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传-神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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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样子是在下午古文课露出了自己那手“神投”绝活儿的。

    如果不是头天晚上电视里那个连续剧把大家折腾到半夜,下午上课也不至于这么困;如果不是说话细声慢语却总吞云吐雾到处扔烟蒂把的刘老师来讲东郭先生和狼,把课文讲得和催眠曲似的,同学们也不至于有近四分之一趴在桌上打瞌睡。可是这两个“如果”都是事实。我一会儿拧拧大腿,一会儿掐掐唇上的人中穴位,可两个眼皮还是使劲打架,那困劲儿,你就是用枪也打不走。咳,刘老师,别说你讲古文用的是几年一贯制的“自我陶醉式”,就是换上“悲痛欲绝式”,对不起了您了,没办法,我们还是在梦中会见您的中山狼吧。

    其实我是挺给刘老师留面子的。刘老师二十八岁了还没结婚,据说女朋友挺漂亮的,特爱打扮,可就是一门心思要把刘老师从学校调出来。而刘老师偏偏爱上了教书这一行,你泰山压顶也不弯腰,这精神真是可歌可泣。为了刘老师,我至多瞌睡了三分钟,便强睁双眼去撵东郭先生了。如果大伙儿要都像我这样,课堂上决不会出现“飞毛腿导弹”狂轰乱炸的激烈场面。可这个“如果”就没实现。

    刘老师绝对具有东郭先生宽厚仁爱的品质,看着我们大家趴在桌上睡觉,他从来都是既不上前来把你叫醒,也不敲讲台黑板大声嚷嚷,他传统的绝招儿是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头打你。他打得特准,像经过专门训练似的,几乎百发百中,课堂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在他的“有效射程”之内。那白色的粉笔头,在他的指间轻轻弹出,于是空中便闪过一条美丽的弧线,线的另一端连着目标。

    刘老师的这个绝活儿我们是看了电视里的海湾战争后才正式以“飞毛腿导弹”命名的。据说刘老师听后只是微微一笑:你们手里也有“爱国者”呀,就是上课不睡觉。

    刘老师的绝活儿也时有失误。比如讲东郭先生那堂课时,也许是睡觉的人太多或是刘老师有点打累了,他向教室右边后排样子同桌王飞连打了五发,竟无一命中。这很有些使刘老师气恼,倒不是因为王飞觉睡得太死,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绝活儿”屡屡落空真感到有些“掉价”。当第八颗粉笔头又偏离了预定的轨道,没有击中趴在桌上的王飞那硕大的脑袋,只有在后墙上轻轻留下个白点时,教室里立即浮起了一层莫名其妙的嘘声。刘老师仍在尽可能地保持着平静,但手在微微地颤抖,脸也掠过一丝红晕。沉默了大约五秒钟后,“沙滇风暴”行动开始了,刘老师把粉笔盒里剩下的所有粉笔(其实也没有几根了)倒在手里,像排炮一样带着呼啸和愤怒一古脑地向最顽固的目标射去。当然,免不了有无辜的受害者,可是堡垒被攻破了,刘老师胜利了!当那个可怜巴巴的王飞从被炸得七零八碎的梦乡里钻了出来,嘴角流着口水,木呆呆傻乎乎地瞅着大伙儿,教室里竟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师生之间的关系是充满如此浓烈的火药味的。恰恰相反,“战争”往往使我们的友谊更加深厚。当刘老师的脸上又孩子般地在几秒钟之后露出善良慈爱的微笑时,所有与教学无关的事情都将云消雾散了,剩下的就是大伙儿一个心眼口珠笔伐东郭先生你不该把书本倒出来让狼钻进口袋里藏起来了。

    这时要提醒你特别注意:古文课还要往下进行,可是刘老师的粉笔盒里已是弹尽粮绝了。而刘老师讲课是须臾离不开粉笔的,他规范的板书全校闻名。如果没有“沙漠风暴”,他的粉笔坚持到重新把狼哄进口袋置于死地而绰绰有余,可现在他的子弹散落在东南西北的各个战场,王飞的四周为最多。刘老师挺好面子的,让他走下神圣的讲坛,为区区粉笔头而折腰,是需要酝酿一番情绪的。

    假如这时候,有哪个同学出来拾起一根或两根粉笔递给刘老师,我们就没有下面的故事了。

    谁没有想到的是样子竟吃力地猫下腰来,把身边的粉笔一根一根地拾起来,拾了有十多根。

    样子是个瘸子。啥时瘸的,怎么瘸的,谁也不知道,他从来也不讲。上中学那天就见他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一歪一歪的,常有淘气的学生跟在他背后学他,或者哼哼呀呀地唱什么“只恨人间路不平”来取笑他。他权当没听见,从来不在乎。倒是学校团委主持正义,几次在大会上提出要尊重残疾同学,如有侮辱或取笑者以团纪处分。样子对此深表感谢,越发学习认真起来,并力所能及地为班里做一些事情。什么为同学包书皮啦,抄课程表啦,只要能做他是有求必应。

    从样子的府位到刘老师身旁的讲台,至少有六、七米的距离,这几步对常人来说何足挂齿,可样子却不易。

    奇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样子没有拿身后的拐杖,而是拄着桌子站起来,他右手拿起粉笔一根一根轻松而又随便地向前拋出,粉笔如一只只洁白晶莹的小鸟儿在教室里飞翔着,不疾不徐,充满了诗意,去寻找着自己的巢穴。嗒嗒嗒,冥冥中像有神灵在施展魔力,那粉笔不高不低、不偏不斜,不快不慢,一根根竟准确地飞落到讲台上的粉笔盒里,那粉笔盒却仅有小碗大小。

    一切都是在漫不经心和随意中进行的,却把大家看得惊心动魂,甚至刘老师也有一种没解渴的感觉。于是人们把那个讨厌的东郭先生早就扔到爪畦国去了,开始为样子充当“二传手”,教室里所有角落的粉笔头都在样子手里集合了。

    结果是像录像带倒回来重新放了一遍。这真把大伙给“镇”住了,连刘老师都啧喷地夸赞说,“真是‘神投儿’,有功夫,你教教我!”

    喝!“神投”!

    二

    其实关于“神投”的新闻热点下课后在班里也就持续了屁大的功夫就凉了下来。班里的评论家认为投粉笔头这技巧没有多少实用价值,考大学没这科,体育达标也没这项。学校里也没人出面把样子的这手神投绝活儿汇报到《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上去。听说人家美国就有地方专门比赛这“嗄咕”事的,比谁能吹牛皮,比谁屁放得响,比谁饭吃得多,连接吻时间长也比,说最高记录是三十多小时,还有比吐痰的,看谁在一定单位的距离内,吐得又准又远,咳,真是吃饱了饭撑的。班里的同学议论说,要是美国有比赛投粉笔头的,让样子去参加,肯定会一出场就把他们全“盖”了,什么鸡尼斯鸭尼斯大全,你乖乖给我们样子留出一页来吧。

    可是这些纯属没影没边的事,让我们尊敬的神投手样子先生去海外为国争光,还不得轮到猴年马月,只可惜咱们这么大的中国没有样子比赛投粉笔头的用武之地,他有这个准劲,要是去套圈儿还差不多。

    记住,就是大伙儿随便说出的这句话,使王飞的灵感突兀而至。

    王飞是学校有名的淘气包,他学习不好,上课爱睡觉。可他特讲义气,会一点猴拳啦兔子蹬鹰鲤鱼打挺啦等把式,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却常常让人揍得鼻青脸肿的,也自得其乐,从不后悔。有一回王飞看见邻班几个挺漂亮的女同学上学在校门口时,不给样子让道,差点把样子挤到水沟里,还站在一边咯咯地笑,王飞气从胆生,抓来毛毛虫对女生说你们要不向样子赔礼道歉,就把虫子塞到你们的脖领子里,吓得她们连声求饶,“大哥饶命大哥饶命。”女生里有一人是校长的千金,后来王飞因欺负女同学的罪名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

    就凭王飞和样子这个友情,说到套圈儿时,样子一口答应放学后跟我们一块试一试运气。

    凌河公园门前是块宽敞的草坪,游玩的人挺多。一个三十多岁留着长发的青年人用尼龙绳围起一块地盘,圈内从近到远树起一个个用木板做的公鸡兔子猴子大象等动物模型,每个模型旁都摆着手绢、烟、打火机、录音带之类的小物品,越远东西越贵重,大约八九米的最远处有一只笑眯眯的狐狸正认真地看守着它脚下的那份至少也值二十元钱的半导体收音机,还有一只松鼠翘着高高的尾巴,尾巴下是一条挺好看的毛毯。这就是我们北方常见的一种叫“套圈儿”的游戏,掏一元钱可以买若干个铁丝或竹篾做的圆圈,站在规定的位置上向目标投掷,投中了,奖品就归你,这其中难度自然很高。据说有一位设圈者独出心裁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摆出来,声称谁能将竹圈套在车铃上,当场即可把车推走,说不上有多少人欣然前往想用块八角就抬车,可半年过去了,那飞鸽依然在那儿翘首微笑。有人算计过,设圈人靠这一手得来的钱,再买两台飞鸽也绰绰有余了。

    长头发声嘶力竭地喊着:“都来玩呀来呀,一块钱10个圈,来晚了没有毛毯就剩烟了!”这吆喝声很有诱惑力,使你能联想到一个饥饿的人忽然看见了一碗肉。

    一帮孩子拿着刚买来的竹圈,开始向小鸡猴子的动物世界进攻了,那竹圈直径有20公分,像一个个放大了句号,带着希望和企盼去寻找目标,然而绝大多数的句号都成了肥皂泡,只有极个别的换来了铅笔小刀手绢等近处的物什。

    王飞摆出一副阔佬的神态,慷慨地一下买了25个竹圈。套圈儿,其实我和王飞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上个月我俩有一天曾把课本和午饭的钱全扔进去了竟一个圈没套上,饿得我俩眼睛发蓝不说,还得想法编理由说妈呀学校又乱收费了你还得再掏几元。哼,今天我们伟大的神投手样子出山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瞧吧,好戏来了!

    样子把竹圈用手轻轻地掂了掂,这玩艺和粉笔头毕竟不一样。

    第一个竹圈出手了,没有击中。

    第二个竹圈虽然很上线,直射那只小鹿的犄角,但偏右了一点。第三个竹圈落在了一只小狗身上,围观的人群中溅起一阵笑声,喝!一支蓝天牙膏到手了。

    样子稍微调整了一个位置,一个个竹圈像小鸟儿从他的手里飞出来,八个、九个、十个……

    圈儿越投越准,越投越快。

    只是长头发是一点点地没电了,样子每一次出手,都砸在他的心上。

    圆圆的竹圈儿,飞出去便成了一条线,这线从样子的手上拉出,呈30度、45度不等,却准确地射向目标的端点。仅仅是在几分钟之内,草坪上这些可爱的小动物几乎全成了样子的俘虏。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带着丰盛的战利品,哼着欢快的歌曲,我们踏着长头发气恼而又无可奈何的目光,又开始奔赴新的战场。

    三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这十来天我们玩得够痛快。下午放学后,我们的神投队在凌阳市开始南征北战,王飞是总策划(这词是从电视上学的,多新鲜!),我当参谋和保镖,神投样子的绝活儿简直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让你叹为观止了。

    你信不信?有五六家设圈的差点被我们打“黄”了,面对套坛出现的严峻形势,他们也立即采取了防范措施:提高物价,一个竹圈儿由过去的一块钱10个到5个后来升到一个。哼!这吓不倒我们的神投。王飞说,您要摆上冰箱彩电,那圈儿一百元一个我们也买。实际上奖品最高的不过三五十元,不过我要告诉您,我们绝对没有一点什么“创收”的意思,钱不钱的根本不在乎,我们战斗的目的就是两个字:好玩!得来的阿诗玛万宝路班里的哥们随便抽,什么一盒两盒的,咱们友情为重,花手绢你们女生拿去擦鼻涕吧,咱一律免费赠送。至于你要问这些东西哪来的?对不起,知道的,千万保密,不知道的,我们无可奉告请免开尊口。

    世界精彩是精彩,可是也是很无奈。我们摆脱不了校园,每天必须得上课,而且哪门课都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好不容易教育了东郭先生整死了忘恩负义的中山狼,刘老师又率领我们大张旗鼓地三元里抗英了。

    遗憾的是在这抗击侵略者硝烟弥漫战鼓喧天的时刻,居然还有人在课桌上睡觉,刘老师不得不时常地整理一下自己的队伍。他习惯地拿起粉笔头要惩罚一下睡觉者,可是自从上次样子在古文课上露了神投绝活后,刘老师的作战策略发生了非常非常微妙的变化:眼皮底下的一、二排座位他还照打不误(这么近,我和王飞也肯定一打一下个准),可稍远一点距离的,刘老师总是迟疑地想打又怕打不上,不打又没发明新的方法,他脸上瞬间闪过的愁云很是让我们大家同情,刘老师扬起粉笔头的时候,总有一些人不约而同地用眼睛的余光瞟一下坐在后排的样子,其中的奥妙不言而喻。

    三元里抗英这场战斗打得很不顺利。

    必须和刘老师调整一下关系了,我和王飞样子说。样子性格内向从来不说什么,王飞的点子又多又快:“不就是神投把他镇了么!咱现在有经济基础了,给刘老师套套近乎,溜须点炮进贡都行。”这词实在是太庸俗了,王飞你哪学的?

    样子说,“刘老师对我挺好的,我不该……”王飞插了一句,“换个好听的词,咱尊重师长,把样子这些天套的小玩艺拿到我妈的商店卖掉,换个漂亮的化妆盒送给刘老师他亲爱的Wife!”

    好!就这么办。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老师非但不接受那个价值四十六元三角五的高级化妆盒,还像审问特务一样问我们哪来的钱!他还很严肃地批评说你们在班里发烟破坏纪律有人反映到校长那了你们什么都别说了都给我回去写检查还愣着干啥老师要开会了你们快走吧!

    四

    走到刘老师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我们还是心情激动,天空一片灿烂。几分钟后离开的时候,便乌云低垂心沉似铅了。咳,好心当做了驴肝肺,王飞一副又委屈又要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嘴里嘟嘟嚷嚷地磨叨着什么。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天,下面发生什么惊奇的故事在这种心境下都会变得平淡了。样子坚持说,不写检查也得和刘老师谈一下,中学生抽烟是说不出理的。王飞烦燥地把样子的话打断,没意思没意思,咱们还是套圈吧,咱们可是有言在先了谁要中途叛变就是小狗王八蛋!

    城里热闹场所的设圈者都让我们打得“疲软”了,下午我们来到城边南门外的套圈场地。

    设圈儿的摊主和我们以往遇到的不一样,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满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干瘪的嘴唇包着几颗灰黄的牙,她个又矮又瘦,像一个出土不久的“木乃伊”,只是风吹起满头花发时,你才会感到这是一个顽强不屈的生命。

    木乃伊昏花的眼睛却盯在了站在一旁的样子身上,盯着那支丫形的拐杖。

    “孩子,你的腿啥时瘸的?过来吧,这几个圈儿送给你玩玩,你别买了。”老太太慢声慢语。王飞肚里还带着气,“我们掏钱买,一切按规定办!”

    木乃伊到底坚持把手里的五个竹圈塞给了样子说:“玩吧,一玩就高兴了。我孙子也是个瘸子,五年前撞的,现在读小学呢。”老太太还在磨叨,她哪里知道这个瘸子可不是你孙子,他是个神投,几分钟之内就会把你的全部奖品套走,包括那远处一个充满热情的压力暖瓶。

    样子的手里共25个圈儿,他的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投呀,快投呀!”王飞催促着。

    “投呀,快投呀!”木乃伊重复着这句话,“你站稳,别慌,用劲别太大,会投上的。”

    样子愣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的圈儿似有千钧重。终于,他把手扬起来了,脸上一派坚定自信的表情。

    二十五个竹圈儿从样子的手底飞出来了。在天空中划出美丽的孤线,像欢唱的小鸟儿,像洁白的精灵,像飞旋的音符,满世界都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二十五个竹圈儿飞起飞落像在一个瞬间完成,又如漫长的一个世纪,果然看得观众目瞪口呆。

    二十五个竹圈儿没有射向场内的目标,而是齐刷刷地套在了木乃伊手里那支竖着的龙头拐杖上。

    样子在人们喷喷的惊讶中转过身去,拄起自己的拐杖,艰难而又坚定地朝人群外走去。蓦然,我发现刘老师竟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午后的太阳挺好,把样子的身影拉得挺长挺长。

    1991年5月14日于沈阳省委党校

    (原载北京《东方少年》199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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