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
我有机会跟大家交流一下我对新疆文化事业、文化传统、文化建设的一些看法,对我来说非常愉快,但是也有一些恐慌,因为毕竟我更多的时间生活在内地,新疆虽然近几年每隔一两年都会来一趟,但是也缺少深入的接触、了解和分析。另外,由于我五年多以前告老离休,唯一的身份是中央文史研究馆的馆员。所以,我谈的只是个人的一些想法,一个文人的感想,一切以自治区党委的正式文件、决议为准,但是我会说到一些我自己特别有兴趣、爱钻研的话题。都不是定论,仅供参考。
我谈第一个问题,是我对新疆文化事业的期待:
我知道自治区党委去年开了文化工作会议,提出了“一体多元”的文化格局,提出了“现代文化的引领”这样一些重要的提法,这些提法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呢?我认为,新疆文化问题是一个触及灵魂的问题,是一个人心的问题,是民心的问题。有的物质的东西,容易接受,比如吃的东西,说这个东西好吃,你就吃。另外一个东西不太熟悉,但是吃两次之后觉得也很好,接受了,没有什么关系。恰恰是在文化的问题上,文化源远流长,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与思维方式,不那么好判断。
我在北京也参加过一些展现、展演新疆的传统文化和当代文化果实的活动。比如说,去年在美术馆举行的哈孜先生画展,我看了以后,作为一个在新疆待过很长时间的人,就很震动,我觉得新疆生活有这么多动人心魄的画面,有这么多难以磨灭的记忆,有这么多文化的内涵。这次出发到新疆前没几天,又一次举行了《十二木卡姆的春天》大型演出,是由自治区木卡姆团上演的。这次是在北京国家大剧院,还有一次是在中央军委的那个中国剧院,是和田剧团演出的木卡姆。去年则是大剧院演的木卡姆的交响乐,以西洋乐器为主来演奏木卡姆改编的交响乐作品。这还是赛福鼎同志当年多次跟我讲过他的愿望。为这次演出,我也向现任文化部的领导、党组、艺术司做了呼吁、写了报告。最近这次演出的声势非常大、振聋发聩,有许多在京工作的新疆同志,看演出的时候热泪盈眶、热泪横流,有一种新疆文化在北京的舞台上显灵的感觉,真是不得了。
我还要说,新疆的文化需要高度的专业化和学术化的处理。就是这个东西是来不得含糊的,音乐就是音乐,美术就是美术,乐器就是乐器,文物就是文物,历史就是历史,典籍就是典籍,都需要有丰富的专业知识,才能把它研究清楚、说清楚。
但同时,它又是一个民间化、人民化的问题,文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起居、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无不浸透着中华文化传统、新疆文化特色。
所以,我常想,我们的文化工作,一定要考虑到人民化和民间化的特点,就是咱能让老百姓接受,它不是人心工程吗?能不能做到人心里头,能不能被人民选择、认可,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和每一个老百姓都有关系,有时候一种观点,不一定很正确,但是它已经被老百姓接受了,你想改变非常困难。我记得我还在巴彦岱公社当农民、担任副大队长的时候,你要知道老百姓能不能接受什么东西。那时候,整天演的是样板戏、芭蕾舞的《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可是巴彦岱农民怎么反映的?说跳舞是手的动作,说芭蕾舞动不动把腿踢这么高,这笑死人了,丑死了。当然他的这个观点不对,芭蕾舞手可以动,腿也可以动,腰也可以动,脖子也可以动,屁股也可以动,是不是?舞蹈是全身的姿势,用身体的语言、舞蹈的语言,可是我知道,你别着急,你想很快说服他,这做不到。
还有1969年《参考消息》上登了,说美国登月成功,我就告诉房东阿不都热合曼,我说美国人上了月亮,他说那是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要信那个,是骗人的!“书上写过,如果要上月亮,骑马要64年,还是128年我记不清楚了,意思要很长时间。”我心想:“骑马骑一万年你也上不去。”房东跟我关系那么好,什么事都跟我讨论,他不接受我的说法。但是过几天,我们村里头还有一个在县里当过科长的阿卜杜日素尔,跟他说了这事,他就相信了,引起了他信仰上很大的一个问题。他连续好几天,说:“哎呀,老王,这是怎么回事?人真上了月亮,跟过去阿訇对我讲的不一样!”
任何对事情的认识,都有一个很艰难甚至是痛苦的过程,所以说,我们的文化一定要做到贴近人民、贴近实际,贴近生活,就是“三贴近”。同时,人民的、民间的文化又是非常精英、非常高端的,是不是?
我们需要各族的文化大师。大师弄成汉语,有点吓唬人,其实英语就是“master”——师傅、硕士,维吾尔族语就是“乌斯大”——能工巧匠,你没有这样的人物,没有专家,你怎么可能发展文化?
所以,我期待着我们的文化事业,我们的人心工程、民心工程能做得很专业、能做得很学术、能做得跟老百姓心贴心、能够做得“三贴近”,同时又能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文化大师、文化精英、文化人才。
光一个“乌斯大”不够,我又想起一个词来,我也跟农民常常谈论,就是“阿里木”——就是真正有知识的大学者。我们要有我们的“乌斯大”,要有我们的“阿里木”,又有我们“夏衣尔”(诗人)那就好了。
第二个问题,我想讨论一下,为什么说新疆的文化是一体多元的,为什么一体多元是一个比较恰当、比较合适的说法?
前两天跟张春贤书记见面,他说能不能说几条中华文化最大的特点到底是什么?
我先说一个笑话,我想起赵启正先生,他曾任国务院新闻办主任,有一次带一个团在国外,有一个外国人就说,你们老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到底为什么博大精深,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他们团里头有一个教授,有一个专业级的学者,这个教授就回答:“因为它博大精深,没法讲!”这么谈问题比较困难,你变成了不可言述、不可传播、不可讲述的。所以我今天想先谈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中华文化的基本追求是什么,就是古代我们的“中国梦”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大胆的说法,目前并没有定论,所以我说的是仅供参考。另外,我用的这个词是“追求”,我没有用“价值”这个词,因为价值这个词是近年从西方引进过来的,叫“value”。
第一点,我认为我们文化的追求、文化的原则,是敬天积善、古道热肠。敬是尊敬的敬,尊敬天,积是积累的积,善是善良的善;古道热肠,这是对东方文化的一个说法,我们认为“天不变,道亦不变”,我们认为很久以来,祖祖辈辈都是相信最基本的道德,而且我们都有一副热心肠。这是中华文化的特点。
“敬天”不需要解释,因为中国目前还存在着的最古老的书是《易经》。《易经》认为天和地具有一切的美德,人类的道德是从天地那里学来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一个自强不息,一个厚德载物,这都是天和地所具有的品质,天和地有了,才有了万物,所以对生命爱惜、对生命尊重,这也是和对天敬畏有关系的,是有所敬畏。积善,我们的文化特点是泛道德主义,就是我们不管衡量什么事,先从道德上开始。这个和现代文化有距离,所以我说的命题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泛道德论并不足够让我们做好当今的、社会主义的、现代化的事业。但是它仍然在人民当中根深蒂固,如果一个人不重视自己的道德追求、道德形象,就很难做成几件成功的事情。古道热肠,重情尚义,重视人际关系,这是中国人的尺度。所以,按美国亨廷顿的说法,中国文化是一种情感的文化,重视情感,重视人际关系。
第二,尊老宗贤,崇文尚礼。尊老,我们对老人是尊敬的,尊老宗贤,就是把圣贤作为我们的目标,崇文就是我们崇拜知识、崇拜读书、崇拜文化。尚礼就是按照礼节来做各种事情。
先说这两条,跟少数民族文化追求、文化观念,可以说是相当一致的。比如说关于积善,积善是什么呢?就是文史馆开会的时候,哈孜先生所说的“萨瓦布”,我们警惕的是“古纳”(罪孽),我们要的是积德、积善,不要罪孽,就是这个意思。
“尊老”,我知道,新疆少数民族,尤其是维吾尔族,在敬老这一点上比汉族,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是尊重老人,尊重贤人,是注意礼貌的。
在推崇文化一这点上,我也觉得很惊人。我和维吾尔族农民在一起,时间长了,我一连在他家住很多年,有一次聊起天来,我就把我的事和他说得相当详细,我说我原来生活在北京,很早就成为一个干部,我还写作,但是后来的政治运动当中,出了一些麻烦,找了一些麻烦,来到新疆,又来到伊犁农村,现在荣任副大队长。你猜这个农民他是怎么说的?他是文盲,他跟我说:“老王,我告诉你,任何一个国家有三种人是不可缺少的,第一个是‘国王’,现在没有国王了,总而言之一个国家要有一个领导人。第二个要有大臣。”但是我想不到的,我觉得惊人的是,他说第三要有诗人,一个没有诗人的国度,怎么能成为一个国家呢?
这种对文化的尊崇,这种对知识的尊崇,我看一个乌孜别克族作家写的《纳瓦依》,你可以看出来他对诗人的尊崇,对知识的骄傲,对知识的敬意,太尊敬了!我想起在“文革”当中,能读的书有限,但是我在自治区文联,那时候,有一个评论家叫帕塔尔江,那个时候也是铁哥们儿,我在他的一个手抄本里,第一次知道了奥玛·海亚姆(Omar Khayyam),波斯诗人,郭沫若翻译的叫莪默·伽亚谟。讲这个知识分子,知识人,那种对知识的热爱和尊崇,这首诗,我一下子背下来了,我现在给大家念一下:
“我们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实,我们是智慧眼睛的黑眸子,假如把世界看成一个指环,无疑,我们就是镶在指环上的那块宝石!”
他多牛呀!他比李白还牛!是不是?李白就够牛的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但是他更牛,他说:“我们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实,我们是智慧眼睛的黑眸子!”
这种自信,这种信心,表达对知识、对文化的尊崇!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是被尊敬的!很多年前,哈孜同志给我写书法,就是《可兰经》上的那句话:为了寻找知识,你可以不怕远到中国!
我们汉族里重视知识的话就更多了,有些话现在看不完全恰当,但是它也是这个意思,读书最要紧,“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挣钱也得会读书才行,否则挣不上大钱,只能挣小钱。“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不是?你想婚姻成功,也需要读书;“书中自有千钟粟”,你想有社会地位,也得要读书,这些地方是完全一致的。
第三,忠厚仁义、和谐太平。这个不管是西域,还是中原的文化,我们渴望的是这一条,有时我们没做到,由于各种原因,比如说宋朝开头非常繁华,开封当时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生活最快乐的一个城市,但是它又被各种战争破坏了,但是我们追求的是忠厚仁义、和谐太平!
依我个人的看法,在中原文化、汉族文化最早代表古代中国梦的就是《礼记·礼运·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渴望世界大同的日子,当然那个时候并不了解世界,那时候是以中原为中心的观念,还不是现在的国家观念。
我小时候练习写字,红模子里面,最多的就是四个字,“天下太平”,横也有了,撇也有了,捺也有了,点也有了,我们世世代代是希望天下太平的,这是容易解释的。
维吾尔族人就更是这样了,一见面就问,“平安吗”,不停地重复“帖期”就是太平、平安这一词。如果都不平安了,你的人身都得不到保证、生命得不到保证、家庭生活得不到保证、衣食住行得不到保证,相互关系得不到保证,你还有什么其他呢?
我们可以说这也是一致的、一体的。
第四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非常重要的,就是中原文化也好,西域文化也好,勤俭重农,乐生进取。
重农,我们最看重的是农业,一丝一缕,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吃一粒粮食,你都要知道它来之不易。我在巴彦岱最感动的事情之一,就是咱们民族的农民种粮食,他们告诉我,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就是馕,馕高于一切。一个农民,哪怕一个小孩子,走在街上吃着吃着有一块馕掉下来了,掉在泥里面了不能再吃了,要能再吃他把它拿起来擦干净再吃下去,不能再吃了,怎么办?挖一个坑,把馕埋起来,跟埋一个人一样,就是馕是不能抛弃的,发生了不幸可以把它掩埋。这个大家都知道,伊犁养奶牛的很多,所以,经常农户之间互相要牛奶、借牛奶。拿碗就去隔壁要,所以经常在村里看见小孩拿一个碗,甚至于拿着的是奶皮子,路上绊了一下,啪,牛奶掉在地上了怎么办?他要掩埋,他把那一碗“奶皮子”放在旁边,很小的孩子,他要过来把土盖在上面,不能让牛奶暴露在外面,因为不幸逝世,需要掩埋!
中原,对于吃东西剩下非常反感,这叫暴殄天物,这点和美国人太不一样了,美国人有他的道理,你如果吃一个东西不想吃了,你把它放下,他们认为,你的感觉高于一切,个人高于一切。
中原本来是抑商的,但是后面经过许多年,慢慢地对商业也重视起来了,所以有晋商的发展,山西商人。我们到平遥,给你介绍晋商故事,讲童叟无欺,商业信誉,诚信第一,讲物资的流通!还有徽商、鄂商等等。
新疆的一些少数民族,尤其是维吾尔族人有重商传统,他们很喜欢经商,我的房东是很古板的人,但是他也不排除如果有机会的话,弄一点莫合烟倒手卖一卖,弄点沙枣也可以卖一卖。
20世纪60年代,从乌鲁木齐坐长途汽车到伊犁,到皮革厂下车,一下车点着电石灯,卖葵花子、卖沙枣。那时候商品受到很大限制,但是有卖沙枣的,还有卖刘晓庆照片的,这个在北京是买不到的,她住没住北京我不知道,但她没有来过新疆,也没有来过巴彦岱,也没来过伊犁。后来,凡是女明星的照片,只要能找得着的伊犁这儿都卖。这是一个重视商业的地方。所以,哈萨克人开玩笑,有时候带一点不是特别的好意,但也没有大问题,他们认为维吾尔族人是商人,“萨尔特”,还有哈萨克人给我开玩笑,说你看维吾尔族人在一块儿,他们好做买卖,他们一天没有生意,就把左边口袋里的东西卖给右边的口袋。多么可爱的商人!他们没违背不折腾的教导,自己卖给自己,什么麻烦都没有,要多少价给多少价!
乐生进取,就是他对人生是抱乐观态度的,不是抱悲观态度的,也不是抱愤怒态度的,不是抱你死我活的态度。汉族也是一样,中原文化讲的就是这样的,孔子的教导是什么?“仁者乐山”,“乐”据专家说,应该念“yào”,但是,我在这里为了免得来回绕费劲,我就按本字念“乐”(lè)好了。仁者爱人,爱别人的仁,见到山以后,他会感到非常地喜爱,喜悦,很喜欢,很快乐。“乐”有喜欢的意思,也有快乐的意思。“智者乐水”,智者脑袋来得快,跟水一样,仁者像山一样,他是有原则的,你是撼动不了他的。
孔子又说,他最喜欢的弟子是颜回,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每次能吃东西就吃一点,拿一个瓢子舀一点水喝就行了,居住在一个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亦不改其乐”。别人觉得贫穷,可是颜回高尚,高尚的人是快乐的,是充满信心的,是乐观的!
维吾尔族更提倡乐观,很多时间提倡乐观,少数民族都提倡乐观。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人出生以后除了死,全是找乐,全是快乐!
他们给我讲的,维吾尔族人,如果有两个馕,他只吃一个,什么原因?
留下的那个馕当手鼓用,吧啦吧啦敲,多么乐观的民族!多么乐观的文化!这些地方我们有共同的追求、共同的语言!
另外,维吾尔族文化、西域的文化、新疆各少数民族的文化与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原文化之间有太多交流和相互影响、相互融合。
我先说汉族吸收西域文化的东西。我问一下,在座的有没有阿克苏,或者库车来的人?
咱们艾尔肯副主席就是。为什么呢?我多次看到这方面的材料,从唐朝就有一个词牌,“词”就是不整齐的诗,其实就是歌词的意思,词是宋朝最发达,但唐朝已经有了,而且这个词牌是唐明皇首先制定的,它的节拍、它的音韵,叫作《苏幕遮》。
这个词牌,范仲淹、周邦彦都写过特别有名的诗,范仲淹的“碧云天,黄叶地”就是这个。而且这个词牌唐明皇、唐玄宗,就是杨贵妃的丈夫或者情人,首先唱的!这个词牌是哪来的?阿克苏来的。
说阿克苏,某地至今保留着这种风俗,我给中央党校新疆班前后讲过六次课,我问过,没有一个阿克苏朋友能告诉我。它说什么呢?叫“乞寒节”,就是,冬天下第一次雪前后有这么一个“节日”,什么意思呢?就是希望今年冬天好好冷一下,冬天不冷的话,第二年很多的疾病、很多的不幸、很多的瘟疫发生。在乞寒活动过程唱歌叫作《苏幕遮》,现在已经查不出原来的发音了,这是汉族从西域吸收的文化。别的就更多了,唢呐,我们现在还叫“sunay”,唢呐是专门造出来的一个词,它是外来的乐器,不是中原本地的。但是这一点,我也不了解,笛子,“笛”本身发音就是指的少数民族,“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是中原的说法,称作“狄”,所以叫作“笛子”,可是笛子没有笛发音,就是“nay”,提到近代、现代的作曲,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个什么《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有两首都带有新疆风味。
拿维吾尔族语来说,它受中原文化汉语的影响那更多了,盖房子的部件用的都是汉语言,更多了,“檩”是檩条,还有椽子,“大煤”,是大块的煤,“碎煤”是小煤,全都是一样的。
吃的菜多了,那就是互相影响,我就不说了。芫荽是中原受西域的影响,西域白菜就是白菜啊。洋芋很奇怪,因为洋芋是从欧洲过来的,但是新疆用的不是欧洲的语言,不是罗马的语言,用的是口里汉族的语言“洋芋”!
而且我们最喜欢的凉面、拉面。这些还有点奇怪,因为我在新疆的时候,我看很多阿拉木图、塔什干出的小说,包括用斯拉夫字母的维吾尔族文小说。塔什干的维吾尔族语小说,到塔什干维吾尔族语里面,凉面,它的发音是“来个面”。
我顺便说一下,有一次,我跟一位维吾尔族老友聊起饭了,我跟他说,“拉面”是从汉语中来的,这个“煮娃娃”、这个“蛐蛐来”,都是从汉语来的,而抓饭是波斯语。老友就问了,说照你这么说,我们维吾尔族还有饭没饭?不是汉族饭,就是波斯饭,我们维吾尔族就没饭了?
不是!
我们懂得一个道理,文化吸收进来以后,必然和本民族、本地区结合起来,吸收的过程就是消化的过程,就是本土化过程,它不一样的,就属于你了,当然属于你了,新疆人做“拉面”的方法和兰州拉面并不一样,咱们在座肯定也有兰州来的人。兰州是怎么做?和北京的旗人,就是满族人做拉面方法也不一样,岂止是和口里汉族的同志做面、吃面的方法不一样,喀什噶尔和伊犁也不一样。伊犁做面都是小小的,一根一根平摆的,喀什噶尔跟做盘香一样,盘一个大盘,一圈一圈,螺旋形的,做得非常大、非常长,艺术品!
做菜方法也不一样,你到乌兹别克又不一样,我到塔什干去过,也没有少吃拉面,到乌兹别克斯坦,维吾尔族语最吃得开了,基本上都懂的,问题是他们很多人不会说乌兹别克语,只会说俄语,我也帮不上忙!还有,我最近才知道的,因为过去在巴彦岱住,我有一个乌兹别克朋友,他喜欢吃一种叫作“阿勒噶”,就是用蜂蜜、白糖、面、清油在一块儿做的甜食,形状有点像山东同和居饭馆做的“三不沾”,也是甜食,因为据说是乌兹别克的,所以,我以为是北疆食品,最近我才知道,南疆也有!
我们探讨文化来源,丝毫不存在归属问题,来源是别处就不属于你的,不对。
因为文化不像物质的东西。物质的东西,比如说,你从内地买来1万双鞋,卖一双就剩9999双,文化是什么?学习了你做鞋的方法,然后与你的脚的大小、人们的爱好相结合,做完了这个鞋楦,做出来的鞋就是你的了,当然。
所以这种互相的影响非常之多。
维吾尔族语言的一大特点,就是他们勇于接受各地区的各种民族语言。维吾尔族语有四个方面的借词,一个比一个多。一个是阿拉伯语,其次是波斯语,波斯语比阿拉伯语还多,那有什么关系,我们接受就接受了,为我们所用,我们还是中国人!
然后就是俄语,近代很多新名词都是俄语来的。
汉语就更多了,不但有具体的,还有抽象的,我最喜欢维吾尔族语词,“daolilixixi”——讲道理,道理本来在汉语是一个名词,前边加“讲”,到维吾尔族语省事了,加上一个动词词尾,daolilixi,daolilixixi,就完成了。
所以,互相影响、互相交流是各个方面的,这也是一个整体性。
还有就是整体性、一体性,我们必须看到,从1949年以来,中国的政治形势、经济形势、发展形势,有了巨大的变化,中央政府是一个有效率管理着、掌控着除中国台湾以外的各个地区、各个省市的政府,所以从1949年以来,我们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困难、共同失误、共同的命运、共同的痛苦、共同的希望、共同的快乐,是不是?
所以,我们要很好地总结1949年以来新疆的文化建设,以及内地交流支援、交流学习文化建设这方面的成功经验,有哪些成功的,有哪些失败的经验。
但是,不管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我们必须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已经60多年了,中国基本实现了统一,除中国台湾以外,当然还有一些个别领土的问题,钓鱼岛、黄岩岛(我估计那里也没有居民,那里的文化怎么研究我不知道),没有人口的文化咱们不谈。
这个期间,我们有许许多多共同文化烙印、许许多多共同的文化趋向、许许多多文化记忆,是不是?
我们有同样的记忆,口里成立人民公社,这里也一样,公社亚克西!
口里学习什么,我们这里也学习,然后林彪出的事情,这里也给农民传达,农民还问,说林彪上了飞机匆匆忙忙走,他带馕了没有?老百姓心太好,怕把林彪饿着!这也说明我们是一体化的!
“多元”不细说了,当然是多元的,语言文字就不一样,维吾尔族语是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阿尔泰语系的语言也很多,日语、韩语、蒙语、满语,满族还当过中国最高领导呢,入主中原,而且为中华民族的兴旺发展也做出了很大贡献。蒙古阿尔泰语系的民族,生活习惯很多地方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我在伊犁研究,有很多新疆的朋友不注意,汉族人洗衣服,如果不是左撇子,是这样拧,右手往前拧;维吾尔族人洗衣服,如果不是左撇子,是这样拧,右手往后拧,左手往前拧;维吾尔族洗衣服是往上浇水,用葫芦舀一点水往上浇,搓完以后,用水浇,拧完了再浇水!汉族人在盆子里洗。
汉族人做针线活儿,是右拇指在下,食指和中指在上,捏着针扎过去,把针伸出来;维吾尔族人做针线活儿是右拇指在上,线在这儿(动作),这个维吾尔族人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害怕扎别人,多危险。这样扎别人可能性就比较小,除非你站后边;汉族人推刨子是往前推,但是很多少数民族是往后拉,俄罗斯人也是这样,往后拉,这样(动作)。还有许多许多,我不用细说。
多元并不等于会发生冲突,恰恰因为多元,新疆文化的资源,才这样丰富、这样可爱。所以,我非常赞成张春贤同志提出的,不同民族文化要互相欣赏这样一个观念,起码好玩、有趣,所以,各式各样的,如果就一种人多没劲;饭也有不同的做法、不同的吃法。
这是我讲的第二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试讲一个相对比较敏感的问题,但是我愿意非常坦率地讲我的看法,就是关于伊斯兰教在新疆文化中的地位。
伊斯兰教在新疆文化中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不可回避,也是无法否认的,因为新疆有相当一部分民族,维吾尔族、回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乌孜别克族都是信仰伊斯兰教的。但是,这里头,伊斯兰教就更像任何的文化、任何的学说和理论一样,它到了任何地方,都有一个本土化的过程,所以伊斯兰教到了新疆,它有新疆化的过程,它有中国化的过程。比如说,回族生活在内地,回族(人口)数量比新疆(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人口加在一起)还要多,宁夏是回族自治区、青海有大量回族,而且有一些很有名的回族人。青海的马仲英,带领军队打到了新疆,打到了伊犁,所以,西北地区有大量的回族,有陕西回民。我的祖籍是河北省南皮县,有大量的回民,而且我们家原来是生活在孟村回族自治县,它叫孟村,但是它是一个县的名字。后来,因为家里面迷信,家里死人太多,迁到南皮县,依然是离孟村最近一个县,所以我想我的遗传基因里有这个数代人与穆斯林同处一村,同饮一河水,同吃一锅饭的优良传统,我觉得我和全世界穆斯林接触的时候,都特别亲热、特别自然。
从伊斯兰教本身来说,很好说,有很多东西是我最欣赏的,第一它注意清洁,“halaml”,这个太好了,我在伊犁农村,我是城市人,我祖籍虽然在农村,但我出生在北京,是城市人,应该卫生习惯好一点,但是我的房东大姐赫里倩姆经常提醒我:“老王洗手了没有?”
我感觉真好,有一个农民大姐、有一个农民妈妈催促我注意卫生,这是多好的事情。还有一个伊斯兰教不崇拜偶像,这个我也很喜欢,一种宗教信仰、一种神职,出现偶像非常麻烦,你怎么办?
西方基督教,捷克有一个作家叫米兰·昆德拉,在中国有相当的影响,他写过西方的神学界,就耶稣是否大便、进洗手间这个问题,进行过旷日持久的争论,而且解答不了,我就不细说了,细说好像这个话题也不算高雅。伊斯兰教没有这个问题,没有形象的。
这样,这个宗教意识变成一种思想,变成一种意识,真主是没有形象的,它是人的一种灵魂、一种概念!
有一次我很感动,我在农村里劳动的时候,我跟一个十一二岁的农民小女孩,她上没上学我不知道,说到什么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我手指着上边,说,你的意思是真主会知道这一切的,然后这小女孩就告诉我:“老王,真主不在天上,真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我就想这女孩水平太高了,给了我很大的教育,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不是上面,而是在心里,一个认识上、心灵的一个取向也好,一个慰藉也好!
还有,我认为伊斯兰教还有一个好处,同情穷人。它帮助穷人,它把施舍看成穆斯林的一个重要义务。讲卫生、同情穷人,而不搞偶像,而注意的是人的内心,这都是我非常佩服的。但是在外国的极少数人当中,有一种排他性。这个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世界三大宗教,这方面,佛教是不管你信不信佛教,拜佛不拜佛,毫无关系,我要拯救众生!不管你信不信佛,甚至一个老虎、一个蚊子、一个苍蝇我也要拯救……我都要拯救,我面对的是众生,众生一律平等,这是佛教。
基督教的意思是你要是不信我,你就是迷途的羔羊。现代西方还有他们传教士的热忱,就是走到哪儿他都要宣传他的教义,他认为你不信他,你就是迷途羔羊,他要拯救,这个有点麻烦,没事他要想拯救你,我活得好好的,拯救我干吗?
至于把不信本教的人定性为异教徒,甚至不惜与异教徒产生暴力冲突,这绝对不好!而且许多穆斯林里面的大学者、大诗人,他们在几百年前就反复呼吁,不应该有狭隘的排他的心理。
波斯诗人哈菲兹有一首诗,这首诗给我们教育太大了,他说什么呢?
“我一个手拿着《可兰经》,一个手拿着酒杯,有时候我们做得很清真,非常穆斯林,非常伟大,有时候我也不太清洁。”
不洁,本来就是最难听的话了,在阿拉伯语中,酒一词来自不洁一词。谁喝酒谁就是不洁的,就是违背圣训!
但是新疆有几个人不喝酒?
他另外一个诗里头也是这样的,他说:“无事需寻欢,有生莫断肠,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空闲的时候要多读快乐的书,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头生长,干一杯再干一杯吧,哪怕死亡的阴影已经与我们靠近。)
可以打打折扣的,给自己开点方便,那么较劲干什么?跟谁过不去?
然后第三句话是:菲罗兹,是波斯语,蓝宝石,就像蓝宝石一样的苍穹之下,既然都在像蓝宝石一样的苍穹之下,为什么要分成穆斯林和异教徒呢?多先进,这老哥们儿多棒啊!他是14世纪的,离现在已经600年了。我去伊朗访问过,我很喜欢伊朗,伊朗人占主要地位的诗人是哈菲兹,他对哈菲兹尊敬极了。但是哈菲兹诗里面,很多嘲笑阿訇,嘲笑经文学校,思想非常开放,主要写的是爱情,爱情诗写得太好了,我觉得简直可以编成歌唱,而且那么简单、那么朴素,他说什么呢?
“我好比海水里面的一条鱼,等待着美人把我钓上来!”
写得太漂亮了,哪怕钓上来嘴流血了,被钩子钩住了,但是也希望美人快把自己钓上来吧!在水里我更难受、更窝囊,我活不了!
我还看过很多这一类的,比如原来苏联艾尼写的《布哈拉纪事》,布哈拉是原来的宗教名城,有专门学经文的学校,书里写经文学校,写的全是小孩子跟老师淘气的故事,这样的话伊斯兰教和维吾尔文化的相结合,起了什么作用呢?就是伊斯兰教神性必须和世俗性、人间性相结合。宗教的力量光有神性是不行的,它必须和人间性相结合!所以,台湾地区星云大师就没完没了强调,佛教要办人间的佛教,就是对老百姓生活有帮助的佛教。星云大师,也是一个大老板,不知道有多少财产,在全岛开公司,在全世界开公司,星云大师搞大量慈善事业,办教育,台湾佛光大学就是他办的。
我们看新疆伊斯兰教,它也做大量世俗的事情,婚姻过去来说要管,治病也要管。我在农村里我知道,农村里男子性无能都是找阿訇——起码过去,现在有男科医院了!
比如说,虽然伊斯兰文化到来,我们有了“尔代”,就是宗教节日观念,但是,我们还有另外世俗的节日,就是“巴衣拉姆”,而在维吾尔族语中还有汉族内地的节日叫作“恰甘”。后二者都是世俗的节日。例如努儒兹节,内容非常丰富热烈。
我顺便说一下,西方把伊朗妖魔化,伊朗并不那么极端,离现在有六七年了,那一年十二月份我去访问的伊朗,伊朗的各个宾馆里都有圣诞树。伊朗地毯非常有名,大部分是几何图案的地毯,但是也有画作的地毯,诗歌插图的地毯也有。也有耶稣降生的地毯,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而且,每年12月25日,包括被西方骂成大妖怪的内贾德总统,都向全世界基督徒问好,他不是那么排斥的。所以,有一个很基本的问题,我们要给新疆伊斯兰教定性,伊斯兰教在新疆所构成的是一个世俗社会,不是一个神权社会,不是一个让大家不要生命、不要财产,只要圣战的社会,没有!新疆没有这样的历史,没有这样的记忆。
“文革”当中,当时武斗非常厉害,那时候我在城里也有个家,我妻子在第二中学教书,我就住在伊犁。有很多知识分子跟我说,老王,汉族小孩怎么这么坚决,两派互相放枪,他说,我们手是很软的。
维吾尔族人有一句话,我很喜欢“maili”,全世界找不到这个词,把它翻译成“也行”,这是很别扭的,“maili”是什么意思呢?是可以妥协的,虽然我并不希望是这样,但是就这样了,随便去!类似这么一个意思,一个人卖东西,一个人买东西,买东西希望越便宜越好,卖东西希望越贵越好,最后,买东西的说我就是不出这个钱,回头就走了,等走出十步,卖东西的人就说“mailimaili”,汉族认为是“卖了卖了”,不是说卖了卖了,是说也行。它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一个通情达理的,它论的是现世——佛教的说法就是“此岸”。
最近,我出的小说里面写到,一个虔诚的穆斯林认为,如果你种瓜的时候,不断浇水催熟,或者你卖牛奶的时候,奶子里面掺水,这样的话你死后骨头会变黑,坟墓会倒塌。
对世俗社会并不排斥,对现代人生并不排斥,不是浑身绑满炸弹、一拉就响的那种!
2001年底,还是江泽民主持工作,全国开过一次宗教工作会议,江泽民提出一些观点,这些观点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从来没有人提过的。
第一,宗教会长期存在,即使是共产主义开始实现了,国家和政党都消灭了,宗教都消灭不了;第二,现阶段,宗教在抚慰人的心灵和社会推进慈善事业上有积极的作用。
这是中央提出来的,宗教积极作用共产党过去没有讲过,这次江泽民讲了。然后,在胡锦涛主持工作时,在一次中央全会上做了《关于建设和谐社会的决议》,这个决议里又有一条要发挥宗教在建设和谐社会中积极的作用,以前共产党的口号里面是没有的。所以,我觉得这个是,我们完全可以做到非穆斯林和新疆穆斯林和谐相处、愉快相处,像兄弟一样,像姐妹一样,像最好的朋友一样,互相尊重、互相帮助、互相提携,有好东西大家分享,有难同当,我们完全可以做到!
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产生那么巨大冲突,但是美国人最喜欢吃的以色列“beigou”,就是咱们的窝窝馕,有时候文化是很有意思的,有时候敌人跟你有同样的文化,有时候和你有同样文化的人,有可能成为你的敌人,破坏你和平的、幸福的、太平的生活。
自从两个阵营(冷战)结束以后,意识形态问题降低了,几乎有些最原始的问题反而都出来了。我确实从我内心里,完全不相信新疆会发生民族冲突、宗教冲突,如果有冲突,是国外敌对势力的挑拨与破坏!
现在,我想谈一下现代化与民族的文化传统:
从中国内地,尤其是汉族经验来说,现代化过程,尤其在文化上有时候是一个困难过程,在这方面,我国有极其痛苦的经验,因为中国在古代,他就不知道世界还有很多的重要国家,他认为中国就是天下,周围有很小的一些比较荒凉、比较边缘的地方,有一些小的番邦(国家),你去日本、韩国,看他的古代文化,弄不好你以为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拷贝、一个翻版。再往东边都是海。
而在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突然发现这么异常的事,中国人太痛苦了。在谢晋先生导演的《鸦片战争》里,最典型的,最后的一个场面是道光皇帝带着儿子、孙子,在一个风雨交加、雷电轰鸣之夜,向大清国祖宗牌位磕头,哭成一团,道光皇帝对不起大清帝国的祖宗。
辛亥革命后,1927年是北伐战争,在北伐军进入北京前,当时最大的学者王国维就自杀了,而且王国维是懂西学、懂外文的,他多次向中国人介绍康德的理论(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哲学思想,他引进许多欧洲哲学思想,但是他为什么自杀?没有人理解,因为他并不是保皇党,他也不是清朝重臣,清朝西太后也好,宣统、光绪皇帝也好,对他没有任何恩泽、恩惠。原因就在于他最早感觉到,在现代文明面前,中华文明要完蛋了,他太痛苦了。类似的痛苦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
最早一批被清朝政府培养起来,懂西学的,有一个最著名的叫严复,是在英国留过学的,他在英国留学时梳长辫子,他翻译了赫胥黎写的《天演论》,实际上介绍达尔文的思想,进化论的思想,他是用文言文,很多地方是骈体文形式翻译的,翻译极其漂亮,但是这个人回到中国以后,最后是怎么死的?最后是吸鸦片死的!他看不到中国的前途,他以为,要富强中国,就必须牺牲中华文化;而要坚守中华文化,中国就永远不能进步。所以,五四时期,提出非常激烈的口号,“打倒孔家店”,其中还有是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提出来的:“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鲁迅提出来不要读中国书。就是它经过很长的时间,付出很大代价,包括心理上付出很大代价,人们才开始认识到,实现现代文化、现代文明,并不是传统文化的丧钟,并不是要把传统文化消灭,而是要对传统文化进行一个创造性的转变。
提出对中华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变,学者里头最早是林毓生,是我小学的同学,后来他一直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中国文化曾经有很多的不安,而且发生过极其激烈的恐怖行为。
在几次国内革命战争当中,恰恰是国民党,给共产党扣上了不要文化、不要祖宗,拿了俄国卢布,还说,中国共产党只认马祖列宗,而不认黄帝、孔子。经过了快94年(从五四运动到现在),正是由于我们国家各个方面,改革开放取得成绩,使我们增加了对中华文化的信心,使我们认识到,发扬传统文化和吸收先进文明并不矛盾,正是现代化进程使中国目前,包括各个边疆地方、少数民族地区,包括新疆、西藏,文物保护,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弘扬,达到了空前的力度和水平!
不错,解放初期,我们是有过不懂爱惜文物的事情,比如北京就有一个很大遗憾事情,把城墙全拆了!
当年,北京大学有一批教授,梁思成、侯仁之,他们每年自费印宣传单,他们主张,当然建筑的事情不必多说了,就是保留北京古城,在北京西部,在石景山、周口店这些地方,建新城,千万不要动北京古城,北京的古城太宝贵了,全世界简直无与伦比,但是在大跃进当中,把城墙全拆了。反过来我们看看,我们在现代化口号提得最响的,是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21世纪前10年,是我们保护文物最好的时候,国家花了多少钱,多少文物专家的建议得到采纳。我个人体会,现代文化引领,并不是对传统文化的破坏,并不是对传统文化的抹杀,恰恰是现代观念下,来尊重历史,保护文化、保护特色、保护文化遗产。我们文化遗产什么时候像现在弄这么欢呢?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没有现代化目标,我们的十二木卡姆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了解、所知道、所肯定吗?还有许许多多,还有昆曲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肯定,我们追求的应该是在现代引领下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的整合。我大胆地说一句话,文化这个东西,不是零和模式,不是这个存在,那个就不能有了。比如说,我用美声唱法,不等于你不可以有民族唱法、民间唱法、原生唱法、通俗的唱法、流行歌曲唱法,三个、四个、八个、九个都存在,谁妨碍谁呢?
又比如有武侠小说,有《阿凡提故事》,照样可以有这样类型的小说,民间故事、童谣……什么都可以有。所以,我常常讲,在文化上我们不能破字当头,我们要立字当头,我们建新的建筑不等于必须拆毁旧的建筑,旧的建筑更宝贵,因为它是文物,至少我们应该保护一部分,要让我们知道我们的过去是怎么样的。
你到欧洲许多地方旅行,现代化城市当中,都有一块地方保持最老式样,在斯德哥尔摩有这样的,在马德里也有这样的,所以,我们追求的不是在文化上的你死我活,而是现代文化引领下实现创造性转变,造成一体多元大发展、大繁荣的形势!我想这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这里面有学习,有借鉴,也有保护,不管怎么样,先保护下来!这方面我自己认识上也有一个相当的过程,有一年,我访问法国,法国文化部长雅克朗就问我:“现在中国戏曲里面,男人演女人角色多不多?”
按照我过去的思维定式,我就回答说,过去男人演女人或者女人演男人,因为越剧里面很少有男角,越剧里面很少有男的,男的都是女的演;京剧里面女的都是男的演,因为,过去男女授受不亲,男女都在一个剧团怕出丑闻。
我没有想到,法国文化部长雅克朗说,不一定,有不同效果,女的有女的效果、男的有男的效果!他的效果女演员代替不了,梅兰芳有他的效果!
中国有一位李先生叫什么呢?(观众:李玉刚!)
过去我们认为,男人演女人是落后的,实际上他不是落后的。过去我们认为,也都是我们非常敬爱的党的领导人说拳击太野蛮了,很野蛮、很残酷,所以中国是不能发展拳击的!现在看,只要按规则、按制度办事,大家觉得拳击是很有魅力的运动,中国尚武呢,怕什么呢?真正当场打死人太少见了。
反过来说,我们新疆本地人我太了解了,我说,老乡们、同胞们,我太了解您。所以,有时我们非常反感的东西,就像我说芭蕾舞腿的动作,其实看着挺漂亮的啊,又健康、又有感情,你看,英国芭蕾舞女演员的腿漂亮,长那么漂亮的腿,对我们下一代形象有好处的,为什么要往特别肮脏的地方想呢?这是健康、这是青春、这是艺术、这是活力!
我知道,民族同志最反感的就是二转子音乐,二转子音乐有利于我们推广。王洛宾的音乐,我在时民族同志都不喜欢,但是,现在台湾地区都把王洛宾当成乐圣看,通过他都知道了新疆旋律,知道的是真的、假的,我也弄不清楚,但是说是新疆的就是新疆的吧!
许多民族同志最反感的就是刀郎。你怎么能叫“刀郎”呢?叶尔羌流域才叫刀郎!可是他叫刀郎,汉族人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口里的汉族人)他和叶尔羌河有什么关系?刀郎是什么呢?一个带刀的男子罢了,然后他唱了《2002年的第一场雪》,我没有听过他的歌,但是我不反对他,反对他干吗?全中国那么大,既然有人听,既然出唱片,就让他做,所以,对文化的事情,不要动不动就反感!有时候,反感是狭隘的表现!
昨天上午,我跟伊犁一大批学生、教师、干部座谈的时候,我说,如果一个人只懂一种文化的话,就会对其他文化产生反感、生疏、硌硬,接受不了。比如说,我们应该叫水,英国叫“water”,法国人叫“aqua”,维吾尔人叫“su”,哈萨克人好像也叫“su”,蒙古人叫“ousu”等等,我们觉得,这不是莫名其妙,什么“aqua”、什么“water”、什么“su”,明明就是水,但你接触长了你就明白,这当然是“su”啊,这不是“su”是什么?所以,对和我们不同的东西,要有开放的心!
汉语中有一些成语,一个叫作“党同伐异”,和自己相同的东西,我们就看成是一党的,视为一体。“伐异”,不同的东西就要讨伐。我们为什么不能党同喜异、党同乐异呢?和你相同的东西认为是知己,看到不同东西,你觉得很好玩,你要有一种好奇心嘛!
知道世界的丰富和多样,维吾尔族语也有一句谚语,谚语说:“如果他跟你说的话不一样,他的心对你来说就是异己的。”太狭隘了!我们可以改成正面的词,同语则同心,异语亦同德。我是坚决主张来新疆工作的干部,你是干三五年也好、半年也好、干两年也好,你要学维吾尔族语,减少与当地各民族之间的距离,缩小了距离,说一句算一句,说一个词是一个词,别的不会说,你就说“亚克西”嘛!
王震同志在新疆的时候规定,学会维吾尔族语,而且考试通过的,每人提升一级,多么精明英明的王震同志!
有一年我去德国,我住了六个星期,六星期我报名参加德语学习班,当然学不会,六个月哪能学会啊?六年都不一定学得好。起码到现在我会怎么叫一辆出租车(讲德语)。所以,我们这些方面一定要有开放心态,汉族同志一定要好好学习维吾尔族语,民族同志一定要好好学汉语。不学汉语你吃亏太大了,不学汉语你升学有困难,你能上最好的学校吗?不学汉语你就业不了,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学汉语你提级困难你升不上去,所以,我们这些方面,要用积极的态度促进一体多元的发展,促进各个民族的相互了解、相互尊敬、相互欣赏,促进我们新疆民族团结!
我在新疆待过16年,在农村劳动了那么多年,那时候,很多政策“左”得要死,但是那个时候民族之间非常亲切、不分你我。不用说别的,就是过肉孜节和库尔班节的时候,多少汉族同志跑到民族同志家里面吃馓子,喝白酒;过春节的时候,多少民族同志跑到汉族同志家里面又唱又跳,我们一定要使新疆成为一个民族团结友爱的乐园,我不相信新疆会老是发生恶性案件,因为,那些恐怖分子、暴力分子,他们不能代表新疆人民,更不能代表我视为最亲最亲的维吾尔族人!
我开句玩笑,他们问我:“老王同志,你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
我说,我也算是半个缠头,他们听见后怎么说,他们说你整个一个维吾尔,所以我怀着这样的心,和新疆各个方面的朋友,谈谈文化,谝谝闲传,说错了,请大家指出,具体的工作按自治区党委指示来办,明天我上喀什,再过两三天我又回北京了。我就是在北京,我虽然不会念经,我要念我的心经:祝福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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