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嘉玮
之一是小波的,纪念他。
——写在前面
看到L和小强的照片,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小强做同桌的时候,那天早上他来迟了。老班问他怎么迟了,他说自己做着吃了一点就迟了。老班问吃的啥,他说吃了点米汤,炒了两个菜。老班问啥菜,他说西红柿炒鸡蛋,辣椒炒茄子。
龙龙说这些的时候微微笑着,这笑我有点意外,我觉得他会咬牙切齿,或者一脸冷漠,至少不应该笑。
我是一个小说家,很有名气,但大家都不知道,就像龙龙一样,他是个诗人,诗人和小说家不同,诗人要写的东西不多,只要在灵感来了的时候发个说说,接着说说下面就会有一大堆小女生评论,哇,您真有才。或者没带手机,用指头蘸着口水写在手心里,在没被吹干之前跑到教室挪到纸上,可小说家不同,要在手心上写小说,加个手背也不够用,而且我妈妈不让我吮指头说那样不卫生,手机里也不能输,打太多字会摁坏键盘,我舍不得我的手机,因为在这个好多人不用Nokia的时代,我用着会显得特立独行,小女生比较喜欢这样的男生,而且我不用手机输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手机里存着我和L唯一的一张合照,摁坏就没了。所以我注定要待在寝室码字,于是每个夏季闷热的傍晚我坐在30℃的寝室开着窗看汗液滴到稿纸上思考其为何不像眼泪一样立马渗开的时候,龙龙总是摇着扇子趿着人字拖从窗前飘过去,L就跟在他后面。然后他俩会叫我说,走,去玩啊。我说,不了,还没写完。每次都一样,这家伙是故意的,因为只有我待在寝室码字的时候他才会带着L来叫我一块去玩,而我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偷偷带着L出去,有次我俩都在宿舍,突然他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呱呱呱说了一大堆,然后挂了电话就开始收拾头发,我问你去哪,他说,哦,一哥们叫着打篮球,然后他就收拾好头发踩着人字拖出去打球了。
所以龙龙在我的小说里是一个很丑还猥琐的人,一米四八,五官挨在一块。而L,这里我有必要说说L,她是那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人,不管在这座城市还是小说里,龙龙经常说L就是他的全部灵感,是他的缪斯女神,说这话的时候龙龙前面的刘海会飞起来,露出好看的额头。和L的相遇很神奇。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所以人们看不到我,这样的好处让我在写小说的时候能够不被打搅,可坏处是,我走在阳光下,得躲着人走,他们走得的径直,我得左闪右躲,不然他们会撞飞我。那天中午我正在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后面一个人突然一把拉住我说,小心。我一惊,就被脚前面的砖块绊倒了。都说了要你小心。说话的人就是L。我顾不上屁股的感觉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你看得到我?废话,就是没见过你这么傻走路左摇右晃不看脚下的人。L说话的时候嘟着嘴或者眨着眼睛呼着气,反正就是与众不同。事实证明特立独行的女生对小男生也有致命的吸引力。我一下子就觉得她漂亮了。后来我又问,那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啊。L白了我一眼,说傻瓜,就走了。
以上,就两个人看得到我,L和龙龙,后者我不想承认。想想看,世界上就你喜欢的那个人看得到你,多浪漫啊。
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很可爱的中年男人,他讲一道数学题讲着讲着就讲错了,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一瞬间,第一桌的男生飞给女孩一张字条,龙龙会打一个大大的眼泪都挤出来的哈欠,L把手里捏了半节课的沁着汗的小熊饼干迅速塞进嘴里,因为L是个美女,所以这样的动作不会让人感到不雅,人们习惯叫它率真。很多年之后我再想起这个下午就会发现,窗子外面教学楼的墙皮一点点脱落,墙壁上大片大片的爬山虎的叶子下,午睡的虫子被吵醒,等我们再次回到学校时绿荫中的它们已经不知道换过几副面孔了。L喜欢带着我们俩走路,而且总是走在我们中间,也不奇怪,夹在两个一米八几的人之间无论如何都有安全感,太阳从我们左边升起右边落下,L走在路上总能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她告诉我人民广场那坐着卖气球的女人总是对着旁边的空气说话,一次她发现马路边的一个小屁孩老盯着她看,丫就乐了,兴冲冲地跑上去捏人家小孩的脸蛋,捏得很起劲,一边捏一边说,姐姐是不是很漂亮啊,是不是啊,说嘛。小孩突然哇哇地哭起来,L吓了一跳,正准备再去问他为什么哭,就被我们果断架走了。后来小孩牵着爸爸找到学校,指着L说,就是她打我的。我们仨走在路上,龙龙停下来捡路边的花石头,抬起头看到我们,呆呆地说了句,两个影子,像一个人。真是个诗人。我们一直走着,如果是这是部韩剧,这样下去我们中间总有一个人会在路上被车撞到,这个人只能从我和龙龙中间挑一个,然后L悲伤哭泣死去活来,然后L会和另一个活着的相知相许,每个清明节提一听啤酒,在墓前映着黄昏分着喝完,再后来就牵着小孩来告诉他没有墓里这个叔叔就没有今天的你。当然,我们的故事不会这么狗血。
学校里盛传着这个月十二日就是世界末日的消息,老师们告诉我们不要相信谣言,我忧心忡忡,L一脸期待,龙龙四十五度角望着天空,眼神深邃,脖子僵硬。龙龙用他捡来的五颜六色的石头到吉卜赛人那换了一个水晶球。晚上他神秘地叫L来宿舍,拉上窗帘,压低声音跟我们说,给你们看个东西,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我们屏住呼吸,于是黑漆漆的房间里三双眼睛明晃晃地眨着,慢慢地,龙龙轻轻揭过桌子上的黑布,微光像银河一样缓缓蔓延开,映出龙龙因激动而通红的脸。他说,这个水晶球可以预言未来。于是我们把手放在上面,看着水晶球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慢慢照清楚了屋里的东西,凳子下的发黄的袜子,搭在衣架上的有味道的内裤,脏又皱的蓝色格子床单,窗台上奄奄一息的乌龟,但这些都没关系,没人理会它们。我看着这光有点太亮,说,我们把手放下吧。龙龙也觉得亮得瘆人,说嗯。L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砰砰砰。我们仨都吓了一跳,有人敲门。我们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去开门,我赢了,他俩说赢的去。很多年之后我为成了一个既有名气又为众人所知的小说家而四处奔走时才明白,人们排斥的不是能力的高或低,而是不同。我去开门,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转身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了水晶球,啪,我们听见它砸在地上的声音,光芒消失,屋子里随即归于黑暗,龙龙摸索着开了灯,才看见屋里的情况,L正蹲在许多玻璃碎片和一摊液体前面,她用手指蘸了一下液体,塞进嘴里。不要喝。我和龙龙异口同声。L吮了吮食指说,像一块五的那种,有点甜。我看见龙龙眼里的沮丧又不知道说什么。没事啦,那些吉卜赛人老是拿着一些假把戏来骗人。L站起来坐在床上。黑暗中,我们忧伤起来。至于那天敲门的人,至今也不知道是谁。
十二日这天,我正在教室为小说里一个女主起名字,为主角起名字这种事是很烦人的,烦到我都忘了这天就是盛传中的世界末日,首先,女主角的名字不能太文艺,像什么顾溪年南惜夏,别人一看就觉得你很能装,但又不能起小黄小明这种让人觉得你肤浅的名字。L打断了我的思路,她叫我到老地方,我们这儿有家烧烤店叫很久以后,因为是烧烤店,所以果汁不要钱,我们三个经常坐在里面喝果汁,老板人很好,笑眯眯地看我们喝。L是喝果汁也会醉的人,她举起玻璃被摇摇晃晃地走到店老板前说,干杯,为了世界末日。我们以前讨论过关于世界末日的事。
L说,你知道世界末日吗?
我说,知道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L说,我们去找,好不好,你记得《梦旅人》吗,他们在墙上找末日,那么单纯,可是呢,可是小悟死了,卷毛死了,Coco死了,其他人都活着。
L说话的时候窗子外面飞过一只像电影里一样的乌鸦,我没有告诉L。
L真的醉了,龙龙背着她,我们并排走在池塘边,夜凉如水,这不是文学的修饰,有风吹来水面上的寒气,我觉得冷了,脱下外套盖在L身上。便宜你了。我对龙龙说,今天真是世界末日吗?龙龙笑着,龙龙用他特有的深邃眼神看着我说,小时候我不敢到水边走,妈妈说水里有水鬼,它们寂寞了,就会把过往的行人拉进水里替换自己,它们长着水草一样颜色的长长的头发,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剪过了,它们手里握着尖利的鱼叉,会生吃你的肉又不要你死。那天我们走了好久,有的没的扯着,L中途醒来一次,然后又睡着了。
再后来,再后来我就掉水里了。
这事情也许可以说明一些道理,想要的东西不一定会来,但你怕的东西一定会来找你,我挂了而L被背走了。我在S的怀里醒来,S是个男的,换句话说,我在一个男的的怀里醒来。
我说,我死了?
S说,没有。
我说,这是哪?
他说,海里。
S不是水鬼而是鱼人,他长得特别像海贼王里的小八,我问他知不知道路飞,他说那是什么,然后我认真地告诉他,如果你哪天碰到一个戴着草帽说我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你要跟他混,你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鱼人。我说这些的时候S一脸崇拜地看着我,他说我是伟大的先知。我把写的小说递给他看——掉进水里的时候我背着书包,书包里装着我的全部手稿,这让我一度很苦恼,因为按一般的程序走,我死后人们翻我的遗物,发现我写的小说,然后会来一大帮评论家,他们争先恐后地阅读,惊讶我的作品感慨我的英年早逝,小说被多家出版社争夺,盗版早就流向各个阶级。也许龙龙也因为我的关系而为人所知,在腰封上写着纪念好友×××的方式下出版几本诗集。但我是带着有我痕迹的重要物件消失的,这都不像是死了。——S说,这是你写的吗。我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S什么问题都没说,带着我的小说飞快地跑了出去,他把小说交给镇长,镇长大叔看完后当即拍下桌子说了一个字,印。于是,我成了这里的名人。总体来说,鱼人岛是个不错的地方,路边还是有咬着指头的小屁孩,自言自语的疯女人,酗酒的男人,失恋的情人,拄着拐杖看下棋的大爷。
傍晚我和S坐在屋顶抽烟,看着远方罩着的亘古不变的蔚蓝,我嗅到一股危险的静止的气息。为了避免悲伤,我转头看向S,其实S作为一个鱼人长得还是不错的,如果嘴巴不伸出去那么长,眼睛不鼓出来那么大。S也看着远方,我觉得他是有话要说。S开口了,他嚅动嘴唇的样子很艰难,你,你会预言是吧?
我说,嗯。
他说,我认识一个女孩,但我们不说话很久了。
S说的女孩也叫L,我见过一次,我走在大街上,一个鱼人拿着我的小说找我要签名。我说,签什么名字啊。她说,L。我抬起头仔细端详这个叫L的女孩子,她在鱼人里的确与众不同,她的眼睛没有因为大而鼓出来,而是像我第一次见到L时那样眨着。当然,我不会对一个鱼人有兴趣,人鱼另说。S抽烟的样子很像龙龙,老师们在校园每个角落蹲着,看到我们吸烟就走过来跟我们说你知道吗,吸烟有害健康。我和龙龙就跑去厕所,那段日子烟雾环绕,带着一股恶臭。龙龙说,夜里写了好多诗,醒来全忘了。然后他深深吸一口,吸到肺里,烟噙在嘴里,好久才慢慢吐出来,龙龙有着修长的手指,拿起烟来像是漫画里的少年。S的侧脸在一片汪洋的蔚蓝的映衬下,成了一幅奇异的抽象画。
龙龙说L是他的缪斯女神,这话我也说过,但他们都不知道,因为我是在路上跟一条狗说的,当时它咬着我不放,不论我说什么它都不松口,后来没辙了,我索性坐下和它聊起来,天南海北地侃,直到说到这句的时候它才放走我。我后来一直怀疑这狗是不是L或者龙龙训练好了来套我话的,但又想到他俩都讨厌狗身上的味道应该不可能,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一般来说,天天挂在嘴上的不一定是真的,事实是没人知道的事,L并不是龙龙的全部灵感,他还有梦,那也是他的灵感来源,他经常睡着的时候说一些很牛的话,但醒来又记不得,而我从来不做梦。
S说那你帮我预言我们会怎么样,为了报答S的救命之恩,更为了以后能白吃白喝,我说,你们会幸福地在一起。我答应S帮他和那个女孩重归于好,至于为什么不是帮他俩成为恋人,S腼腆地说,不用,就以前那样子就行,那样就已经很好了。找到L之前我就想好要怎么说了,我要给她说S是如何如何地怀念他们曾经的那段时光。在一块麦地里见到L,L对我的到来很吃惊,可我一见面就把想好的话全忘了,只好直接说,S想跟你和好。L说,什么?我又一次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说、S、想、跟、你、和、好。L说,S?我们一直没怎么啊?然后轮到我吃惊了,我说,S告诉我你们不说话好久了,他以为你生他的气。L说,我说呢,他都好久没来找我玩,我还以为他在忙呢。后来的事就简单多了,我带着S找到L。我们一块去逗鲨鱼玩。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整得复杂,把自己困在里面绕来绕去。
转眼已经不知道多少年过去,我从一个少年变成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这期间我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早上起来的时候会逗逗路边吮指头的那个小屁孩,坐在广场听那个疯女人说了什么,偶尔插一两句,看着接小孩的爸爸推着车犯困,傍晚的时候拄着拐杖看树下解不开的残局,哦,对了,还有S,我亲爱的S,他和L还是好朋友,两个人经常找我聊天,帮我带一些东西,虽然两人到现在还不是恋人,但我每次看到这两个人影就感到一阵自豪。这就是我了,一个有名的众人皆知的小说家,生活悠闲。这样下去,等我老死,鱼人们为我立一块碑,写道,一位卓越的小说家、预言家。只是,我偶尔还会想起L的大眼睛和龙龙的人字拖。说起预言,路飞到现在还没有来,却来了一帮吉卜赛人。他们像马尔克斯小说里的那帮家伙买给人们想要的东西,有火烈鸟的羽毛,布恩地亚的磁铁,印度的飞毯和格瓦拉的贝雷帽……街上站满了围观的鱼人,少年踮起脚尖,孩子坐在爸爸肩上,男人举起女人。远远的,我看见走在前面那个吉卜赛人手里转着龙龙捡的那几块彩色的石头,所谓睹物思人,我突然无比地思念龙龙,虽然想念一个男人听起来很怪。于是我拉拉前面一个鱼人小声说,后面还来了一个女吉卜赛人。他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向后走去,事实证明,不管是鱼人还是人类,对异性的消息总是很敏感,尽管我声音很小,还是有一个接一个的鱼人漫不经心地朝后走去,很快,我前面的人越来越少空出一条道,我径直走到那个吉卜赛人面前,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想好好看看那几块石头,龙龙以前好几次要我看,我总是敷衍地说,不错不错。现在我就站在这几块石头面前,它们可真是好看啊,像宝石一样的光泽却有石头的质感。
L也喜欢收集石头,夏天我们三个骑车朝远的地方驶去,风吹来的时候L会扬起头,让头发飘起来,一股好闻的橘子味的洗发水的香气就散在风里面。L说这样她觉得自由,不用因为只是走在马路中间就被当成影响市容。这时候我觉得L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我们偷完西瓜坐在一个两层的小阁楼里,这时我们在路上找到的根据地,它是以前的那种木头房子,废弃了很久,木门推开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尘埃飞起来,在阳光下淌成一条河,院子里的杂草有半人高,还有一棵高大的杏树。回去的时候L说我累了,然后她坐在我后座上睡觉,龙龙单手骑用另一只手扶着空的自行车前进,如果有人从后面看的话,应该是一幅很唯美的画。
吉卜赛人指了指上面说,你是从那边来的吧。
我没反应过来。
他说,想不想回去。
我这才明白过来说,你怎么知道。
他抖了抖手里的石头说,我见过你。
我说,那怎么回去。
他说,我这儿有任意门,不过你拿什么换。
我想了想,我只剩下小说了。
吉卜赛人脸上露出一丝商人的微笑,说,成交。
我看着他从身后的马车上抬下一扇门,知道是我要回去的时候了。我回头想再看一眼这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发现S和L就站在我后面不远的地方,他们手牵着手朝我招手,我笑了,这是来这里后我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我也招着手说,再见了。推开门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转身问正在整理货物的吉卜赛人说,你们卖我朋友的水晶球能预言是真的吗。他放下手上的东西,面对着我一脸严肃地说,先生,您放心,我们从来不买假货。再见。再见。
我推开教室的门,可爱的数学老师正讲着一道数学题,讲着讲着就讲错了,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一瞬间,第一位的男生飞给后面女孩一张字条,龙龙看着窗外的天空,打一个大大的挤出眼泪的哈欠……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我走到龙龙旁边坐下,龙龙看到我,说,来了啊。我说,嗯。之后上课下课。突然龙龙一把拉起我说,快,来给你看个东西。他把我带到寝室指着垃圾桶里的玻璃碎片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知道啊,怎么了。龙龙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知道什么啊,这根本不是什么预言球,那里面装的是消除人记忆的药水,喝了就以前什么人都记不起了!你知道吗!!!我愣在那儿,突然想起校园里脱落的白色墙皮,想起我在鱼人岛那漫长的一生,想起离开时吉卜赛人那信誓旦旦的话。忘记了过去剩下的全是预言。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龙龙正提起垃圾袋慢慢向外走去,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也不写诗了再也不写诗了再也不写诗了,再也不写诗了。
我们坐在教室里,时光绵长像在水里让人生出无力感。龙龙趴在桌子上睡觉,一节课又一节课。L坐在小强旁边,一下课就掏出数学书问小强这个怎么做。L曾经学那些年里面的柯腾,用怪怪的台湾腔调跟我俩说,你相信吗,以后就算我连log是什么都不知道照样活得好好的。L样子十分搞怪,我们笑得死去活来,我说那是你笨,学不懂,哈哈哈哈。
我的小说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龙龙,L,“我”,都活着,没有那么狗血的情节,或许我还可以写个番外,理想点,三个人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出来后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结婚生子,某天在街头碰到,相互寒暄,一起吃个饭,聊起曾经,笑笑,留下联系方式,离开的时候说路上小心而不是再见。
S在上铺探出头来说,都睡了这么久,醒了?
我说,嗯。
S说,打球去?
我说,好。
篮球场上少年们飞驰,我连投十个,一球都没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江城子
文/潘云贵
今夜,月光也是睡不着的,倾洒在宋朝的窗前。
他彻夜难眠,一颗心塌陷在往事的云烟里,柔软得像朵海棠。
谁说他豪情万丈、雄浑奔放,不也有儿女情长、痴痴念念的时候。谁说他只知官场与酒水,情爱不也深深烙在心口。他居庙堂,也入江湖,心系纱巾红绸,朝思暮想,岁岁年年。
十年,生死在两地,阴阳相隔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一切都改变了,山川、草木、个体的命途与不断坍塌的朝代,无可挽救地变化。物是人非,尘世尽是苍茫的面目。他也将近而立,仕途算是步步高升,时任密州知州,才华过人,政治也日渐有所建树,但他却在光鲜之下藏着一颗孤寂的心。
一个人倘若失去挚爱,谁会在这深夜时分酣然大睡?他是习文之人,内心敏感自然异于常人。想念去世的挚爱女眷,一个男人的心在夜里飘荡着,若湖水上粼粼的波光,闪一下,心里疼一下。大丈夫亦有柔情的一面。他爱着,痴着。
不再去想她,思念的潮水却涌得更剧烈,何况是十年光阴的长度,多少细流汇成了奔波的大河,思念更是变成一棵在夜里可以接近月亮的树,在风中深情地摇摆满满的花枝与翠叶。但是,月夜之下,这样磅礴的眷想有用吗?只是夜夜加深对那人的思念罢了,一次比一次痛,一次比一次愁。身处茫茫尘世,可以忘却的事情有很多,但唯独它成了心头永远说不出的病痛,若铁树中隐忍萌发的花朵。
是爱啊,多么煎熬、多么折磨人的爱啊,世间男女千千万,有谁能逃出这样的劫难。他是深陷了,而且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重,越来越没有可以逃离的生机。深陷就深陷吧,煎熬就煎熬吧,逃不掉就逃不掉吧,在爱里,他依旧是一等一的君子,一等一的好男人。
多少女子都在妒忌王弗,此生遇上一个好男人,即便是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世间姻缘本就天注定,是茫茫之数,多少人悔了,多少人错了,多少人叛离了,多少人抛弃了,一抹又一抹的泪水,仿佛从那银河落下,哗哗直响,无法医治的痛,多少人尝尽了?于是受尽苦果,痛定思痛,最终也没落得好结果、好归宿,总是埋怨,总是绝望,怀疑这世界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自己的存在,不过形同昙花,是飘忽不定而短暂的活。
而王弗是多么幸福的女人,有苏轼这样的男人可以痴迷地爱她,疼她,想她,念她,一分一秒一时辰,一月一年一辈子。现在,这个被万千女子妒忌的王弗在巴蜀彭山一处冷僻的角落里沉睡,已过十年,多么漫长的睡眠,如同石头沉默的生息,不见世上年年盛放又凋敝的红荷,也不见夫君如今的音容相貌日常起居。一切都是沉默的,在死者的睡梦里,黑色是世界独有的颜色,是最奢华的安静。而他终究是想着,念着,蓦然回首着,泪湿罗裳着,千里之外,王弗安好?一夜一夜灯花瘦尽,也听不到任何回应。晚风吹熄心头的灯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山河面目模糊,伊人抱以深深睡态。凄凉啊凄凉,男人的心胸谁说是钢铸的铁打的?柔软就尽量柔软,低到昨日花下,低到尘埃深处,像最小的一只虫子攀附着往事的花枝,是苦,也是种幸福。
这世上,女人易动情,男人易喜新厌旧。红颜自古多薄命,男人多薄情。旁观古今,凡夫俗子尚且沉迷女色,才子自然风流,来往烟柳之地,温柔之乡,阅女千数,难抵魅惑。衣带渐宽、为伊憔悴者少之又少,而苏轼做到了,手中日渐有所权势,但也只钟情于一人。面对媚俗世事,他有定力,有执念,有骨气,有操守,而这般对爱的赤诚,有如绵绵春水沁人心脾,令多少自诩痴情却屡屡抵挡不住画皮鬼魅的男子自叹不如、满心羞愧?
时间永远是把锋刃的利器,不知不觉改变了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它。柔软的爱,年轻的面孔,有多少不会像花朵般枯萎,流星般陨落?或许有些人活在回忆里算是最好的选择,无论何时,他们都保持青春时的面容,任凭闲庭落花,月落乌啼,他们一直年轻得如同从前。王弗便是如此。她与他相处了十年,而在他的记忆里,她注定会活一辈子。一辈子的光阴里,他的脑海中总是她的影像,在清晨的庭院看熹微中盛放的花朵,想她;在风里瞥见摇晃的秋千,想她;在潇潇暮雨中听门外孩童骑过的竹马,想她;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闻得月下伊人吹箫的声音,想她。她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美丽的王弗,那个端庄贤淑、善解人意的王弗,那个能让豪放男子心中再也无法放下的王弗,是尘世中一朵清香的女人花,葳蕤摇曳,随风摆弄,让那个痴心男子的心内深情如水,涟漪片片。
有时细想来,死并非是世间大痛大悲之事。有些人活着倒是生不如死,有些人死后却似乎还活在一个人的心中。王弗虽年轻离世,但音容笑貌却存留在苏轼脑海之中,永远不会斑驳消褪,一切也都是年轻的模样,但苏轼却在老去。臣子们大都大江南北地迁徙,像极了不知命途的归鸟,在君王的调遣中疲惫而茫然地活。俗世的尘埃纷纷扬扬,他们满面都是被时间雕刻出的痕迹,那一道皱褶,那一丝银发,如霜覆盖男子的年华。若她某天再归来,或是他俩再相见,他想,她定是认不出自己了。毕竟十年不是一条短暂的河流,他已经行至下游,尝尽了仕途艰辛、奔波劳累,而她还在上游,一直都在上游,娇小的脚步不曾挪动一步,亭亭玉立,仍如昨昔。萤火点点,天凉如水,难以消却困顿与思愁。想,增添了忧伤;不想,愁绪就照样弥漫。爱,真是玄妙的东西,想要放下却偏偏放不下,手心手背,尽是日夜想念如纹路般交集又缠绕,成了一个解也解不开的结、猜也猜不透的谜。
他本不该这般,饱受无法相见的折磨,为儿女情长苦不堪言。很多人眼里,他始终是那个“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男子,豁达开朗,说着“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是那个吟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男子,豪放至极,挥斥方遒,“一樽还酹江月”;亦是那个泛舟烟渚自问自答、到最后独自“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男子。然而万事万物皆有两面,何况诗人?他在豪放之下亦有一颗婉约的心,若猛虎细嗅蔷薇。我们的生命总是被两个自我挟持,演绎出表里不一的戏剧,这是一个人固有的属性。完完全全只受控于一个自我存在的人,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走过。
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都是故土的风物,那些风里招摇的草木,那些细细碎碎无人采拾的野花,东一朵粉红,西一朵浅白,像无声无息的火从遥远的蜀地烧到他的梦里。世界存在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旧日的尘埃里开花,映出湖光山色,映出接天莲叶,映出伊人的明眸善睐,他被这样深夜的梦境惊醒,含着眼角透明的泪,一时间无语凝噎,只等着入窗的晚风消散着那场停留在十年前的告别。
山山水水还是旧貌,任时光离去还是朝代更迭,烟雨繁花年年凋谢又盛开,只是人世沧桑,往来的新桃都已统统换了旧符。那梦中的道路却是异常清晰,在月夜下铺垫一层一层故事,在青花中等待天青色相遇,那女子还是青春时最美的脸颊,浅笑绯红,含羞如荷,煞是单纯与天真,但又不失闺秀风范与气质,若风中一树一树的花开,满满的翠绿与殷红。旧时楼台、亭榭、府邸、院落,都是从前的模样,黄莺树梢啼鸣,燕子绕梁飞舞,满城尽是梅子香气,酸酸甜甜,像爱恋中的两颗心,轻轻触碰出清脆的声响,若爱的笙歌。他唤着妹,她应着哥,惠风和畅,山峦在窗外欺负绵绵,河流在谷底轻轻流淌,那静默中徒留这二人的声息,好似云卷云舒。
那夜,红烛摇曳,月光是正被人弹奏的琴弦,每一声都落入他们的生命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于一个女子,这个梦多么奢华啊,而他就给了她这样一回做梦的资格。那夜的春宵好梦都留给了尘世上从此相守到老的男女,那么多的誓言,那么多的应允,那么多的花生、红枣与莲子,那么多的感恩、激动和泪水,都是甜的,清香的甜,浓浓的甜,含在心里,蜜糖一样化不开。两颗心就这样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她在轩窗之下梳妆,铜镜映出秀丽的脸,如花美眷,道的便是这般女子。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梳子轻快地从乌黑的长发上滑落,像梳理一条银亮的河流。那风从窗外轻轻吹来,夹带花香和雾水,浸润着身体,像打开含苞的花朵,顷刻间恣情绽放。她笑了,嫣红的唇部上扬着一轮小小的弧角,清秀的鹅蛋脸水波一样荡漾,却始终没有露出一排皓齿,不胜凉风般娇羞。而他看得入迷,也尽是浅笑,仿佛是看着画中走出的女子,此刻静坐于自己面前。他低头看窗台上的她,她媚眼一瞥,又羞答答地转过身去。这绝美的时刻,两个人是站在世界之外的两树花开,不离不弃。
而这一回,在月下,沿着月光的旧址归去,满身风尘之后,他似乎又看见她了。她还是这般精致的妆容,没有被时间削去一毫一厘,他却无法将自己封存在十年的容器里而永葆容颜,东坡已是老矣。她依旧坐在窗台下细心梳妆,并轻轻唤着郎君归来。他匆匆推门而进,像等不及太多太多的沧桑变迁。时间在那么一刻,是凝固不动的,鸟不啼鸣,烛火不摇曳,街巷中的犬吠也全都喑哑。
他望着她,十年生死两茫茫。她看着他,话到心口又重新咽回。十年,改变了太多,十年,离开了太久,十年,山水一程又一程,天涯路远,长夜漫漫。灯花瘦尽一宿又一宿,日日盼,夜夜念,相逢之期应是何年何月。而如今,彼此见面了,重逢了,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了?是要说的太多太多,而不知从何开始,还是怕说出一句,时间就无情地加快了步伐离去?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多想开口问他,你信不信轮回。
而他此时,面对终日恋恋不忘的她,也多想说,我多想你还在原地,就像现在一样。
可终究还是静默无声,两个人在熟悉的夜里却再也无法温习昨天的日子,过去就都过去了,云雾散了就散了,花草谢了就谢了,人走了就走了,但他对她的情不变,她对他的意还在,只是放在心里,像珍藏一段最美的时光,谁也不忍心道破了。
于是眼泪成了唯一的话语,滴落而下,每一颗都是岁月一道结痂的伤口,也是一部无言之书,千千行都是爱的倾诉和抚慰。万千无语就交付给泪流满面的光阴吧,好让它在掌心再雕刻出新的纹路,一道比一道清晰,一道比一道深刻,就像这一场隔着遥远殊途的爱。
今夜,月光那么不安分,终究是把他的梦给吵醒了。一切又都要结束了,是不是太短暂了?然而风月自是无情,哪管世人的情爱与生死。
他泪湿枕眠,万分难过与不舍,像这辈子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疤,刻在有月亮的夜晚。
今后的十载、二十载、三十载,恐怕也应是这般度过了。他起身,再也睡不着了。启开门窗,遥望天边的某个地方,就是那个年年断肠的地方,就是那个心中再也无法放下的地方,就是那个哭过痛过朝思暮念过魂牵梦萦过的地方。
月色清明,芳草萋萋,风吹岁月的碑文,那女子静卧安眠。
爱一旦生根,就永远不会枯萎。
木偶
文/黄明星
木偶匠
木偶匠喜欢这个会笑的木偶。
木偶匠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米水是什么模样了。他躺在床上,耷拉着手慢慢地咀嚼着他从屋外边挖来的树根,嘴巴里充斥着苦涩的味道。窗外边下着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有的从瓦缝间渗漏下来滴在床头。木偶匠很久没有洗过澡了,他闻见一股若隐若现的馊味,兴许正是自己从身上散发出来的。也许他应该走出去淋场雨洗个澡什么的,木偶匠这样想着。但是这念头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饥饿给打断,现在还有什么事是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呢?木偶匠翻过身想,有一只昆虫从他头上爬过,他顺手抓起来扔进嘴里。
木偶匠就着摇曳的灯火仰望着挂满一屋子的吊线木偶。以前让他风光一时的木偶现在正挂在屋顶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
如果是以前,他会用自己的马车装着这些吊线木偶,穿街过巷去给别人演出,手一提,嘴一张,金钱、掌声与鲜花,就都有了。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随着洋玩意对传统戏剧的侵蚀,舍得花钱来听木偶剧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一群喜新厌旧的孙子。木偶匠朝潮湿的地板啐了一口唾沫,他忘了那些人曾是他的衣食父母。
头上的木偶随着风在颤抖,像是在轻轻地笑。
兴许再拿几个木偶去当?木偶匠望着吊线木偶发起了愣。自从没有人来看木偶剧之后,木偶匠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他卖了马卖了车,又变卖了家具,到了后来实在没有米下锅时甚至还开始典当起了木偶。到现在,木偶已经让他典当去了将近一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夹着呼呼的风从破开的窗户刮进来。木偶匠强撑起身子坐上床上,当他准备挑选用来典当的木偶时,立在墙角的破旧柜子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伴随着一阵乒乓的声响,一个用布包着的木盒子从柜子的最上层跌落在八仙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一个精致的吊线木偶从木盒里滚了出来。
这是一个制作很精致的木偶。一头整齐的辫子,一身红色的裙子,手脚和躯干上都连着细而坚的白色绳子,与其他木偶所不同的是,这只木偶的绳子不是简单地系在它的躯体上,而是穿过躯体一直到身体里面。木偶的腰部装有一个旋转发条的开关。木偶匠可以通过旋转开关的幅度来控制木偶的动作以及脸上的表情。每当发条转动时,系在木偶手上的绳子就会跟着一收一放,从而在木偶匠手上跳出各种舞蹈来,她脸上的微笑让她看上去就好像套上了一张人皮,整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是木偶匠最喜欢的木偶。
木偶是老木偶匠传给他的,准确点来说,是木偶匠抢过来的,他看见愤怒的老木偶匠在一个寒冬的夜里把她扔进火堆里后,便奋不顾身地把她从火堆里抢了出来。他从第一眼看到她在老木偶匠的手里跳出各种好看的舞蹈之后就迷上了她,这是别的木偶所做不到的。这只木偶身上仿佛在散发着一种魔力,这种魔力无时不刻不在吸引着木偶匠。
老木偶匠忧心忡忡地看着与木偶形影不离的木偶匠,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一直到临终前才把木偶匠叫到跟前对他说,你一定要把她收藏好,不要让外人看见,切记!他瞥了一眼木偶,然后心有不甘地闭上了眼。
木偶匠心疼地抱起木偶准备把她放进木盒子的时候不经意地瞥见了那张平摊在桌面上的报纸,那是一个月前他典当了木偶之后买的葱油饼的包装纸。上面似乎还能看见斑斑油渍。
报纸上面刊登着一则木偶大赛,大赛的奖金比他风光的时候一年的收入还要多。木偶匠激动地抱着木偶在颤抖,天无绝人之路,木偶匠想,他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老木偶匠所说过的话。
理发师
理发师很喜欢那个会笑的木偶。
理发师躺在坚硬的沙发上,百般无聊地看着一个多月前的报纸。眼睛有意无意地瞥向门外。已经好几天没有客人光顾他的理发店了。
理发店的位置很偏僻,坐落在小镇的边缘。来往的人很少,更不要说是找上门来理发的人,一开始,理发师用尽他所有的积蓄盘下这个店然后翻新了一遍,刚开始的时候生意还算不错,至少解决温饱是没问题,可是随着理发店的增多,他这个传统的理发店也逐渐在竞争中失去优势,甚至有一些老客户也离开了他。
理发师小声咒骂着,突然门开了,一个衣着破旧的男人抱着一个木盒子走了进来。老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错,他从一坐下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和理发师说着话,理发师偶尔回复一句,所以看上去就好像是老男人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老男人就是木偶匠。他典当掉几个老旧的木偶,用典当来的钱买了食物,顺便用剩下的钱理个头发。他可不想以一个油头垢面的形象去迎接即将到来的荣誉,木偶匠很有信心,他相信他的木偶肯定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木偶匠憋得太久了,话也逐渐多了起来。从他手艺精湛的父亲一直说到他怀里抱着的木偶。木偶匠手舞足蹈地说他有一个自己会跳舞的木偶,他好像还怕理发师不相信,于是让理发师停下手上的活,然后打开怀里的盒子为木偶拧上了发条。
木偶自动在木偶匠的手上跳起舞来。她举手她投足,她旋转她跳跃,时蹙眉时微笑。
多么完美的木偶啊,理发师从未见过这么吸引人的木偶。他突然想起了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木偶大赛启事。这个木偶肯定能赢得比赛。那该是多么丰厚的一笔奖金啊。理发师想。
木偶匠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年轻时的往事。理发师看着木偶匠突然想起在旧书上看来的一句话,上天赠予你一双手,你可以用来抓住机会或者捂脸痛哭。
理发师选择了前者。
理发师需要钱,也需要名气,他需要改变现在的生活状态,他不想永远像一只蜷缩在墙角的小猫一样蜷缩在这个城镇的最边缘,他想把他的理发店开在最繁荣的市中心,他想让他的照片挂在人潮汹涌的街头,而现在机会就在面前,他只需要一伸出手就能把它牢牢抓住。
理发师不动声色地把门关上,挂上“休息中”的告示牌。然后把木偶匠领到里屋,那里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洗发床,理发师让木偶匠躺在洗发床上,叫他闭上眼睛之后为他涂上剃须膏。理发师锋利的剃须刀闪着寒光,刀片娴熟地避过一条条注满沧桑的皱纹。它小心翼翼地在木偶匠脸上刮着,额头,眉毛,脸颊。就好像在美化着一具即将入葬的尸体。理发师为这个恰当的比喻感到好笑。
刀片还在脸上游动着,最后停留在木偶匠的脖子上。理发师用左手摸了摸木偶匠的脖子,他摸到了脖子上的动脉,它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带着温热。理发师感觉到动脉里面的血液在奔腾在冲撞,它想见到光明,它正在四处寻找出口。
只需要我的右手轻轻一动,你就自由了。理发师想,然后右手迅速划过。
闭上眼之前,木偶匠想起老木偶匠说过的一句话,木偶永远永远是木偶,而人,却不一定永远是人。
慈善家
慈善家很喜欢那只会笑的木偶。
跟许多收藏家一样,慈善家首先是一个富翁。
慈善家有很多身份,资本家,收藏家,慈善家。但大家习惯叫他慈善家,因为他经常资助生活困难的家庭和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他还在当地建起了希望小学。慈善家是家喻户晓的名人。他一天到晚很闲,他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收藏和慈善上面,没有人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慈善家有钱,而且愿意资助别人,这就够了。
慈善家其实在暗地里做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他和腐败官员勾结,他绑架恐吓,以资助的名义收养流浪儿童然后将他们贩卖掉。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慈善家用赚来的钱铲除一切路障,然后做善事收买人心。
慈善家有过许多女人。但是没有一个女人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慈善家就像被诅咒了一般。直到年过半百之后,一个被他收养的女人打破了这个诅咒,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但是她也为打破这个诅咒而付出了代价,在孩子出世以后,便死在产房里,她甚至还没来得急看孩子一眼。
慈善家把孩子当作掌上明珠,凡是孩子想要的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他。
慈善家知道他的孩子对那些民间收来的吊线木偶情有独钟。为了找到更多的木偶哄他的孩子开心,于是便举办了木偶大赛。
慈善家拿出一笔足够丰厚的钱作为奖金用来吸引来自四面八方的木偶匠。
当慈善家的孩子看到台上的理发师手里跳着舞的木偶时眼都直了。他从未见过这么精美的吊线木偶。
慈善家,围观的人群,甚至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木偶匠都深深地被理发师手上的木偶给迷住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掌声中和欢呼声中,理发师赢得了比赛。当他用手接过鲜花和沉甸甸的奖金时他更确定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他抓住了机会。他手上的金钱和鲜花覆盖了曾染在他手上的血迹。他忘记了以前的饥饿也忘了木偶匠。他用这双杀过人的双手把奖金和木偶举过头顶尽情享受着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几天之后,当慈善家表示想高价收买理发师的木偶时遭到理发师的拒绝。赢得比赛之后理发师声名鹊起,仅仅几天就收到了很多邀请,很多人高价邀请他带着木偶剧去给别人登台助庆。刚刚领取一大笔奖金的理发师明白一个道理,再多的钱财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真正能取之不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种一棵摇钱树,而现在,他手上的木偶就是那棵摇钱树。而更重要的是,一直被遗忘在城镇角落里的他享受别人的欢呼声,他对欢呼声的喜欢,远胜于金钱。
被理发师拒绝的慈善家只是点点头,他轻轻地拍拍理发师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说,你不卖我也不勉强,这个地方一到晚上就比较乱,你出入得看着点。
被一时虚荣冲昏头脑的理发师没有听出慈善家话里的意思。
慈善家离开后的第二天晚上,理发师在表演回来的路上遭到袭击。几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用麻袋将他套住后拖到巷子里,雨点般的木棍落在理发师身上。理发师的头骨裂开,血迹溅在怀里被打得嘴巴裂开的木偶上。
理发师被草草埋进荒地里。而嘴巴裂开的木偶也被慈善家的孩子扔进了垃圾堆。
流浪者
流浪者很喜欢那个会笑的木偶。
流浪者没有家,或者说,流浪者四海为家。他的妻子在一场风寒中死去,留下两个孩子与他相依为命。流浪者没有梦想,他不知道梦想是什么,在什么地方。他每天只想着去找吃的填饱三个人的肚子,或者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找到一处安睡的地方。为了养活他的两个孩子他不怕任何人的冷眼和嘲笑。
这是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镇的第三个月。
他听说这个地方有一个慈善家,他会发派食物和衣服给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他也曾领取过几次。慈善家真是活菩萨转世,流浪者想。可是最近一阵子慈善家似乎很忙碌,他每天进出匆匆,再也没有时间派发食物给他们,所以他们只好自己去垃圾桶里翻找。有时候他可以从垃圾桶里找到一些食物,而有时候他找到的食物则会被别的流浪者抢夺过去。
流浪者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他找到的一点食物都分给了两个孩子。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出现在垃圾堆时,他发现了那只会笑的木偶。
木偶还很新,只是手脚上沾上了一些泥土,流浪者把泥土拭擦干净。露出了木偶本来的样子,整齐的辫子,红色的裙子,翻开裙子,里面还绣着一行字,“人可以控制木偶,木偶也可以控制人。”可惜流浪者看不懂,他不识字。但是他很高兴,尽管他没有找到食物,尽管木偶裂开的嘴巴让他看起来有些诡异,但是不可否认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木偶,他相信他的两个孩子会很喜欢这个木偶。
流浪者从垃圾堆里爬起来往回走,最后在一个亮着烛光的废弃的涵洞面前停下来,他推开挂在洞口的破布对孩子们说你看我给你们带回来了什么?
孩子们眼睛瞬时亮了,他们都很喜欢这只会笑的木偶。
行走在尘世之间
文/吴百川
我们是光阴的旅人,我们无时不在行走。何处步所行?记忆深处,莫夫坎坷之间。行清风之间,踏云浪当头,描绘白衫长舞的诗情;行鹤唳之端,览仙风道骨,撷取渺然高洁的灵异。吾等乃凡夫俗子,岂能行走在仙境之间,而漫步于尘世,何尝不能乐耶?
平凡的我们只能遗步在尘世,而尘世却不甘凡俗。看那月色如浅唱,江火似流萤;白发渔樵,老月青山,平平淡淡值得珍贵。
难以言倾其美的尘世,被我们行走的脚印交织。行走在尘世之间,细细品味我们的痕迹。
断芷墙痕,被落花的藤蔓捆绑。青砖青瓦缓缓诉说自己的沧桑。烟火执着地让那沉默停格在半空,倾泻的灯光点缀我们的寂寞。我们去仰望,去仰望老屋被我们视线遗弃的角落,却被尘世珍藏,抒写了最朴素的诗意。我们泛白的,大张的瞳孔,却仔细阅读尘世的一角。
尘世的角落,凌乱在漠视的荒原,在胡天的黄风里撕扯,包裹上灰尘的伪装。它们被美越丢越远,可谁知它们的内心却依旧对美崇贞。每个角落都脆弱,都渴望被触摸。可尘世的角落却永远地燃烧着。揭开尘俗的面纱,还是擦拭我们庸淡的双眼……
冥暗的街角,冷寂的梧桐悉数着自己的枯叶,匐地的黄叶肃杀着冷风,拉扯着凛冽的寒气,碰撞着落叶凋零的弧线。尘世的角落,不需要太多言语就勾画出自然的凄美。
残阳坠落的角落,染开一片血红。湖面轻波,人雁南飞,噙泪回首处。如你羞怯似醉的酣色,一抹娇姿却罢题序回;又若你回眸一笑的婉约,湖畔雁鸣落下绝妙的尾声。陌陌红尘同人醉,又有谁堪寻那湖,赏日落处?牧笛横吹,在澹波上洒下句点,独缺那后一轮日缺。尘世的角落,不需要你的出现也能写为唯美。
春夜寂雨潇潇,月下门推,心细如你脚步碎。风月烂漫,天空姣好却凄冷了地面。弹指岁月沉默的窗台,无人栽植却越发青郁的芭蕉,抚琴美人之手弹唱倾国的传奇。月白风清,掬一把月,手揽回忆怎么睡。默然悄声,雨打蕉叶,又潇潇了几夜。尘世的角落,不消你几何的笔墨,即能浸湿一纸诗意。
山门倾塌的颓角,一盏残灯,照亮一曲古筝。老树根依旧死死缠绕着城门,斑驳了旧故里的草木深,浪迹了一生的红尘,回荡了一石板的等候,伽蓝寺的雨声依旧永恒。尘世的角落,不须翻几卷汗青,就能倾吐历史的足迹。
没有五云起的玲珑朱阁,亦无海上仙山的绰约仙子,更没有蓬莱的烟雾缭绕。没错,就是这样一个尘世。我们不去憧憬仙界,尘世美,我们品味我们的尘世。是的,我们行走在尘世之间,那就去好好品味尘世吧。
碧奴
文/林浩文
碧忻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碧族人。
她今年只有十二岁,但是和一般成熟女子没有什么区别,别人所拥有的美貌她有,别人拥有的才智她也有,只是这姑娘的性子稍微冷了点,在和我相处了一年之后,才肯说话。我们是一同被关在监牢里的,只是我比她更早进来而已。
说起碧族人,我就免不了多唠叨几句了。碧族人是天生的奴隶,她们出生在哪里,就在哪里无条件服从群众的要求,不能拥有任何的反抗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荒唐的种族和这么荒唐的要求。听说碧族人拥有永远不会疲惫的身子,这点我倒是认同,和碧忻在一起的一年里,我从来都没见过她睡过,这完全不是人类该有的能力却是被卑微的种族所拥有。
忘了介绍,我是一个普通村民,小印是我的名字,我已经忘记我的全名。我的村子在极北之地,一个叫作林落村的地方,因为违反了规定被发配到了这里的监牢。我整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和碧忻“谈论事情”。是的,谈论事情。
“碧忻,过来,你觉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看着碧忻,眼睛眯成一条线,等待着她的回应。
“小印,我觉得世界是一个洞,现在洞已经开了,只是我们无法享受外面世界的阳光。我回答得怎么样?小印,小印!”我故意不回应她,身子向碧忻的方位缓缓挪移过去,门外的看守员已经见怪不怪了。
碧忻的声音很粗,很大,每次唤我的时候掷地有声,像是要发生地震。我从地上捡起她身上掉落下来的叶子挖了个孔放在脸上。我感觉看守员已经把我当成一个白痴了。缓缓挪到碧忻的位置,我倚靠在碧忻的身子上,把玩着叶子,甚是高兴。今日便是可以出去了。
“开饭了!”熟悉的声音传来,两个看护员瞬间离开去拿饭了。我向碧忻碰了一下,她马上反应过来,从她所在的地方挪开。地上出现了一个洞,刚好适合我和碧忻从上面下去。
“碧忻,快!”我赶忙下去,把手伸出,碧忻看着我,眼睛有慌乱和不确定。
“你要一辈子在这里吗?你不是想回你的故乡吗?碧忻!”我只差没有再爬上来,心急的我站在地道里直跺脚。
“我,我下来!”碧忻纠结了好久终于从洞中下来。然后拉着她的手疯狂地往外面跑。
我渴望看见光,但跑了好久,这久违的东西还是没有出现。
“小印,我们跑出去后会不会又被抓回来?”碧忻茫然地看着我。越狱这种事情毕竟是我提出来的。
“放心吧,等出了这该死的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有光了。”我感觉到沉静的神经都在一层一层地膨胀,我喜欢被光照射的感觉。
我和碧忻气喘吁吁地跑出隧道,这里的出口正好是这座城市的一处集市。
这座城,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它应该叫作令落城。
“碧忻,前面有家大衣裳店铺,我们先去换件衣裳。”
我已经无法形容身上的囚服,经过长时间的积累,上面的灰尘都覆盖成一种独有的颜色了。不说这些了。碧忻很听我的话,她矮小的身子像是老鼠一样瞬间蹿进了眼前的大门,幸好这里的集市不算多么繁华,路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没过多长时间,碧忻便拿着两件还算看得过去的衣裳偷偷地蹿了回来。
我给碧忻打了一个武装的手势,我俩便不约而同地把衣裳套在了囚服的外面。此时我才觉得,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路上。
碧忻看着我,好像是在提醒我忘记了什么事。我的眼睛在碧忻身上扫描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想起碧忻的绿眼睛。
是的,碧忻长着一双绿眼睛。但也可以不这么说,因为所有碧族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绿色。只要看到长着绿眼睛的女生,就必定是碧族人,这是民间流传甚广的说法。当初我也是靠着这个才认出碧忻的身份的。
如果不能将碧忻的眼睛伪装起来,我就无法带她去我要去的地方。因为碧族人只要被认出来,就被群起而抢着,要么是被懂市场的商人抓去贩卖,要么就是被有钱人户家捉来当一辈子的奴隶。
“碧忻,要不你装瞎子吧,怎么样,听小印姐姐的话,不然你又会被当作奴隶给抓去的。”碧忻朝着我点点头,我很满足碧忻百依百顺的性子。
用力地扯下衣裳的一角,将碧忻的眼睛和脑袋连着绕了一圈又一圈,直至我如何用力也撕不下的时候,我才满意。
“小印姐,我好饿。”碧忻用水灵水灵的眼睛看着我,快要把我当成了猎物,嘴里不自觉地流出了口水。
其实我身上也没多少钱币,但是为了带碧忻去那个地方,我必须要答应碧忻的所有要求,这样才能得到她的信任。
“令落城有好多吃喝玩乐的东西。跟着小印姐姐走,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我用诱惑的语气说着,勾起碧忻的好奇心。
碧忻欢呼地跳跃起来,手掌相互摩擦,若是能够看见她的眼睛,那必定是兴奋的眼睛。
我明白碧忻这是默许了。我伸出手,牵着碧忻的手掌,走入了集市之中。
这里有许多我从小就爱吃的冰糖葫芦,我给碧忻买了一大堆塞在手里,她乐极了。在食物上,我已经满足了她天真的小小的要求了。
我挑选了一些绿色的首饰,还有一枚玉镯。我知道碧族人最喜欢绿色的物品,特别是类似玉镯这种翠绿得发光的首饰。这对于她们来说,是梦寐以求要得到的东西。我把手镯缓缓递到碧忻短小却有力的手掌中,她激动得几乎要把我的手给压得麻木了。
再后来,我们走到了一处住所,这里有碧绿的湖水和翠绿的花藤,还有鸟语纷飞的花园。碧忻很感激我带她逃出了监牢,给了她从未有过的自由,还有如此美妙的享受。我感觉她已经将我当成她的母亲了。
我感觉我的任务完成了。
当晚,我激动得难以入眠,我终于可以自由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醒了过来。
我决定要带她去我想要去的地方了。碧忻一直跟着我走,边吃着我给她买的冰糖葫芦,边把玩着闪闪发亮的玉镯,看着她满足的样子,我反而更加欣慰了。
令落城的出口是一个野兽聚集的林子,我曾经试过很多方式要穿过这片噩梦一般的森林,但最终都失败了。但这次,我把碧忻带了过来。碧族人的怪力,据说可以和野兽单独拼斗。我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碧忻一直站在我的前面,替我抵挡了一只只凶恶的野兽,在多次的生死关头,都是碧忻出手相救将我救了出来。
但我还是要带她去那个地方,不然就算是活着,我也没有自由。为了自由,我宁愿不择手段,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
经过多天的折腾,我和碧忻终于从凶林中走了出来。碧忻紧紧地跟着我,除了保护我之外,我成了她所有的依靠。
只要出了令落城,出了凶林,就再也没有任何阻挡我的障碍了。
碧忻出于对我的信任,从来不过问我要带她去哪里,而我告诉她,那个地方是她的另一个故乡。
出了林子之后,途经好几十里,又乘船了数次,终于到达目的地,那个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比沙漠还要大的府邸,里面出出入入的人很多,甚至还有和碧忻一样的碧族人。
“小印,你来了。”管家看到我和碧忻,便明白了一切。
当日,碧忻就被管家所带领的几十个守卫关了起来,而我终于收到了府邸所发放的终身奴隶书和自由契约书的解除令。
估计碧忻永远也不知道我这个善意的普通村民欺骗了她,还有我比她更加低阶的奴隶身份。
或许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府邸的名字。
碧奴府。
向日葵
文/黄明星
1
信息发进来的时候,喜蓝靠在车窗边昏昏欲睡,左边脸颊贴着玻璃,随着火车的飞驰而轻轻地碰撞着。窗外快速切换着的景色像极了被拉得飞快的电影。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夏天的车厢有些闷热,油漆味和各种各样的体味充斥着这狭小的空间。喜蓝的鼻尖上爬满细细密密的汗珠。散下来的头发贴着濡湿的额头。原本搂在怀里的画册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旁边的座位上,正打开在凡·高的《向日葵》的那一页。黄澄澄的笑脸像是烧红了天空的太阳。
Adele独特的声音穿过重重缠绕的金属线,穿越耳膜,像是走进了迷宫的精灵在脑海蹿来蹿去,久久萦绕着。
You'd know,how the time flies.
(你知道吗 时光飞逝得多快)
Only yesterday,was the time of our lives.
(就在昨天,还是我们一起的生活)
We were born and raised in a summery haze.
(我们的爱在夏日的薄雾中萌芽)
Bound by the surprise of our glory days.
(青涩的岁月满载辉煌与惊喜)
I hate to turn up out of the blue uninvited.
(我讨厌别的女孩出现在本应是我分享的生活)
But I couldn't stay away,I couldn't fight it.
(但是我无法逃避,无法抗拒)
I'd hoped you'd see my face & that you'd be reminded.
(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脸,然后记起)
2
世界还安静地沉睡在黑暗的棉被里。喜蓝揉着有些酸涩的眼睛爬起床刷牙洗脸,然后把散落在桌面上的书和试卷收进书包。她蹑手蹑脚地换衣服,打开冰箱拿出冷冰冰的牛奶和面包,再小心翼翼地穿好鞋。
在防盗门关上之前,她听到了从妈妈房间里传出的叹息声。不大,却恰好能穿破空气传进她的耳朵。
世界依旧在沉睡。
3。2。1。
绿灯,红灯。
飞快地流淌着的金色河流终于暂时停了下来。喜蓝停在十字路口。单脚撑地,双手搭在自行车把手上。世界逐渐眯起蒙眬的睡眼。早晨的空气有些濡湿,喜蓝裸露在空气里的肌肤很快被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耳机传来的歌声盖住了从身后传来的喇叭声。
We were born and raised in a summery haze.
(我们的爱在夏日的薄雾中萌芽)
Bound by the surprise of our glory days.
(青涩的岁月满载辉煌与惊喜)
有公车在身边停下,她侧过头,透过车窗,便看到一对坐在车窗边的学生,他们穿着同样的校服,女孩怀里搂着包,正把头靠在男孩的肩膀上。眼睫毛似乎还在轻轻抖动。喜蓝把头转回来,耳边的歌声突然变得撕心裂肺。
I hate to turn up out of the blue uninvited.
(我讨厌别的女孩出现在本应是我分享的生活)
But I couldn't stay away,I couldn't fight it.
(但是我无法逃避,无法抗拒)
I'd hoped you'd see my face & that you'd be reminded.
(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脸,然后记起)
3
车里突然有些颠簸,窗外是土黄和浅绿交接的空地,火车已经走了接近三十小时,喜蓝带上来的食物所剩不多。手机电池也换了两块。因为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姿势而导致脖子和腰腿变得酸疼。在火车上,喜蓝一直谨记朋友的警告,所以一直保持着警惕,即使困了也只是轻轻靠着车窗睡一会儿,夜里更是醒过来好几次。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在翻看画册,刷新微博,每到一站就给朋友发短息报平安,坐在她对面的是一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他们从一上车就依偎在一起用手机看电影。偶尔在说话时女孩发出的笑声会把喜蓝从发呆的世界里拉回现实。其实她也有想过等高考完之后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浪漫的远方。
仅仅是想想而已。
火车进了山洞,尽管耳朵里塞了耳机,但车内外的压强差还是让她感觉到耳膜发疼,就好像把头扎进深深的海水里。
海,水。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的海边。
那天,喜蓝高中毕业,从踏出考场的那一刻起,被撕碎的纸片和人群的呐喊声就像雪花般飘落在校园。
最后一次高中班会和告别仪式结束后,剩下来的,便是狂欢。
有人提议吃饭有人提议喝酒唱歌玩通宵。最终毕业晚会在各种不同的声音中宣布流产。后来喜蓝想这也许是高中里最遗憾的事了吧。
大家散去之后,喜蓝和几个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同学去了海边。
冰凉的海水,咸咸的海风,松散的沙滩,别有用心的真心话大冒险,充满笑声的杀人游戏,结结巴巴表白的男孩,在众人的起哄中羞红了脸的女孩。
喜蓝想傻子才会舍不得那些睡意蒙眬,身心疲惫的备考的日子。可是当有人点燃了烟花,在它轰然一笑时冲着大海呐喊去他的高考时还是在那一瞬间在烟花底下红了眼眶。
4
第一节是语文课,自从语文老师怀了孩子请了产假之后,语文老师便换成了一个老头,虽然已经两个多月了,但喜蓝还是没能记住他的名字。虽然是高考备考班,但还是有不少人趴倒在他的面前。有人在看课外书,有人在刷微博,也有人一边在看书一边在刷微博。如果是一年前甚至是几个月以前,她还会是在他们当中的一员。但已经经历过一次高考的喜蓝明白再不起眼的知识点都有可能成为车链上的一环。于是她揉了揉脸,重新把目光转向黑板。
从老师粉笔尖落下的粉末穿过从窗外射进来的光束,轻轻落在书本上,落在正打着瞌睡的同学的脸庞上。
下课前爆发了师生之间的争吵。原因是课室后面开小差的同学不服老师的点名批评而与老师顶嘴,导致争吵的发生。最后老师黑着脸拂袖离去。
这点小插曲没有影响喜蓝的注意力,她的目光停留在黑板上,停留在那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5
喜蓝洗了把脸,把凌乱的头发盘起。三十多小时的舟车劳顿让她疲惫不堪。镜子里的她像足了一个逃难的妇人。不知道朋友们看到此时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到这里她终于笑了。
广州火车站很混乱,不同的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操着不同的方言在吆喝在拉客在争吵。喜蓝感觉一阵眩晕。虽然来之前,她的朋友们就一次次叮嘱她千万千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理睬那些借机搭讪的人更不要相信他们,并举了许许多多从网络上收集来的反面例子。可是当她看到向她问路的森林清晰的眉眼时还是在一瞬间就把朋友们的用心良苦抛在脑后,她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这也许是她愿意在第一次见面就相信了他的主要原因吧,后来的喜蓝想。
森林说,他来自广西,和喜蓝一样,也是刚从高考的泥潭中挣扎出来。计划在大学来临之前完成一边打工体验生活一边旅行的梦想。
喜蓝用谷歌地图找到了她认为最经济的宾馆,而森林也在宾馆附近的西餐厅找到了短期工。广州是座发达的都市,每天像上足了发条的机械般飞速旋转,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大家都在为梦想为生活而忙碌着,大部分人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广东话,喜蓝住的地方离机场不远,每次飞机轰隆隆飞过头顶的时候喜蓝都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得上蹿下跳。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观察飞机。
距离向日葵基地开放还有几天时间,而森林也还没有正式上班,那几天时间里,森林和喜蓝从黄埔军校游到西汉南越王博物馆再到广州塔小蛮腰,又从状元粥及第粥吃到干蒸。高考的阴霾和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光。
5天之后,森林接到上班的通知,喜蓝在收拾画册和相机的时候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嗯嗯哦哦几句之后便把电话挂断,踏上前往百万葵园的车。
很多时候时候我们以为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更多的时候我们认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是最美。很多东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那它充其量只是存在你脑海里面的一幅安静的画甚至只是一个名词。
就好像现在,如果没有置身于百万花海,你永远想象不到一百万个太阳一起绽放时是什么样,就好像一百万张,你面对我时的笑脸。每一张都是明媚的希望,喜蓝终于明白电影里的女主角为什么会在得知自己到了癌症的末期之后放弃治疗放弃爱情放弃家人一个人背着行李背着相机跑到千里之外的葵花海里,并永远沉睡在那片希望中。她也明白了他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就像一朵向日葵。
一朵总是向着蓝天向着光明绽放笑脸的向日葵。
你曾说要带我去看一百万个太阳,现在,我在看花,你在哪里?
6
很多次喜蓝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面是一辆老旧的运煤火车,“况且况且”地沿着早已为它设计好的铁轨向前走着,每一节铁皮车厢上都堆积着黑漆漆的煤,而喜蓝穿着白衣白裤和白色的帆布鞋平躺在煤矿上面,面向着蓝天,一朵朵白色的云朵从头上飘过。火车喷着灰黑色的烟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经过峡谷经过平原,经过长满白色小花的草原。
时间从笔尖渗入一张又一张劣质的试卷里。在经过两百多个黑白相接的日子之后,人生的第二个高考如期而至。
喜蓝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她把用了四年的课本整理整齐装进箱子。又把考试用具和准考证装进透明袋。等她洗漱出来,桌面上已经摆着热乎乎的牛奶。碟子里的双蛋和火腿摆成一张笑脸。
客厅的复古钟敲了六下,摆在窗台的向日葵也轻轻地动了动。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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