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掂量:王蒙最新演讲录-小说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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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9月24日在鲁迅文学院的演讲

    大家好!我确实是抱着一个交流的态度,因为咱们这一期的学员都是搞创作的。一说到搞创作,我还忍不住哭笑不得,我不说名字了,因为有一位评论家特别痛心疾首于我说搞创作,他认为创作是非常神圣的,应该说我是从事文学创造的或者我是献身于文学的。说王蒙这种人是什么人呢?他是搞创作的。哎哟,好像搞破鞋一样的,搞关系、搞投机倒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怕这个“搞”字,可能离香港近了,香港人就怕这个“搞”。解放区什么都爱搞,搞好关系、搞好团结,什么都喜欢搞,大家都搞创作,所以我们一起搞一搞。我呢,不管怎么说,不管别人对我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实际上我已经73岁了,我的结构、我的语言、我的经验、我的知识里头都有许多是属于过去式,不像各位正是时候。所以我一边说的时候就特别希望各位你们听着、你们琢磨、你们跟我抬杠,说“他现在说这个太无聊,现在早就不这么提了”。咱们最后能够留上一点时间,听听大家对我的纠正、批评、质疑和补充,这是我最大的愿望,这不是假的是真的。

    我讲的题目是小说的可能性。十几年前我在这儿讲小说的可能性,要查记录能查到,但是我这次讲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因为每一次同一题目底下都有所不同,可以互相参考。

    第一点,我想说一下可能性是文学的一个关键词。在其他的事业上来说,可能性往往只是可行性,往往只是事业的开端。比如说一个计划、一个方案、一种政策的制订等等,它们谈的只是开端,甚至有些技术、艺术、艺术品类可能性也不等于完成。比如说我作曲,曲作得再好只是一种可能性,最后完成要靠乐队演奏出来。如果一首歌的话,是要靠歌唱家、歌手、歌星把它唱出来得到群众的好评或者感动了人等等。

    但是文学不同,文学基本上追求的就是可能性,我们写的东西如果是现实的,有充分的事实根据的,那我们就是对再现这种现实的可能性的一种探索。因为即使同样是一个事实,任何一种事实都有一千种说法或者更多。如果说这里头还加了你的许多想象,那更是一种可能性的探索。

    小说又是文学样式当中以最接近人生的那种形式出现的。诗歌是文学里的一朵奇葩,是一朵好花,但是诗歌和人生本身的样式有比较明显的区别,它是浓缩了的,它更感情化、更抽象。戏剧呢,它也没有小说那么人生化。因为戏剧的一场演出,有很多的特殊要求与安排,比如怎么抓住人等,这些我都不解释,我相信你们比我还明白,而小说是最接近的,所以小说就是对于人生可能性的一种追求、一种探索、一种实验。

    原因之一就是我们人生的现实性所受到的限制太大了。我说受到的限制不是指社会的限制,不仅是指社会的限制,社会也是有限制的,还有时间、空间、生命、健康、个体、经验等等的局限,所以正因为这样一种限制,人们就追求可能,你把这种可能写得淋漓尽致,那就是很好的小说。这是我说的第一个意思,就是可能性是个关键词。

    第二个意思,我就是从小说观念看小说的可能性。这点很有趣,中外对于小说的侧重和理解是不一样的。你要查《辞源》,中国最早出现“小说”(这个词)是在《庄子》上的。《庄子》上面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我们现在念的就是“悬令”,“以干县令,其近道也,难以哉。”“县”就是古人的“悬”字,我们现在写“县”,实际上是“悬”,现在简写了。“悬”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高雅的、高尚的、抽象的、概括的意思,高悬着的。令,意思就是主旨、意义、原则、道德,所以“饰小说,以干县令”,就是说用这些小言小语想在这里头来表现、来干预这种高高在上的道理,难矣哉——也很难。

    简单地说,中国最早提出“小说”这个词是为了和诗文相对应,是为了和宏文要旨相对应。小说是什么呢?街谈巷议,稗官野史。野史是什么?就是口头传说,加了歪曲的小道消息、手机段子,都上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管这个东西叫小说。中国古代认为诗文是雅文学,词曲就差一点,小说就更差。因为词曲在文字上还有些很雅的要求,小说最早都是口头上的类似小道消息最多到手机段子这个程度。这种东西不是什么太正经、太大道的消息。

    从中国人对小说的理解上我们可以看到小说的一个特点,就是以小见大,相对来说比较通俗,群众喜闻乐见。这个外国人呢,说外国我也闹不清,虽然你看了《大英百科全书》,全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是日本人的,那个日本人叫什么呢?我吃镇静剂吃得忘了。(观众:《源氏物语》。)《源氏物语》啊,大概是这个,那是全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但是我就英语这个词上来说,因为首先英语不像汉语,我们从汉语的构词上就知道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微型小说、小小说,反正都是小说,然后按篇幅上一点点缩小或者一点点扩大。英语不是,他更注意它们的区别而不注意它们都是小说。这个长篇,就是novel,短篇short story,中篇我们现在一般用novelette,可是novelette据英语专家说并不是中篇的意思,而是传奇的意思,但是篇幅和我们说的中篇往往差不太多,我们就借用这个词,并不注意这个区别。

    那么英语里头有没有能够把小说的特点概括起来的词呢?也有,就是fiction,原意是谎话,说这是假话。如果在一个很正式的场合你在叙述一件事情,然后我说“This is fiction”,那我的意思就是你说的全是假的,是编造出来的。但是同时它又指小说,也就是说外国人他注意的不是大小的对应,而是虚构与写实的对应,就是小说是可以虚构的。小说的特点、小说的特长恰恰在于它的虚构,这是外国人的一个小说观念。

    那么从这个中国人的小说观念,它就演绎出了一个可能性,就是以小见大的可能性,选择题材的可能性,确立小说的主旨的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性又能分裂出互相矛盾着的无数可能性来。以小见大是一种可能性,以大见大呢?如果抬杠,文学谁要是有抬杠的这种雅兴的话,文学就是最容易抬杠的一个话题,甭管那个人多么口若悬河,他说什么你就反对什么,你绝对能找到词语,各位放心,只要谈文学你抬杠你绝对比较安全,你绝对能够找到你想说的话。

    以小见大这是很多作品的特点,但是要以大见大啊,是不是?写一场战争、写一段历史,所谓史诗式的作品。《战争与和平》就是写拿破仑和库图佐夫之间的战争。所以曾经有一段,20世纪80年代,我在回忆录里面写的是,咱们作协当时有几位领导特别是《文艺报》的领导曾经就批评说,现在小说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专写小事、专写小男小女、小猫小狗、小情小爱、小天小地,反正说了一大堆小,说作家都不关心祖国的命运、人类的前途、社会主义的未来、共产主义的理想,而都在那儿写小了。我当时就不服,我说:“你要批评这几个‘小’还不够。”他说:“怎么不够?”我说:“你得批判小说,一定要把小说,以后咱们更名为大说,叫成大说五篇,然后接着史诗几篇。”何者为大?何者为小?有无数的纷争在里头。要从外国人尤其是英语当中对小说的理解来说,又更形成了在小说的可能性上面一个大的悖论,就是真实性和虚构性。因为我们都很珍视小说的真实性,看到某一地方上写的和我们的经验相契合,我们会感到非常愉快、非常亲切,说这简直就跟写我一样。说他写恋爱的心情特别真实,特别令人激动,特别感动人,这都是因为它真实。但是小说又是讲虚构的,这个真实和虚构光这一个问题就够你做一辈子的文章。今天强调真实性,过两天强调本质的真实,然后再强调历史的真实,然后再强调无边的真实,然后再强调肮脏的真实。

    我看过一些作品我认为里面就充满了肮脏的真实,还有一个我老是不明白,我们有时候看完一篇作品批评它,说这写得太不真实、太虚假了,虚假得令人作呕,虚假得令人恶心,可是我们看神话和童话反倒没有这种感觉。没有任何人说看完《西游记》说这太虚假了,说一个石头里面怎么可能蹦出猴来呢?没有人计较这个。也有较这一类劲的,就是非常伟大的、可敬的胡适之先生,因为他给高阳写信,说这《红楼梦》写得不好,贾宝玉生下来嘴里含着玉怎么可能?这个较劲法使我……对不起,因为现在胡适也不是随便能够批评的,现在胡适的实际威力、行市牛得厉害啊!可是他关于贾宝玉含玉而生是不真实的观点完全是妇产科大夫的观点,妇产医院也找不着这个记录。就是那些最明显的虚构的东西能够和读者达成默契,不被认为是不真实的。而读者最不能接受的是,假装是描写的当代的现实生活,假装描写的就是你身边的事情,但是它不合乎情理,它过度地夸张或者它过于遮掩等等会造成这种不真实。

    至于虚构的可能性呢?无边无际,你说怎么样虚构能够成为一篇好的小说呢,谁能回答得上来呢?有时候虚构的可能性让你感觉它用到了极致。比如说人家又反映了,我一举例就觉得太老,但是很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我举不出新的例子来。比如果戈里写的《鼻子》里面,他写一个人的鼻子跑了,穿上一个几等文官的服装就变成了某一级的干部,而且架子还挺大,到处威风凛凛。我看着觉得非常过瘾,它为什么是一个鼻子跑出来了呢?为什么不是脚指头跑了?为什么不是性器官跑了呢?这个我弄不清楚,这就是虚构。

    这种虚构的可能性是双重的,第一种表现了作者在创造这种作品的时候他创造这部作品的可能性,这是第一层;更深的一层它表现了他所书写的这些对象,很多时候是他的同时代的或者过往的人他们虚构的可能性。这后一种虚构的可能性就表现为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我们看了《百年孤独》,会知道在拉美当地的老百姓就是最能虚构的,他们幻想着人与世界、人与人、生与死、动物与动物、植物与植物或者动植物、矿物、静物与人之间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关系,从中得到无限的创造的灵感。

    真相、真实里头,能不能说真实也有一个双重性?一个什么双重性呢?一个是客观的真实,一个是主观的真实。客观的真实就是说你描写的,你写什么像什么,你合乎情理,合乎生活的逻辑,合乎当时、当地或者某种职业的特点,一直到遣词造句、对话都栩栩如生,这个许多小说是做得到的。但是还有一种主观的真实,就是说你的事情虽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充满了真情,你确实是为了表达你的某种感情、某种感慨,为了表达你的爱憎而编出来的,这样的话虽然在客观上是不可能的,但是读者不怀疑你的真诚性,读者就能接受。我有时候就用这个方法来说服我自己。为什么童话人们并不认为它不真实,而某某某的小说人们就认为它不真实,我觉得原因就在这儿。

    比如《海的女儿》,美人鱼不一定是客观的真实,上丹麦也不行,上北欧也不行,中国更不行了,上哪儿找一条美人鱼?若真能找到美人鱼,咱们小伙子早就找到了。但是在《海的女儿》中,安徒生的童话里,寄托了安徒生那么多的真情,对于善、对于牺牲、对于爱、对于献身、对于灵魂,你看了以后会感动得流下泪来,你怎么会觉得它不真实呢?就是说这种主观的真实,它的真诚、它的真情感动了你。而最怕的是内容或者是为追求时尚,或者是为迎合潮流,或者是为什么其他个人的非文学的动机写一些客观上也不真实、主观上也不真实的东西,就是你自己也不信的东西。这是我说的第二点,就是从小说的观念上探讨它的可能性。

    第三点,我想说从小说的功能上来探讨它的可能性。我们姑且就按最老、最古老的,因为没关系,我们不是讲这个问题本身,用最古老的、最一般的、最没有新意的说法,我们谈到文学的功能,尤其是小说的功能的时候,我们会提出来三者。是它的认识功能、它的教育功能和它的审美功能。

    我们先从认识的功能说起。那么一部小说、一篇小说能提供多少可以认识的知识、对象、材料或者学问呢?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比如恩格斯说巴尔扎克的小说的经济学知识超过了当时的全部的经济学著作;比如列宁说托尔斯泰的小说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俄国的社会、俄国的革命你通过托尔斯泰的小说就掌握了;比如毛泽东说《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他还说,不要以为中国有什么了不起,中国无非就是历史长一点,人口多一点,还有半部《红楼梦》,这是他的原文,后来发表的时候(这是在《论十大关系》里头说的,这不是我瞎编的),把原来说的半部《红楼梦》给改成了一部《红楼梦》,当然是经过了老人家同意的,觉得说半部会不会显得寒碜一点,其实这一点都不寒碜,半部《红楼梦》就能代表中国文学,代表中国的文化,那更了不起。但是一部《红楼梦》就说明已经承认了高鹗的续作,这是另外的问题,我不在这儿多说了。

    对小说的这种认识作用,我认为虽然都是革命导师,然而是不无夸张的表述。是由于这些作品写得太好了,使革命导师服了,具体结论未必是经得住精确推敲的,我就不信恩格斯那个时期所有经济学的著作还不如一个巴尔扎克,这不可能,人家就是干经济学的,问题是经济学著作不好看,巴尔扎克的小说好看。他看得太好了,简直不知道怎么夸好了,革命导师也是人,看得好了我就觉得有你这一部书我就什么都不看了。

    我还有些古老的例子,从前苏联有一部小说,叫《我们的夏天》,它里头主要写的是鸟。后来这部小说发表以后得没得奖?得也是得一个三等奖、四等奖之类的,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奖。但是它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作者被苏联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推举为通讯院士,就是认为他对鸟的生活的理解已经超过了某些科学家。

    有些描写行业生活的小说也极有吸引力,比如说文物鉴定,比如说侦破案件、刑事侦查、刑事侦缉,你如果有这方面知识的话,它可以成为小说的一个极好的资源。那个电视剧《暗算》原来也是一部小说,叫什么来着?作者在成都吧。叫麦家,对!由于他某一个特殊行业方面的,而且他确实有这方面知识的积累,使他的作品增添了不知多少的魅力,但这个魅力不完全是行业知识,确实在麦家的作品当中,尽管拍成电视剧要加很多通俗的、悬念的镜头,他里头也有一种人文的叹息,对人的命运,对某一种工作的命运的叹息、嗟叹在里边。他的知识非常丰富,这也是事实。有一些学者,他们研究小说,从小说里面研究出各种具体的知识。比如说地震,中国哪年发生过地震,他没有找到地震的资料,但是从民间故事里找到了;比如说日食、月食,民俗更不用说了,婚丧嫁娶的制度、方法都是从小说里头找到的。当时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这方面来说,《红楼梦》的作者确实是有意地来炫耀他作为一个富家子弟这种封建贵族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光一个窗纱他写多少次、讲多少?一件衣服他得写半天,吃东西他要写半天,医药他要写半天,怎么号脉,药方都给写着。这药方不知道,咱们按这个抓药吃两次试试感觉如何,没有人做过。但是他里面对烹调——茄子的做法说得非常具体。据说有很多人不止一次照那个方法做过,但是并不成功。因为小说毕竟是小说,按那个方式做起来太复杂了,先用四只鸡炖茄子,炖完以后再用菠萝跟蘑菇炖茄子,反正最后那茄子老天爷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物质都起了化学变化了,等吃的时候估计跟豆瓣酱也差不多了。但是作者太喜欢炫耀他的这些知识了。所以《红楼梦》有一个很大矛盾,一方面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是一写起那些怎么吃喝,怎么喝酒、怎么喝茶用的餐具、用的筷子、用的碗、用的酒杯,玩的酒令、穿的服装、吃的什么莲叶羹、喝的什么汤、吃的什么小点心,脑袋上戴的什么样的帽子,然后怎么看病,看病的时候怎么摆谱,让你觉得这个作者是无限光彩、无限炫耀。

    经验是可以令人炫耀的,尤其一边炫耀一边否定它,这样写小说最容易获得成功。一方面把它炫耀得让读者觉得晕,一方面你又冷冷地说这一切一文不值,这一切全是泡影,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切是毒药,我恨死它们了,所以写小说一定要做到自相矛盾。

    当然我们也会看到一些不成功的例子,就是在认知方面过分地膨胀,而且绝非他的特长。在一个作品里头忽然大谈文物,忽然大谈文化,忽然大谈克隆科技、纳米科技、最新的科技看得让人烦,这种事情也有。

    第二个可能性就是教育,从它的教育功能上,这事就更麻烦。这里边又牵扯出一个问题,就是小说,我们平常所说的小学老师教的主题思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小说是没有思想的吗?这显然不对,因为你可以举出一系列的例子来,那都是有思想的?《三国演义》也有思想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提倡忠义,反对倒戈将军。所以吕布虽然是武艺超群、相貌一流,最后还是不得好死,因为他老是变,靠不住。他写诸葛亮、写关公这个有他的道德观念。《水浒传》就比较复杂一点,它歌颂这些造反的土匪,算不算农民起义这里面也有争论,因为有人做了考证,说里面没有几个农民,大部分都不是农民。

    鲁迅的当然更明显了。他说拯救我们的民族,要鞭挞我们国民身上的毛病,要疗救国民的灵魂。可是我们也看到另一面就是有一些它的主题比较含蓄、比较隐讳的作品非常耐人咀嚼,给人一个让你久久不能忘怀的感觉。

    我有些东西写得很明确,但是我也有一批写得不明确的作品,我觉得我的那些不明确的作品比那些明确的作品还可以看。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我写得多了到时我就忘了。比如说写的《室内乐三章》,这都是具体写物质的,写的是夫妻俩已经结婚很多年了,好像是快到银婚了吧,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就是说好像我写的这个小说的题目叫《彩霞》或者《云霞》,就是因为他们结婚的时候人家送了一个线毯,因为毛毯买不起,就是棉质品的一个毯子,这个毯子是灰色的,边上有红道,说这个毯子哪儿去了。夫妻俩就研究,经过几十年的动荡找不着这个毯子了。然后有一天晚上忽然有一个灵感说这个毯子在什么地方,而且越找不到就越可爱,就像彩霞一样美丽。然后根据灵感他就找着这个毯子了,发现这个毯子已经腐烂了,已经快化为齑粉了,这是现实的小说。

    还有一个小说是写诗人,就是《枕头》,这是我的实际经验,有真实的经验。我从小就睡的荞麦皮枕头,在座的习惯睡荞麦皮枕头的朋友请举手。(观众举手。)已经不是太多了,我们已经是属于古老文化传统、农业文化传统了。那么现在请告诉我目前最时尚的枕头材料是什么呀?(观众:茶叶枕头,就是茶叶做的枕头。)茶叶做的枕头这太新了,我有一个这样的枕头,是我金婚的时候人家送给我的,还不是普洱茶是龙井。一般的那种比较软的他们说鸭绒枕头,不能睡鸭绒枕头,我觉得鸭绒枕头太热了,耳朵烧得慌,那是什么枕头咱不管它了。现在就是比较软的那种枕头最多,另外就是刚才说的茶叶枕头,还有怪枕——蚕屎,农村里面喜欢用蚕屎,认为那是有凉性,蚕屎可以减低中风的可能性吧。

    我就写这个主人公用荞麦皮枕头时间太长了,比较肮脏、比较腐朽,最后就被孩子们给扔掉了。他到处找荞麦皮枕头,最后找到荞麦皮枕头了。一睡使他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过往,回到了乡村,回到了大地,回到了守护的自然,于是他就写了很多诗,而且最后还有很多诗界的朋友说他写得不错要帮他出版,临到出版的时候他把诗给烧了,是这么一个故事。

    你说我一定有什么意义吗?说怀念农业文明?复古?批判现代人?这都是非常时尚潮流的一些观点,响应法兰克福学派、马尔库赛、福柯,天知道,我真没有,我也没看写的那些书。就是人生当中确实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你一时半会儿还得不出一个结论来,还得不出一个教育别人的信条来,但是它确实包含了能成为一篇小说的条件——它有情节、有趣味、有故事、有人物、有背景。

    还有一种小说,就是它的教育意义、它的主题思想不止一条,几乎怎么解释都解释得通,最明显的就是《红楼梦》。毛主席是政治家、是革命家,所以毛主席一上来先声夺人,说《红楼梦》是描写阶级斗争的,《红楼梦》一上来就是有多少条人命,说明地主阶级的血债累累,当然这里头死人多了。说《红楼梦》是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史,当时共产党批判国民党的时候,四大家族是蒋、宋、孔、陈,《红楼梦》里有一个四大家族,这是一种解释。这种解释如果曹雪芹有知肯定会吓一跳,再往下发展曹雪芹就得入党了。

    有的就是从女权主义的角度说《红楼梦》是替女人说话的书,多了,怎么解释都行,现在你越解释越多,越解释越离奇,批判封建、反封建的、追求个性解放的、表现资本主义萌芽的、反清复明的、刺杀雍正皇帝的、清朝内部宫廷斗争的、研究宇宙史的。说《红楼梦》是研究宇宙史的好像是广西的一个人提出来的,就是讲宇宙的发生、演变和毁灭。是讲色空,是宣扬出世、宣扬超脱,所谓一僧一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预言和挽歌,是怀才不遇的自觉自叹,是贾宝玉的忏悔录等等。

    所以我们可以想一想,就从它的教育功能、主题思想得有多少种可能。有的特别明确的教育性的小说,其实都是很好的作家了,李凖的《不能走那条路》,它的教育意义非常明确,就是不能走那条路,不能单干一定要走合作化的路,不能走那条路他已经告诉你了。刘心武的那篇小说也告诉你,《我爱每一片绿叶》就是小说的题目,《醒来吧!弟弟》都非常明确,也很好,但是也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情况,许许多多选择的可能。

    至于审美的可能那就更多了。我们可以在小说里面看到无数的审美价值,先从最简单、最低俗的说起,就是趣味。就是小说里头有一种趣味,怎么办呢,没有趣味的小说能叫小说吗?它有一种阅读的趣味,所谓赏心悦目,所谓把玩。连邓小平同志都讲过“我有时候也看看小说,我要换换精神啊!”他讲得好——换精神,它能够换精神。还有的就是完全和这种趣味故意对着干的作品,要颠覆阅读,就是我的作品写出来以后我要想办法让你读不下去,这种气魄,这种杠头劲儿真棒,所谓颠覆阅读,老子作品不许看!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手段,因为大家都趣味了,人人趣味,这回出来一个特别枯燥、一脑门官司的、十天笑一次的这样的人最有趣。大家都趣味。每个人长得都跟姜昆差不多,讲话跟侯宝林差不多,一讲典故变成了郭德纲了,这时候正好出来一位死死板板。所以文学中所有的命题都有反题存在,有趣味反趣味,有情节反情节,有戏剧化我就反戏剧化,有故事我反故事,有主线我就反主线,我让你找不着我到底写的是什么,我让你纳闷,有修辞我反修辞。有的作家以词汇多而著称,比如巴尔扎克,人家分析了他有几十万或者多少的词汇,有的作家以词汇少著称,比如海明威,说海明威的词汇最少,中国作家没有统计过,但是外国作家就说海明威的词汇最少,经常用的就是那么一两万个词,都是最普通的词,这个作家的伟大在于他用最普通的词汇、最普通的字表达别人没有写过的那种感觉。

    你看多了故事性强的作品就希望看一篇摸不着头脑、看了以后犯傻的作品。你过于高雅了也烦人,里面的这些人都非常高雅,男女只相爱连眼神都没有,手绝对不碰对方的手,更不用说脚了。那么这种情况之下,有时候甚至于他在作品里头还要放一些比较俗的东西,要弄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所谓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这里面探寻的可能性也可以说是没有尽头的,这是我讲的第三点,就是从小说的功能看它的可能性。

    第四点我想从小说的元素看它的可能性。有的我就一笔带过了,我指的就是小说里面的人物、小说的环境、小说的情节、小说的结构等等,这些东西我们也看到古往今来的小说真是浩如烟海,似乎是各种可能性都用尽了,实际上还远远没有用尽。比如说为了刻画一个人物的性格而把这个人物写得非常极端,古往今来这样的小说太多了。英雄们可以盘肠大战,可以不吃不喝,钢筋铁骨、性情急躁时可以抡起两把大斧砍瓜切菜,见一个杀一个,见一个砍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头颅满地滚。写赖皮吧,比如写到像阿Q那种程度,写原来旧俄时期的多余人如奥勃洛摩夫,这是冈察洛夫所著的《奥勃洛摩夫》,先写上几十页主人公早晨醒来之后是不是该起来,要不要起来,还是再过个20分钟再起,这一写写了几十页他还躺在床上没动呢!情节进展也太慢了,等到他再起来见到一个姑娘再跟她拥抱再上床,要看十年以后才发展到那个情节,要按他的节奏的话。

    这个对人物的个性钻研得太厉害了,那么又有所谓现代或者后现代的关于人物已经消失的这种理论、这种说法,所谓在一个平面上的说法,所谓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性格实际上都在一个平面上。那么结构,这个结构的可能性更是人们非常感兴趣的事情,比较古典的小说往往就是所谓有开头、有结尾,而且结尾要扣上开头这是最好的。有许许多多的小说而且是好小说都是主人公历尽一切的艰难最后得到了美满的结果,中国的古代小说除了《红楼梦》《金瓶梅》有这么几部以外,其他都是主人公历尽艰难最后有一个温馨、美满的下场。狄更斯的全部长篇也都是这样,这不只是中国人这样写,大团圆的结局大家都需要。但是现在越弄越乱了,现在是一条线的、两条线的、多条线的,然后不同视角的,这个在中国早就有人这样写,在外国就更早。或者来回反复地写,30年前和30年后、把现在和未来都来回地写,然后让你自个儿到阅读完了以后在脑子里面再去排列,或者是告诉你结果不告诉你过程,让你推测那个过程,还有告诉你几个过程的,有人认为是这样,有人认为是那样,这也是一种趣味,也是一种智力的操练,也是一种对人世无常、对人世的可能性、人情的无穷无尽的感慨。

    环境,环境又是非常具体、非常明确的,你看巴尔扎克小说往往都是“1784年几月几日、在巴黎什么什么街什么地方”这么明确地把时间和地点告诉你。也有就是你最后看完了不知道整个故事是发生在乌有之乡、莫须有之地、古往今来的某时某刻。情节和故事我讲了,有注意情节有不要情节的。情节和故事,这是我也想和大家探讨的一个问题,这是第四点。

    第五点,我想从小说的取材方面来看小说的可能性。拿中国来说,最早的小说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历史故事,而且往往是先取材于口头的传说。所以中国所谓的演义体小说特别多,我们现在最有名的当然是《三国演义》,实际上类似的演义太多了,首先是《两汉演义》,就是楚汉相争的故事,然后比如《说岳》,就是《说岳全传》,这里头都有许多小说的因子在里面,它不是正史,但这些东西深入人心,它造成了你的思维定式,以至于你不愿意接受正史。比如说我早就看过一些文章说《三国演义》和正史都是不一致的,比如“诸葛亮气死周瑜”,没有这么回事,而且周瑜的年龄比诸葛亮还大,按历史上的考证周瑜是大哥,诸葛亮是兄弟。可能我们不但接受了小说,而且还接受了京剧,我们看到的周瑜是小生,说话半男不女,阴阳嗓子,戴着顶花翎,两个犄角,而诸葛亮是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玩弄周瑜于股掌之上。

    我看到这些材料以后我觉得特别扫兴,因为我原来看《三国演义》也看得津津有味,听京剧也听得津津有味,最后一考证说没那么回事,觉得特别没劲。我觉得连春秋战国尤其是到了《史记》史书里面都有小说的因素,它太完整、太夸张。像《春秋战国》里头故事是真感人,太感人了就显得不真实,因为我们都知道,真实是杂糅的一种东西,比如好的、坏的、平庸的、有道理的、没有道理的、碰巧的、一脑门子撞上的,事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样的事情太多,可是到了《春秋战国》以后都那么鲜明——董狐的“春秋笔”,“赵盾弑其君”写入历史,说这么写不行,把脑袋杀了,然后大儿子给拦回来了又写上“赵盾弑其君”,“啪”又一刀,又一个脑袋下来了,然后二儿子过来了还是写上“赵盾弑其君”仨脑袋就这样掉了。这个是非常感人的,有一出戏叫《春秋笔》,但是这个过程能这么戏剧化吗?

    说师旷为了制音乐,用锥子把眼睛扎瞎了,这样好集中力量搞音乐,这个也是感人至深,我觉得这也像小说,说不定他是白内障的可能性更大。为什么现代的小说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色彩淡了?现在的人太精了。《史记》里面写“张良学艺”,黄石公说,“早上会吧”,第二天张良去了,黄石公说:“回去,这么晚才来!”于是他早早地去了,还是人家老师先到,又把他轰走了;第三天他根本就不敢睡觉,一宿就在那儿站着,站了一会儿老师来了:“嗯,这像个学习的样子,跟我来吧!”这都太小说化了,比小说还小说,还有“鸿门宴”。

    中国古代文、史、小说是不大分家的,我总觉得史有小说的因素,也有各种加以渲染的可能。还有一种是取材于民间文学的,就是口头传说和民间故事,比如《唐宋传奇》很多东西都这样。我们今天的小说有大量是取材于个人的经历,有一位老作家跟我说过,说他写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经历。他说:“我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写不了,我写得也不放心。虽然我里面用的假名字或者什么。”个人的经历显然是每一个人写作的极其宝贵的资源,但是也确实有人专写自己没经历过的东西。苏童的一大批作品,尤其是他写《妻妾成群》的时候他连媳妇都没娶呢!现在当然老婆孩子都有了。一般地说我们提倡应该有更多的生活经验这绝对是对的,深入生活,深入人民群众的火热的斗争当然都是对的,但是取材于自己的幻想、取材于自己的虚构这样的故事确实也有,我们不能不承认。

    最后,我再说一下就是从风格上看小说的可能性。风格如人,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风格,但是同样的风格,我们也可以从一些比较简单的方面来把握,风格不简单,但是你要谈一个问题就必须把它简单化,这是为谈话而做出的牺牲。我们说风格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是强调主观与强调客观的不同。有的风格更强调的是客观,那个作者基本上是隐藏的,但是他在那儿刻画世态人情,刻画音容笑貌,刻画荣辱浮沉。比如说王安忆的作品就很难找出王安忆来,但是铁凝的作品就会常常感觉到作品里头有一个铁凝。我说有一个铁凝不是说哪一个人物就是铁凝,不见得,但是你就觉得铁凝活在她的作品里头。

    强调客观的作品有这种精雕细刻的可能性,有那种非常准确描绘的可能性。当年我们都是受苏联文学、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我记得有一个电影曾经在20世纪50年代风靡一时,叫作《托尔斯泰的手稿》,它就是举一个例子说《复活》里头,托尔斯泰怎么描写聂赫留朵夫公爵看到当时已经更名为玛斯洛娃的原来叫喀秋莎,就是她沦落以后而且已经被诬告,她很像《窦娥冤》和《苏三起解》的那种被诬告的情景,原来一个很纯洁的少女被生活所逼迫,走上了、陷入了沦落的境地,然后又被诬蔑为杀了人。那个玛斯洛娃,她的形象托尔斯泰几易其稿,每易一次稿就由苏联的画家画一幅肖像,按照这个稿子是这个像,按照那个稿子是那个像,有点像咱们警察根据当事人的叙述画的肖像,七易八易其稿,这是一种精雕细琢的要求。那么也有的不强调精雕细刻,更多是强调主观,表达主观的一种激情,说你好就尽量往好里说,说你坏就尽量往坏里说。

    比如说雨果,在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头,本来是一个小小的犯人,其实也就是盗窃罪,就是那个冉阿让,他受了神父的感动,就像受了天使的感动一样,他在一个晚上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变成了一个圣徒,变成了耶稣的使者,然后通过他的善良、高尚的心来反衬这个社会的罪恶和可悲,非常强烈!这是强烈的情绪里面的表现。

    然后发展到在小说里头可以有大量的旁白,就是作者你只要是急了就跳出来,在小说里头干脆就是他自己在说话,该骂的骂、该夸的夸、该哭的哭、该叫的叫、该闹的闹,在小说里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然后再发展到在小说里头发议论,托尔斯泰是注重精雕细刻的,但是《战争与和平》到快结束的时候干脆变成论文了,《复活》快结束的时候干脆变成了《圣经》的学习心得了,变成《圣经》的学习笔记,一边读《圣经》一边在那儿忏悔,一边在那儿回想人生、社会的种种问题,变成一个心得。

    我们知道昆德拉的作品,我刚从捷克回来不久。昆德拉在中国的影响也非常大,我现在问一下咱们在座的朋友里头有没读过昆德拉的作品的,有没有?(观众举手。)全读过。有人说昆德拉的作品最善于取巧,“取巧”这个话带有贬义,我现在想找一个中性的词,就把“取”去掉,就是说昆德拉的作品很巧,巧在哪儿呢?在于夹叙夹议,第一他的那些情节和议论,只要有议论就有情节,只要有情节就有议论;第二他很巧就是他一会儿能这么说,一会儿又那么说;一会儿议论这一面,一会儿议论那一面;一会儿讽刺东欧政权,一会儿又讽刺所谓民主的派别和西方的一些异议分子,他什么都讽刺,什么都嘲笑,然后这么说一下,再那么说一下,堪称摇曳多姿,看完了又是一头雾水,但这也许就是他的魅力所在。捷克有几个作家对我说昆德拉在捷克的影响没有在中国大,我也不明白是不是真的,也许捷克同行是冤家吧,与其歌颂同行,不如歌颂自己,中国的碍不着,昆德拉跟咱们也联系不上,他现在又在巴黎,现在改为用法语写作了。

    这种主观色彩的特别夸张的极致的表现,甚至有把小说和抒情散文干脆混起来,有时候你是忍不住呀。你在写小说当中你有那么多话想说、要倾吐,忍不住一吐为快。但是我个人感觉有时候少吐一点更好,我虽然这么说,但是我并没有做到,因为我写着写着就有一吐为快的感觉,这是从客观与主观上。

    第二是从高雅和从俗上。我说的是从俗,因为光说通俗有点和高雅对立起来,从俗有可能所谓的大雅而若俗。大雅若俗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当你的胸怀、你的精神资源、你的学识经验、你对文学、对小说创造的掌握程度已经有了十足信心的时候,你根本不需要在你的作品当中做一个悲天悯人的、高高在上的、俯瞰众生的那样一种姿态。所以我们就可能看出这个作品里头有大量的、生僻的,生僻的有可能是非常好的作品,当然到现在也有争论,说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到底是一部什么作品,现在名声是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可是《尤利西斯》作品发表的时候,被骂得一塌糊涂,说它伤风败俗这儿那儿的。

    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吧,中国一下子出了两个版本的《尤利西斯》,而且两个加在一块儿总共发行量有三五十万,比咱们每个人的小说发行的都要多吧?但是我非常怀疑有几个人认真读完了,现在请在座的朋友,你们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读过《尤利西斯》的朋友请举手,一个没有。读过《追忆似水年华》的请举手(观众举手),全读完了的请举手,一个没有。我跟你们一样,《尤利西斯》我压根儿没读完,但是我有这本书。《追忆似水年华》我一看真好,再看下去七大本,确实把我给吓住了,我想我都70多岁的人了,我受这个罪干吗呀。

    契诃夫的有些作品写得非常精致,屠格涅夫的长篇写得非常精致,梅里美的作品写得非常精致。美国的约翰·契弗很多作品都写得非常精致。精致就是最好的风格吗?也有的恰恰不是以精致而是以粗糙、以混沌成就了他的风格,我说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爱赌……

    苏联时期因为高尔基批判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以那个时候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贬低的,但也不尽然,我们看过的电影什么《白夜》《白痴》都是苏联时期的,但好像是斯大林以后演出的。直到苏联瓦解以后,莫斯科出现了第一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雕像,我从那儿过的时候看到那个雕像几乎流下了眼泪。有两个作家的雕像让我最感动。一个是形势变化后出现的第一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雕像,一个是在都柏林的王尔德公园的王尔德雕像。王尔德因为同性恋问题被判处了五年,还是三年徒刑,被判徒刑以后就到法国去了,到了法国以后郁郁而终。但是当时王尔德是全英国最酷最帅的男人,他不但是文学大师,而且他留什么头发人家就留什么头发,他穿什么衣服人家就穿什么衣服,而且你现在看到他的雕像就会迷上他,你看他那个雕像充满着天才、智慧、风流,你不服不行,我说远了。这种风格不同我们还可以举很多,就是风格上是没有定论的。你要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怎么写都行、怎么写都对,可是话又说回来,咱们常常有一个悲剧,他自己写不好可是他又觉得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谁的话都不听,编辑的话也不听,这种悲剧在艺术上是永远无法解决的。

    我讲小说的可能性,我心中的一个意思就是希望我们的小说的写作、出版和阅读有利于扩充我们的精神空间,我们的精神空间不要自己给自己限制住了,环境的限制是一种,自己的自迷自恋、自己的少见多怪、自己的抱残守缺都会限制住我们自己。

    小说的可能性实际上它就包含了人生的可能性,包含了精神世界的可能性,包含了精神现象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说小说永远是实验性的,我不赞成分成实验小说和非实验小说,创造就是一种实验,任何一篇新的小说不但对于文学带有某种哪怕是最微小的挑战意味,对于个人也有一种挑战意味,就是看我能不能用这么一种方法、用这么一个题材、用这样一种风格贡献给读者一篇新的作品。我相信在座的都是我的同行,你们不管是学识、精力还是内分泌都比我旺盛得多,相信你们在文学上都会有辉煌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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