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耿湾-队长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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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来了,湖耿湾上演露天电影。电影开演前,队长总要用喇叭喊话,有时是下派的工作组组长说话。场子中央的观众坐在凳子上,黑乎乎的四周挤成一排排人墙。场子上乱哄哄一片,谁都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谁也没有在意队长的喊话。放映员正在调试机子,几道光柱在黑夜上空飘荡,射向荧幕和天空的远处。队长喊完话,电影开演了。那时候的电影呀,战争场面迅速提升人们的血压,达到平时达不到的高度;爱情场面有一种停止呼吸的作用,然而表演实在太短暂。队长发现在所有的节骨眼上,村里人身上犯的乏力症一下子消失了。人们处在一种亢奋状态,场子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黑暗中,一股酸溜溜、甜滋滋的味道正在飘荡,那是由无数的毛孔和汗腺分泌出来的气息。花枝与亚洲姑娘被人挤在人堆里,有一个身躯紧紧地贴着她,她的脸庞烧得厉害,却不敢往回望,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弹……

    队长喊完话回到楼上,他不太注意电影演什么,他吸着烟默默地沉思着。他是村庄第一个发现“疾病”蔓延的人。他管理村庄已经好多年了,村庄在他的手上,建立起一套前所未有的公平法则。作为村庄的领导人,他像一头牛一样照看着所有的土地,确保地里耕作的每个人都有饭吃;同时他又像一只狗一样,嗅着村庄里的动静,及时发现各种蛛丝马迹。他派精明的二郎和会记账的左撇子阿土猴,暗地里注意地主家两儿子,以及老害病的有富农身份的金彪,可是他们乖得像几只猫儿。大憨、二郎、左撇子阿土猴是队长的左膀右臂,也是村庄最出色的人物。队长在点名时,经常连成一串叫:“大憨、二郎、左撇子阿土猴。”这三个人也就习惯被人排在一起,好像他们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人。队长不断地带领大伙学习文件,可是大家越来越不对劲儿。村庄集体化后期,人们对于劳动产生了怀疑。村庄里正在蔓延一种“疾病”。这种“疾病”没有什么症状,如果说有症状,就是干活时使不出力气。队长把它命名为“集体乏力症”。他发现先是几个人,然后是一批人都染上了集体乏力症。

    只有大憨、二郎和左撇子阿土猴还没有犯上这种病。

    铁匠大憨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他有水牛的体格,虎背熊腰,肱三头肌宽阔,肌肉一棱一棱的。他干活喜欢跟二郎较劲儿。夏天花生收获后,队里把花生荚运到榨油坊榨油,油渣饼是一种上等的肥料。铁匠大憨裸露着上身,在场子边的石板地摇动着巨大的石磙。那石磙少说也有八百斤重,大憨扎着马步摇动石磙,在油渣饼上碾压着。石磙在他的手下发出沉重的闷响,地板也微微颤动着,坚硬的饼块变成了无数的颗粒。突然,大憨猛地发出一声喝,那石磙越转越快,竟然转成了一只大陀螺!

    场子上发出一阵喝彩,众人把目光投向蹲在地上的二郎。“上来呀,二郎!”众人发出吆喝。二郎吸着烟,翻了翻白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铁人二郎是个精壮汉子,他的成名跟击败大憨有关。他有一张瘦长脸,皮肤黑黝,眯缝的眼睛闪着利光。他缓缓站起来,双手啐了口唾沫,上前一把撸起石磙摇了起来。他摇着也把石磙转成了一只陀螺,可是看的人知道,他这只陀螺不同于大憨的那只陀螺。他不但转得圆,而且石磙能在地上绕圈走。石磙走过的地方,油渣饼像是被磨盘碾过的一样。二郎一口气转了两个来回,喝彩声比大憨大多了。大憨脸上露出难堪之色,他抱着两条粗胳膊说:“我碾过的细颗粒,算个鸟!”众人见大憨不服,一齐怂恿道:“比顶力!比顶力!”

    村庄流行一种顶力赛,是拿一根粗木棍,一人一头挟在胯下,蹲马步往前顶。大憨的体重比二郎重,比顶力他可有胜算。二郎看了看大憨,欲撒腿走人,可围观的人把他拦住了。大憨得意地晃了晃头颅:“怎么了,你害怕啦?”二郎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大憨说:“输了可不许急,谁急谁不是人!”

    “嗬嗬嗬,比顶力啦!比顶力啦!!”

    人们发出巨大的呼喊声。那时候队部经常举行各种比赛,人们在出工之前和收工之后,总爱挑逗青壮汉子比比力气,组织有特殊本领的人显示奇技。队长把这种赛事当作防治集体乏力症蔓延的有效方法,而加以纵容和鼓励。铁匠大憨是村庄里手腕力最大的人,他扳手多年的战绩几无对手。他在击败几乎所有人之后,得意之余,心中难免生出一丝孤独。“腕力比我大的人,可能还没有生出来。”他把两只手攥在一起,压着手指关节啪啪作响,“他妈的,我只有左手扳右手了。”他的话引起一片哗然大笑!

    阿信是村庄的五保户,他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一只跛腿和两扇特殊的耳朵:那耳朵听不见前面的人说话,却可以听见后面的人说话。人们在同情他的同时,发现他是村庄里憋气最长的人。有一次,十只打满清水的脸盆被一字摆在围墙上。十个年青人在哨声中同时沉下脸去,其中就有被当作凑数人物的阿信。哪想到当九颗头颅起来的时候,阿信还是埋在他的脸盆里。当人们惊讶地把他从无法忍耐的时间里揪上来,阿信甩了一下头颅,看了看大家,生气地说:“你们早都起来了,他妈的不出声,尽欺负耳聋的人!”

    阿信从门后拿来木门闩,把它摆在场地上。顶力赛算是正式开始了。第一个回合,大憨的双脚在地上筢开两道脚印,还是不能把二郎顶过去。二郎咬着牙与大憨对顶,相持不久,大憨求胜心切,身体站高了,下盘开始变虚,给了二郎机会。二郎猛地发一声“起!”大憨被他撬起了,身体差点扑到地面上。众人发出一股海潮般的叫声。大憨赤红着脸大声叫道:“换一边,我要换一边!”他发现自个输在地利上,二郎这头的地势低了,自个这头的地势高了。

    大憨手托粗木棒等待再与二郎比,二郎还是那句话:“输了可不许急,谁急谁不是人!”大憨说:“哪有那么多废话!”二郎叫人拿来一条花篮带子,那带子七尺长,花边金穗子,他往腰上扎,吸一口气,往深里扎一圈,直把腰扎得细细的。二郎扎好后身体往下蹲,双手向前推托,在胸部“嘭嘭”打了两下,猛地呼出一口气。他接住木棒对大憨说:“你先下力,我让你先下力!”大憨一声不吭,但谁都知道他被激怒了。他像一头公牛,铆着一股劲与二郎对决。他用劲时脖子上青筋直暴,嘴里发出呼呼的吹气声,可他还是撬不动二郎。“真是邪门了!真是见鬼了!”围观的人心里犯纳闷,他们不知道二郎使的是哪门功夫,一下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双方相持良久,胜负已经一目了然。“二郎是铁人呀!铁人呀!”人们发出大声的呼喊,用脚使劲地跺着场地,扬起了一阵轻尘。大憨看无法取胜,突然停止比赛回身走人。他的脸呈猪肝色,呼吸粗得谁都听见了。他怏怏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嘿嘿”地笑着,说:“你的功夫那么硬,怎么老婆肚子屙出来全是丫头片子?”

    这话声音不大,可听的人入耳。铁人二郎也不上去追究,他慢腾腾走前两步,手中的棒子往空中画一道弧线,一家伙打在石墙上。只听“啪”的一声,木棒断成两截。二郎拨开人群,双脚抓地,埋头走人,磨牙的咯咯声清晰地落在身后。二郎径自回了家,树下玩游戏的孩子一呼拉全围上来,她们是清一色四个女孩子,“爸爸”、“爸爸”叫得脆响。二郎大声吼道:“都给我死到一边去!”最小的美洲当场吓得哭了起来。

    二郎老婆水瑛嫁到湖耿湾,成了民办夜校的女教师。这位负责妇女扫盲工作的媳妇,有一种疯狂的意志力:她把第一个孩子起名为亚洲,第二个起名为欧洲,第三个起名为非洲,第四个起名为美洲。晚上没有多少文化的二郎在她的身体上面劳动的时候,汗流浃背地问女人说:“你干吗这样给孩子起名字,接下去是不是轮到澳洲了?”气喘吁吁的夜校老师在下面答道:“只要你有力气,咱们还可生出南北两洲。生孩子是一件多好的事呀,我要生它一个地球呢!”

    可是这位女人生的全是女孩子,这让男人深感不满。村庄从开创之初,百年流传下来的观念之一是重男轻女。这一方面是祖辈留下的遗训,另一方面与婚俗习惯有关。二郎是村庄里的铁汉子,自从第四个孩子降生后,他就得了一块窝心病。他从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感觉到心里承受的压力;更从男人的戏谑笑骂之中,怀疑上自己男子之威风。他在队部喝酒时,多次拍着腹部说:“他妈的,这一肚子的鸟仔,怎么飞不出一只来!”他的女人夜校老师比较开明,她抚摩着睡梦中的小美洲,对男人说:“女孩子也好呀,如果再生一个,咱们家就是五朵金花了。”男人一听这话急梗着脖子喝道:“告诉你,孩子他妈,如果你胆敢再生出女儿,我让海啸把她灭了!”

    “你敢!”女人说着出手推了男人一下,这招惹了男人心中积郁的怒火。二郎掴了女人一巴掌,女人揪住他打了起来,两人扭成一团,最后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你这千刀剜的,我心里不是也凄惶着呢!我难道不想生儿子吗?”女人呜呜地边哭边说,数落起夫家的风水来。二郎的祖上曾经是运货走南洋的船主,全家五兄弟人称“五虎将”,财富和势力都是远近闻名的。可是到了二郎父亲阿枣这一代,家境竟然日益衰弱,先是两次大的瘟疫夺走了六条男丁,再是民国的征兵运动有兄弟战死沙场。到了二郎这一辈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男丁支撑家族的门面。阿枣为了不受外人欺负,在二郎十五岁的时候,悄悄带他外出拜师学武,这事是瞒着全村的人进行的。到了二郎十九岁回来,已经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二郎娶亲的第二年,他的父亲就走了,当时父亲看着刚满月的亚洲,久久没有闭上眼睛……

    二郎在家待不住,踅到堂兄弟洪丹家来。洪丹是村里的理发匠,他把发屋设在厢房里。窗台上摆着一台收音机。他用一块毛巾把机身盖起来,只留一个调频按钮选择波段。洪丹剪一个头,就要走过去调选一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音乐节目和地方戏曲轮流听。“你跟党中央联系得紧呀,天下的事全知道。”转椅上身子裹在白布里的人说。那时候洪丹正揪住那人的耳朵,借着门口照进来的光,打理他耳朵里的屎垢。洪丹先在耳郭外用毛弹子轻轻地挠着,接着使几种不同的小玩意儿,在那个洞缝里进进出出。说话的人被他侍弄得全身发麻,龇牙咧嘴:“你要弄死我了,你这手艺神仙教的?”洪丹说:“人身上也只有一两处窟窿儿,玩起来快活呀!”洪丹的话惹人笑,可他偏不笑。他把清理出来的耳垢寄存在那人的肩头上。一袋烟的工夫,洪丹清理好了,拾起肩头上的胜利品伸掌晃晃,之后“噗”一口气吹出去,垢片像雪花一样地飘落在地上。

    洪丹一边揉搓着那人的耳朵,一边说:“闲话听多了长耳垢呀!”洪丹用食指弹着耳叶子,发出扑扑的响声。“我这间发屋呀,可是一台大收音机。上至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的号令,中至县委、县政府以粮为纲、兴修水利的政策,下至方圆五里十八铺,哪家的女人被光棍睡了,哪家的母鸡生出双黄蛋,我哪一样不知道?”那人说:“那我问你个事,听说湖耿湾有个怪老太婆,是个外来户?”洪丹说:“你说的是水南婆婆呀,她来到我们村很多年了,现在跟村里人一个样。”那人说:“听说她来历不凡,本事比谁都大?”洪丹叹了一口气说:“本事再大也没有命大。这人呀要走什么运都是命呢!她家所遭的罪呀,几天说不完。怪可怜的一个老婆子,有点像皇帝娘亲住破窑洞!”

    那人还要再做询问,洪丹不说了。洪丹脱下那人的白披布,让他到镜子前照看,那人伸着脸叫好,“嗬!这平头在你这儿才像个样。”洪丹说:“我摸过的头比你蹬过的石蛋都多呢,你这张头脸长在当今屈辱了!我看你像样的日子还在后头呢!”那人说:“真的吗,不许诳骗我,你还会看相?”洪丹说:“看相可不敢,看人倒有两三分,前年我说林彪是奸相,有人还要告我游街示众,你看现在不都应验了。”

    正说话间,外面闹哄哄拥进来很多人。“打起来了!金彪被锦地打了!”阿信第一个冲进来报信儿,左撇子阿土猴搀扶着金彪进了发屋。金彪嘴上挂着一串泡沫,脸上流着血珠子。他骂骂咧咧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喧哗里。金彪的老婆银锁翻看金彪的身体,尖着声音嚷道:“翻了天了,真是翻了天啦!上湖的人以前欺压咱下湖的人,现在还敢打咱们,你们得给我家出这口恶气!”理平头的人是石盘村的,名叫阿七哥,他见情势不对起身回避,洪丹送走他后才了解事情的大致经过。

    原来昨天金彪在店里买酒喝,喝着喝着突然哭起来,四两的酒量喝了半斤大白干,一袋子炒豌豆和一包咸鱼片配着喝。店员公元不让他喝下去,惹恼了正在酒兴上的金彪。“你管卖酒,我……我管喝酒。”金彪的舌头开始打结巴,话说得不流畅,他伸出一个瓷碗不放下:“你怕我不给钱呀!来,打酒!”公元说:“你喝醉了,我不能再卖给你酒,我还要做生意呢。”金彪把瓷碗在柜台上撞得“嘭嘭”响,一球喉结子在脖子上下跳个不停,“你做生意?只有你会做生意!告诉你,如果不是时代变了,这店还轮得到你开吗?”金彪伸出手在公元的脸前比划着,“你去问全村的人,如果不是我家水银评上富农,让我背着黑锅,哼,这个店还会是你开吗?”公元说:“我听说以前有个章大爷,是有名的土财主,你家水银是什么人?”金彪说:“你说章大爷?他一辈子只知道置田起房,新中国成立后落个地主身份,他知道什么叫做生意吗?”公元说:“我是外乡人,不知道章大爷,也不知道你家水银,可我认得他家两兄弟,我看他们为人方圆规矩,不像你这样泼皮撒赖!”

    金彪听公元说到锦天、锦地兄弟,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他深吸一大口酒,用手抹了抹尖嘴说:“你说别人我还敬他三分,你说锦天、锦地那双活宝,啊哈,他们在我金彪手上,还不是耍猴的料!”金彪借着酒意说到破旧运动的事,他说当年在摧毁菩萨像时,他是如何巧妙地瞒过那对兄弟。不知道谁把那话传播出去。

    早上金彪在树下被锦地拦住了,锦地问:“昨天你在店里说的可是真话?”金彪说:“我说过什么话?”锦地说:“你别装糊涂,你说当年抓阄毁菩萨,两张纸上,写的可是同一个字?”金彪眨了眨眼睛笑说:“哪里的话,我写了一个上字,一个下字,是你大哥抓到上,他才先上去动手的。”金彪说着话就绕路走人,他走过两步回头,又对锦地说:“不过这两个字,看上去也差不多,对吗?”

    锦地终于缓过神来,摧毁菩萨像是被上级逼着干的,谁都怕遭报应呀,于是有身份的人只好抓阄,坏心肠的金彪居然敢做手脚!他好像发现钱包被偷一样地跳起来。“好呀,你敢耍弄我们!”他冲过去扭住金彪不放,两个人在大树下打了起来。金彪害季节性哮喘病,身体比锦地瘦弱,对打中他吃亏了,身上有几处乌青,脸面上也挂了彩。村医文风赶到时,为他检查了身体,平静地说:“你没有骨内伤,不碍事的,伤口我已涂了黄药水,过两天就好。”金彪哼哼哈哈坐起来,他一把推开搀扶他的老婆说,“诸位兄弟,我今儿个把话留在这里,我金彪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报今天的仇耻。你们是帮也罢,不帮也罢,生死是我个人的事,可脸面是大家的,他上湖人欺负咱下湖人,总得有个头呀,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把目光都落在洪丹身上。洪丹是下湖五服之内三十多户的说话人。当年围海造田、疏浚水渠都是他举的头。他曾经秘密发明过集体劳动中分段承包、按量计酬的另一种公平法则,从而提高了劳动工效三成。他还是村庄第一个在海边办石灰窑的人;第一个远赴西北山区烧柴卖炭的人。当他被当作不安分分子抓去批斗时,一边画白脸,一边画黑脸,分别代表从事两种副业的不同结局。好长一段时间,洪丹成了一个是是非非的人,一个远离村庄回到从前的人。洪丹说,我是三国时关云长帐下的军报员,专门负责战争年代的军情刺探和军机密报,知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洪丹话说三国、传评水浒成了村庄所有人的业余课堂。他那间只有十几平方的厢房,每天都塞满了人。有的是为理头发而来,有的是为听说书而来,有的纯粹是为凑热闹而来。他们坐在那里喝茶抽烟,听洪丹聊斋古今谈论天下;围成一圈子摆象棋,叠在一起呐喊助威。有时洪丹放下活儿伸长脖子探战况,随意抛下的一句话,居然救活一盘快走到尽头的死棋。

    洪丹坐在木凳上,不停地磨那把弯柄剃须刀。柳叶片一般的刀子,在青蓝色的岩石上轻柔地滑行,流下来两行黑色的石粉水。洪丹拿起刀子用食指擦拭着刀片,指尖在刀锋上轻轻触碰着。洪丹拔下头上的一根毛发,贴近刀片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不行呀,这刀子还未到时候。”又埋下头轻轻地磨着,仿佛没有听到人们的说话。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房间里只听见刀片的声音和不太均匀的呼吸声。

    村庄从命名之初,以大水塘为界,习惯上分成上湖和下湖,虽然同属一个章姓,可还是有所分别的:体现在操办红白喜丧事上亲疏有别,碰上内外纠纷事故上态度有别。

    村庄组织设置时,充分考虑到这种民俗性。人员安排两边相对平衡,如上湖出队长,下湖就出副队长;上湖人当出纳,下湖就出会计等。下湖的副队长是左撇子阿土猴的父亲洪九,他在历次的农村运动中以口才好而闻名于世。在一次县上组织的斗争论辩会上,他舌战群儒,妙语连珠,三天三夜辩倒了全县多名一级理论员,赢得了一个“铁嘴”的称号。铁嘴洪九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能把一只拐腿的狗说得从地上跑起来,奔跑的速度超过其他的狗。他说鸡蛋里有骨头,人们在敲开蛋壳的时候,果然发现一副骨殖。有一次,他走过树下突然脖子沾上鸟屎,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口技跟鸟儿说话,那鸟儿居然飞了下来。最神奇的那一次是跟队长打赌,他们当时正站在山脚下,一方圆鼓鼓的石头居然被洪九说动了,大家亲眼目睹石头在高处摇晃,洪九因此赢得一顿肉包大餐。

    制作肉包是在队部的食堂里,几个女人把肉包蒸出来的时候,队长又挑起了另一起打赌。队长说:“我要在今天的吃包大餐上,决出谁是咱村饭量最大的人。不会吃饭怎么还能干活呢?相反,会吃饭的人怎么不会干活呢?”队长用相对说话法挑明吃包的意义,从而把大赛提高到一个更高层次。那一次,吃包大赛谁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洪九在吃前提出了一条补充约定:“只对个,不数个。”洪九说数个他到时会吃不下。他要参加的人同时开始,吃完一个再吃一个,这种比赛规则同阿信他们比憋气一样。“反正我们是要找出饭量最大的人,最大的人就是那吃到最后的人!”

    洪九的逻辑性严密得让人折服。他们开始吃包比赛,吃着吃着,参加的人一个个退了出来,最后只剩下铁匠大憨和铁嘴洪九,分别代表上湖和下湖。洪九的儿子阿土猴没有听到父亲的交代,他目睹父亲的吃相,他眼看着已经吃到喉咙口,他怕父亲再也咽不下去,突然出声叫道:“阿爸,别再比了,你已吃了十四个了!”阿土猴不合时宜暴露出来的会计天分,在关键的时刻闯下了大祸。洪九嘴里的肉包一下子大起来,他瞪着眼睛吃惊地看着儿子……他被人们搀扶起来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后的十天里,铁嘴洪九变成了一个只喝水不吃饭的人,当第十一天他开始喝粥,突然发现说不出话来。他勉强说话的时候,成了一个吃吃的大憋子。

    铁嘴洪九还挂着副队长的职务,此后实际上不理事了。村里算账和分口粮,劳动和开会,总是队长一人说了算。队长常到洪九家商量政事,洪九根本无法完整表达他的意思。洪九说话的时候,老是有词儿卡在喉咙里。“你……你以后别……别……别来了,我……我不当……当……当这个副……副队长!”洪九为了把话说出来,摇头瞪眼使尽浑身解数,往往让听话的人急得都跳起来。队长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队长只好让他的儿子阿土猴,出任队里的会计。阿土猴天生左撇子,字写得有点别扭,可为人地道正派,且很听队长的话。他有常人没有的好记力,能记住三岁前的事;能双手打算盘,账目做得分毫不差;能利用物像的位置和形状记住场景;能利用放映法,记住每次开会每个人的话。“我就要这样的会计。”队长不止一次公开表扬阿土猴,他称阿土猴为公平秤,“谁说了话表了态,如果耍赖不认账,我就叫阿土猴出来对质!”阿土猴成了队长的得力助手,他说的话每个人都相信,他的头脑是一架精密仪器。

    这架精密仪器永远记住父亲的耻辱,他隐隐约约觉得制造事端是队长和大憨,但他又难以确定谁才是罪魁祸首。队长和大憨都是上湖的人,他把这笔账记在上湖人身上。

    “我恨上湖人,我讨厌上湖人!”当洪丹收起剃刀让每个人表态的时候,阿土猴只知道这样说话。洪丹问二郎,发现二郎的魂儿不在房间里。“看你走神的样,你在想什么呢?说出来大家听听。”二郎回过神来苦笑着说:“我没有想上湖和下湖,也没有想金彪堂哥的事。”众人齐声问道:“那你想什么呢?”二郎说:“我想这偌大的一个村庄,大伙儿天天劳动,为什么年年没有饱饭吃?”二郎的话激起众人心中久蓄的困惑,大家叽叽喳喳,话题从此错开,引起金彪银锁的不满。银锁说:“你们说到哪里去,难道我家金彪白挨打了?”二郎说:“一个对一个,公平正道,金彪如果不服可以再找锦地打。他家锦天或是上湖的任何人敢助阵,我二郎第一个帮你们打。”金彪站起来怏怏地走了出去。二郎说:“瞧他那副熊样,真是败了下湖人的名声呢!”

    银锁回到家里还是愤愤不平,她骂鸡骂狗把几只白鸭子全骂弯了头。当天晚上,银锁半夜爬了起来,把锦地家的一片南瓜全毁了。第二天早上,锦地的老婆穗儿站在地头破口大骂,声音传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穗儿是个大乳房的女人,她在一次为孩子哺乳的时候睡死了,居然把她刚弥月的小儿活活闷了。这事成了村庄第二大奇迹传到四面八方。“你再嘴硬,我让穗儿的大乳房闷死你!”男人们开玩笑说荤话,常把穗儿的大乳房搬出来。穗儿她呢,也以她的大乳房为荣。穗儿喜欢栽种南瓜赠送南瓜,她家的地里长满了圆滚滚的大南瓜。穗儿挺着大乳房,抱着南瓜走东家走西家,笑眯眯地赠送她的劳动果实,所到之处往往皆大欢喜。可是大大咧咧的穗儿,容易助长事物往另外一边蔓延,村里的女人看着自家男人盯着穗儿看,她们故意问:“喜欢吃吗?”男人若说喜欢女人就吃醋了,男人若说不喜欢女人就吃惊了:南瓜是蔬菜,南瓜也是杂粮呀!

    村里人谁都记得,南瓜曾经帮助他们度过许多饥荒岁月。可是这么好的南瓜,居然一夜间被人摧毁了!穗儿把能骂出来的话全骂出来了。当银锁忍不住奔向地头与之对骂的时候,穗儿把不能骂的话也骂出来:“你这恶女人该让阿信×了!”银锁毫不示弱骂道:“是你该让阿信×!”“你让阿信×!”“你让阿信×!”……

    两个女人一对斗阵的鸡。她们把一句话重复了无数遍,每一遍都用不同的声调表达不同的情景。可怜的阿信是村庄的光棍,他当时正蹲在南瓜地头的茅厕里。他实在忍不住这种语言骚扰,提着裤子从挡墙里站了起来。他用无限伤心的口吻,对都想把对方让给自己的女人说:“说到要做到,做不到不算数的!”阿信的从天而降吓了两个女人,对骂声骤然停止,穗儿和银锁一东一西怏怏而行,她们没有顾及可怜的光棍汉的感受。这是阿信最为伤心的一个日子。事后他后悔当时蹲错了方向,如果他面对骂声是什么也听不到的,可偏偏他的耳朵听到后面的声音。这种声音牵涉到女人和自己,让阿信的心乱七八糟的。阿信一拐一拐回到队部,第一次跟母亲发了脾气:“我不吃饭,我说过不吃饭就不吃饭!”母亲说:“儿呀,你是不是病了?走过来让我摸摸。”阿信大声地说:“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摸什么?你有没有老糊涂呀?”阿信索性面对母亲,再也不听老人的话。“吃饭有什么用,吃了饭还不是光棍一条?”阿信心里嘀咕着,躺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便睡。

    夜晚来临时,阿信趴在黑暗的窗外,看夜校班的学员读书。书声琅琅中,阿信看到飘浮在灯光中的脸都是那么好看。她们的朗读声好像歌唱似的。大乳房穗儿和银锁也在其中,好像没事发生一样地坐在座位上。“真是奇怪呀,白天吵得凶巴巴,晚上坐在一起读书。”阿信盯着穗儿的大乳房,越想越弄不明白,“女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东西?”阿信在心里细细琢磨着,“女人肯定是没有记性的人!”他相信她们对过往的事大都不留影子,不像男人那般会宿怨记仇,碰上仇家乌鸡眼上翻。阿信想,既然女人是不留影子的人,一定是很好相处的人,她们对摊上的事不会有多少计较,男人对她们也就不必太在乎了。阿信越想越甜美,发出了咕咕的笑声。阿信看到穗儿好像呼应他的笑声抬起了头,“鬼——鬼呀!那里有鬼呀!”穗儿突然指着窗户大声尖叫起来,“我看到外面有一张鬼脸!”女人们全都噤声张脸看,水瑛第一个冲出门外,她朝黑暗处喝骂时,阿信跑得无影无踪了。

    阿信跑到田头洗了一把脸,坐在黑暗中听蛐蛐儿叫。夏天的夜空中星星洒满苍穹,阿信躺在那里看它们。阿信看到牛郎星、织女星,看到它们所在的银河系,心里不由发出一阵感慨:“人家一年还相会一次,多少年了,我阿信还是一条光棍!”阿信恨天上的星星,恨地上的女人,也恨自己的大腿。他在心里骂,为什么腿残了,不把那东西也一起弄残,老天爷这是作践我呀!阿信在黑暗中伸手擦脸,发现自己居然哭了。阿信不知道在地头躺了多久了,他让身体在平坦的地上渐渐平息。阿信有一种无人知道的活法,每当他心里毛毛难受的时候,他就躺在地头上。有时是绿叶满垄的地瓜地,有时是禾苗青青的麦田,有时是一处偏僻的野地。他静静地躺在上面,聆听地里的各种声响,他的心就觉得舒服多了。“土地是我的娘亲,土地是我的女人嘛。”他睡在上面感觉不到时间,也就感觉不到痛苦了。这时,他听到女人的说话声。他支棱一下耳朵,证实是不是在梦里。“你先走呀,我……我方便一下。”阿信听到说话的女人是玉珠和穗儿,玉珠笑说:“那我先走了,你这憋不住水的货。”穗儿在黑暗里走了几步,居然走到阿信藏身的地方。阿信吓得一动不动,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解衣声,叽叽嚓嚓的出水声,他顺着风儿还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阿信坐了起来,阿信站在黑暗中,听见了女人的惊叫声。

    “是我呀,穗儿。”

    阿信说话的当儿,“扑通”跪在女人的面前。女人往后退了退,阿信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阿信你疯啦。”穗儿站着一动不动。大乳房的穗儿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她还在乎一个光棍阿信?阿信使劲抱住穗儿“呜呜呜”地哭起来,穗儿说:“阿信你放手,你疯了。”穗儿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声调儿却是越来越轻了。阿信趁机在女人的大腿上用脸磨蹭着,哭声里充满了无限的哀求。穗儿说:“你这光棍,你还要怎么啦?快松手。”穗儿说的时候,把手放在阿信的头发上。“快松手,阿信,啊,听话阿信——”穗儿一哄阿信,阿信松了手站了起来,像一个听话的大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阿信,可你得自己讨老婆呀。”穗儿说着就要离开阿信,阿信一把拦住她说:“穗儿,今晚上的事不要说出去好吗?我住队部,还有老娘呢。”穗儿说:“我不会说出去,可你千万不敢再对别的女人动手动脚,这样只有害了你。”阿信说:“穗儿是观音娘娘呢。穗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穗儿转身走了,身后阿信突然叫道:“穗儿!”穗儿站住了。阿信走上前去,突然抱住穗儿,他伸手抚摩穗儿的乳房。穗儿让他摸了几下一把将他推倒,阿信坐在地上张大嘴巴直喘气儿……

    村庄推广牲畜种群改良后,引进的小白猪比本地黑猪长膘快,饲养不长时间,小白公猪便作势骑到小白母猪的身上。这时候,一种叶笛一般的声音在人们的期待中响起:“呜嘀嘀——”笛声中走来劁猪人黄清。黄清皮肤白皙,声音清脆,他戴着草帽,背着小药箱,拄着一根竹子,出现在村庄时,引起众多孩子的围观。黄清有一双纤长的手,他把小猪绑在脚下,水洗、消毒、剔毛、下刀,每一道工序都做得一丝不苟。黄清用柳叶片般的尖刀,切开小猪的肚皮,他用中指、食指轮番插进猪腹里探索,另一只手使一把长长的弯钩子,顺着指尖下到猪腹里,钩出两粒眼球大小的丸子。丸子在瓷碗里跳动时,村里的孩子发出了吁叹。黄清晃一晃刀子,瞄准开裆的小子说:“要不要也来一下?”那孩子往后退一退,其他的孩子也往后退一退。黄清缝上猪仔的伤口,在上面涂上绿色膏药。

    黄清捏着弯刀的修长的手,能让孩子们着迷,也能让村庄的少妇目光迷离。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激发情欲的气味,一种使女人心旌摇荡的雄性气息。许多把持不住的单身女人,往往成了黄清的俘虏。黄清对于自个的风流韵事既不夸张,也不避讳,他在散发香烟的时候,用无奈的口吻说:“你们叫我有什么办法,我是阉猪的不是阉人的!”有人笑说:“你再这么骁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阉掉的!”黄清说:“女人不骚男人不骁。一个巴掌打不响,鼓槌只有敲在鼓皮上,才会发出咚咚响。”几个男人使了一下眼色,围上来作势脱他的裤子。他们恨恨地说:“我们让你咚咚响,你这个狗娘养的!”黄清死抱住裤头不放,一迭声求人告饶,直到他拿出了酒钱才得幸免。

    酒是陈年的地瓜酒,它是从阿兰家的地里挖出来的。阿兰圆眼睛鲤鱼嘴,是村里的寡妇,脸上长满雀斑点儿。阿兰自从丈夫死去,犯上了夜游症,养成一种罕见的怪癖:她总是把家里的东西往地底下藏。先是收成不久的地瓜,阿兰把它们全藏到屋后的地洞里,接着是各色腌菜、豆腐乳,最后是自家酿的地瓜酒。阿兰是村庄的酿酒师,她用陶罐、沙瓮、泼釉矮壶、大瓶子、小瓶子装酒,各个封好口子,深埋于院里院外的地下。“让它们在下面吸地气,下次掘出来才香呢!”阿兰说。阿兰上有老人,下有一个孩子,老两口常夸她孝顺乖巧。公公阿万是个牛贩子,方圆几里相牛看牛小有名气。他从牛的牙齿、前后蹄足看牛的岁数,从牛的后臀部、前额头看牛的内劲。他是村庄最慷慨大方的人。他总是把儿媳妇藏在地里的陈年老酒,翻挖出来与人共享。“我那儿媳妇一根筋呀,自从我儿子死后,她老是把吃的东西往地底下埋。”金彪喝着他的酒,嗑了嗑嘴巴直夸道:“这酒真好呀,你的儿子喝多了,会在地下长眠不醒!”阿万说:“死人长眠,活人受罪。我儿子死后,儿媳妇愁苦着呢!”

    村里人谁都知道,喝阿兰家的酒最多的还数队长。队长关心这一户孤寡人家,工作组进村时,队长安排阿兰做厨子,记的是十成的工分。队里每年有救济的名额,往往也有阿万家的。久而久之,村里生起了风言风语,他们在背后叫阿兰鲤鱼嘴:“你看,队长一进入鲤鱼嘴就出不来了。”有一次队长喝酒的时候,突然擎着酒杯对阿兰说:“阿兰,我有话对你说——”阿兰说:“别再喝了,我公公都倒了。”队长说:“我有话对你说,阿兰,你有没有听见外头人说话?”队长打了一下饱嗝看着阿兰:“你听他们胡编些什么呀!如果咱俩有事倒也罢了,咱俩什么事都没有,我这心里就觉得冤啊!”阿兰低着头说:“我是寡妇,是我坏了你的名声。”队长说:“是我不该常到你家,让你受委屈了。”阿兰仍低着头说:“我不怕,你怕什么呀!”队长叹了一口气,又干了一杯酒。阿兰抬头看了看队长说:“不要喝闷酒呀,要喝我阿兰陪你喝。”阿兰在对面坐下,端起公公的杯子喝了起来,“要醉我阿兰陪你醉!”

    队长被阿兰的决绝态度所打动,一时只顾端着杯子,眯着眼睛看着阿兰。阿兰被队长看得脸红了,她的脸一红,上面的雀斑便不见了。阿兰叫:“喝呀!我喝了你倒不喝,是不是怕我呀?”队长放下杯子,从怀里掏烟卷起烟卷,手头扑扑簌簌直掉烟丝。阿兰掩嘴窃笑,他笑队长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也有胆怯的时候。阿兰支探着身子,紧盯着队长问:“是不是……不行呀!”队长说:“噢——啊?”阿兰追着小声问:“不行吗?”队长说:“是有点不行,嘿嘿。我上了四十,还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行过。”阿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听男人这样说话。”队长说:“我说的是真话呀。”阿兰放声说道:“我说你行你就行,我让你行你就行!队长你信不过我呀?”

    队长从阿万家出来后,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了。他发了一身汗,酒意全醒了,他晃着八字步从大路上走过,感觉村庄的夜色一片寂静。寂静的村庄在夜色中睡去,寂静的村庄也在夜色中醒来。队长仿佛觉得自己没有白活过,他为村庄操劳也被村庄尊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村庄的人。村庄在他的手上成为一个大家庭,他是这个家庭里的家长。可是这个家也不好当呀,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共同耕耘着这一片土地,生老病死,水旱风灾,哪一个时候不都有堵心的事?这些日子,村里老是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银锁鸡圈里的鸡丢了,怀疑是穗儿家偷的,两个女人为此又大吵了一架,弄到最后还到土地庙点香赌咒。村里好几家的猪,一个晚上猪尾巴全被人割了,这是村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怪事。同时被割的还有水南婆婆家门前的一畦韭菜。队长到派出所报案,所里的公安问他,是猪丢了还是猪尾巴丢了?队长说,不是猪丢了,是猪尾巴丢了。公安又问,猪没有丢,猪尾巴怎么会丢呢?你有没有搞错呀?说了老半天还没有把事情说个明白,气得队长回来时一路上骂爹骂娘的。

    猪尾巴事件没有平息,又发生了大憨打架的事故。大憨打的是外村人公羊阜。那个公羊阜是个村医,也是个兽医,他医人医兽有时分得清,有时分不清,经常发生医疗事故,曾经被人骂也有被人打过。可这回大憨打他不是因为医疗事故,而是因为他家饲养多年的那只公羊。那是只狼狗一般的种羊,身体高大,毛皮灰白色,一对犄角又长又弯,四条腿站在地上生根似的。村里人家若有母羊发情,必得叫孩子牵着母羊到他家配种。可是事有凑巧,自从村庄推行牲畜品种改良后,引进的山地羊居然在同一个时间发情。周围两三个村庄,每天都有人拉着羊到公羊阜家。公羊阜是个爱羊如命的人,他眼看着一只只母羊排着队在他家圈子外候配,尽管每配一只他能收入一元钱,可还是不肯让他的公羊多配。“你看,它快吃不消了,过两天再来吧。”

    大憨的老婆玉珠第二回拉母羊来,又被公羊阜挡住时,玉珠赖着不走。玉珠说:“给我家的羊配吧,它都快过发情期了。”公羊阜还是说:“你看,它快吃不消了。”玉珠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我都来两次了,你还不让配,你欺负我家的羊?”公羊阜说:“大嫂见外了,不是不让配,是它快吃不消了。”玉珠大声说:“什么吃得消吃不消,我看它还骁着呢,你一放手它就扒拉上去。”两个人争吵起来,说话就容易省略,玉珠说:“你到底给不给我配?”公羊阜说:“我就是不给你配!凭你这个样子,我看了扫兴,我不配还不行吗?”玉珠愣了愣神,突然听出公羊阜的话有问题,她气得手指着他说:“你……你说什么,你这狗娘养的竟敢羞辱我?!”

    玉珠哭哭啼啼回家把大憨气歪了,他拉上羊一路踢着羊屁股到了公羊阜家。母羊的屁股流着一串稠状的液体,它发出的叫声充满了忧伤。公羊阜挣了配种的钱当时正在门前石疙瘩小饮,他不认得大憨,一见人牵着羊就摆手:“不配了,不配了,公羊吃不消,你请回吧。”大憨哪里还想跟他理论,他上去一把揪住公羊阜:“你配也得配,不配也得配,公羊吃不消,你自个来呀!”大憨说着一撒手,公羊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公羊阜吃了酒,他哪里还肯让人这样作践,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睁大眼睛扑上去。两个人在院子里打得像一对灰土鸡。铁匠大憨打了公羊阜不解恨,他搬起一块石头照准公羊砸下去,可怜的老公羊被击中腰身,一下子瘫了下去,那根惹是生非的物件耷拉着,在胯下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劁猪人黄清吃了酒踅到阿万家,进了院门一迭声叫阿万。牛贩子阿万外出放牛,黄清坐在屋檐下说:“吃你家的酒会死人的,这会儿我的心脏都快蹦出来!”阿兰手上沾满红黏土,她正在封一只陶罐的嘴,“不会划船嫌溪阔,不会吃酒爱逞能。”黄清说:“你那聋婆婆最近好吗?”阿兰低着头翘着个圆屁股对着黄清的脸,“能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躺在床上。”黄清看了看里屋,叹了一口气。一只狗蹲在他的面前“汪汪汪”地瞪着三角眼。黄清说:“猪仔阉了吃饲还正常?”阿兰说:“阉了自然正常,没有阉的才不正常。”黄清笑说:“大嫂说话有趣,只是我在这儿坐了许久,没有个人理我真是没趣呀!”阿兰说:“没人理你狗理你,它不蹲在你的面前吗?”黄清真的跟狗说起了话儿,黄清说:“狗呀,你过来,你过来哟,我是阉猪的不是阉你的,你甭怕我。”狗“汪汪”两声算作回答。黄清说:“狗呀,看你下身就知道你可怜,你最近一定没有个相好。”狗“汪汪汪”三声,趋前竟然趴在黄清的脚下。黄清在它的背上抚摩着,一边嘴上“嘬嘬”地哄着狗,一边把手伸到狗的下身去。黄清一摸狗的下身,狗便发出一种奇异的叫声。阿兰听到狗的叫声站了起来,她一甩手把手上的黄泥巴甩了黄清一脸:“你这不要脸的,跟狗都干上了!”黄清摸摸脸上的黄泥,一把抱住阿兰的身子,他逼着她的脸说:“你不理我?我看你敢再不理我!”

    寡妇阿兰在黄清的怀里使力挣扎着,指甲尖在黄清的胸脯上抠出一道血迹。黄清一见红“嘿嘿嘿”地笑着,他拦腰一抱就把阿兰抱进房间里。他把阿兰按在床上,劈头盖脸给了两巴掌:“我让你犟!你敢不理我!”阿兰使劲反抗,他压着她化去她的劲道,他用手抓住阿兰的手,嘴唇从阿兰的脸上亲下去,直往下滑,亲到她的脖子和胸脯。阿兰无力地挣扎着。当男人的嘴一吮吸阿兰的乳房,阿兰就不再挣扎了。阿兰发出一声呻吟,她紧紧地抱着男人,眼窝里的泪水放了闸门一般,在她长满雀斑的脸上奔流着……

    狗在院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

    村里所有母狗同时听到阿万家的狗叫声,它们在不同的地方发出了不同的回应,使整个村庄都喧嚣起来。阿万家的狗逃出墙外,疯狂地奔跑在田野上。那时候的田野呀,长满了一畦畦的花生苗,它们开着满园的紫红花儿,正等待村里人锄草松土。可是空旷的田野上没有人,只有狗的叫声充满了骚动和不安。队长正在队部开紧急会议,大憨打了公羊阜,激起两个村庄的可能械斗,石盘村人纠集了几十号人马,要在晚上冲进村庄绑架大憨。这事是外村媳妇阿土猴的妹妹泄露回来的。大厅里聚集了一屋子的人,他们讨论了一段时间后,坐成三个不同意见的群体。一是主战派的人,它是由大憨、锦天、锦地等上湖年轻好斗的人组成的;另一群是主和派,它是由队长和阿土猴为主的阵营,他们团结了村庄的妇女和老人;最后一群是主逃派,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走了之。它是由金彪、阿信、理发匠洪丹等人组成。洪丹的老婆秀娥就是石盘村的人,那里好些人跟他家都有沾亲带故。洪丹说,村庄械斗是一时冲动,群情激昂维持不了多久。只要事端人避过这个风头,过后是不会有事的。队长本来也颇为赞成洪丹的意见,只是大憨这里说不通。大憨说,你们让我逃?让我像一只狗一样夹着尾巴当逃兵?亏你们想得出来!大憨说,事端是由我一个人挑起的,要死要活只有我一个人。大憨的两个儿子坚决站在父亲一边,大憨的老婆玉珠站在主和派一边,一家人说出两家话,会议当场陷入了僵局。

    “哈哈哈,这么多人说话能不能让我也听听?”

    水南婆婆和花枝突然站在门口。水南婆婆的出现迅速打破了这种僵局。“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乌烟瘴气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水南婆婆的话像一道咒语,房间里的烟统统都跑了出去。花枝进入房间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水南婆婆坐在队长的位置上,她干咳了两声说:“你们这些人呐,没有事找事,有了事又都不懂事。我这老太婆真为你们担心呢!”队长把大家的话给她做了陈述,水南婆婆默默地听着,不时唔唔两声算作回答。“你们说了半天,我听来只有一个意思:打架嘛。”她停顿一下,又拉长声音说,“打架是什么意思?打架就是比力气嘛。你们既然想比比力气,我就帮你们找一个比比力气的机会,如何?”人们听不懂水南婆婆的怪话。水南婆婆突然站了起来说,“花枝,你跟我到石盘村走走。我好多年没有走出村庄了。”她拉着花枝就要与大家告辞。

    大憨一把拦住她们:“你们祖孙俩想去哪里?外村可不能去,要去也是我去,不能让你们去呀!”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担心我们被抓,还是担心被他们吃了?”她轻轻拔开大憨的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关起门来有什么用,得有人到他们村走动呀!”队长说:“水南婆婆的话有理,打架也要打个明白,我们派人疏通一下,先礼后兵,总不会有错的。”二郎说:“要去也得有个男人去,洪丹你去如何,你那边的亲戚多呢。”洪丹站起来说:“是该我去,她们不用去。”水南婆婆突然大声地说:“谁去都不合适!男人去更不合适!我们孤寡老幼,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啊?”

    水南婆婆和花枝走出队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大路上。玉珠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有一种激活泪腺的作用,村里人同时都感到有一股温暖的液体,堵在他们不安的胸口。“她们家到底从哪里来,我们的村庄有这样的人吗?”“啧啧,瞧人家那风度和气派,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呢!”“听说她是军官太太,偌大岁数了,还这么老辣干练!”人们纷纷议论着各自散开,一度失去的安全感又回到大伙心上。

    水南婆婆到外村走动,狗见了全都“呜呜”地趴在地上。她们在一棵苦楝树下歇脚时,被井台上汲水的女人认出了:“这位老人家是去年送豆种给我们的?”水南婆婆“咯咯”笑起来:“怎么样啦,龙凤豆长得好吗?”女人哎哟哟地惊叫着,忙把水南婆婆和花枝请进家里。不一会儿,左邻右舍来了很多人,他们是女人、孩子和老人,没有一个青壮汉子。“你们家的男人呢?怎么没有见一个男人呢?”石盘村人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作答。水南婆婆说:“我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打架也得寻一个好机会,人家都布置好了,张着罗网等野兽,现在去不是找死是什么?”女人们紧张起来,吆喝孩子快去报信。孩子回来时,后面跟着一拨人。他们气势汹汹走了进来,一见堂上坐着一位老太婆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花枝站在水南婆婆的背后,面带微笑注视着大家,她的笑容有一种朦胧意识的作用,更有一种软化心肠的力量。后生仔没有见过这般标致的姑娘,一个个只顾张着眼睛看她。“好了啦,坐下来,坐下来。”水南婆婆像主人一样,向众人打着招呼,“我老太婆闲着没事走走亲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这张老脸呐,窘得都没有地方放了。”

    女人和孩子们发出开心的笑声。公羊阜站在人群里,头上绑着一圈白纱带,他说话时一只手举不起来:“喂,你们来干什么?快回去叫大憨的老婆收尸吧!”水南婆婆说:“这位兄弟想必就是阿阜,你的手怎么啦?能不能让我老太婆看看?”这时候房间里众声哗然,大伙发出了愤怒的声讨。“这只手恐怕是要残废了,你们村的人有话不好好说,打人尽往死里打,大白天的没有把我们村放在眼里!”水南婆婆牵着阿阜的手左看右看,突然一用劲把阿阜的手提了过来,“别动!”水南婆婆猛然大喝一声,出手在阿阜的手臂上捏了起来,阿阜发出叫声。过了一会儿,阿阜不叫了。水南婆婆放下手,阿阜轻轻地甩了甩手臂,慢慢把手举到肩膀上。

    “你的手是扭伤,现在没事了。”

    众人发出了惊叹。过了一会儿,有个中年汉子闷着声音说话:“老人家救伤之功我们莫敢相忘,只是这手好了,我们的心还没有好,你能治一治大伙的心吗?”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兄弟说话实在,这心不平,则万事不平。你们的人被打了,羊也被砸伤了,这事放在我们村,也会激起公愤。那凭你说事情如何才能摆平呢?”中年汉子说:“我们不要任何赔偿,我们只要揪出大憨,出这一口恶气。”水南婆婆问:“怎么一个出法呢?是一个对一个打,还是几个人打一个?大憨打阿阜可是一对一的,你们村庄不会一群人围打一个人吧!”众人无以为答。水南婆婆又说:“如果你们好多人打一个人,我们村庄的人怎么会袖手旁观呢?那岂不是:一个村庄对另外一个村庄打。这样人太多呀打起来挺麻烦的,谁胜谁负看不清楚。我看这样吧:你们既然心里有气,你们村出二十人,我们村出二十人,找一个地方比武。如果我们村庄输了,到时候红布从田头直铺到你们这里;如果你们村庄输了,我看让我老太婆做个主,这事就这么和了。”

    “怎么一个比法呢?”众人问。

    水南婆婆说:“当然是比力气了!我们找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来一场拔河比赛如何?”众人被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弄得有点糊涂,公羊阜挥着那只刚好的手尖叫起来:“不行的!万万不行的!我们不要上了老太婆的当!她是来耍弄人的!”水南婆婆大声笑了起来:“阿阜呀,我看你就是一个孱种!大憨打你的时候,你难道是站着不动任他打吗?你不是也拼死打他呀,他的身上也有伤呀,你自己打不过人家,还要拖全村的人跟你去打架!”这时村里的女人站出来发表看法,她们说,咱村素来与湖耿湾没有过节,而且好多人家还是亲戚。水南婆婆是一个多好的人,她送给咱们村的龙凤豆还在地里长着呢。老人们也赞同用和平的方法解决问题。他们说,过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何必拼个你死我活呢?

    他们说话的时候,花枝一句话也不说。每当哪个人说话,她就看着那人的脸。她的眼睛盯着人家的眼睛,那人就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离谱。水南婆婆觉察众人的怒气正在消解,大厅里开始弥漫一股和谐气氛,她就寻机会离开了。她们离开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下来了。外村的女人给了她们一把手电筒,还派出一条狗护送她们回家。她们刚跨入自己村庄的大门,看见道路两旁黑乎乎坐满了人,每个人手上都操着家伙。如果水南婆婆祖孙俩没有回来,他们是准备杀进石盘村去救她们的。

    那些岁月的夏秋季节,湖耿湾天气燥热干风弥漫,人们就像野物一样地露宿。村庄在阴历年代,把地震的名称叫作“地牛颤动”。谣言像风一样四处走动,不安的种子播种在土地上。地牛的影子笼罩在村庄的上空。人们吃过饭带上必需品到海边。年轻的妇女支起了帐篷,男人和孩子就睡在沙地上。老人们不愿离开房屋,唯一的理由是生命出现了富余。“你们走好,我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活一天挣一天,还怕个地牛颤动?”孝顺的儿子站在床头不愿离开,做老子的声音大了:“地牛不要颤动,我也会下去找它,我跑出去干什么?”男人们只好带着女人和孩子,离开房屋搬到野外去了。然而,这种搬迁多少个夜晚都是在喧嚣中开始,在平静中度过,在懊恼声中结束。黑夜结束,黎明来临,老人的坚守赢得了最终的胜利,大地还像往日一样坚固平稳。“是谁这么不负责任地乱谣传?天杀的没有良心的人,早该去见阎王爷!”村民们咒骂着纷纷离开睡觉的地方。他们在跟蚊子、蚂蚁和爬虫度过了夜晚之后,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浑身感觉奇痒难忍。早晨醒来的时候,头发上沾满了露水,身上沾上一股泥土味,皮肤表面也起了疙瘩。

    “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睡呢?”他们问队长,仿佛自己的睡觉也交给了队长。队长说:“你们想什么时候回去睡就什么时候,干活在哪里是我的事,睡觉在哪里是你们的事。”问的人心里不服:“队长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们不都是你领导的吗?我们历来是最听话的!”队长想了想,说:“那好,你既然这样说,那就跟我吧——我睡野地你睡野地,我睡家你也睡家好了。”

    许多个夜晚,队长都是在不眠中度过,他既没有睡家里也没有睡野地。他在人们睡觉之前,带着阿土猴执行一项特殊的巡逻任务。他们从这一堆人群走到那一堆人群,与村里的男女老少打招呼,提醒他们小心露水,注意虫蛇,提醒他们别忘了锁好自家的门。队长走过人群时,还会留下一句调皮话:“夜里不许犯夜游,不准睡错地方喽!”男人们哈哈笑起来,女人们在他身后悄声说:“好人队长呀,这村是你的,地也是你的,你爱睡哪里,我们都欢迎,我们会给你挪个热窝呀!”

    人们睡过之后,队长坐在高处吸烟。他看着地上黑乎乎的人群,心里生出一丝悸动不安。他曾多次把村民劝说回去,多次又被无形的谣言击碎,周围的村庄轮流把地震的谣言传播着。当一个村庄平静下来,另外一个村庄又起了骚动;当骚动的村庄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第三个村庄又起了骚动。这种一轮一轮、没完没了的瞎折腾让人精疲力竭,也让队长充满了愤怒。队长对左撇子阿土猴说,咱们无论如何都得找到歪风的来源,风是从哪里吹来的,你非得把它揪出来不可!

    阿土猴是村庄记性最好的人,他花时间打听每个人说话,他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谣言从最后一个人开始寻找,用顺藤摸瓜的方式往上追查,查到第三十个人,又回到那个人那里。“你是听谁说地牛颤动的?”他仔细地问人家,“你好好想想,那天是谁把这个话传到你耳朵里的?”他又进一步做诱导道:“如果想不起来,那谣言的根就扎在你这里!”阿土猴一个一个地追查,查到第三十个人,竟然是光棍阿信。左撇子阿土猴异常吃惊:“你是全村最耳聋的人,你怎么听来地牛颤动的消息?”

    阿信交代不出下线,他红着脸说:“我没有你的记性,我忘记了是谁跟我说的,反正全村人都说地牛颤动,我也跟着说呗!”阿土猴把阿信揪到队长面前,队长大声地喝骂他,阿信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阿土猴说:“队长,他前面听不见,你要骂他得让他转身。”队长踢了阿信一屁股,阿信转过身来,才听到队长的骂声。阿信觉得委屈极了,可又交代不出是谁传的话,线儿在他这儿掐断了。队长逼急了,阿信犟脾气上来,他哼了一声,说:“队长,你既然说是我就是我,我早就盼着地牛颤动,把村庄都震塌了才好!”

    村长气得抡起手又放下手。他叫阿土猴召开紧急会议,让全村的人都集中在土场上。他当众进行了辟谣,批判了阿信不负责任的传播,反复强调地牛颤动纯粹是一件无中生有的事。“有人别有用心,制造混乱局面;我们要安定团结,不要搞阴谋诡计。如果上纲上线,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队长停顿一下,又接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犯了错误的人,只要能承认错误,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嘛。这次就不追究了,大家要注意不传谣、不信谣,自觉分辨是非!如果没有接到上级通知,我们不要相信任何传言!不要乱纷纷搬到野外露宿!”那天晚上,人们默默地回到家里睡觉。

    半夜里,不知谁在睡梦中大叫:“地牛颤动啦!地牛颤动啦!”全村的人又像捅了蜂窝一样乱了套,他们急急忙忙从家里跑出来,全跑到田野上和海滩边,打听谁又传出了地牛颤动的话。他们大声说话的时候,发现对方身上竟然一丝不挂,对方也发现他一丝不挂,他们站在地头上,大声地骂着笑着,笑着骂着,抱成一团滚在一起。这期间,有人跌了一跤摔伤了脚,有人迷迷糊糊爬起来,竟然又睡到野地上。大憨的大儿子向月睡梦中听到地牛颤动,年轻人胆量足反应快,慌乱中从窗口往下跳,屁股居然坐在那只招惹是非的母羊身上,当场压断了母羊的脊梁骨!

    光棍阿信不停地在夜晚的村庄闲逛着,他像一只狗一样游荡在黑暗之中,自从村庄传播“地牛颤动”的消息,人们成群结队露天睡觉,他就成了一个地道的窥私者。月光来临的夜晚,他偷偷爬上水南婆婆的院子,骑在树上守望着花枝的窗户。花枝是村庄里最美的少女,她散发出异香的身体出现在窗内。那些夏夜真闷热呀,燥热的阿信只有在树上才觉凉快。阿信看着月光笼罩着花枝,花枝在月光下无比美妙。花枝斜躺在床上,两只手合并枕在脑后。阿信的目光抚摩过她的身体,产生朦胧而激动的想象;当他的目光停留在花枝脸上,这种感觉便模糊起来。“天哪,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连睡觉都像婴儿的人!”这个少女有惊人的美貌和娇弱,它洞穿了阿信内心深处的幽暗,使他的心中惭愧不已。他慢慢地爬下树丛,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愧疚。然而夜色还是这么浓厚,阿信怎么也睡不着觉,他贴着墙根继续游走,他在一些窗口停了下来,窥视或者聆听窗户内的动静,他为与生俱来的生理缺陷感到烦恼——

    我看到的听不到,我听到的是我看不到的!

    他在牛贩子阿万家守望了几个晚上。第一个晚上,他一无所获,他在阿兰的房前轻轻地推了推门,房门是拴着的,里面传出孩子扎扎的磨牙声。第二个晚上,他看到队长拎着个猪蹄子找牛贩子阿万喝酒。第三个晚上,他听到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哼哼声,他知道那是聋婆婆发出的呻吟;另一个房间里传出了阿万公媳吵架的声音。牛贩子阿万当时坐在椅子上抽烟,他显然由于过度激动而把水烟筒抽得嗒嗒响;阿兰蹲在地上切猪食,阿信看不到她的面容,却可以从她轻轻抽搐的肩头,看到她正在啜泣着。阿兰圆屁股窄腰身,她切猪食的时候,满头的长发倾泻开来,在灯光下发出黑黝黝的色调。阿信侧过耳朵听声音,听出吵架的起因是阿兰的满头秀发。阿万说:“你是个寡妇,你留着长头发干什么?你整天还往头上抹油,你图个什么呀!”阿兰说:“我留着长头发我犯了法?我招谁惹谁了让你生那么大的火!”阿万放下水烟袋把话往明里挑:“你招谁惹谁该问你自己,哼!”这话放下后好长时间里,房间里是一地沉默。阿信刚要转过身看个究竟,房间里发出了阿兰的笑声。阿兰的笑声里有一种邪异的魅力:“哈哈,我招谁惹谁该问你儿子,你该去问问你那狠心的儿子,为什么撇下我们孤儿寡母!”

    阿信转过脸来听不见说话声音,他像看哑剧一样看见一出精彩的表演:阿兰双手拨弄着长发,脸上现出揶揄的媚笑,她挺着丰满的胸脯,朝公公阿万发出身体攻击。牛贩子阿万被儿媳妇阿兰逼到墙角。阿万扬起手,看俊俏的儿媳妇又不忍下手。他被阿兰逼得不停地往后退缩,那样子看起来异常古怪滑稽。突然,长头发阿兰做出一个骇人举动:她贴近身子抱住公公往后一带,阿万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栽倒在地上。“不许我找别人,那你来呀!”阿万在阿兰的身上挣扎着,他的手触摸到阿兰柔软的身子,他的脸上呈现出惊骇的神色。阿信听不见阿兰对公公说什么,他只看到牛贩子苦楚羞恼的脸。“你来呀!既然你知道了你来了!你不行吗?”阿兰用嘲笑的神情一把将公公从身上推开,她站起来弹了弹身子,整了整凌乱的衣服,一个人走了出去。阿信看到可怜的阿万瘫坐在地上,双手拽住稀疏的头发拼命地敲打着。

    阿信也被这一幕击中了!

    他怅然若失离开阿万家,踽踽走在乡村道路上。他摸索着来到海边,躺在地上用沙子把身体掩埋起来。沙子在他的身上索索抖抖地滑落,他的身体内发出了海啸声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呀!”那时候他多么盼望来一场地牛颤动,把村庄和村里的人全都震昏了。他想地牛颤动的时候,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往阿万家跑,他要从摇晃和坍塌中把长头发的寡妇从灾难中救出来。他会背着她往旷野处跑,用自己的身体贴近她,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她。那时候就让末日降临吧,让大地沦陷吧!村庄将裂开一道口子,把他俩都埋到地下去。他将拥有一个活鲜鲜的人儿,一个香喷喷的身子。他想自己再腿残耳背,也会把可人儿伺候得熨帖安逸,让她在自己的怀里云里雾里,花开花落……

    他大吼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他像一只疯狂的狗又踅到了阿万的院子。牛在圈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黑夜把一切都笼罩起来。他蹑手蹑脚走到阿兰的门口,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刀片子拨起门儿。门儿里的闩子发出轻轻的响动,他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他再拨时听到了阿兰的笑声。阿兰说:“别老猫舐油似的,你想进来我开门呀。”阿兰掩着身子开了门站在门口,阿信的呼吸停止了。阿信一把搂住女人,嘴脸在她的身上拱着撞着,阿兰发出一声惊叫:“你是谁?”阿信闷着声说:“是我呀,阿兰。”阿兰一把推开阿信,她听出了阿信的声音,她大声喝道:“阿信!你疯了!”

    阿信又扑了上来,他下了力气将寡妇扑倒了。他骑在女人身上,这回他体会到了地震前的摇晃。他抱住女人在地上翻滚,女人挣扎的声音使他热血沸腾。突然,他的头脑“嗡”了一下,便什么都听不见了,既没有听到阿兰的叫声,更没有听到阿万在背后下手,他的后脑勺被猛烈地撞击一下,人便昏死过去。

    阿信在女人身上体验了灵魂飞升的过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缩越小,小到整个儿钻进寡妇的身体。那身体多么快乐轻爽,如一条白纱一缕轻烟,从一个黑乎乎的洞穴穿过去。阿信穿过洞穴,一切全都改变了。他来到了另外一个村庄,见到了许多从前的人。他们是大憨他爹、二郎他爹、左撇子阿土猴的爷爷,以及长得很像花枝的花朵。花朵一见他便笑着说:“你很能爬树呀,如果不是念你是村庄憋气最长的人,我早将你从树上撸下来,让你另一条狗腿也一起残废!”

    阿信害怕极了,他拼命地挣扎着,慢慢恢复了身体的部分感觉。他惊骇万分,有一只手在他胯下抚摩着。

    那时候牛贩子阿万家围了很多人,村医文风正在紧张施救,他往阿信的人中涂酒精下针扎,口对着口进行人工呼吸,手叠着手按压他的胸脯,可阿信还是不能醒转过来。老实人阿万吓得脸都变成灰色,他逢人便说阿信是因为偷窃才被他打的,他只往后脑上轻轻一棍子,想不到会打成这样。阿兰提着灯,一边抹泪一边骂:“死了才好,这样的坏种死了才好!”然而不管他们说什么,大家的心思还是集中在阿信身上。文风累得满头大汗,他用尽了学到的本领,还是不能救活昏死的人。“我已经尽了心,现在看他的造化。”文风拉起阿信的手摸脉,额头上打成了一团麻结。

    “要出人命了,这回真的要出人命了!”

    有人跑出去报告队长。有人悄悄地替阿万出主意:“你为何不去请水南婆婆,看她有办法没有,真的死了人你得抵命呀,你可想到后果!”阿万慌忙跑到水南婆婆家敲门,水南婆婆拄着拐杖来到现场,她摸了摸阿信的鼻息,翻了翻阿信的眼皮,说:“人还是有得救,只是须用特殊的方法。”水南婆婆把所有的人赶了出去,只留下阿兰一个人。她附在阿兰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阿兰惊讶地摇摇头;水南婆婆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人命关天,孩子,你不妨试试看!”阿兰看着老人家点点头蹲在阿信的身旁,她果然伸出手钻进了阿信的胯下,她感觉全身冰冷的阿信,只有这个地方还热乎着,她抚摩着阿信哭了起来……

    女人的哭声呼唤着阿信灵魂的归来,阿信一点一滴恢复着身体的感觉。无数生的欲望从胯下扩张开来,带着热力抵达每一处血液和毛孔。年轻的阿信本来具有猫的九条生命力,他天生的非凡憋气能力,又帮他缓过了最长的一口气。阿信轻轻地哼了一声,感觉已经完全恢复了,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水南婆婆说:“该死的救不活,不该死的就是不会死!”她俯下身子往阿信的脸上吹了一口气,阿信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头发斑白的老人,眼里闪烁着一丝困惑。“你这不争气的人哪,是她帮你摸回来的。你带着你的欲望死,她揪住你的欲望活。”阿兰倒了一杯水,扶着阿信喝了下去。阿信喝了水看着心中的女人憨厚地笑了。

    阿信的花心事件传开来,引起了女人们的惊慌。夜校扫盲班的学员忧心忡忡,她们害怕遭遇到类似的骚扰。有一天,水瑛找光棍阿信,她把阿信上下看了一遍说:“阿信,你想老婆,是吧?”阿信呵呵地笑着,他用手挠着头,吸了吸鼻子。水瑛说:“可你太不争气,做事又龌龊不堪,谁敢帮你!”阿信还是涎着脸笑着,“你想帮我……娶老婆?”水瑛说:“我当然想帮你,不然找你做什么!”阿信指着自己的红鼻子:“我是阿信,又穷又残啊!”水瑛说:“你不要再浪荡泼赖,像一只死癞蛤蟆,这样对你没有好处。”阿信说:“可怎样对我有好处呢?”水瑛说:“你听我的话,就会有好处!”

    水瑛把阿信拉到一边,往他的耳朵边说了一通话,阿信频频点头,末了将信将疑地对水瑛说:“那他会答应吗?”水瑛边走边丢下一句话:“你试试看嘛!”

    没一会儿工夫,阿信去找队长,他对队长说想找事做。队长说,这太阳从西边出来,阿信也想找事做。他笑问阿信想做什么。阿信说,我想做大事,阿信见队长迟疑着又补充说,我做了大事才能娶到老婆!队长一听更乐了,说,你想做什么大事?阿信说,你不是派飞歌去学做沼气,我要跟他去学做沼气!

    沼气使用是当年最时髦的一种技术,队长在推广沼气时启用了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光棍阿信,一个是异乡人飞歌。异乡人飞歌是大憨家的上门女婿。这个耍武艺的后生若干年之后来到村庄,先是拐跑了大憨家的养女琦琦,后与琦琦结婚留在村庄。飞歌成了大憨家的上门女婿后,在院子里的树下悬挂一只大麻袋,他往麻袋里塞满木屑和沙子。天刚蒙蒙亮,飞歌早早起来打沙袋。飞歌打沙袋的时候,发出“嗨!嗨!嗨”的叫声,声音惊醒了爱看热闹的孩子。这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大憨家的阿三向星看姐夫练身子,眼睛里充满无限的神往。飞歌把孩子拉到场子上,教他一套长拳的招数,向星居然学得有模有样。“这孩子是练武的坯子!”飞歌对大憨说,“你若让他跟我学,不出三年,我保准让他学到不少本领。”大憨白了飞歌一眼:“什么本领?跟你卖艺去?”飞歌说:“也不能这么说,武艺在身,做什么都好。”大憨重重地喷出水烟筒的锅灰,一粒火星激射到地上的污水上,“嗞”一声便熄灭了:“你有武艺,那你能做什么呢?”

    飞歌在村里确实做不了什么事。他懒于干农活,对烦琐的生活细节漠不关心。他经常在村子里游荡,从上湖走到下湖,最后在海边久久地溜达着。在田里干活的人,看着异乡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村道上。他们停下手头的活儿向他打着招呼。飞歌总是抱拳拱手作揖,一副走场子的架势,惹得人们一阵轻笑:“这种人哪里是田里扒食的,瞧他在村庄能待多久!”飞歌的身后跟着一条狗,有时还有两三个孩子。他们穿过田野来到海边,在沙滩上嬉戏着。那时候的海滩呀,平展展像一条黄金带子,无边的海平面是另一面蓝色的大鼓。飞歌来到海边眺望着大海,仿佛听到遥远处传来阵阵的鼓声。“咚咚咚”、“嗡嗡嗡”,间或发出“哗啦啦”的喝彩声。飞歌蹲在礁石上,仿佛看见师傅黑头在大鼓上跳跃着。孩子们在沙滩上奔跑翻跟斗,激起他浑身的血液在胸腔里奔突着……

    年轻人,这样闲着不好,我派你活干如何?

    队长对飞歌费了不少心思,最后决定让他去镇里学沼气技术。那时候村子还没有拉上电灯,村民使用的能源是草木藤叶,队长到镇里开会,全镇正在推广沼气技术。队长要飞歌到镇里学做沼气。飞歌说,这个沼气我知道,你派我去学得给我一个助手。队长说,给你助手可以,你要谁呀?飞歌说,谁都可以,我只是要个帮手。水瑛听到这个消息,就向队长推荐阿信。水瑛以女人特有的诚恳和细腻向队长陈述此事,她从光棍的家庭开始说,说到他的花心事件,说到民办夜校和扫盲班的女人们。她说谁都不是天生的坏种子,你给他一块赖土壤,他就长成了病苗;你给他一块好土壤,他可能就茁壮成长。队长说:“你想锈铁变黄金呀!”水瑛高兴地站起来:“那你同意啦?”队长笑着向她挥挥手……

    阿信跟飞歌到镇里培训回来,红红的鼻头上闪耀着光芒。人们看到光棍阿信变了,他说话口气跟从前不一样,连走路的姿势也端正多了。他们最早在队长家做沼气试验。队长说,我不带头谁带头,你们就在我家的猪圈外挖坑吧!队长叫了几个帮工,按照他们的指点在地里挖坑。阿信在施工时,俨然成了一个人物。几天过去后,沼气池初步建成了。那是一个形状像大瓦瓮的深池子,村里人围在池子旁边看,他们如何也想不出来,这个大粪坑池子能发出火光来。飞歌砌成池子并用砂浆打平后,往池子外接上几根长长的管子,连接到屋子里的沼气灶、沼气灯上。这是一些让人焦急等待的日子,村里人把粪池里的屎尿全倒在队长的沼气池里,队长家两头大白猪,每天屙出来的屎尿流入池子里。阿信隔天就在队长家看一次沼气池,他吸吸鼻子,像一只狗一样在地上嗅闻着,他查看池子有没有密封好,等待沼气池里的屎尿发酵起来。

    七月初八晚上,阿信和飞歌点燃了沼气灯。当时全村人都集中在队长家,他们想亲眼目睹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村庄自开创之初历经百年,火的形式从最初的天上流星坠落,到木头干草的燃烧,从汽油灯蜡烛火的照耀,到这种沼气发电发光,走到一种让人无法想象的化学燃烧过程。光棍阿信在做沼气的过程中,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智慧和热情。他在回答各式各样疑问时,说出了一大堆学到的新名词,引起妇女们的敬佩和赞叹。这种从来没有过的事真实地发生了,让光棍阿信迅速地昏了头。阿信说:“现在什么事都得改变看法,大米加红粬酿酒谁都知道,大便经发酵烧火点灯,你们就不知道了。”他见众人没有作声,继续发挥他的想象力,他晃着肩膀说:“哈哈,将来有一天,说不定放出来的屁,可能都会发光呢!”阿信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正好在沼气燃烧之后,人们守望着那盏紫蓝色的沼气灯,发出了一阵阵喝彩。当时飞歌正在调试开关,他想让沼气灯发出更大的光芒,反而把灯火给弄灭了。人们一下子坠落黑暗之中,发出一阵惊叫。房间里一股恶臭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所有的人仿佛被阿信施了魔咒一般,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房间里一片黑暗,屁臭的味道越来越浓,咒骂声不绝于耳。可怜的阿信等到飞歌终于又把灯火开亮,早被人骂个狗血喷头。

    “你这个乌鸦嘴!你再敢放屁,把你拴到牛圈子里去。”

    “往他嘴里塞牛粪!塞牛粪!”

    队长让飞歌打开沼气灶,他想用沼气灶的火烧水冲茶招待众人。沼气灶打开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却暗淡了。飞歌说,这沼气池发酵时间不长,提供的沼气能源有限,灶开了,灯自然会暗淡下来。人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那盏幽蓝的灯光,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被众人唾骂的可怜的阿信,这时候悄悄地溜出房间,一拐一拐地走在通往队部的路上。

    阿信在队部的牛圈子旁哭泣。他用树枝发疯地抽打圈子里的牛背。自从他的牛倌被队长撤换后,他就对这几头畜生窝着气。他的心里一窝火,就把牛儿当作泄气的对象。可是那几头牛好像他的好朋友似的,总是一任他用鞭子抽打。它们站在圈子里一动不动,慢慢地做着反刍,最多“哞哞”地叫两声,用尾巴扫扫可怜的阿信,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阿信用完了力气,心里的郁闷消失了大半,他突然走进圈子里,可怜起被他鞭打的牛。黑暗中,光棍阿信抚摩着牛的身子,抱住牛的脖子用脸磨蹭着。他对牛说着话,他说,牛呀,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不欺负我。他在牛的面前骂全村的人,发出属于自己的愤懑和诅咒。牛仿佛听懂阿信的话,用黏乎乎的鼻嘴轻轻地拱着阿信,还伸出舌头舐舐打它的那只手。

    村庄推广沼气技术成熟后,使用面逐渐铺开,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挖坑,请飞歌和阿信建沼气池。村民从队长成功的范例中,看到一项新能源的生产过程。光棍阿信和异乡人飞歌成了最为忙碌的人。他们到每一家指导建设沼气池,安装管道和点燃沼气灯。但是人们很快就发现,要使用沼气必须提供足够的原料发酵,牲畜和人的粪便加上地里庄稼,如蚕豆秸秆的腐烂,还是不能满足那口大大的池子的生产,他们就开始泄了气。“原来我两天屙一次屎,现在我一天屙两次屎,池子里生出来的火,他妈的还像鬼火一样!”最让村里人不能容忍的是沼气的使用,还是一个颇难侍候的活儿。一会儿亮了,一会儿暗了;一会儿开着,一会儿灭了。灯火灭的时候,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把蓬蓬燃烧的好心情浇灭。这时候,飞歌和阿信便要跑来跑去,及时解决用户遇到的问题。村里的老人开始骂年轻人赶时髦玩花样,他们说,几千年来,我们都是一路举着火把过来的,木头燃烧的火多干净多香呀,点着油灯的夜晚多么安谧多熨帖呀,你们尽想这种新名堂,弄得空气都脏臭了!年轻人一边修理着活儿,一边嘟哝着反驳说,你没有看队长家吗?他家的灯火多亮呀!老年人说,那亮什么?我白天走到他家还闻到一股味道,那是物质发馊腐败的味道呀!

    被老人骂的队长这时候日子过得开心舒坦,他已经走到权力和威信的顶峰。村庄全面推广沼气池,使他成为镇里的先进典型;他成功地使用沼气,又使他在村民面前显尽了风头。村里不时要接待上面来的参观团和各级慰问的领导,队长家的沼气灯在夜晚闪耀着赫赫的光芒。队长在农闲时节或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不停地在家里的沼气灯下,吆朋喝友,吃吃喝喝。村里人谁都知道,队长喜欢吃狗肉,喝陈年的老酒。光棍阿信、屠宰手九吉、八弟,专门负责队长的吃喝。他们窥探着田野里游荡的狗,捕捉哪一只无主的外乡狗,纠集几个年轻人用特殊的方法进行捕杀。有时把狗骗到院子里,关上院门用棍子活活打死,有时用两扇门把狗脖子夹断;有时盯上饥饿的狗利用食物诱杀它们。最好看的是使用套子吊杀,狗被套子套住脖子,高高地挂在大树下,四条腿一蹬一蹬的,树底下的猎杀者在地上跳跃着,发出狂野、刺激而快乐的欢呼声!

    村里很少有人知道,队长除了爱吃狗肉之外,还有一个局外人难得看见的癖好。队长吃完狗肉喝好了酒,舒舒服服地躺在床铺上,让村医文风给他烧制一种特殊的药水。那种药水装在大瓶子里,文风轻轻倒出一汤匙,架在桌子上的茶杯上。接着用火点燃了汤匙里的药水,药水发出淡蓝色的火焰,火焰在汤匙边缘舐着。于是,随着火焰的燃烧,房间里便弥漫着一股香气。火焰熄灭时,香气愈发浓郁。队长坐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微笑着对文风说:“你也来一点?”文风用针管抽干汤匙底的药水,对空喷出一丝液体,用清晰的声音说:“肚子疼的时候,我也喝一点,这几滴……是烧给您玩玩的。”文风边说边示意队长扎紧手腕,队长露出粗壮结实的右手,用左手箍紧右手肘,让文风往血管上打针。文风抽出针头的时候,听到队长用沙哑的声音说:“人老了,身子骨散了架。他妈的,你这个药液还真管用,针头刚抽出来,这鼻腔就有一股气溢出来……这会儿真舒服呀!如果能这样死了才好呢……”

    文风收拾药箱子,把剩余半瓶樟脑酊留在桌子上,还留下一根针筒几个针头,交代了几句卫生常识后说:“您歇着,我走啦。”

    队长眯着眼躺在床上,挥了挥手说:“你走好呀……哎呀,我忘说了,这半年的管理费你……”队长没有说完整的话,文风知道他的意思。

    队长躺了一会儿就起床了。这时候的队长晃着身子出了家门,感觉全身舒坦脱胎换骨,那身体轻飘飘的,走在路上脚板离地似的。他轻哼着样板戏: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队长唱得有板有眼,他哼着歌走到土场上。人们看见队长纷纷站起来,队长站在他们面前开始训人,训人声越说越大,震得树叶子簌簌抖动。可村里人看到,脚板离地的队长在训人时,居然没有扣裤子,裂开的裤口可笑地豁着。他抖动一下大腿,那裤口便豁开一下,大家轻轻地窃笑着。“你们笑什么?”队长问了三遍,大伙只是笑,谁也不敢说话。花枝站在人群里,她突然指着队长说:“队长呀,你的门开着,你关了它再骂吧。”队长发现裤子开着,连忙低头扣纽扣,居然找不着一粒扣子。找不着扣子的队长朝众人嘿嘿笑说:“还有一道门,乌鸦飞不出来的。”

    全场发出哄然笑声。笑声停了,队长又骂:“他妈的全是王八蛋!这年头无人敢说真话!我要奖励敢说真话的人。从今以后,放牛的活归花枝干了!”

    花枝是个单纯姑娘,她无遮无拦的话,无意间竟然当上了牛倌。队里有几头牛,最先的牛倌是光棍阿信。阿信不怕脏活累活,只怕那头暴烈的“火牛”。那是一头直角黄牛,额头上有一绺像火焰一般的红毛,力大无比,脾气暴躁,顶过多人,谁接近它心都犯怵。阿信几次惹恼了牛,被追得没命地逃。有一次被逼到一处死角,他以为这下完了,牛吐着白沫向他冲来,可牛角临身的瞬间突然收住了。原来阿信吓出尿水了,牛闻到人身上的尿臊味,不停地打着喷嚏走了。后来,队长把阿信的牛倌撤了,换上了寡妇阿兰。阿兰女人家,放牧割草,牛圈子收拾得干净,倒是个细心称职的人。

    可前些日子,阿兰在山上放牧出了事。火牛把一个男人顶了。那人是有名的二蹓子,他在床上躺了多日,留下一道缝了六针的伤口,也留下了话柄和绯闻。队长问阿兰:“山上树茂草长,他去偏僻地做什么?”阿兰说:“我怎么知道做什么?”队长说:“火牛是不会平白无故顶人的,定是他在那里做什么,招惹了火牛才被顶的。”阿兰说:“那你去问他呀,不然问牛也行。”阿兰说完话走人,队长拦住她:“人家在背后说闲话,你把这事交代清楚再走。”阿兰扬起脸,盯着队长说:“我不说又如何?”队长说:“不说别当牛倌了!”

    “哼,谁稀罕!”

    队长把牛倌换了,村里人议论说,队长是好人,体恤照顾孤寡人家,把这个轻活给了花枝;也有说队长一时气急,过一阵子还会换人。只有很少人知道,队长换人其实早就心里有底。

    大年三十除夕夜阿信发酒疯,把他家里的铁锅给砸了。在他家玩牌的人架着他往牛圈走,把他绑在火牛的栏柱上,往他的嘴巴塞牛粪,可他还是骂不绝口。阿信骂天骂地,居然把队长也骂了!年关过后,队长的喉咙老是沙哑,他找文风开药,且歇了烟酒,可嗓门还是开不了。队长停止了说话三天,到了第四天,他突然摔掉手中的杯子,蹿上前揪住阿信大骂:“原来你一直让我喝夹生水,黑心的人你怎么不在壶里下药呀!”队部的茶水是阿信烧的,他挣扎着矢口否认:“我胆量再大也大不过你队长呀,我娘俩素来赖你照顾,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队长说:“我不是瞎子!你还敢诳我!”阿信说:“他们也喝呀,怎么没事呢?”众人忙过来把两人拉开,队长气得发不出声音,只用双手抓着喉咙,像吃了苍蝇似的。

    队长突然病倒了,全身像被人暴打一顿处处生痛,喉咙肿得口水都咽不下。在人们的记忆中,队长从来是不生病的。每天太阳起来,队长也起来;太阳下山,队长和村民从田野里归来。天下雨了,地歇了,人也歇了;人歇了,队长也歇了。人们已经习惯听从队长的吆喝,没了主意找队长,有了主意也找队长。可队长突然间病了,村里人鱼串着来到了队长的家,看队长躺在床上直哼哼叫着。他的老婆在耳房里熬药,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队长住在老屋里,墙是用混合土打的,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塌了圈。队长的家是一个沾满灰尘和烟迹的古老洞穴,生病的他像一头负伤的怪兽,发出了“咻咻”的喘息声。队长喝药的时候,喉咙里冒出一串灰色的烟雾,好像水泼在烧红的铁器上。“你们窝在这儿做什么?”队长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一时还死不了,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队长躺在床上,经历了不安烦躁到平静的心路历程。那些养病的日子,他似乎发觉病痛从另外一面看,也是一个不坏的东西:它像一道墙,隔开了外面纷纭复杂的世事;它像一塘水,使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清澈透明;它更像一块试金石,能证实许多平时难以弄清的事物。村里人来了又走了,把虚虚实实的情感留下来,给他一个无尽的想象空间。他渐渐发觉他具有神奇的听力,能听见大路那边走过来的脚步声。每来一个人,他的听力便增长一点它的敏锐性;每走一个人,他的听力距离就扩大一些范围。慢慢地,队长可以准确地辨识出每个人的脚步声:大憨的水牛一般的足音,阿土猴的野狗一般的足音,弯勾的猫一般的足音。他们走的时候,那种声音会随着他们散落在每一个角落,只要集中注意力,他就能够捕住他们在村庄的任何迹象。他对于自己的这种非凡能力守口如瓶,如同一个人在野地上无意发现一处宝藏一样。然而他毕竟是一村之长,他有他的虚荣心,他不时便泄露一点给女人看:“快去烧水,洪丹和阿土猴两个人要来了。”女人刚伺候他吃完药,双手正帮他掖被子,她困惑地看着男人说:“你跟他们约的?”男人说:“没有呀!”女人说:“这会儿他们来做什么?”男人说:“你不要问那么多,快去烧水泡茶,顺便弄一点吃的,说不定还要在这儿喝两盅呢!”

    洪丹和阿土猴果然来了,后脚金彪也来了。金彪手上提着两瓶酒。队长的女人吃惊不小: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说着话,居然在她家喝起了酒!他们说,队长是不喝酒才生病的,只要唤醒他肚里的酒虫子,什么病都会好。他们吵吵闹闹、吆三喝五对酒,根本不把床上的人当病人。他们走后,女人对男人的非凡预见力异常担心,她把它看做是生命的一种征兆,跑去和水南婆婆说了。水南婆婆说,人只有生命异常的时候,才未卜先知呀!你要小心他这种病。女人说,他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水南婆婆抬头看了看天,含糊地对女人说,也许有一个人,只要见到那人,他的病可能就会好转……

    队长的女人回家,心里一直猜测谁会为男人消灾。她想到队长病前是与阿信结怨的,也许阿信来了,解开队长的心结,说不定他就病好了。她去找阿信说话,阿信一口答应下来。当光棍迈着重轻不一的步子走在大路上,队长对老婆说:“我想睡会儿,谁来了都不见!”女人不知道,那时候队长最忌见的人就是阿信。女人见了阿信,愁皱着眉头摆手示意队长睡了。阿信轻轻地走到队长床前,站在地上问队长的安。可是队长始终都在睡着,他不理阿信的心意;他的脸埋在阴影里,阿信也看不到。

    队长想见的人没有出现,他的病一直拖延到清明节。

    清明节前一天,水瑛带着一帮女人去看队长。她们叽叽喳喳、喧喧嚷嚷,在队长家说了一大堆的话。队长的女人哭了起来,用奔流的泪水洗刷着心中的委屈。女人们被哭声感染了,纷纷陪着队长女人抹眼泪,她们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始终处于事态之外,以一种漠然的表情观看剧情的演示。她的眼睛没有掉一滴泪,她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少有的孤傲。她跟着大伙进入队长的家,只对队长说了一句话,队长就从床上坐起来——

    “你的病也该好了,村里的地等待播种呢!”

    队长的女人狐疑地看她,突然指着她对众人说:“你们看她的眼睛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心硬着呢!”

    那女人撇了撇嘴冷笑说——

    “你好歹还有一个病男人,我没有男人多少年,谁陪我哭呢?”

    寡妇阿兰说完话先行离开队长家走了。

    阿兰从队长家出来,走过水南婆婆家的院子。她看见老人正在擦拭一把鸟铳。她不知道那把鸟铳的用处,她看到老人端着鸟铳,站在院子里对着天空瞄准。阿兰自从牛倌被队长撤换之后,对这户孤寡人家有了忌恨。阿兰站在院墙外,探着头看着水南婆婆说:“阿婆,你在忙什么?你在擦枪呀,是要打鸟还是要打人?”老人正把铳枪的铁器部分用油纸不停地磨擦着,她头不抬地对寡妇说:“我要擦去这层锈斑,让它恢复到原来的光泽。”阿兰用嘲讽的口气说:“可它是把废枪,你擦得再亮,也打不出子弹!”

    水南婆婆终于抬起头,她瞪了阿兰一下:“你懂什么?最好的枪不一定要打出子弹。去年我擦好它后,用它瞄准一只鸟,我扣动扳机叭哒一声,那只鸟应声落地!”阿兰嘻嘻笑着说:“阿婆,听你瞎编的!那是一只呆鸟吗?”水南婆婆端起枪,在手中做着瞄准的姿势,嘴里发出枪响的声音:“呵呵,你知道那只鸟,为何应声落地?”阿兰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是个笨人,我哪知道呀?”水南婆婆说:“哼,你当然不知道!”她突然把枪瞄向院墙外的寡妇,大声地对寡妇说:“你进来!你进来我告诉你。”阿兰乖乖地走进院子,脸上现出恼羞之色。“你做什么?阿婆,不要用枪对着我呀!”水南婆婆顶着寡妇的脑门,哈哈大笑:“叭哒!叭哒!那是一只被霰弹打过的鸟,它伤愈后留下了恐惧呀!”

    这时候,花枝从楼上下来,她看到奶奶用枪对着阿兰,上前一把抢下奶奶的枪,把它丢在地上:“奶奶,你疯了吗,瞧你端着枪对人,多不好呀!”花枝忙跟阿兰打招呼,端出凳子请阿兰坐,可阿兰站着不坐。阿兰叉着腰说:“你奶奶真有本事,又会施咒语又会使枪,谁见了都怕呀!”水南婆婆突然说道:“哼,谁如果敢欺负我们,我现在不是用咒语,我要用这把枪打死他!”

    阿兰怏怏地离开了院子。水南婆婆从地上拾起枪,一边擦着枪,一边又唠叨着回忆起过去。“你爷爷那时候当连长,整天就喜欢擦拭枪支。他说枪擦亮了,用起来有神,带在身上心里踏实。”水南婆婆停顿一下叹口气,“一个一辈子枪不离手的人,最后竟然用裤带结束自己的生命!”花枝说:“你不要老说过去的事,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也不要用枪对人,阿兰是个寡妇,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水南婆婆突然哭了起来:“你们姐妹俩一模一样。当初你不让我用咒语,现在你不让我用枪。你心地善良,可谁善待过你们?啊——你给我说说看,谁善待过你们!”花枝要拿开水南婆婆的枪,可奶奶抱着枪不让她拿开。

    花枝无奈地摇头叹息,丢下奶奶上楼去了。

    那年夏天,湖耿湾出了很多糗事,春天小麦得了黑殂病,盛夏高温袭人,大旱降临到村庄的土地上。村里人不得不白天挖池塘,夜晚与外村人争水。那水是从遥远的水库流过来的,水流经过石盘村的地段。大憨在与石盘村争水时,被阿阜他们打了。公羊阜纠集几个人,用绳子先把铁匠大憨绊倒,扑上去把他打了一顿。队长带人去解救时,大憨早被打得头破血流。阿土猴对队长说:“你给我几个人,我把阿阜绑回来见你!”队长说:“现在大伙正跟天斗,不要再人斗了。如果老天爷还不落雨,明年等着挨饿吧!”

    “你说这仇不报,大憨白挨打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队长看了看阿土猴等人,“我现在特别想二郎,如果有他在,我这心就安稳,他不在你们先忍着!”

    队长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他走过池塘竟然走到水南婆婆家里。老人忙搬椅子请队长坐,可队长不坐椅子,他一屁股坐在石臼上,身子靠着墙说:“阿婆,最近村里真多事,我都有点扛不住了。”水南婆婆倒了一碗清水给队长喝:“这天旱人怨,你这队长不好当呀!”队长说:“阿婆,如果我不当队长,湖耿湾要交给谁来当家呀?”水南婆婆说:“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再苦再累得先当着,等过了这阵子,再找个合适的人!”

    队长捧起碗咕噜咕噜喝水:“合适的人,哼,哪里找去?不是太憨就是太冲,可用的人又都出外了。”他抹了一下嘴巴,咳了两声,“最近我累死了,我可能快不行了,哪一天我倒下了,你要帮大伙出主意呀!”

    水南婆婆说:“请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当队长是大伙的福分!我们家一个外来户,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照顾我们孤寡老小。”队长说:“你到湖耿湾已经多少年了,虽然你是个外来户,但乡亲们还是能善待你。我这个当队长的,不管吹东风吹西风,我都守着做人的道理!还好你眼界高肚量大,有的婆娘鸡肚子眼,你也不跟她们计较,你还给村里出了好主意,做了不少善事,我代表全村谢你呢!”

    水南婆婆听了队长这番话,突然哽咽着对队长说:“我这老太婆没用呀,你们不嫌弃我就好,哪还指望你谢我呢?我这下半生都在湖耿湾,你们能把我当村里人看,真是我的造化!”队长说:“我们本来就把你当村里人,你应当知道,不管你家什么来源,也不管谁当这个队长,只要大伙不抹良心,不会真欺负一个外来户!”队长说完话站起来告辞,他用手按住脑门说:“这些天我老发低烧,吃感冒药还是不见好。这人上年纪了,什么屁毛病都变难缠了!”水南婆婆把他送到门外,安慰队长要多加休息。

    第三天,队长被人送往医院了。

    水南婆婆在队长住院之时,给花枝说了一个梦。她说她梦见村庄地震了,海水从沙滩上漫上来,淹没了所有的田地。村里人在水里挣扎着,竟然全变成了鱼。花枝说:“你整天想七想八,尽做这种没有来由的梦。”水南婆婆说:“不信你等着瞧,最近天上的星星一颗连着一颗飞,地上就要出事啦!说不定又要打仗啦!”花枝说:“打什么仗呀?你别胡说了好不好。”水南婆婆说:“我胡说吗?队长都快不行了,他可能活不长了。”花枝说:“他前天到咱们家,不是还好好的。”水南婆婆说:“前天他脸色灰暗,一脸疲倦的样子。今天已被人送往医院,听说好多天吃不下了。”花枝惊讶地说:“怪不得上午在路上,大憨和阿土猴急匆匆赶路,原来是赶往医院去呀!”水南婆婆说:“这种病送到医院,恐怕也是没有办法。”

    许多日子过去,队长从医院回来。人们看到他脸变瘦了,身子仿佛也瘦了,只是那肚子看上去,还是那么难看地腆着。队长挺着大肚子,出现在家门口,缓慢地踱着方步。人们看到队长每迈出一步,仿佛都小心翼翼,充满着深思熟虑。大憨和阿土猴出入队长家,他们按照队长的话暂时管理村里的事。人们照样出工照样收工,一天该做的事照样做。他们在劳动时难免议论到队长的病。他们一说到队长的病,就不停地摇头叹息。“都是喝酒喝坏了,他还喜欢吃狗肉,不得肝病才怪呢!”“你懂个屁!光喝酒吃肉怎么得肝病,他打樟脑酊上了瘾,那种东西跟吗啡差不多呢!”

    队长早已离不开樟脑酊了。他以前几天玩一针,玩的次数多了,每天都要玩一针。有时一天还玩两针。那种药水装在瓶子里,烧起来像白酒,火焰蓝蓝的,火苗儿很温柔,气味弥漫开来,有一股樟脑的芳香,还有一丝茴香的甜香。队长的家总是弥漫着这种芳香。哪天没有这种扑鼻芳香,哪天他还受不了呢。文风起先到他家烧制扎针,队长身体不行后,女人拿扫帚赶文风,把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女人被队长喝住。队长说是我让他配的,你骂他做什么?女人说,这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你不要命我还要这个家呢!队长的女人要死要活,闹得队长没有办法,只好暗地里买药,自己偷偷地打起来。队长乘女人不在家,烧起樟脑酊刚要打,队长的女人突然出现了。女人盯他盯得死紧,多次发生抢夺打闹事件。女人被队长打得满脸乌青,她跪在地上哭着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打呀,我的天呐!”队长拉着长声说:“反正已经病了,打跟不打都一样,倒不如……打一针舒服。”队长把药水烧好,一股香气弥漫开来。队长挽起胳膊找血管,可手臂上没有血管。队长往小腿下找、往脚上找,只要找到血管能让药水进去,他在香气里微眯着眼睛,脸上挂着一丝朦胧的、淡淡的微笑。

    女人摇摇晃晃走出家门,竟然一脚跌进大水塘里。还好当时塘里的水不深,女人在众人搭救下上了岸。女人坐在岸上哭泣,声音像一首歌一样。女人被水瑛领回家里,换了衣服喝了碗姜汤,突然呆愣愣看着窗说:“天哪,我还不能死!家里有四个孩子,他迟早总要死的,我死了谁照看他们。”

    自从那天起,队长女人像是换个人,再也不阻止男人扎针了。男人有时找不到血管,她还会帮他扎手腕。后来是扎脚和腿部。女人用一条灰色布条子,扎男人的手和腿脚。有一次,女人见男人在哪里都扎不到血管,提议说不然往脖子上扎,脖子上血管粗呢!男人看了看女人,叹了口气说,好吧,只是找到了血管,你得帮我下针,脖子上我看不到呢。女人说,好吧,血管浮起来,我帮你下针。女人说着用灰条布子扎男人的脖子。男人脖子上的血管浮起来。女人越扎越紧,男人脖子上的血管全浮起来。男人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一张脸充满了血红,张着眼睛看着女人。

    女人没有松手,她把男人扎得死死的。男人起先挣扎着,男人不再挣扎了,女人才松开手。松手的女人看着男人,突然“哇啊”哭了起来。女人边哭边拼命施救男人,她抚按着男人的胸脯,翻过身子拍打背部:“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怎么办呀!”

    男人竟然活转过来,他喘了一口气,不停地咳嗽着,嘴巴里咳出一口血痰。女人抱住男人的身体,泪水像珠子滴在他脸上。男人在她耳边悄声说:“你不是好女人,是好女人……再用点力气!”

    队长从医院回家的那些日子,是村庄最动荡不安的时候。那时候外面的村庄开始分地。人们成群结队走到田头,重新用皮尺丈量土地的面积,重新登记户口和劳力。大憨、阿土猴一直对队长隐瞒着真相,他们怕队长操心。上面通知开会,阿土猴先去应对着。阿土猴回来后,人们把目光都投到他身上。阿土猴说:“你们急什么啊?没有看到队长正病着呢。再说咱们村的集体生产,不是也挺好的嘛。你没看队部墙上挂满了旗子,你们哪一年真饿过肚子。再说呐,队长也没有亏待过咱们!”村里人被会计数落几下,纷纷埋着头散开了,只有阿信还黏着屁股不肯走人。阿土猴转过身子,久久地看着光棍阿信:“光棍,我知道你想什么,这承包制不是分田分地,集体的财产还保留着,你不用怕没有地方住。只是今后你要吃饭,只能依靠自己种地了。”

    自从那天开始,阿信经常出入队长家。他知道这集体是队长建立起来的,只要队长他活着,村里就不会把地分下去,大伙还是合伙劳动集体种地,他就可以住在队部不用操心了。阿信住在队部已经很多年,他和娘住着两间房子。他帮大家做个小厨子,开会时煮茶水,夜深了做下酒菜,出工收工吹哨子,人们已经习惯了。阿信他也习惯了。阿信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阿信更不知道如果集体解散了,他和他娘要住到哪里去。

    当可怜的队长肚子越来越大,人越变越温顺安静,方步越踱越慢的时候,村里人不敢再上他家了,只有阿信天天去探望他。阿信站在队长面前问寒嘘暖,帮队长女人给队长擦洗身子。阿信发现队长瘦得太过分了:“队长啊,我的好队长啊,你可不能再瘦了!再瘦下去呀,只有一个肚子了。”阿信抱起病恹恹的队长,突然呜呜呜哭了起来。队长说:“阿信,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了。”队长在哭声中流下两道浑浊的眼泪,泪水像黄土一般颜色。

    最后一些日子,是在夏天燠热难当中度过的。村里人在路上看见阿信远远地躲避开来,阿信身上有一股恼人的樟脑酊味。那种味道在他经过的地方飘荡着,给人带来一种死亡的气息。当队长无法下床时,浓郁的樟脑酊味竟然在整个村庄弥漫着。嗅闻到樟脑酊味的人哈欠连天,老人和孩子竟然还流下了涎水。人们在燠热的天气中无法睡在家里,大家纷纷搬到户外和野地。湖耿湾的海滩边,又躺满了露宿野外的人。村里人躺在沙地上,看着广阔无边的星空,久久无法入睡。他们回忆起“地牛颤动”的日子,谣言像风一样四处飘荡,队长和阿土猴在人们睡去后,一片一片地巡视察看,一个一个追寻谣言的来源。最后,他们在叹息声中发出了议论——

    “队长这个人,打樟脑酊打坏了!”

    “队长这个人,当队长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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