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的天空-二十三年后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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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里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告诉王勇军,王菊花来找他了!”

    “王菊花”、“王勇军”6个字令县长王勇军心里一震,连忙起身来到门口,片刻的犹豫之后,情绪很快便镇定下来,冲走廊上说道:“你们让她进来吧。”

    王勇军的声音不是很大却夹杂着稍微的慌乱,这在他来说,尤其在k城这一亩三分地上。

    很重的脚步声,出现在王勇军面前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着藏青色衣服的女子,脚下是深棕色高跟鞋,沧桑、憔悴难掩其漂亮与妩媚,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年纪。如果一中校园里的邂逅不算的话,他们已经有二十三年没有见面了。虽然她就是他治理下的一个普通百姓,但是她不愿见他,王勇军每次回王家村,都有想见到菊花的念头,却没有一次如愿。

    其实,他母亲对菊花的情况非常清楚,儿子问的时候,她的心里琢磨,讲还是不讲。菊花为儿子付出的代价,在村里,只有她和学校的魏华最清楚。凭良心,应该说出来。但是,作为母亲,她又担心如果儿子与菊花联系多了的话,对其仕途有回应,儿媳杨琴也会不高兴。陈瑞儿给人的印象是心地善良,这是真的,可是,世间哪个母亲为了儿子没有一点私心呢?

    她始终都没有告诉他菊花的确切下落,王勇军调回k城工作,由副县长转正,即使在王家村的父老乡亲眼里,已经不再是那个爬柳树掏鸟窝,在河堤上打洞烧熟来吃的勇军伢子了。他与养父魏秋生的关系一直相处不好,但毕竟有养育之恩。他刚提拔副县长的时候,魏秋生死于一场车祸。遗体送回王家村办丧事,他按风俗给乡邻下跪,吓坏了人家。县长给普通百姓下跪,世间有这样的事啊。他的此举,在王家村赢得了一致的赞扬。

    但是,距离在彼此的心目中还是存在,每每回王家村,他就会提醒自己注意说话的口气随便一些,可是,做不到,身份摆在那儿呢。七品芝麻官,在众人的眼里,就是头上顶着的天。你想随便,乡亲们不和你随便呀。

    成长需要付出代价,有时候还会很痛,随着韶华流逝,他的心情渐渐地趋于平静,直白地说,这个有恩于自己的女人淡出了记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会在这样一个地点,这样一个时刻,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

    菊花的突然出现,令他惊喜,其实打从拦河坝事件王春生被抓之日起,他就预感到自己渴望见到的人会现身了,足足延宕了102天啊。如果从那年在乡计生办强制引产而后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乱伦事件算起的话,就是22年又18天。虽然在县一中校园里里匆匆见了,后来听从魏老师的劝告,他放弃了当面给菊花道歉的念头。再后来,上大学,工作,与杨琴注意力不是很集中的谈爱,结婚。接着就是小俊的出生,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淡了对菊花的思念。对这一段历史,从来没有在妻子面前露过一点儿破绽。

    杨琴试图窥探他内心深处的秘密,没有成功。

    王勇军意识到自己在下属面前有点走神,立刻恢复到一贯的威严,却又点缀一些亲和,脸上挤出浅浅的微笑,向戴祖尧、盛大为两名下属介绍道:“这是王菊花,我姐姐!”

    戴祖尧与盛大为相互看了一眼,大惊失色:“什么,还是姐姐?!这么年轻啊!”

    其实,站立在这一对男人面前的,是一位满脸沧桑、鬓角显现白发、眼角刻着几道鱼尾纹的女人,比她43岁的之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他们中的戴祖尧快60岁了,但是,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绝对不会放过讨好上司的机会,哪怕不是机会的机会。

    王勇军精明,何尝不知道下属对自己的曲意迎逢,明知道是假话听了就是舒服,笑道:“当然是姐姐啦,她比我大一岁,在王家村上小学时,我们同班——”

    菊花却不领情,板着脸,反应十分冷淡。大从得知父亲被抓的消息,她开始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怎么说,王春生毕竟是她的亲爹啊。为了他王勇军的前途,她所付出的努力,牺牲,他王勇军心里比谁到清楚啊。然而,铁的事实就摆在面前,无法否认。她突然后悔了,为自己的付出感到悲哀,这不是一个现实版的《农夫和蛇》你?

    在她的心里,王勇军比许旗、徐爱幼还可恨。这辈子再也不见他了。然而,为了父亲,她又不得不去见这个最不愿意见的人做最后一次努力。来找王勇军之前,菊花在床上折腾了一个通宵没有阖眼,去与不去,挣扎了一夜,最后,亲情还是占了上风。

    23年以来,菊花还是第一正式与王勇军见面,额头上的伤疤还隐约可辩,她的心还是愣了几秒,好比时钟停摆。这个特征,用王勇军曾经放出的话来说,这是屈辱的印记。这个疤痕,一下子将菊花的记忆闪回到少年时代,从陈瑞儿家路过时窗口传来床架摇晃的吱嘎声,勇军伢子的大声嚷嚷……

    在菊花的眼里,王勇军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圆圆的胖脸,鬓角黑发里的几根银丝格外惹眼,眼神也复杂得让人捉摸不透。当年从柳树上溜下来,手里扬着两枚白花花鸟蛋的那个中学生,再也不见一丝痕迹了!

    菊花走神的时间也就几秒钟,此刻充溢整个心胸的都是恼怒,两眼直视着王勇军,声音也前所未有的冷:“王勇军,你这样的人才,放在一个七品芝麻官的位置上,太委屈了——我问你,你们共产党的官都这么残酷吗?对一位70多岁的老人,你真下得了手!”

    菊花的态度,其实没有见面之前,王勇军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这很正常,如果不生他的气,那才叫不正常呢。从菊花走进办公室那一刻起,王勇军就预料到了,但是,他的脸色还是有些尴尬,示意菊花坐下,解释道:“我们正在商量这事呢,忙啊,许多事都顾不过来了——坐,坐下说嘛。”

    他随即打开门叫秘书科的人领菊花去休息,待会再和她谈。

    菊花态度坚决:“不必了,我只说一句话,立刻走人!”

    王勇军涎着笑脸,分明是讨好的口气说:“你先去休息一下啊,走这么远的路,累了吧?”

    菊花脸色铁青,她的话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谢谢县太爷的关心,用不着!”

    看得出,她闯县政府,找王勇军,不抱多大的希望,而是为了发泄心里淤积多年的怨气。

    戴祖尧与盛大为从来没有见王勇军在别人面前这样的表现,琢磨着这个女人肯定与县长的关系不一般,他们是何等乖巧之人,一看眼前的架势,立刻就明白了几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起身告辞。王勇军也不挽留,挥了一下手,示意下属可以出去了,他们离开县长办公室带关门的一瞬间,分明听见里面有茶杯摔在地上的响声。

    女人的责骂声清晰地传到了检察长、法院院长他们二位的耳朵里:“王勇军,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流氓,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把你送进牢房!”

    “你先坐嘛,请听听我的解释,好吗?”

    王勇军何曾有过这样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话的时候?

    还站在门外的县法院老院长戴祖尧与县检察院检察长盛大为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有吭声,各自的脸上挂着一个长长那个的问号。

    但是,都没有出声。

    法庭上、或者公众场合无比威严的人物,而今却像一对呆头呆脑的傻子。

    没有了下属在场,王勇军感到头上的压力小了许多,无须端着官架子了,可以将面具摘下来了,菊花的愤怒,蔑视,他完全理解。其实啊,打从得知菊花在乡计生办强行流产,紧接着王春生被抓,他就暗自发誓,一定要报答她。然而,随着上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这份报恩的心思渐渐地淡了,甚至原谅自己那是因为年少不懂事。之后,还是有回忆往事的时候,还是有悔恨的情绪。他和菊花都没有想到,若干年之后,竟会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

    “菊花姐……你还好吗?”王勇军说这话的时候,尽管没有旁人,他的口气还是有点挣扎,与刚才在下属面前,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菊花姐”,这个称呼,对菊花来说,既陌生,有亲切,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了一下,眼前这个在旁人眼里不可一世、威风八面的县长,还是以前拉着自己的手在河堤上爬柳树掏鸟蛋的勇军伢子吗?

    王勇军见菊花没有回应,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笑容,走到里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茶叶筒,说道:“这是我前不久出差从云南思茅带回的普洱茶,喝一杯吧?”

    菊花还是没有搭理县长,目光却四下打量,县长的办公室结构就是一个小套间房,如此气派,有这个必要吗?还口口声声人民公仆,太无耻了!她心里替自己惋惜,半辈子的坎坷,付出,换来的就是这儿没有个老爷!如果人生能够重新开始,她决不会做能这样的傻事了!

    王勇军将一杯泡好的茶放在茶几上,又说了一句:“茶放这儿了——你坐啊,站着不累吗……菊花姐!”

    两人多年来第一次零距离接触,“菊花姐”三个字声声入耳。

    菊花冻僵的心有了复苏的感觉,斜睨了一眼王勇军脸上的真诚,可是,脑海里的父亲形象令一股怒火从脚底往上直冒。语气回到了进门时候的愤怒,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如果你不是冷血的话,就知道该怎么做!”

    王勇军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涎着笑脸:“你能按下性子听我解释吗?”

    菊花两只手捂着耳朵,尖着嗓子:“你别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你爹的事,既然法院受理了,这是一个公诉的案子,”王勇军还是和颜悦色地解释,他显得极有耐心,“我是行政一把手,不能够干预司法,抱歉,我实在帮不了这个忙——喝茶,茶不烫了……坐呀……这茶叶不错,我出差——”

    菊花直视眼前这张发胖的脸上泛起的微笑,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恶心,王勇军一边说一边将茶杯递到她面前。

    菊花伸手接过茶杯,往县长的脸上一泼,顿时,圆圆胖胖的一张脸上茶水流淌,几片茶叶挂在县长的脸上、鼻子上,那模样很滑稽。

    菊花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跨出县长办公室的门,来到长长的走廊上,往电梯走去。王勇军站在门口,只听到一阵脚步声,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菊花对今天交涉的结果,其实并不是很意外,但还是很伤心的,走出行政中心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自从经营药膳坊之后,菊花几乎不回王家村,家乡,在她心里,是一个伤心的符号,而且,从杉皮坳去王家村,也不是很方便,途径县城,跨越6个乡镇,距离杉皮坳220余里,交通也不是很方便,菊花曾经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回那儿了。家乡,留下了太多的伤心事,每一件事都是一个噩梦。如果那里没有给了她生命的父亲,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上踏水乡的土地了,因为只要一走出踏水汽车站,举目四顾,随处都是她的伤心地,前面打约100余米处,就是烈日下被示众的地方,那时候,她还是一刚刚刚初中毕业16岁的小姑娘啊,触景生情,灵魂就有一种被皮鞭猛抽的感觉。派出所原来二层结构的红砖房子,而今已经是5层的楼房,气派、威武。门口挂着的招牌,k城县公安局踏水派出所一行字刺激她的眼睛,感到格外,格外地疼,疼!但还是顽固地留存在脑海里,生了根!

    菊花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想的,王家村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如果留在杉皮坳,有女儿女婿照顾,多好,回到王家村,就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呀。王家村人热情地接纳了离家太久的游子,还是一种那样的身份,多少有一点释怀。这之前,他是2000余村民眼里毕恭毕敬的“王书记”!天堂、地狱,两个身份,竟然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荒唐的故事,还是由亲生女儿执笔完成的!

    菊花有多太多的自责,无尽的后悔,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还是朝前看吧,她听武双池的话,生命中有这样一个好人出现在面前,也许是上苍垂怜,动了恻隐之心?

    菊花对老人的固执无可奈何,只好依了他。后来得知王家村的人并没有歧视他这个劳释人员,还以极大的热情将老人揽入怀抱,是他感受家乡的温暖。为此,她人在杉皮坳,面朝家乡,热泪滂沱,脸颊成了一片泽国……

    既然这样,她也就放心了,不过心里还是计划,一旦父亲老迈,生活不能独立的时候,再将他接到杉皮坳,在自己的身边,已尽孝道。

    由于药膳坊事情多,菊花还是很少回王家村的。菊花是在父亲过生日时回到王家村,才得知父亲被抓的,顿时怒火从脚底直往上窜。她想起自己为王勇军的付出,改变了命运,父亲搭进去整整16年的生命,人生有几个16年呢?如果王勇军在面前的话,说不定会和他拼命。真没有看出来,这个人原来是白眼狼,一副蛇蝎心肠。当初给她写那张保证娶她的纸条,还像宝贝似的珍藏!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恶心。

    她无精打采地向自家走去,大门紧闭,上面挂一把牛尾锁,不由得恨恨连声:“你个梁狗子也太狠了吧,一锅端,连看门的也不留下!”

    菊花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夕阳西下,红霞满天,起风了,微微风,从界岭那边轻轻徐来,身上便感觉到阵阵寒意。她转过身,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不远处的那棵歪脖子柳树,当年勇军伢子掏鸟窝的前景在脑海里凸现,二十多年的岁月怎么没有冲淡记忆呢?

    菊花的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菊花,你家的钥匙在我这儿。”

    菊花不太情愿地轻轻答应一声:“嗯。”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陈瑞儿时,十分的惊讶,第一感觉是“她老得真快呀”,头发有一半是白的,额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睛也失去了光泽,背也有些佝偻。在菊花的记忆里,这位婶娘虽然是逃荒而来,却是村里数得着的美人,而且还有文化。丈夫王秋生那么对付她,总是忍气吞声,任劳任怨,对菊花这个“侄女”也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给自己儿子,也少不了菊花的一份,尽管父亲经常凌辱她。她是用自己的表现书写贤妻良母。虽然她现在贵为县长之母,也过得并不快乐。

    “婶娘——”

    菊花用劲地喊了一声,而且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声音。

    陈瑞儿替菊花开锁,门被推开了,菊花感到惊讶地是,屋子里到处干干净净,家里不置地整整齐齐,一点也不是想象中没有住人积满灰尘的那样。老人解释说,她也是一个人在家里,闲着没有事,便过来收拾了一下,权当锻炼身体吧。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菊花看得出,老胳膊老腿的,天天要干这些活不会很轻松。

    老人引领菊花进入厨房,灶台是热的,铁锅也是热的,扑面而来的是饭菜的香味,菊花本能地吞口水。老人打开锅盖,里面是几样炒好的菜:扣肉、糖醋排骨,荷包蛋,案板上还有没有下锅的猪肝、冬瓜。

    菊花惊讶地看着老人,陈瑞儿笑道:“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因为你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不会忘记老爸的生日。我……反正也是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菊花笑了,但晓得凄然,叫一声:“婶娘——我爹回来后,你给了他很多关照,不计较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婶娘——”大颗的泪珠儿从她的笑脸上滚落往下撒,掉在地上,一颗,又一颗……

    陈瑞儿没有吭声,静静地站立在门口,一任菊花的泪水汪洋恣肆。良久,才问道“药膳的生意还好吧?……双池还好吧?你们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啊!”

    菊花抹了一把眼泪,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还算过得去吧,就是双池经常找我吵架……”

    陈瑞儿惊讶:“什么,你们还会吵架,这、这、这怎么可能呢,你们是名副其实的患难夫妻呀,你们怎么会吵架呢——”

    菊花苦笑道:“双池说和我结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害了我一辈子守活寡,对我不公平……”

    陈老太困惑地看着菊花,对她讲的话有点云里雾里,一对经历了无数挫折的苦命鸳鸯,感情基础深厚,不会发生很大的矛盾,哪来的“一辈子守活寡”,莫非武双池……不行吗?老太太的脸红了,对她来说,这样的话题羞于出口。

    菊花的脸也红了,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武双池手术的情况,属于他们夫妇的隐私,一直守口如瓶,除了做手术的医院,没有任何人知道。她赶紧岔开这个话题,说想去看看她娘,到坟上磕一个头……

    陈老太点头说,应该的。她进厨房做饭了,同时准备一份祭祀的供品:鸡蛋,鱼、肉,谓之“三牲”,这是当地人祭祀常用的。碗里一条王家村河里的红腮巴鱼,触动了菊花的记忆,当年,她和勇军伢子就是在河流的浅滩上捉这种鱼啊,20多年过去了,她的耳畔还哗啦着水流激荡的声音,还有……那个人的笑声!她曾经下决心要忘记那个噩梦,确实忘记了十几年,而今恢复记忆了,那个噩梦历历目前,人生苦短,经历的有些事,要用一辈子忘记。

    菊花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陈老太劝说道:“孩子,有些事,既然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想了,愁怀了身体……”

    菊花娘的坟墓在她家屋后山坡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河流,堤岸上的柳树,沿河堤的大路延伸,再向右拐,歪脖子柳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只有它,还是以前的模样。菊花娘的坟场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陈老太指着光溜溜的拜场解释说,你爹经常来这里陪你娘,坐这儿,被他坐成这样,只要发现一根草,就会连根拔掉。

    菊花默默无语,想起过去父亲是做过一些对她娘不起的事,想不到去世后,他们的感情反而深了……陈老太将三牲摆放在拜场上,点燃一注线香,两支红烛,然后说道:“春生嫂子啊,今天你女儿菊花看你来了……菊花是一个孝顺的好姑娘,你要保佑她今后无灾无病平平安安过日子啊,嫂子——”

    菊花拜倒,叫了一声“娘——”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脸上泪光闪烁,已经成了一片泽国。有顷,陈老太将菊花从坟场上扶起来,说道:“你还应该去看看魏老师……”

    菊花扬起一张泪脸,说道:“我会去的,由于药膳忙,一直抽不开身,不知道她退休后在哪儿?”

    陈老太的手往山坡左侧一只,说道:“她就在哪儿。”

    “你说什么?!”菊花大惊。

    菊花对魏华患绝症,直至去世的情况,一无所知,这个迟来的噩耗,惊得她目瞪口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陈老太幽幽地说道:“魏老师叮嘱再三,担心你的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不准告诉你……这个墓地,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她舍不得离开王家村小学,在这儿,可以看到学校……”

    菊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撤下陈老太,疯狂地直扑魏华的坟场……

    从魏华的坟场回来,菊花的喉头沙哑,已经说不出话来,痛定思痛,她想起此行的事还没有办完,对陷身囹圄的父亲特别的牵挂,甚至还有一种急迫感。一定要让父亲获得自由,生命比任何东西都珍贵,世间最悲催的事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陈瑞儿老人看了看墙上的钟,说道:“你吃了饭赶快走吧,还有一趟踏水进县城的客班车……万一没有赶上你就是叫出租车也要去看守所,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你爸肯定也在盼你呢!”

    老人随即拿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饭盒,饭盒的结构有四层,她将每一层都装上自己做的菜,盖好,递给菊花,给你爸拿去吧,多多少也是生日的安慰,心里也会好过一些的……”

    菊花双手伸出去接饭盒,答应一声“嗯。”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看着老人,叫了一声“婶娘……”大颗地掉泪。

    陈瑞儿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菊花一只脚刚跨出门坎,老人又叫住了,塞给她一张纸条,说这是王勇军的手机号,有事找他吧。菊花说:“谢谢婶娘,我不要,人家堂堂县太爷,我一个乡下女子,即使有事哪敢找他啊?”

    陈瑞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替勇军说一声对不起,有些事啊——我送送你吧。”

    菊花点了点头。

    老人陪着菊花一起走,两人边走边聊。老人问:“你们哪个药膳坊生意还好吧?”

    菊花答:“还好,勉强够花销。”

    老人问:“听……勇军说杉皮坳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啊?”

    菊花有些不悦的口气:“他和你说这些干嘛?!”

    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现在特别恨勇军……”

    菊花平静地说:“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一县之长嘛,想法和我们平民百姓不一样。只是……只是,他的做得太绝了一点……”

    陈瑞儿又叹了一口气:“别看一个县长在公众面前人五人六的,他是也很为难,有许多事身不由己的。他继父王秋生不也被抓了吗,无论怎么恨,也是他娘的丈夫吧?啊?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知道,那天来抓人时,我也拦过他,甚至想揍他几下的心思都有。但转念一想,如果不那样办,这拦河坝的事你说怎么处理。分明是我们王家村无理嘛,如果顺了王家村的意思,人家樟树村的人会怎么想。人家也是K城范围,一县之长,一碗水不端平不行呀。”

    菊花不说话了,默默地走路,刚来到公路旁,就有一辆往县城方向的客班车从远处的踏水乡驶来,老人急忙挥手,车停了,车门开了,菊花上车了……

    菊花是下午2点半到达K城的,下车后,几两载人的摩的立刻围了拢来,问她去哪儿,其中有名汉子根本不问,就将她往车上拽。菊花挣扎着问价钱,那汉子没有放手,说道:“全县最低,绝对的!”

    菊花其实也只是随便问问,现在的她,经济状况比以前好有些,不会太计较这些了。

    菊花从k城汽车站出来,挥手招来一辆摩,说一声:“白衣坑”便上去了。大约十分钟后,便看到了看守所黑铁大门。这儿对她来说并不陌生,第有次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记得那位貌似大爷的协警,而后就是被姓孔的女老板忽悠了有把。现在想起来,还得感谢她呢,如果不是她,就不会与恩人柳远志有家相遇了……

    高墙、电网、钢枪上明晃晃的刺刀,复苏了记忆,恐惧攫住了整个心胸,第一次探视父亲,结果被骗到那家餐饮店,遭遇了一个姓孔的女;人第二次是与魏华老师来看武双池当时,当然,那一次,她由于处于失忆状况,完全没有了印象。

    今天是第三次,还是为了父亲。

    总之,这是一个最不愿意来的地方。

    从摩的上下来,看着看守所的大铁门,心里便莫名地紧张起来,走到铁门外的岗亭,怯怯地问一名武警,称是要探监。武警指了一下值班室,里面有一位着保安制服的男子,菊花说明来意。保安说:“不行,今天不是接待日,每逢星期六才可探视。”

    菊花急了,解释道:“我住在乡下,来一趟不容易,你就通融一下行吗?”

    保安态度粗暴:“不行就是不行。走开!”

    菊花见保安要赶她走,只好作罢,将手里的一袋食品伸过去,说道:“今天是我爸生日,我不能进去,麻烦你转交吧?”

    保安手往墙上一指:“你认字吗,看看这里!”

    菊花真的没有注意那一行醒目的大字:“为杜绝一切安全事故,探视者的食品一律不得携带入内!”

    菊花笑道:“里面的那个人是我亲爹啊,难道我也会害他吗?”

    保安大声吼了一嗓子:“你有完没完啊?!”

    菊花受了一肚子委屈,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一位模样很老的协警,态度比这个保安要好得多,虽然后来由于“大爷”的糊弄被骗到姓孔的女老板那儿打工,辛辛苦苦到年底,工钱也不给。

    想想过去,对比现在,没有想得通的地方,无奈,菊花含着热泪离开看守所。她走着走着,突然记地王勇军的手机号,四周打量,便来到离看守所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她急忙走拢去,又沉吟了片刻,这才拨号。待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那个熟悉的那个声音:“王勇军,纽约……你是谁?”

    菊花一听到“在纽约”三个字,立刻把电话掐了。

    菊花回到杉皮坳药膳坊,闷闷不乐地坐在长沙发上,一声不吭,武双池问了一句废话:“回来啦?”

    菊花回了一句同样的废话:“嗯,回来了。”

    在父亲被关押满百天后,菊花才下决心来找王勇军的,她曾经发誓一辈子不再见这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男人。但是,一想起年迈的父亲陷身囹圄,而且是被她这个女儿冤枉送进去是,他给予了自己生命。现在虽然有了武双池,不能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父亲已经是风烛残年,他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菊花临出门的时候,武双池问:“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家里事多。”

    武双池不再坚持,将妻子送到公路边,登上了一辆东昌市开往k城的大巴,汽车起步了,他在后面紧追了几步,冲行驶中的汽车大声道:“脾气好一点啊,别气坏了身子——”

    ……戴祖尧与盛大为离开县长办公室之后,王勇军起身将门关紧,菊花突然转过身来,给了王勇军一个金刚怒目视:“把我爹放了!”

    王勇军恳切的口气:“你能听我解释几句吗?”

    菊花双手捂着耳朵:“我不听,一句也不要听,我现在只有后悔,当初心太软,放过了你这个流氓!”

    “流氓”两个字像一把尖刀戳在王勇军的心窝,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菊花不再理会,起身,大步来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压低声音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算你狠,会遭报应的,你等着吧!”

    这句话太尖刻,王勇军有一种心上被刺了一刀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能够理解菊花此时此刻的心情,岂但能够接受,心头冒出一丝愧疚。片刻的迟疑,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噔噔噔,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菊花的身影在楼梯口消失了!王勇军站在走廊上发愣,这样的失态,打从他进入官场以来,似乎还没有发生过。菊花怨艾的神情在脑海里定格,久久地挥之不去。身边有人谦恭地呼着“王县长”也没有搭理,不是摆架子,因为他确实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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