卧室,靠近积满了厚厚一层灰尘的书桌,打开抽屉的夹层,掏了半天,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轻轻地抚摸着一本纸页泛黄的线装书,泪水滴落在书页上了,连忙避开,喃喃自语:“爹啊,你为何要拿回来呀,这是一本什么书啊,害得你孙子着了魔一样……”

    他真恨不得立刻撕了,烧了!但还是重新用油纸包好,放回原处,走出儿子的卧室,好在门上加了一把锁。但是,只过了一个夜晚,他再一次将书取出来,在上面加裹基层塑料,走出后门口排水沟堪上的一只废弃多年的红薯窖里。

    武里坡的思想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意识到了肩头的责任,他虽然是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原因吧,还算有一点文化,也有一定的见识。他懂得,首先必须自己有一个好的身体,才能为儿子的事奔波。他想到这里,肚子也感觉有点饿了,于是开始清理乱七八糟的厨房,开始做饭了。

    他刚刚进入厨房,刘月英与菊花出现在门前。

    菊花一进门就亲热地叫了他一声“武叔,我来为你做伴吧!”

    武里坡惊讶,转向刘月英,问道:“菊花……她好了?!”

    刘月英的神情依然凝重:“有时候,最近发生的事,好像没有忘,但过去的事,还是没有一点记忆的迹象……”

    武里坡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轻松的笑容,说道:“这是一个好的征兆呀,急不得,还是慢慢来吧,刘主任,你说是吗?”

    今天刘月英送菊花来杉皮坳,是她自己坚持要来的,柳远志、李成商量,认为这样也好,武里坡这条还没有开始的上访路,注定了坎坷、漫长,他年纪也不小了身边需要有一个同伴照顾。其实,这个想法还是在看守所的时候就有,考虑到一男一女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存在着诸多的不便。

    既然菊花本人要求迫切,那就让她来吧。

    此后,武里坡便在菊花的陪同下,踏上了漫长的上访之路,一男一女,没有任何关系,路上诸多不便,而且,菊花还是一个病人。

    在监狱门卫室,老狱警王强居然还记得这个失忆的姑娘,这里的服刑人员多达3000余人呀,也许是因为她的特殊吧。但是,菊花却忘记了他,这从他们几句简单的问答可以看出不像见过面大人。王强叹息道:“姑娘啊,你的病更严重了啊。”

    他问明了武里坡的身份后说道,“你儿子怎么没有来?”

    武里坡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儿子,他、他进去了……”

    “你说什么,进去了?!”老狱警闻言大惊,“我对你儿子的印象不错啊,他、他……也犯法了?!”

    武里坡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向王强诉说儿子的遭遇,王强示意他坐着说,还给他倒了一杯水,见菊花还站着,便吩咐她也坐下。

    菊花答应一声“哎,谢谢!”这才坐下。王强斜睨了她一眼,心里奇怪,表面上看,很正常的一个人啊,但是,凭他从警几十年的经验判断,武里坡没有撒谎。对他来说,此类离奇的事件,绝对不是一两件,在他的周围,时刻都在上演,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他还是很关切,接连打了几个电话交涉,都是与他们有关的内容。王强马上就要交接班了,他要武里坡再等一会儿。

    接班后,王强领着武里坡、菊花来到会见室,这是一间有桌子的房间,比前一次来的地方条件好多了王强吩咐他们等一会儿,然后出去了。没有等多久,武双池便在王强与一名狱警的押送下进来了。武里坡与菊花同时站了起来,迎向门口。武双池步履艰难,苍白的脸上惨然一笑,叫了一声“爹,菊花你们来了。”

    武里坡的目光没有离开儿子僵硬的腰杆,伸手触摸到了石膏,泪水滚出了眼眶,武双池勉强笑笑,说道:“监狱里有医生的,你放心吧。”

    王强插话道:“是的,不过,监狱的经费管理严格,对犯人,给予人道主义的治疗,如果确实有重病,还须要家里拿钱。”

    武里坡点头说:“这个我明白”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迭钱来,送到王强面前,恳求道:“王警官,我儿子的病一定要只好,钱的事不用考虑,我家里还有,先给你5000元好吗?”

    武双池赶紧说:“爹不要爹不要这样,这钱我是积攒了办药膳坊的呀——”

    武里坡的泪水已经将一张老脸变成了泽国,说道:“儿子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药膳,先保了一条命再说吧;如果命都没有了,其它的还有意思么?”

    武双池也流泪了:“只要生命还在,我决不会放弃药膳,不然的话,我所吃的苦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了……菊花,你的病也要坚持治疗,不要忘了那次脑科医院神经病专家的话……”

    菊花突然说:“我记住了,双池哥!”

    武家父子一齐瞪大两眼盯着菊花,惊喜地问:“你记起来了?!”

    菊花陷入了沉思,缓慢地说道:“这个地方……我好像是来过……是跟谁来的呢,来干什么呢……我、我想不起来了……”

    武里坡眼里刚刚燃起希望的火星,瞬间又熄灭了,苦着脸,叹息:“怎么会是这样啊?”

    与武双池会见的时间又到了,武双池走到门口回头,对菊花说:“听话,坚持治疗,要有信心啊,”然后对父亲说,“爹,你照顾好自己,菊花的事,全都拜托给你了!”

    武里坡答应一声“嗯,知道了,”目送着儿子的身影远去,喉头哽咽,“我怎么养了这样一个傻儿子啊——”

    王强对武里坡说:“你放心吧,你委托的事我会替你办的。”

    武里坡又说:“我还有一件事想麻烦王警官……”

    王强警惕地问:“什么事?”

    “我儿子的胡子长得快,能麻烦你给弄过刀片——”

    王强打断他的话:“这个绝对不行,出了事我也坳进去!”

    武里坡尴尬地一笑,他和菊花还得等,还要会见王春生。

    几次探监,武里坡领着菊花前往,先看王春生,再看武双池。他们会见的交谈,主要内容还是平反昭雪,可是,雪片般陆续飞出的申诉材料,每一级信访部门的泣血陈情。

    没有效果,看不到希望。

    每一次的告别,相互鼓劲,坚持,不哭,却哪一次又不是满脸的泪水汪洋恣肆呢?

    王春生与武双池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老犯人惊讶得张开嘴半天都合不拢来。

    “你、你也进来了啊?!”王春生的两眼发直,嘴张呈椭圆半天都合不拢,一双手抓住武双池的两只胳膊,使劲摇晃,大声直嚷嚷,“你不会真的是骗子吧?”

    他见武双池板着脸不吭声,声音更大了:“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你说话呀……哑巴啦?”

    武双池还是一声不响,眼睛里释放着愤怒。

    “你到底把我女儿怎么样了!”

    武双池双臂发力,使劲一推,年纪比他大的王春生被推得身子摇晃了几下,险些摔倒,忍住心头的火气,说道:“我说的你会信吗?”

    他忘记了腰伤,用力过猛的额头上冒出大颗汗珠,身子摇晃,险些摔倒,王春生被他这模样吓坏了上前搀扶,连声:“你这是干嘛,你这是干嘛?”

    武双池挣扎着重新站起来,说道:“你相信的话我就说……”

    王春生说:“你说吧,你还没有说呢,要我怎么信你啊!”

    于是,武双池对王春生讲述他女儿后续故事,他还没有讲完,王春生便大放悲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管教不知道情况,还以为是两个犯人大架揪扭在一起,迅速冲拢来,扬起皮鞋脚,左右开弓,在他们每人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

    武里坡第一次领着菊花来白马坡劳改农场探视,先见了武双池,然后才见王春生的,双方进入会见室,王春生看着女儿比上一次来更憔悴的面容,叫了一声“菊花”,泪水将削瘦的老脸变成了一片泽国。

    父女重逢,距离上一次已经有了一些时日,可是,面对父亲的激动,出自心灵深处的呼唤,菊花依然是那么平静,脸上的微笑,看得出是勉强,她比上一次有变化的地方是,叫了一声“爹”,但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因为这是“武叔”让她叫这个陌生人“爹“,她才叫,这是听“武叔”的话。武叔对自己的好,她还记得一些,这个却没有忘记。

    这一声久违的“爹”,却使得老犯人情感失控,“哇——”哭出声来。

    武里坡见王春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着急了,提醒他道:“你有什么话赶快讲啊,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你别浪费时间了!”

    王春生此刻情感的失控,原因是复杂的,既有等待了多年的这一声“爹”,身献囹圄,失去自由,渐渐地适应了。甚至对自由的渴望也没有刚入狱时那么强烈,逐渐习惯了高墙之内的一切。

    其实,武里坡误会了王春生,他哭的原因是被武家父子的品格所感动,为了救助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姑娘,恩人蒙冤进了牢房,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武里坡越劝,王春生哭得越厉害,他生气了:“我家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到这样的破事,唉,我儿子真、真是……倒了血霉!”

    王春生还是一个劲地哭,武里坡往菊花手一挥:“我们走吧,让去哭够些!”

    武里坡真的走了,会见的时间还没有结束呢,他是不想听王春生哭了,哭得他心烦。这样的会见,连站在门口监视的狱警都觉得意外。武里坡已经走到门口了,身后,王春生突然跪下,喉头沙哑:“恩人啊,菊花就拜托你了——”

    武里坡没有理他,菊花也没有理会,两个人很快便走出了劳改农场的大铁门。

    武里坡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上访。

    人生苦短,上访之路却如此漫长。

    武里坡原本打算让菊花在家里留守,但是转念一想,菊花现在还是一个病人,万一自己没有在家的时候她走丢了呢?那可没法向王春生甚至儿子交待。正如刘月英讲的,两个人在一起,彼此也有一个照料。他知道,这是一条艰辛的路,许多情况的出现,还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竟然会这么难。

    他领着菊花来到k城县,接连找了了好几家律师事务所,请他们制作申诉文书,然后交给法院、检察院等几家办案单位。律师还没有听他说完,就说这个案子我无能为力,你还是娶找别人吧。其中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主任,是全国十佳,他办公室悬挂着多块奖牌,还有一些表示感谢的锦旗。武里坡与菊花站立在门口,望里面张望,一名20来岁的年轻女子上前问道:“大爷,您要请律师吗?”

    武里坡说:“是的,听说你们这里的大律师很有名啊!”

    那位主任冲他招手,说道:“请进来说话。”

    年轻女子热情地将他们二人引到沙发上坐下,一人倒了一杯水,而后说道:“大爷,您算算找对地方了,我们寻主任可是很有名的,凡属请了我们寻主任的当事人,官司胜诉可以说98%!”

    寻主任年纪,看上去比菊花大不了多少吧,摇头道:“不是还有2%吗?”见雇员的脸红了,脸上泛起得意的笑容,“不过呢,开庭的时候,我只要往辩护人席位上一坐,就是不开口,也能够给对方感到很大的压力!”

    年轻女人提醒武里坡:“大爷,您登个记吧。”

    武里坡痛快地说:“行行,那就登吧。”

    年轻女人拿出一个本子,给他登记填表,填完表又说,我们律师可是按小时收费啊。”

    “是吗?”武里坡笑了,这是打从儿子出事以来第一次见他笑,“遇到我儿子的救星了!”

    年轻女子将填完的表格递给寻主任,寻主任还没有看完,脸色突然变了,问道:“你儿子是武双池,那个劫持人质的犯罪分子?!”

    “是啊,他没有劫持人质,那是冤枉他的,他是做好事,帮助了——就是这个姑娘……”

    寻主任站起来了,挥手制止武里坡继续说下去,将刚填好的表格慢慢地撕碎,说道:“律师的能耐是还原事情的真相,纠正枉法裁判,你儿子的案子经过东昌市委的肯定,已经是铁案了。还申诉什么呀?”

    武里坡还想解释,寻主任冲他挥手说道:“你们可以走了,我也不收费了,算是义务法律咨询吧!”

    武里坡一下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先后有走了几家律师所,都是一听他提到武双池的名字便不想继续听下去,将他们当苍蝇往外赶。

    他们在大街小巷走了大半天,还到过几家媒体驻k城的办事处,没有一家愿意听完提到话,遭遇与在寻主任处差不多。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别无他法,暂且到柳远志家里,再做打算。他们在汽车站附近发现一辆面包车,车子旁边几个人的议论引起了武里坡的注意。他仔细一听,原来这些人是结伴到北京上访的。租下这辆车将他们送到东昌市火车站,搭乘晚上10点一趟去北京的列车。

    武里坡心里一动,既然这样,我们何不也去北京呢?于是凑近说道:“我们也想去北京,还能搭两个人吗?”

    一位40来岁农民模样的人说:“我们的车是去上访的,你难道也要上访?”

    武里坡赶紧回答:“正是,我们找了寻主任等几家律师,都不不愿意接我的案子。”

    40来岁的农民看了他一眼:“什么案子,寻律师都不敢接?!”

    “我儿子被冤枉了……”

    一位50岁左右的大娘问道:“你儿子是谁啊?”

    “武双池。”

    “武双池?!”其它的上访者听到这个名字一齐瞪大眼睛看着武里坡。

    上访者的目光在武里坡的身上聚焦,因为,这起四年前公安局悬赏的案子,后来迟迟没有破获的消息,好长一段时间都在议论,有人讥讽公安局是粮食局。

    本来已经沉寂了,忽然又是登报又是广播宣传,罪犯被从重处罚,还奖励提拔了一批办案人员。于是,又开始议论了。怎么突然冒出上访的来了?

    议论过后,还是那位40来岁,自我介绍叫刘强的中年男子,打量了一下武里坡,突然情绪变得激动,说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天朝太正常了!”

    大娘不懂,问他:“你说什么,天朝?我不懂你的意思。”

    刘强揶揄道:“不懂?慢慢观察吧,眼睛擦亮一点,”然后对武里坡说,“那好啊,你跟我们一起去吧,不过呢,”他看了看身边的同伙,下面的话同时又说说给他们听的,“你们不要以到了北京就可以顺利解决问题,麻烦多啊……现在不讲,去了你们就知道了。还有,去了也不一定能办好,我都去了5次了。”

    刘强说出的5次,让上访者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可是,不去,岂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武里坡和菊花融入了这个15人的上访团体,其中有5个女人,这让菊花也方便一些了。一路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只有菊花没有吭声,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K城往东昌,近三个小时的车程,不知不觉便到了。

    集体行动,有人指挥,既方便,又省事,一切顺利,武里坡、菊花他们这些上访者登上了特快列车。东昌往北京乘坐特快需要27个小时,上访者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经济困难,有点因为坚持多年上访,已经欠下了大笔债务。为了省钱,上访者都选择了硬座,他们用聊天的方式解除通宵坐着不能睡的困苦。武里坡、菊花都是第一次出省上北京。以前,多么向往啊,而今天,确实以这样的方式进京,心里堵得慌,很不是滋味。

    11月的北京,比k城的气温要低十几度,武里坡虽然年过半百,其实也是第一次来北京。所以,在车上,刘强讲的每一句话他都仔细听,同时,他还得照顾菊花,感到责任重大,万一把病人弄丢了,回去可没法交待。

    此列车到达终点站的时间为晚9点。在刘强的带领下,k城的上访者走出北京火车站出口,招来一辆出租的面包车,来到马家楼接济服务中心江东厅。他们刚进屋,就有几名20来岁形迹可疑的人靠近,刘强脸色变了,低声吩咐同伙注意,我们被截访的人盯住了。武里坡不懂截访者是什么意思,正要请刘强解释,截访者逼近他们,不准乱动。当时天色已晚,已经送上暖气的救济中心灯火通明,看上去仿似火车站的候车室。位于三楼的江东厅内还有其它的三十多位访民,三三两两地分布在15排不锈钢椅子上,或坐或躺。其中,刘强刚脱下他的灰色外套,一位资深访民正和其它访民交流上访经验。截访者上来,围住了他们。

    刘强激烈地斥责道,上访是国家赋予公民的权力,你们凭什么要剥夺我们的权力。其它访民帮腔,纷纷指责。互不信任,互不相让,连上厕所都有人监视,一句话,他们已经失去了自由。

    很快,这伙人一齐冲来,扑到刘强面前,分别扭住他的胳膊往外面拖,刘强拼命挣扎。那伙人动粗了,一记扇耳光,他的嘴角流血了,直到几只皮鞋脚往腰背、屁股一顿猛踢,这才停止了反抗,被拽到外面停靠的一辆挂k城车牌的金杯车。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菊花惊恐,浑身发抖,武里坡赶紧将她的头抱在怀里,担心她已经有病,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刘强被降服后,其它的上访者没有人反抗,在截访者的指挥下,排着队乖乖地登上了金杯车。上车后,他们发现,后排坐着4名身着警服的壮汉,凶狠的目光看一眼,身上就会禁不住一阵哆嗦。

    金杯车驶出北京城之后,往江东省方向奔驰。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车上,没有熄灯,敞亮,4名警察中的两人倒在靠背上瞌睡,另两位虎视眈眈地盯着,没有一丝儿懈怠。也许是太累了吧,有的上访者发出轻微的鼾声。那位50来岁的大娘从兜里掏出一块面包,刚啃了一口,就被一只强壮的手打掉了。大娘嘀咕一句:“我还是早晨吃了——”

    一位论年纪可以做她儿子的警察呵斥道:“你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警察的声音很大,昏昏欲睡的上访者睁开双眼看过来,没有人敢啃声。

    这个小插曲过后,车上又归于寂静,一个人的鼾声,引发一片鼾声,金杯车停靠在公路旁边的一处公厕门口,他们再度被警察的喊声惊醒:“要拉屎拉尿的下来!”

    北方的冬天,寒凝大地。

    车门启开,一股冷风灌进来,透出的凉。

    上访者个个做出反应,争相往打开的车门走去,被警察堵住了,第三次吆喝:“不行,一次三个,轮流下车!”

    三位如厕,警察跟进。

    轮到菊花和50岁大娘了的了,警察照样跟进去,大娘说:“你在门口等吧?”

    她身后那位比儿子还小的警察呵斥道:“老麻B,我还懒得看,没有办法,这是命令!”

    大娘叹了一口气,自顾进去了,里面传出冲唰的哗哗声一会儿,小警察右手捂住鼻子,后退几步,骂一声“老东西,臭死我了!”

    “老东西”出来后,轮到菊花了,她说“我不了……”

    原来,她已经尿到裤裆里了,上车的时候,感觉两腿间凉飕飕的,武里坡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一股尿的气味直钻鼻孔。他伸出右臂,将菊花揽在怀里,轻轻地说道:“孩子——”下面的话喉头被堵住了。

    他的手臂上感觉有热乎乎的水滴,那是菊花的眼泪。

    黑夜过去,白天到来,金杯车继续在国道上奔驰,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金色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投放在上访者的身上。还是感觉冷。

    金杯车又一次停靠,这次的地点是一家早餐店,三名警察下车,留一个在车上继续监视。一缕香味从店子里漫过来,上访者受条件反射,肚子咕咕叫唤,连连吞口水。没有过多久,三名警察上车了,一股酒味,但没有醉态,只喝了一点吧,他们没有忘记身上的使命。其中一名警察递给留在车上的战友与袋包子,一瓶青岛啤酒,还介绍说:“这里的肉包子味道还不错,馅儿也大。”

    那名警察接过去,咬了一大口,露出笑容,说道:“嗯,是不错。”

    上访者们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刘强向一名年纪稍大的警察抗议:“给我们一口吃的吧?”

    50岁大娘恳求:“我饿了,难受。”

    他们的要求遭到训斥:“上访不能饱肚子啊,吃什么吃?”

    刘强还想争取,可是,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嘴角流血了,他不反抗了,一双眼睛喷出怒火。

    车上的上访者惊恐地看着,武里坡用手臂遮挡菊花的视线,不让她看。

    金杯车经过30多小时的奔驰,进入江东省境内,很快穿过东昌市郊,半个小时后进入了k城县境内的阳雀洞,这里距离乌龙乡杉皮坳步行也就15分钟卢程。武里坡打声喊“停车,我下来,回家。”

    没有人理会。

    金杯车继续前行,武里坡急了,声音更大了,还是无人理会,四名警察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刘强抬起头来,对武里坡有气无力地说:“别喊了,没有用……”

    金杯车没有进县城,而是往南郊驶去,15分钟后,减速,右拐弯,一张铁门,旁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招牌:“k城县精神病医院。”

    金杯车刚刚驶入铁门,还没有停稳,大铁门哐当一声关紧了。

    车门打开,武里坡发现周围都是警察和白大褂,他们在随车警察的配合下,上访者像一头头拉进屠场的羊被拽走了。

    没有反抗。

    刘强高烧,讲胡话。

    武里坡看一名警察的面孔很熟,突然一声喊叫:“徐爱幼,你冤枉了我儿子——”

    他的突然惊叫,一名年轻警察冲过来往他肚子上一脚踹去,吼道:“你敢直呼徐局长的名字!”

    徐爱幼态度和蔼,对下属说:“他是病人,你跟他计较干嘛?”

    两名白大褂扑过来扭住武里坡的胳膊,他没有力气反抗了,毕竟是年过半百之人,加上几天几夜的折腾。他是被拖着走的,一边走还一边说:“医生,我没有病……”

    一名医生笑道:“精神病人的重要特征是否认自己有病,倒是那些称自己有病的人,不一定有病。”

    精神病院的设施,与看守所有得一比,同样是限制人身自由,前后门严防死守,一只蚊子要想飞出去都很困难。突出的特点是生活用品绝大多数都是金属制品,无论你使多大的劲都摔不烂。他们的白大褂与其它医院没有区别,区别的是他们凶狠的目光,注射,服药,病人抗拒的时候,哪怕是小护士,只要眼睛一瞪,病人立刻蔫了,好比霜打的茄子。大把的药丸,塞金嘴里,一杯冷开始灌下去。脖子扯长,脑袋晃几下,吞下去了。

    武里坡进去还没有多久,就被一些房间里传出的尖利的哭声吓坏了,想起自己马上开始同样的命运,儿子的病情怎么样了,钱够不够?

    他看着同一个房间的其它四个人,一个个像狗一样趴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过了一阵,才有一位看模样40来岁的汉子,农民装束,抬眼看了一下,问道:“哪耳朵,也是强拆吗?”

    武里坡说不是,他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以及儿子的情况,那个人长汉一声,劝说道:“你这算什么呀,比你还要冤屈的不少啊。人命吧,命不好,倒霉呗。”

    武里坡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说话,一是这样的废话有什么意义啊,还有就是折腾得够呛,已经没有力气了。

    又是哐当一声,门开了,一名白大褂往武里坡一指,喝令:“你,出来——”

    他被带到一个紧闭的门口,门楣上一块牌子,上书“警务室”三个字。门开了,里面坐着让他见了分外眼红的警察牛马张熟悉的脸。

    徐副局长的态度出人意料的和气,亲自搬动了一张椅子,要他坐下的话里还有一个“请”字。他的脸却绷得很紧,没有说话,看徐爱幼的眼睛冒出仇恨。

    徐爱幼也不想多费口舌了,将一张打印纸推到他的面前,说道:“只要在上面签一个字,我们立马放你会去。”

    武里坡不看,狠狠地看着这个将儿子折磨地如此之惨的警察。

    “你还是签了吧?”

    “不签。”

    “你会后悔的。”

    “不了像我儿子一样,将我的肋骨打折几根。”这句话刚出口,他心里一阵痉挛。

    徐爱幼哈哈一笑,说道:“我现在是局领导,打人是力气活,不想干了,来吧,”他站起来,说道,你跟我去看看,再做决定吧。”

    武里坡尽管不愿意,但是,两位白大褂逼近,面露凶光,徐爱幼阴冷的目光,使她只觉得背脊如芒刺扎着,只好乖乖地跟后面了。他知道他们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自己年纪大了,如果被打成儿子那样,那就彻底完了!

    他被带到一道铁门前,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暗淡的屋子。门推开了,一股刺鼻的药味混合着血腥,难受极了。徐爱幼示意白大褂可以开始了,武里坡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很开,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几个白大褂将一个步履踉跄的男子推了进来。武里坡脱口而出:“刘强?!”

    几名白大褂都是壮汉啊,强行将刘强摁倒在一张钢丝床上,刘强拼命挣扎,反抗,大声的喊叫,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的,一只足足装有半斤药水的注射器扎进他手臂的静脉上。刘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武里坡紧紧地闭上眼睛,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刘强被担架抬走的,脸色苍白,两眼释放着绝望,武里坡站起来了,目送担架远去,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刚才的那伙白大褂就一个菊花带进来。武里坡惊恐地大声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她。上访是我的主意,与她没有关系!”

    徐爱幼笑道:“不错啊,挺仗义的。”

    菊花一改往日的平静,神色慌张,叫了一声“武叔”便泪水奔涌,额头上旧伤淤青没有好,旁边又添了两道新的伤痕。

    武里坡突然跪在徐爱幼面前,哀求道:“徐局长,她还是一个病人,东昌市的医生讲了,她受不得刺激……请你放了吧,我求你了,有事冲我来吧,与她没有关系!”

    徐爱幼吩咐站在门口的一名警察进来,将一份写好的保证书递到武里坡面前,说道:“你只要在这份不再上访的保证书上签名,我就将你们两个放了。”

    武里坡看着旁边的菊花,叹了一口气,接过一只钢笔,在上面写了“武里坡”三个字,由于手颤抖,字写得歪歪斜斜,像三条蚯蚓蠕动。

    他领着菊花走出精神病院大门,来到公路上,站住了,思虑着到哪儿去呢?真的放弃上访,儿子的冤屈就这样算了吗?想起离开白马坡的时候,儿子满怀希望的眼神,艰难的脚步……心里又是一沉,儿子的腰伤,在那样一个特殊地方,怎么治啊,留下的钱不够,就该及时再送去。治病是不能耽误时间的。

    菊花在一边站着,她还是那么平静,彷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武里坡突然产生了一种妒忌的想法,其实啊,人如果没有记忆好些……他就是因为记忆,脑海里经常出现儿子蒙冤遭受种种折磨的情景,心就会疼得不得了,有时候,感觉没有了一点力气,呼吸困难。白天很长,只想快点过去,好好睡一觉;一到晚上,躺在床上,有如无数芒刺扎身,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一辆东方红牌大型拖拉机装运满车化肥从身边过去,就要股黑烟往武里坡菊花裹挟在中间,浓烈的柴油气味呛得他肚子里翻江倒海,蹲在路边呕吐起来,由于没有食物,吐出来的只是一股黄色的胆水。

    菊花走拢去,双手搀扶着他,关切呼唤:“武叔,武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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