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小孩的妇女，是来瞧热闹。今个早晨太阳一露脸儿，新闻就传开了：“共产共妻，大军四个男人，两个“老板娘”，昨晚住在了保长的阁楼上，谁晓得他们怎么睡的哟！”
最后进来的青壮年男子，是丘团长派来的化了装的“官兵”。这些人身上都藏着铁家伙。
看热闹的人，一瞧这阵势，悄悄地溜了，有些主事的，也不辞而别。会场里谁还敢说笑！真心欢迎大军进村的人，更是不敢眉开眼笑。
许铁民站在土垒的讲台上，他的五个战友如同文官武将分列两旁。小董从武将中跨前一步，向老乡们介绍道：“这，这是我们的许队长，欢迎许队长讲话。”小董这句台词背了十几遍，所以没太露馅儿。他望了一眼伙伴们，洋洋得意，忘形之际左手的五指竟上下弹跳起来，象摁着三弦的品位，眼睛还眯缝起来。一真没法子，他是跟算命瞎子学的弹三弦嘛。
站在“文官”这边的尹萍和姚孟兰望着小董的怪样，很是着急。昨天下午临进村时，尹萍向大家说：“咱们别露出文工队的幌子。看出咱是演刷的，该不怕咱们了。谁也不准唱歌，小董扳着点手，别老扑扑楞楞地闭着眼睛练习弹三弦，老陈也别总活动那三个手指头，谁也不准再叫5632的外号，人家一听就容易猜中。”
孟兰直朝小董瞪眼珠子，可是无济于事，人家正闭着眼睛。
尹萍急了，右手猛一击讲台，震得小董一哆嗦，手也就停止了弹“三弦”。只听尹萍大声说道：“注意听讲，不准精神溜号！”她是冲台下说的，实际却是给小董听。小董立即提了提风纪扣，挺起胸膛，表示明白”。
“老乡们！我们这支中国人民解放军征粮工作队到你们叠山村，我们队的任务是……”许铁民高声讲演着，很注意节奏，有板有限，颇似演剧的舞台腔，
陈敏等五个人心里憨不住笑：手里拿着三八大盖儿，哪里象个“队长”的样儿！
“队长”这官号，是开会前走在路上由尹萍提议。大家封赐的。“斑长”的官职太小，让老乡们瞧不起，“队长”嘛，没有定盘星，是哪一级干部就难说了。五个人为了让“队长”威风、有气派，各自做出了贡献。姚孟兰把自己的黑色大金星笔，从绿毛线勾的笔套里抽出来，插在丁“队长”左上兜口里，兜外露出金晃晃的卡子。小董把章松林不走字儿的怀表，装在了“队长”的右上兜里，银光光的表链几呈个弧形，在胸前晃悠着。小董起床后便从欠服包里拿出东北解放纪念章，别在了“队长”的胸前。每人又抽出自己腿上的一副绑腿，让许铁民打残脚脖粗、膝盖细的绑腿——这是典型的老八路样式。谁的资格老，谁的“绑腿”就多，谁的脚脖就蛆，也就最美。如此打扮了一番之后，五个人还嫌不够，为了改变“队长”的满脸娃娃气，尹萍出了力。她是总演老太婆的，会往脸上画皱纹，便在许铁民眼角用眉笔淡淡地画了两条鱼尾纹，还在额头上隐隐地画了三条抬头纹。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的“队长”是个战功显赫、名震中外的将军啊！人民是爱戴，景仰这样的将军的。他们相信，只要将军在叠山村一站，哪一个老百姓会不兴高采烈地拿出粮食呢！
除了陈敏外，四个人满意地瞧着自己的“队长”，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真带劲儿：腰扎着一寸宽的牛皮带，腿上是老八路的绑腿，上身穿着褪了色的，发白了的二尺半军装，斜挎着草绿色的子弹袋，胸前一枚红边、白地、黑字几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头上戴着比军装还白的军帽，军帽上“八一”帽徽用化妆的凡士林油擦得锃亮。
姚孟兰目光落在“队长”的三八大盖枪上，不由得心中埋怨起许铁民：哪国的队长！连支手枪也不趁。走向会场时，她要把红绸子包着的狗牌撸子别在铁民的皮带上；可是，许铁民就是不接受，你送我推，来来往往，两个人都涨红了脸。小董和尹萍支持孟兰，可铁民就是不收。
“这是武器，指导员是交给你使用的！”
“这枪是为征粮服务的，为了你更象个队长嘛！”
铁民没接手枪，尹萍心中一阵不快。她认为许铁民还让姚孟兰带着手枪，是为了让老乡们看着她是个干部，比她尹萍高一头。为了这只手枪，尹萍又憋了一肚子气。
“蒋介石完蛋丁！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丁南京、上海，眼看就要解放广州，很快筑要解放全中国！”四个人看着“队长”激动地举起丁三八枪，一派高呼“乌拉”的气派，暗自为“队长”叫好。
陈敏却魂几不在会场上。他直挺挺地站立着，心中默读着将要排练的大型歌剧《钢铁战士》的乐谱，右手的三个指头贴在军裤上，不停地摁着小号的“键子”。
许铁民不是演说家，除了在简易的舞台上演出过几出秧歌剧，还从来在几百人面前讲过话。他是兴奋的，心里有那么一股子按捺不住的骄傲劲儿。在他刚刚参加革命两个月时，后勤青年干部学校便迁校到剐刚解放的天津市。那时都是听大课。五个中队分散住，每天早饭后列队去听“报告”。都是二十左右岁的年轻人，队伍走在马路上，步伐整齐，脚步嚓嚓响，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儿。他们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唱“谁养活谁呀，大家来想一想”，唱“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他们唱得最起劲的，是“我们是东北青年，站在斗争的最前线”。许铁民不是男高音的嗓子，但是，却宽厚、拱亮。他是中队的起歌员。马路上行人越多，行人越是瞧着他们，他就越起唱“我们是东北青年”。脚踏着新解放的土地，眼瞧着得到新生活的人们，心想着就要前去解放的长江以南的半壁河山，怎能不为“站在斗争的最前线”而欣喜、骄傲呢！
在天津只唱了一个月，便毕业了。大家分散到后勤部的所有部门。这些“东北青年”象一把麦粒儿扬到了晾麦场上。一到工作岗位，老资格没法摆了，有长征的，有抗战的，最嫩的也是四保临江的，“东北青年”是小不点儿。所以，“我们是东北青年，这苜歌，有四五个月没有唱了。现在，许铁民在这宣讲大会上，心中又唱起了这首歌儿。你听，他讲着讲着就显出了“东北”味儿：“东北的高梁米，跟百万大军到了许昌、徐州，一直跟到南昌。中央军逃得太快了，高梁米腿儿再长，也撵不上。大军要追击敌人，歼灭敌人，饿肚子是不行的。”接着，他交待了政策，这是临来时指导员讲的，地主与富农多出，中农少出贫雇农尽力面为。
这衬里谁是地主？谁是富农？没搞土地改革，没建立新政权，只是凭殷保长今早呈上来的一份田亩表。许铁民等六个人记得最清楚的一家，是全村田地最多的王世仁。《白毛女》里有个地主黄世仁，这个村里有个王世仁，六个人一下子就记住了。
为了打掉王世仁的威风，六个人在来开会的路上，就计划好了一个对付王世仁的方案在大会上点王世人的名，象《白毛女》里斗黄世仁似的，呼口号，绑起来，迫使他当场交出粮食。啊！白晶晶的大米，一担一担地从地主粮仓里挑往县城。真话，他们真感到庆拿幸，叠山村里有个《白毛女》里的地主，冀是夭助我们！
许铁民讲完了形势，任务政策盾，便厉声喊遭：“地主王世仁，站起来！”小董、尹萍等五人也一下子横眉立目，扫视整个会场面，寻找着那个战战兢兢、脸色发白、吓得丢了魂儿的王世仁。
会场里静俏情，一点反响也没有。
许铁民又寓喊了一声，他的丑名战友为“队长”助威，也都商喊着：“地主主世仁站起来！”会场里还是鸦雀无声，许铁民沉不住气了，冲着殷保长吼道：“你把壬世仁辉出来！”殷保长满脸赔笑，深深地鞠丁一躬，四禀道：“王先生莫在家，只有老板娘。”许铁民又瞪圆了眼睛喝道：“让他老板娘站起来！”殷保长又赔笑道：“大军鉴谅！王先生的老板娘身体不爽。”
完了！拟定的方案落空丁，六个人你瞧我，我瞧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姚孟兰说：“我去把地主婆提溜来！”
尹萍不甘落后，说道：“我们俩去！”许铁民点头同意。两个女兵离开了会场。
“自古道：“‘官不差病人’。你们这是什么王法？”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一个车轴汉子。他左手叉着腰，右手那象蒲扇似的巴掌指着许铁民和他的战友们。
许铁民一愣神儿，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预料外的、有着明显不友好情绪的人。他往土台上蹾了蹾枪托，两眼怒视着距离有十五步远的车轴汉子，在没有想出对付办法之前，他企图将车轴汉子威慑住，如果让这个人扫了大军的威风，征粮任务还怎样完成呢！他想端起三八枪，冲着天棚放一枪，镇一镇，可又怕车轴汉子是贫雇农，指导员早就讲过，武器是对付敌人的，不能放枪，又不能捆上他，还能采取什么手段呢？他又急又气，无奈，只好退后一步，用左手使劲地捶着黑板，粉笔末子飞腾着。他喝斥道：“你这是反对大军！”
“吓唬老鼠？你睁开眼睛仔细瞅瞅！”车轴汉子猛一拍胸脯，蛮不在乎。
还是小董经验比较丰富，嗑嗑巴巴地质问车轴汉子：“你、你是什、什么阶级？”
“少校营副！”车轴汉子毫不迟疑地答着。
“你是国民党的少校营副？”许铁民根本不相信会有个国民党的少校，敢于站在打败了几百万敌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面前目报家门儿。
“活菩萨！活菩萨！莫明言！莫拿我保长的脑壳当夜壶耍哎！”殷保长连连向车轴汉子鞠躬、打揖。
许铁良肇问殷保长：“他到底是干什么的？1”
“种田的！”
“他怎么说一口山东话？”
“投亲靠友来的。许队长，莫理他，憨人，不懂得规矩。”殷僳长笑嘻嘻地平息着风波。
一营副身旁坐着一个人。他戴着草帽，帽沿儿遮掩着眉毛眼睛，他叫果胜亮，是三连长，外号叫小诸葛，他是陪看一营副来听会的，看看共产党说些什么。共产党只派了六个人尾随着一团人进叠山村，到底是搞啥名堂？他见一营副大有摊牌之势，便扯扯丁扯一营副的裤子，又踩了踩他的脚。一营副才晃着膀子坐在丁板凳上。
果胜亮为什么让一营副息怒落座呢，除了疑心共军的战术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认出了站在许铁民身旁的章松林。他与松林一块儿高中毕业，松林当了音乐教师，果胜亮投奔了在外地的姨父丘团长，从文书当上了连长。认出章松林后，他便想出了一条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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