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的天空-省作协副主席王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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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美丽文集的首发式,非常成功,有副省长贾平这样重量级的人物为之作序,亲自参加,至于多家媒体予以报导,则有很大程度是冲副省长的面子而来的。图书无论从设计、装帧到印刷,堪称精美。但在社会上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休说在省城那样的大城市就连在K城城,知道者亦寥寥无几。

    而今是多元的信息化社会,即使像《明朝那些事》那样的畅销书,到了洛阳纸贵的程度,但风靡了一阵之后,也就冷淡下来。国内最高的文学奖要算茅盾奖了吧,可是,在图书馆,书店,都已经尘封了,没有几个读者还记得。人啊,就是这样,在追求一个目标的时候,全力以赴,梦寐求之,一旦实现了,却没有预期的高兴,甚至还有一种失落感。王美丽特意将6卷书搁在卧室的书案上方徐悲鸿的奔马下,这样的布置是有所寄托的。每天早晨醒来,都要看一眼,激励自己继续写下去。取得实实在在的创作成就,不依靠任何人!

    然而,并没有过多久,她便产生了动摇。不是她没有毅力,也不是她缺乏信心,当文学被边缘化了的今天,当读文学作品的人比作者还少的时候。她还要继续吗?也许,当初的选择就是一个错误?时下的所谓畅销书,实则都是一些快餐,没有多少文学价值可言。但是,这些速朽的作品却有市场,纯文学作品的高雅没有人会怀疑,却没有市场。市场不相信眼泪……

    晚上11点多了,林解放还没回来,他是去参加一个由县纪委召开的保护企业利益的会议。鉴于一些行政执法部门将企业当做唐僧肉,变招儿索拿卡要。县纪委列了一份骨干企业的名单,每家发了一块保护牌。如果遇到各种名目的手费,可以拒绝。

    会议结束后,县企业家协会主席提议,纪委领导为企业的发展操了很多心,为了表示感谢,到华天大酒店洗脚城做一次药疗足浴。纪委书记拒绝,说绝对不行。怎奈他的声音太小了,不由自主地被企业家们裹胁上了车,直奔华天大酒店而去,大概在酒店待了二个多小时,所以这么晚才回来。

    林解放走进卧室,疲惫地将会上颁发的保护牌随便往桌子上一扔,叹了一口气:“主意是不错。有用吗?有些执法部门,为了办事,还要主动送钱。拒绝?那你就等死吧!那些尊神,谁也得罪不起呀。”他看了妻子一眼,“好像有什么不高兴?能说给你老公听听吗?他有为你难排忧解难的义务……”

    王美丽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解放,你挣几个钱真不容易……一想起你为了支持我写作出书前前后后花费了60多万元,心里感到很愧疚……茫茫人海,与你相逢,是我的福分……”

    林解放摇头:“你这样说我心里不安,我们既然是夫妻,何分彼此,就企业的开销而言,区区几十万元算什么呢?你知道今晚花了多少钱吗,不告诉你,我怕把你吓坏了!”

    王美丽说:“明天我要去东昌市开会,省作协的代表大会。”

    林解放诡秘地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王美丽觉得奇怪:“你又不是省作协的领导,怎么会早就知道呢?”

    林解放意味深长地说:“但是,我与管省作协的领导是老朋友!”

    王美丽说:“你是指贾平吗?”

    林解放笑道:“你这次去开会,还会有一个意外的惊喜!”

    王美丽说:“什么惊喜啊?”

    林解放卖了一个关子:“你去了就知道了……”

    K城有13位省作协会员,被选为代表出席会议的只有屈墨子、寻波和王美丽三位。不明就里的人以为省级作协会员要求一定很高,需要发表一定数量有影响的作品才有资格。其实大谬不然,只要有一本专著由出版社出版,就意味着获得了申请加入的资格。屈墨子有一位学生,年方15岁,爱好写作,拜师屈墨子名下。该生的家长在屈老师的建议下,将两年的作文日记汇集,由屈老师联系一家出版社,掏了15000元钱,出版了。再由屈老师推荐,于是,省作协便有了最年轻的会员。K城的一批省作协会员几乎都是这样的情况。

    第二天早7点半,照例又是寻波的车到别墅门口来接王美丽,一路上,屈墨子显得特别的高兴,称他今年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快要杀青了。虽然患腰椎间盘突出症,不能久坐,咬着牙也要坚持。现在已经是人民功勋艺术家了,如果拿不出象样的作品,有负全国人民对他的厚望。王美丽脸上挂着微笑,似听非听,寻波则不时插一两句话,内容与屈墨子的没有关联。

    他讲的是在官场上流传的一些很黄的笑话,不时观察坐在旁边的王美丽有什么反应。王美丽还是一脸招牌式的微笑,寻波便继续,大有王美丽不笑决不罢休的决心。王美丽经不住寻波一而再,再而三的逗引,终于克制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寻波的目的达到了,脸上便有几分得意,目光就在王美丽的一对乳峰上扫描。

    见屈墨子注意他了,这才将目光移向窗外。汽车已经路过阳雀洞了,昔日的茅草岭而今是一片热气腾腾的建设场面,在乌龙武雄的圣典公司影响下,陆续又有来自全国各地的23家企业征地基建,同时,分段招标的公路建设也进展很快,可能要提前通车。

    寻波赞叹道:“一位有远见卓识的县长,遇到一位有眼光的企业家。这是K城人的福气啊!”

    屈墨子此时还沉静在自己小说创作的思绪中,寻波的话没有听进去。两人自说自话,目光却不是看王美丽,这是唯一的听众,但是,王美丽似乎谁说的话都没有进耳朵。

    屈墨子终于从寻波嘴里获得了一个引起他注意的重要讯息:“此次省作协要增补一位副主席。”

    屈墨子直视着寻波,作为k城人,没有几个不知道他与王勇军的关系,尽管级别不高,所讲的话,要办的事,比县委常委还有有。而他自己,虽然被称之为著名作家,他从人们的眼神中读出了轻慢,讥讽,心里窝火,恨不得吼一嗓子:领取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你有眼无珠啊!但转念一想,韩信尚可以受胯下之辱,算了吧,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于是点头说道:“老寻,我相信你的消息来源,官场上的人嘛,就有这个资源优势,何况你与贾省长走得那么近。”

    寻波闭目养神,一副慵懒的模样,没有禁用步的说明,屈墨子急了:“还有更具体一点的消息吗?”

    寻波睁开眼睛看了屈墨子一下,又闭上了:“屈老师,我看你就够资格当这个副主席。”

    寻波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不经意说出来的,屈墨子却一下子像注射了鸡血藤,变得亢奋起来,声音大了:“老寻啊,说句实话,以我现在的写作成就,所获得的荣誉,一个小小的省作协副主席算什么啊!”

    屈墨子一激动,脸就涨得通红,储满智慧的脑门便会闪闪发亮。

    “扑哧——”王美丽很响的一声咳嗽,令激动中的屈墨子一愣,貌似脸比正常的情况下拉得稍长了一点,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已经生气的信号,如果按以往的情绪走向,手会舞起来,脚会跳起来,唾沫星子会喷出来。王美丽是有过深刻教训的,比如那次结婚请客,此公就在政协她的办公室闹了一番,险些在当新娘前夕挨打,至今回忆,心尤有余悸,于是赶紧解释道:“屈老师,对不起,我感冒了。”

    王美丽这回是猜错了,屈墨子的情绪模没有受王美丽“感冒”一说,更不是生气,继续说:“不是我夸大话,算来算去,全国的作家中,有我这样成就的没有几个!”

    王美丽用一张餐巾纸堵住嘴,不让“扑哧”再度发生。

    省作协在东昌市老城区黑石路一个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大院里,与省文联及旗下的三家期刊在一起。后来,省文联搬走了,刊物因发行量萎缩,先后关门大吉。只剩下作协一家,发行量不断萎缩。以前交邮局发行,现在,为了节省经费,自办发行了。每一期出版的刊物,印刷厂用一辆三轮车就全部拉来了,堆在办公室,和部门一次会议的档差多。即便这样,其经费还得靠每期罗网几家企业写报告文学,否则无法出版……

    省城的脸天天在变,周边的摩天大楼霓虹灯闪烁,作协由于经费紧还是老面孔,相比之下,显得格外的寒酸,但对文学爱好者来说依然是一座圣殿。

    寻波一行由于路上堵车,将10点钟了才到达,王美丽为出书的事虽然来过两次,但来去匆匆,今天是第一次以作协代表的身份出席大会,心境自然大不相同。他们来到四楼会议大厅时,会议已经进行了一会儿了,主席正在做报告,坐在主席旁边的贾平见到家乡的代表挥手示意。与会代表大约300余人,但见白发苍苍一片,这和市作协差不多,以中老年居多,由此可见,青年有志于文学事业的越来越少了。

    大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是增补一位省作协副主席,坐在最后一排的王美丽听到“省作协理事会根据贾平副省长的推荐,决定增补王美丽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时,她一下子懵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仿佛看见主席台上的贾平冲她挥了挥手,而后就是主席说:“现在请王美丽副主席上台来与大家见面!”

    王美丽从后排座位站起来,走到前面,登上主席台时上面有人伸手拉了她一把,此刻,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两眼茫然,会场人头攒动,没有看清一张面孔。主席宣读她的履历,及创作成就,这个她还是听清楚了:“……现年42岁,昌东市K城人,1991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报刊……有6卷《王美丽文集》问世……”

    她暗自佩服作协的笔杆子,经他们这么一总结,这副主席理所当然要她出任哦。会议结束后,贾平还找她谈话,勉励了一番。王美丽从被宣布任职到散会,走到林解放接她的车门口,丈夫正坐在里面冲她得意地笑呢。她突然记起昨晚丈夫说的话,莫非这个省作协副主席是贾平与林解放之间的一笔交易么?!

    她顿时收敛了笑容,心里冒出一种被插草为标的感觉。

    在返回K城的车上,寻波庆幸没有了王美丽,也就少了几分尴尬,他太了解屈墨子这个人了。如果王美丽在车上的话,屈墨子还说不定有怎样的表现,人家毕竟是一位女同胞啊。寻波见屈墨子上车后脸色铁青,谁也不理,发出会心的微笑。他知道,要使屈墨子高兴,无须费多大力气就能做到。

    寻波眼睛不看屈墨子,对着窗外,幽幽地叹息道:“论写作成就,十个、百个王美丽都不如你屈老师啊。在K城,问王美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可一提起屈墨子,哪怕妇女儿童都会说,大作家,他的文学讲座,太精彩了!”

    这话说到屈墨子的心坎上了,僵化的脸上有了几许生动,看着寻波一声叹息:“知我者,唯有你寻波,我们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一个小小的省作协副主席算一个屁!关键还是看创作成就,获得什么大奖。那才是真东西!我堂堂国家授予的人民功勋艺术家,要我当这个省里面的作协副主席,我还懒得去操这份心,有时间精力不如用在创作上。”

    寻波说:“我理解作协的苦衷,为了筹措经费,只有这样了,我相信他们也是出于无奈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看许多市县的文联作协,非要拉一些党政头头入会,担任领导,还不是为了这些有权的人要钱方便吗?”

    屈墨子突然笑了,说道:“有一个县的副书记,只在县报上发了几个豆腐块,还有可能是秘书代劳的,居然就选上他们县作协副主席了!”他说道这里,精神大振,“老寻,我们县的作协快要换届了吧,我建议让王美丽来做主席,今后要开展活动就不要为钱发愁了呗。啊,还有,她不是女的吗,徐娘半老,犹存风韵,哈哈,哈——”

    屈墨子的笑声很响,很大,由于他患慢性咽炎,声带有毛病,那笑声,听了比哭还难受。

    可是,屈墨子回到家里后,习惯性地走进荣誉室,陈列的一座座奖杯、一本本获奖证书,这座看看,那本瞧瞧,发现上面有一星半点灰尘,总是小心翼翼地吹掉,或者用备用的红绸擦拭干净。这些东西是他奋斗了几十年得来的,是他的心肝宝贝,每一个奖杯都有固定的位置,谁也不能移动一点点,否则便会是一场暴风雨。今天他的情绪似乎有点反常,荣誉室里见不到他的笑容。只见他随手拿起一本获奖证书,繁体字,直行排列,这是澳大利亚华人组织颁发的;放下,再拿起一本证书,虽然他不懂英语,但是记得这是来自美国新泽西州……

    渐渐地,他的双眉紧蹙,脑海里浮现在省作协会议上的情景,一股怒火从脚底直往上冒:这些家伙真是目中无人,在他们眼里,我一位堂堂的人民功勋艺术家,连王美丽那样刚出道的业余作者都不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物欲横流,这还像共产党领导的作家协会吗?党腐败到这个程度了,无可救药了!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从荣誉室气咻咻地出来,进入书房,打开计算机,拿起手写板,颤抖着写了几个字《退党报告》——

    略一沉思,便一口气写了整整5个版面,历数自己到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申请入党以来,一直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准则严格要求自己,为讴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呕心沥血。在写作中坚持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提出的双百方针……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散文、影视剧本,目前的社会状况,很令人失望,贪官墨吏,滚滚当朝,狐群狗党,个个暴富,共产党的优良传统,荡然无存,每天所发生的一切,光怪陆离,因此,本人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永远退出党组织……

    写完以后,又在打字机上输了一份,放进书桌的抽屉,想了想,取出来,塞进衣柜的夹层,仍然觉得不脱,将枕头拆开塞在里面,外面重新用拉链拉紧。

    黄芳觉得奇怪,看着卧室问道:“你这算藏什么宝贝啊,怕我拿你的不成?”

    屈墨子勃然大怒:“关你屁事啊,老东西!”

    黄芳吓了一跳,屈墨子今天这是怎么啦,去开了一下会,就像得了神经病!

    晚上,两个人背靠背,谁也不理会地睡下。黄芳在睡梦中被热烘烘的感觉惊醒了,热的源头在身边,她伸手一摸。丈夫的额头发烫,呜呜哝哝讲胡话。黄芳连忙拿出备用的电子血压计套在丈夫的手腕上测体温,测量的结果为收缩压205,舒张压110,这可把老太太吓坏了。去的时候服了降压药,怎么一下升到这么高呢?赶快送医院,屈墨子不肯去,他说:“我不能去,这个骨节眼上,高如亮这两天要办离婚了,我脱不了身啊!”

    黄芳奇怪:“高如亮是谁,从没有听你说过呀?人家离婚关你什么事啊?”

    屈墨子无力地摇了摇头,解释:“他是《混沌世界》的主要人物,按小说情节的发展,他要离婚了,不能再拖了……”

    黄芳没有好声气:“你不要命了,万一脑溢血,你就什么都完了!”

    屈墨子有气无力地说:“没有那么严重吧?”

    黄芳没有理会,立刻拨打120救护车,车很快便到了。屈墨子还是不肯上车,黄芳吩咐两位年轻力壮的医护人员:“别理他,给我弄到车上去吧!”

    屈墨子被强行推上车的过程中不断挣扎,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将他送进车厢。120救护车起步了,还能从车窗隐隐约约听到病人的声音:“老高要办离婚了,是真的啊,我这人从不讲假话……”

    屈墨子在凌晨2点多被送进全县医疗条件最好的县人民医院,住进了老干部病室。第二天上午,文化界馆的领导都前来探视,奉上花篮、点心,水果。这使他感到欣慰,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碍,经过输液、调理,恢复得很快,使他没有想到的是县委书记易纯也亲自来看望。他急忙挣扎着要坐起来,易纯走近示意躺下别动,握著书记的手,一股暖流顿时传遍全身。

    “谢谢易书记,全县34个乡镇,120万人口,有多少大事要你操心,我屈墨子不过一介文人,何德何能,有劳书记亲自登门,不敢当,不敢当!”

    陪同易书记前来看望的还有县委机关综合科长张小牛,这个人屈墨子很久以前便认识,那是在一次县文化馆组织的春节娱乐活动中。在展示个人才艺时,张小牛当场泼墨挥毫,临摹毛泽东的一首七绝《为李进同志庐山仙人洞题照》,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那时候,张小牛还是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来自农村的小青年。屈墨子率先鼓掌,夸奖了不得,江青同志的仿毛体专家都不能识别啊,人才,绝对的人才!

    总之,张小牛出尽了风头,屈墨子将自己兜里的溢美之词都掏出来,一股脑儿都给了他。

    后来,得知张小牛因为模仿领导签字东窗事发,叹息道:“坏人有本事更可怕,这样的人渣应该严肃处理,否则对社会的危害更大。”

    张小牛作为公安局长的专车司机出现在一些重要场合了,屈墨子一愣,但很快便释然了,一个人一辈子哪有不犯错误的呢?改正了就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

    张小牛以县政府秘书科副科长的身份出现在文化馆的时候,屈墨子老远便向他伸出一只要握的右手,一口一个“张科长”,这时候,在这位著名作家的眼里,张小牛已经成佛了。

    易纯笑道:“K城领取国务院特殊津贴的突出贡献专家还有谁啊,你是K城的宝贝呢!”

    易书记随即从身边的秘书手里取过一个红包,塞到屈墨子的手里,他由于太激动,泪流满面,不断地重复:“感谢党,感谢组织的关怀。”躺在病床上对书记盟誓,“我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要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尽心竭力,作出应有的贡献!”

    县委书记握过手之后,该轮到张科长了,张小牛来到病床前,向屈墨子伸手握了一下。

    易纯离去后,妻子黄芳回去准备饭菜,宽敞明亮的老干病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另一张病床空在哪儿。屈墨子连忙拿出易纯送的红包,打开一看:一、二、三、四、五……呵,五张红票子。他再数一遍,没错,是五张,一下子,心情又变得激动起来,这是一位县委书记代表党来看望送来的温暖……他突然记起昨天肠东开会回来写的《退党报告》,气得往自己的光脑门上使劲拍打两下,骂道:“我真混蛋!”随即找长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妻子不容他说话抢先说:“饿了吧?我马上就来。”

    屈墨子说:“不饿,吃饭小事,现在又一件重要的大事赶快帮我处理一下,要快啊。我的枕头——”

    护士进来查看输液的情况,屈墨子不说话了,他的半截话令黄芳莫名其妙:“枕头,你的枕头吗?喂喂——”

    待护士出去后,他重新拨通:“把我的枕头拿来。”

    黄芳奇怪:“医院的枕头比你那个破枕头好多了!”

    屈墨子说:“我习惯了睡自己的,换一个睡不着!”

    黄芳答应了,但是,她不相信老公换枕头的理由,也不想多说什么,说了也等于白说。

    屈墨子输完液,待护士进来拔掉针头,他从床上爬起来,身上感到轻松了许多。他原本就没有大的毛病嘛,只要血压控制了,就没有事了。他想到病室外的走廊上走一走,活动一下。谁知他刚到门口时,门外出现了哪张最不愿看见的脸,手里提着一只装了几个苹果、一串葡萄的朔料袋,这位曾经在看守所穿过黄背心并且还是他的亲戚的作家。

    屈墨子的脸一下就拉长了,他的脸本来就长。

    杜仲的心跳加速,暗暗叫苦,后悔没有听妻子杨月娥的劝阻来探望病人。他是这样想的,实时屈墨子知道了那篇《文名打假》的文章是自己写的,趁他生病住院的机会主动登门,不也是一种道歉的姿态么?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屈墨子不一定读了哪篇短文,即便读了也不见得会怀疑到他这位“表哥”头上去吧?

    屈墨子将杜仲堵在病室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杜仲便有些尴尬地笑道:“听说你生病住院了,特意来看看你……”

    他硬着头皮将提水果的手伸到屈墨子面前,屈墨子冷冷地看着他,说道:“做人还是要讲良心,我哪里对不起你?!”

    杜仲两眼茫然:“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啊?”

    屈墨子咬牙切齿:“你的文字,烧成灰我都认得!”

    黄芳来了,她来的真及时,杜仲得以全身而退。

    杜仲提着水果十分狼狈地回到家里,杨月娥说道:“几十岁的人,不信别人劝告。你那篇狗屁文章,挣了40元钱稿费,得罪了一个亲戚,值不值得,你说!”

    杜仲不回妻子的话,将水果往桌子上一放,没有好声气:“这样的伪君子,得罪了也不后悔。水果留了自己吃,自己的牙齿不是木头做的!”

    他从朔料袋里取出两只苹果进厨房冲洗,很快就大声叫喊:“你刚才去了人和超市?进来看吧,难道眼睛放口袋里了吗?这瓶酱油过了保质期!”

    杨月娥走进厨房,从丈夫手里拿过去酱油,瞪大眼睛仔细辨认一会儿,确实是过期了。

    杜仲手一伸:“计算机小票给我,找他们去!”

    杨月娥不肯,甩开丈夫的手:“3元5角钱的事,算了吧!”

    杜仲态度坚决:“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他必须双倍返还,赔7元!”

    杨月娥听丈夫这么一说,也就答应同往超市索赔了。他们家到人和超市步行15分钟,今天情况特殊,脚步快了许多比正常速度少3分钟。可是,刚走到超市门口,杜仲立刻被眼前的一张公告吸引了。原来是人和超市为纪念进驻K城三周年举办店庆活动,其内容之一是组织一次征文活动,内容是一个消费者对人和超市的评价。杜仲看到这里,便忍不住想骂几句,但公告后面的内容使他不但没有骂出声来,还显得很幸福,眼睛也睁大了!一等奖奖金一万元!啊,这么多呀?他杜仲的文章虽然算不得大家,但在小小的K城,还是排名靠前的……总之,如果应征的话,这一万元钱就是他的!

    杜仲兴奋地拉着妻子往回走。杨月娥奇怪:“不索赔了?7元钱你舍得呀?”

    杜仲已经忘记了在医院的不快,回家的路上,尽管车辆、人流十分嘈杂,他的脑子不受外界干扰,构思征文该怎么写,他就有这个本事。

    而此时,屈墨子的气恼,在妻子的劝解下,也渐渐地消了。黄芳炒的小葱拌豆腐,清淡爽口,胃口也就开了。吃了几口,忽然对妻子说:“枕头呢?”

    黄芳说:“我正要问你呢?什么枕头啊?”

    病室外有嘈杂的声音,门被推开了,要与屈墨子同病室的是一位县领导——李若奇。走在最前面开门的是老干病理科的护士长,一位30多岁的女人,看她一脸谦恭讨好的嘴脸,屈墨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昨天查房时见过一面,那倨傲的模样,与今天完全不同。护士长开路,后面是院长、科主席以及县人大的几名基层干部。众人簇拥着病人进来,已经有人抢着铺床单,这架势,哪儿像治病,简直是领导进行视察。这拨人对另一张病床上躺着的一个大活人视若无赌。其实他们中有人是认识屈墨子的,在他们眼里,领取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副县级干部!

    眼不见心不烦,屈墨子气得一头钻进被子,直到病室里归于平静,他才将头伸出来,见李若奇半依倚半坐在病床上,用笔记本上网。他的注意力很集中,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眼睛发光,出于兴奋状态。屈墨子瞧不起当官的,因为当官的虽然都有本科乃至博士文凭,但都是权钱交易的结果。而这位主席则不同,他的人民大学文凭货真价实。屈墨子出于礼貌,主动叫了一声“李主席!”

    李若奇摘下眼镜,寻声音找到了屈墨子,然后挥手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大声道:“哎呀呀,我们大作家啊,领取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人物呢,我还没有注意呢,失敬,失敬!”

    屈墨子被感动了,须知这话可是堂堂县委副书记说的啊,K城的三号掌柜呢,有这样身份的人,不会乱讲话的。他的问候就是县委的问候,他关心就是县委的关心。他的另一个身份更能说明问题。政协主席,人大的只能干什么的?不就是对知识分子、专家的爱护么?投桃报李,他也应该问候一下、副书记、主席才对啊。于是,屈墨子关切地问主席的病情。主席收敛了笑容,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也没有啥大毛病,你知道,近来我县人民经济发展的头等大事便是国道改道工程。我们几个县委为首的领导,个个忙得焦头烂额。我这个拆迁办的主管领导,真棘手啊,现在政策一放宽,刁民越来越多,几间破房子,漫天要价,还真敢开口。唉——”

    屈墨子听了主席一席话,像是刺激了神经,立刻不感动了。岂止不感动,还很生气,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愤怒,圆睁双眼,语气坚决,驳斥道:“我不这样认为,世间只有刁官,无所谓刁民。民缘何‘刁’?官们还是烦躬自问吧,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我在网上看,有农民把拆迁看做鬼子进村……”

    李主席了解屈墨子的性格,如果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必定会闹得都不愉快,于是说道:“屈老师,对不起,我在查一个数据,这个话题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讨教吧……”

    屈墨子碰了一个软钉子,为之一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我也正好要上厕所”为由给自己找了一个下来的台阶。

    李主席冲屈墨子的背影追一句“不送啊”,然后摇了摇头,注意力集中在网上了,他的笔记本页面上一对高耸的乳房,右下侧是女人丰腴白皙的屁股。李主席厚厚的眼睛片后面的目光重新盯在乳峰上。刚才屈墨子进来闹了一个不愉快的插曲,很快就忘记了。可是,很快,病室的门被推开的瞬间,李若奇以这个年段的人少有的快捷连按几下,网页上只留下“欢迎使用”四个字了,而后从容地抬起头来,对妻子程笑梅这位花炮公司的财务科长笑脸相迎。

    程科长发福的脸颊、额头上都是汗珠,一进门就说:“我们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以及所有的中层干部听说你生病住院了,都要来看你,我来就是帮你接待一下,怕你顾不过来。”而后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汗水,“上楼的时候不想等电梯,爬上来的。”

    一语未了,病室的门再度被推开,进来了几位干部模样的人,他们还带来了一位提着花篮的漂亮女郎,一律的满面堆笑,口气关切。不过这拨没有久留,问过好,说过保重,留下红包,便告辞了。这些人前脚刚离开病室,紧接着又来了一拨,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子、瘦子……就像是排练好了。他们都一样的送花篮、红包,说一样的话语。整整一个上午,程笑梅科长就在接待中度过的。夫妇俩忙碌着清理红包,用一个小本子登记一些没有红包的名字。因为送是正常的,没有送是不正常的。为何不送呢?原因何在?还有就是,送的是大多数,记起来要辛苦一些。

    忙绿了好一阵,趁客人稀疏了的当儿,程笑梅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哎呀,累死我了!你也帮我捶陲呀,嗯。”这个胖女人还在病人面前做了一个撒娇的动作,病人虽然配合,但看得出,很被动,出于无奈。

    胖女人不满意,伸出肥硕得像一根肉桩的手指在丈夫的额头上轻轻地戳了一下:“你少在我面前耍花招,你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休想瞒得了老娘,你也不照镜子,满脸的折子,几十岁的人了,还一肚子花花肠子!”

    李主席一脸的无辜,正要说点什么,见门被护士推开了,赶紧在病床上坐好,脸上立刻便恢复了县领导的派头。

    也许是李主席病室的动静比较大吧,惊动了屈墨子,他站在自己病室的门口,目睹一些本县的各级官员,络绎不绝地前往他那儿,手捧花篮。如果说花篮上的祝福语还能容忍的话,那么,这些官员走了之后,李若奇与他那个胖女人清点红包时得意的笑脸,则深深地刺痛了他。有道是眼不见为净,他要求出院。主治医生劝说道:“屈老师,你的几种都是慢性病,我建议你还是再住一段日子,好好调养一下……”

    屈墨子打断医生的话:“不住了,再这样住下去,我的病只有更严重!”

    医生吃惊地看着他,一脸的困惑。

    屈墨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窗口,窗外一棵千年古樟的树干历经岁月的风霜,已经千疮百孔,他默然无语,任凭浑浊的泪水在长长的马脸上汪洋恣肆,很快便成了一片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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