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没有个人诗集文集的流传。所有各地方的诗,都由朝廷上采集拢来,做两种用处。一以编为乐歌,就是前面所引郑康成《仪礼》注,谓“周公采诗以为乐歌”之用。又一种,是采诗以观各地方的民风。就是《礼记·王制》里所说:“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郑注说:“陈诗谓采其诗而观之。”这两种都是说采诗的用处。但是这些诗,用的时候,是由乐官把他歌出来(太师也是乐官,陈诗的时候,当然也是唱出来),而平日这些诗,都经过史官考究过的。所以《诗·大序》说:“国史明乎得失之迹。”而孔颖达疏也说:国史对于这些诗“明其好恶……选取付乐官”,就是说国史知道诗人心中所指的事。所以后来也有人根据《诗·大序》这句话,认为《诗序》是国史所作(看朱子《诗序辨》)。史官既然熟于各地掌故,对于诗的本事,自然容易考明。左丘明也本是史官(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序里说“身为国史”),《左传》里时时说到诗本事,不为无故咧。
《左传》时时说到诗,叙朝聘会盟的时候,往往多有赋诗。但有些赋诗,是说赋诗见志,引现成的诗,以表见自己的志意,不是自己作诗。至于说某人自己作诗,也有好几处,那就十分有意义了。本来,诗与史的关系很密切。读诗而不读史,对于事实的环境,不能深知,就不能深得诗旨。但史是直叙事实;诗是因事实环境深有感触而发表情感,使人读着如身历其境。所以读史又兼读诗,就更可以对于当时的事实,有深刻的印象。这种诗史相通之义,无论读后来何代的诗,都应当知道。《左传》说到诗本事,就是深深地告诉我们这个意义了。《左传》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这个赋诗,是说作诗,不是引诗。庄姜贤而无子,因此卫庄公又娶厉妫和戴妫,生了些儿子。又和一嬖人生了州吁。既没有嫡子,所以这些庶子,互相争位,引起数世之祸。《左传》叙这些事,说得很沉痛。但他于“庄姜贤而无子”下,就点出“卫人所为赋《硕人》也”一句,看来好像于叙事无关,而实则这一句更是加重之笔。他的意思是说卫国数世之祸,都因庄姜无子所致,这个关系很重大的。庄姜既贤且美,其所以无子的缘故,因为庄公惑于嬖妾,不理庄姜。庄姜出身高贵,她虽是一妇人,而关心国家兴衰,性情十分恺恻;看《毛诗》里《邶风·燕燕》和《绿衣》诸篇可以知道。无奈庄公不明白,不和她亲近;卫国当时人,早已“闵而忧之”(《硕人》诗序),这是当时卫国史上一个最重要的可歌可泣的事。《左传》叙到这里,就说起卫国人当时因此作首《硕人》的诗,就是特别告诉人这件事的重要,的确有可歌可泣的地方。指点人读史到此,应将《硕人》那首诗参看一番,然后对于那时的情况和许多曲折的内容,更可以了然了。这岂不是示人以诗与史相通的要义吗?岂不是最好的诗本事吗?
又闵公二年:“冬十二月,狄人伐卫。……遂灭卫。卫之遗民……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这里又是说《诗经》中《载驰》那首诗的本事。他这里的用意,是说卫国这时候君死国亡,只剩下遗民五千人,勉强立了一个君,跑到一个偏僻的小邑去建都,情形危险极了,人民、土地、财产,都几于荡尽,非有别国的资助,绝无复兴之望。许穆公的夫人是卫戴公的姊妹,感叹自己所嫁的许国势力太小,不能有救于母国,哀痛之至,作了这首诗,诗中有“控于大邦,谁因谁极”的话。读史到这里,参看那首诗,就可以深知那时卫国危急待救的迫切,和戴公许穆夫人诸兄弟姊妹同心协力以图复兴的志事。所以下文就紧接着齐侯居然来帮助的话,也正是许穆夫人意中所求祷希望的事。在《左传》,是一直叙下来,点出诗本事,以加重他文章的精神。在我们读《载驰》诗的人,本来已感觉这首诗的委婉凄凉,得着《左传》的本事,又更为惊心动魄了。
又闵公二年,有“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这几句话,尤其好像是专为《清人》诗作本事了。
本来,诗本事的好处,是要发明作诗者发生情感的事由。这种事由,是诗本文之内所没有讲的,必待于说明,如果诗中已讲出来,就不用本事了。所以孟棨《本事诗》序说:“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左传》说明这几首诗的缘起,都恰能疏导这几个作诗的人所感触的事境,妙达文外之意。凡文学所以要批评,因为我们可以借助于批评,更容易领会文学的本身。诗本事这一类的书,列于文学批评之类,也是本于这个道理。像白香山的《长恨歌》,那种长庆体的诗,诗中都把事实说尽了,哪里用得着陈鸿那篇《长恨歌传》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